作者: 张孟邻 【本书体例】
黄花奴
黄花奴,生平不详。生活于清末民国时。
花奴少尝贫苦滋味,差幸免于冻馁,恒以谓人生决无冻死饿死之理,孰知事竟有然者。本月之初旬,朔风震地,寒砭肌骨,花奴独坐斗室中,忽友人来,谈及江北舟儿冻死事,花奴为之伤心者累日,爰草是篇,为孤儿诉苦。阅者勿得嗤为虚无,亦足以觇社会之恶况焉。
野外草衰,风声似吼,一丸冷日,影淡欲无。溪中水,皱如老人额,荡漾开去,着于岸淙淙作响。有一小舟,萦系水滨,芦席紧罩,随波动摇。噫!此江北人卖糖山楂之舟也。
舟中只母子二人,母年四十许,病在舱中;子才十有二龄,侍于母侧,煮糖涂山楂。炉火荧荧,映儿颊作柿色,西风虽紧,不觉其寒。
其母颤声谓其子曰:“儿乎!自汝父见背,倏已数载,赖儿殷勤孝养,以至今日。何奈命途多舛,为母又病倒,累儿终日奔波。吾心甚忧,儿身衣衫单薄,得勿冷乎?”
儿笑慰其母曰:“母,勿虑,儿身不冷。母不见乎,儿汗且涔涔下焉。”
其母叹曰:“幸有此儿,差堪慰吾。虽然,外间风冷,何堪忍受,棉衣曷为不穿?”
儿口中唯诺,心下沉思曰:“母安知,欲丰甘脂,早已典矣!今日果然冷,跣足露顶,夹衣单裤,将奈何?”忽转念曰:“雨雪都不怕,风安足畏哉?”乃谓其母曰:“儿往矣,母好自养,莫悲苦伤神。”其母颔之,泪眼汪汪,目送其子出。
儿刚至船头,一阵风来,身颤股栗,齿震震作响,足软不能举一步。肩上柴帚,插山楂似降魔杵。儿咬牙忍冷,自语曰:“母病,晚餐将不继,不去何为?去,去!”强打精神,唤卖而去。
天太忍,重厄孤儿。阴霾凑合,如张黑幕,淅淅沥沥,雨打枯草似碎珠。加之朔风愈吹愈紧,吹上儿身,破衣片片舞动,仿佛败荷之叶。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儿奔走东西,生气已去其八九,而囊中所得,只三枚铜元,帚上山楂犹累累似贯珠焉。
斯时儿身已僵,手指如红萝卜,发沐雨,如落水鸡,面青唇白,目失其神。两腿青紫而肿,足溅染淤泥,一步一滑,犹力疾狂奔。两足失其自主力,倒仆于地,山楂帚掷路旁。欲强自起立,血已凝矣,手足已僵矣,随起随倒,风雨又苦苦相催。心灵未泯,欲哀声呼救,声带已涩,哑不能言,惟有几滴冷泪,从枯目中流出。忽一跃而起,紧握其拳,貌狰狞如欲搏人,只呼一声:“母”,已晕倒矣。嗟呼!世界之上,从此少一孤儿。孤儿,孤儿,死不瞑目……
孤儿一霄露卧,始有人发现。其母闻之,晕去者再。扶病至尸处,哭之恸,见聚观者众,哀恳众前,求一棺埋其儿,声共泪出,哀不忍闻。众莫或允之。其母肝肠寸裂,不得已,乞于市上。某君恻然悯之,为之埋葬焉。明日,又闻其母病殆,幸赖船邻扶助,得未死云。
(原载《民权素》第四集)
花奴少年时尝过贫苦的滋味,但侥幸还免于寒冷与饥饿。人们常说人生绝对没有冻死饿死之理,谁知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本月上旬,北风震动大地,寒冷刺骨。花奴一个人坐在狭窄的房子中,忽然有一个朋友来,谈到江北一个船家孩子冻死的事,花奴为此伤心了好几天,于是草草撰写了这篇文章,替孤儿诉苦。读者不要讥笑它是杜撰,从中足以看到社会的恶劣状况。荒野中百草零落,风声象怒吼一样,清冷的日光淡到快要没有。小溪中的水,波纹绉得如同老人的额头,水波荡漾,冲到岸边淙淙作响。有一只小船,缆绳系在水边,船舱的芦席紧紧包着,随波摇动。唉!这是江北人卖糖葫芦的船。
船中只有母子二人,母亲年龄在四十上下,生病躺在船舱中;儿子才有十二岁,在母亲身边伺候着,煮着糖泥山楂。炉火微弱,映着儿子的脸颊,显出柿红色。西风虽紧,并不觉得寒冷。
母亲颤着声音对儿子说:“儿呀!自从你父亲死后,一晃已经几年了,全靠我儿殷勤地孝顺赡养,才到了今天。无奈命运多灾难,母亲又病倒,连累我儿整天奔波。我心里很忧虑,我儿身上衣服单薄,不冷吗?”
儿子笑着安慰母亲说:“母亲不要忧虑,儿子身上不冷。母亲没看见吗,儿子身上的汗都要往下滴呢!”
母亲叹道:“幸亏有这样的儿子,还能安慰我。既使这样,外面风大寒冷,怎么受得了呢?为什么不穿棉衣呢?”
儿子口中答应,心里却说:“母亲哪里知道,为了吃饭,早把棉衣典当了!今天果然很冷,光着脚露着头,夹衣单裤,怎么办呢?”忽然转念一想:“雨雪都不怕,风有什么可怕呢!”于是对母亲说:“儿子去了,母亲好好地自己养病,不要悲伤苦恼,伤害精神。”母亲点头答应,眼泪汪汪,目送儿子出去。
儿子刚到船头,一阵风吹来,身体颤栗,双腿发抖,牙齿上下打颤格格作响,两脚发软一步也不能走动。肩上扛的柴帚,插满糖葫芦好象降妖的魔棒。儿子咬紧牙关忍着寒冷,自言自语说:“母亲有病,晚饭又没着落,不去怎么办?去!去!”于是勉强打起精神,一路叫卖而去。
苍天太残忍了,使孤儿受到这样的痛苦。风夹着尘土聚合一起,如同竖起黑色的幕布;淅淅沥沥的雨打着枯草,如同细碎的珍珠。再加上北风越吹越紧,吹到孤儿身上,衣服上的破片随风飘动,好象破败的荷叶。山中飞鸟绝迹,路上没有行人。孤儿到处奔走,力气已用去十之八九,可口袋中得到的只是三枚铜元,柴帚上的糖葫芦一串串象穿起来的珠子。
这时孤儿身体已经冻僵,手指冻得象红萝卜,头上湿漉漉全是雨水,象个落水鸡,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眼睛失去光彩,两腿肿起,呈青紫色,脚上溅了许多淤泥,一步一滑,仍然用力奔走。忽然两只脚失去自主力,倒在地上,山楂柴帚扔在路旁。孤儿想用力站起来,可是血已经凝固,手脚已经僵了,一站起来就又倒下,而风雨又苦苦相逼。孤儿意识还未消失,想哭喊着救命,可是声带已经滞涩,沙哑不能说话,只有几滴冰冷的眼泪,从干枯的眼眶流出。忽然,他猛跳起来,紧握拳头,表情凶恶好象要与人搏斗,可是只喊了一声“母亲”,就晕倒了。唉!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孤儿。孤儿,孤儿,死不瞑目……
孤儿的尸体露天躺了一夜,才有人发现。他的母亲闻讯后,昏厥多次,抱病到陈尸的地方痛哭,看到许多入围观,就哀求大家,请求一具棺木埋葬儿子,声泪俱下,哀伤的哭声不忍听闻,围观者却没有哪个人答应她。母亲悲痛得肝肠欲裂,无奈,在市场上行乞。有个先生同情他,替她把孤儿埋了。第二天,又听说这位母亲病危,幸亏依靠邻居船户帮助,才没有死去。
这篇小说在创作方法与文体上,都表现了笔记小说向近代短篇小说过渡的某些特征。
首先,小说开始摆脱了笔记小说所谓“笔记”的局限。古代笔记小说有“记录”性质,大都拘泥于所见闻的人物与事件的具体情况。本篇小说虽也有“记录”性质,但从作品开头的按语可以看到,作者从自己的社会责任感出发,仅仅根据人物的孤儿身份与冻死这一基本事实,生发开去,进行大量的虚构,以深掘作品的思想,希望读者从中对社会黑暗有一个认识。这都体现了近现代文学“创作”两字的含义。
其次,中国古代小说,一般只重故事情节的纵向叙述,近代以来,小说家们开始学习西方小说的某些技巧,在短篇方面,开始注重社会生活横断面的截取。这篇小说也是这样。它没有冗长地讲叙孤儿的一生,甚至没有讲叙孤儿与母亲几年来怎样相依为命,只是选取了孤儿生活中最富有表现意义的一幕:天寒地冻,母亲重病,御寒衣物全数典当,十二岁的儿子不得不“跣足露顶、夹衣单裤,”出外卖糖葫芦,最后冻死路上。不过,在横向的场面描绘中,作者还揉进了过去时间的某些事件。比如文中透过母亲之口说:“自汝父见背,倏已数载赖儿殷勤孝养,以至今日”,又说:“累儿终日奔波”,从而将孤儿早年失去父亲,小小年纪就要独撑家庭生计的身世告诉读者,使得孤儿之苦更典型集中,更富于社会意义。
再次,小说不以人物与情节为重。为了达到控诉社会的目的,作者着力渲染气氛色调,以表达主观感受为主。小说的感人之处,正得力于作者运用手段进行煽情的功用。小说一开始就描绘了一幅惨淡的风雨孤舟图:草木零落,北风怒吼,连太阳都是阴冷暗淡的。使人感到,那只在野外风雨之中随风飘动的小船,简直就是孤儿一家孤苦无助、毫无希望的写照。再看孤儿外出卖糖葫芦一段:又是阴霾如张黑幕,又是淅淅沥沥雨打枯草。孤儿身上“破衣片片舞动,仿佛败荷之叶。”作者以重笔渲染恶劣的天气,以加重作品的悲苦色调。尤其是孤儿冻死一节,作者不惜用数百字对孤儿临死前几次挣扎、死不瞑目的细节进行精雕细刻,愈是惨不忍睹,愈要刻划细致,其意也就是逼使读者不留一点感情的余地,直到你抚书痛哭。由于小说的感情色调很浓,因此,主观性也较强,从景物描绘到细节刻划,自始至终都渗透着作者浓重的主观感受。在整个描绘过程中,作者自己的情感也越来越不能自持,在描绘了孤儿冻死一场后,作者忍不住跳了出来,直接倾诉自己悲怆的情感:“嗟乎!世界之上,从此少一孤儿。孤儿、孤儿、死不瞑目……”感情之浓烈,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