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二娘

作者: 谢泽生 【本书体例】

彭泽孝廉宋景玉,字东墙,好狭斜游。家富有,日掳金钱为锦缠头。少娶吴氏,貌美,结缡(lí离)二三月,颇静好,旋就荡妇宿,稍讽之,即拂袖起,誓以黄泉始相见。吴郁郁幽愤死,虽归为营斋奠,而心终不怿(yì役)。契友某,疑而不平,曰:“夫人端好,较章台柳色高百倍,是何心情,舍珍味而嗜疮痂?宁割席,求明示。”生曰:“仆亦不自省,无论鸠盘茶,一入勾阑,即西子南威也。近即作文,必于彼处,始得成杰构,否则枯肠而已。食非娼不甘,寝非娼不熟,虽刀锯鼎镬,不能易其性。”友闻之,叹曰:“今而后,敬闻命矣!”出而宣于众,戒桑梓,无与婚。

生内顾乏中馈,急谋胶续,媒妁去不面。大怒,以千金买艳妾,初亦静好,旋亦宠衰。月余,故态复萌。妾劝之,生怒曰:“贱人敢尔!”始詈既挞,妾亦死。里中相诫曰:“生女宁作娼,不嫁宋东墙。”生闻亦愧悔。然顾空帷,睹遗袿,更觉岑寂,益宿青楼。不两载,业已去其十之三。

里有谢氏卓二娘,新寡,貌仅中人,体复嬴弱,愿嫁生,遣媒示意。生不耐鳏,急允诺聘娶。人恒为二娘危,而二娘顾自若也。入门操作,如贫家妇,绝口不问前番事。夫即归晏,惟问“安否”?即枕上情浓时,不问意中人如何。生反愧恧(nü)曰:“仆有奇癖,是天下女子所最恶者,卿审之乎?”二娘故诧曰:“男女体殊而性一,床第琐屑,均同乐,未知何事而好恶之悬殊?请明告妾也。”生太息曰:“风月膏肓,烟花锢疾耳!”二娘抚掌曰:“幸哉醮也,妾前夫日坐愁叹,见粉头,面即赧。妾时劝驾,不许,反得痨瘵(zhài债)死。今得后夫若是,妾愿足矣。”言已,袖与金帛,逼令往,生由是益放纵。

偶晤马媪,问曰:“姥终日如穿花蝶,如另有奇草,乞导引一豁眼界,当酬以巨金。”媪曰:“郎又娶得床头生菩萨第三尊,不怕醋瓶倒耶?”生以二娘贤淑告媪。媪曰:“陶公祠畔,枣花门内,新来江南白妪,携小娇生四名,均钱树子。第一为西贾攫去,第四美尤冠,老身请为郎执鞭。”

生喜,偕入门,见庭宇雅洁,笔床茶灶皆备。架上鹦鹉呼曰:“郎君来,姐姐烧的好茶也!”牵珠帘,拉生入,诸婢含笑迓客,髻绿裤折,已觉可人。问媪曰:“姆即前云大钱神耶?”曰:“然”。曰:“恐吾家四官见之,当为相思死。”询四官,曰:“已为王天官公子携去看花,夕方回。”引入小阁,云即四官香巢,壁上诗笺,极夸莺燕。床头舄,奁畔粉,镜边钗,已见一斑。少顷,阿二阿三来,貌俱纤婉,亦极奉承。生神夺,呼曰:“仆当老于是乡!”媪急摄以足,耳语生曰:“阿四尤巨擘,毋遽示馋眸,为若辈小觑。”

旋进珍羞,穷治水陆,笙歌鼎沸,各献所长。生乘间问芳名,二曰巧云,三曰倩云,四月停云。二稳重,三风骚,时于席上传眉语。生虽迷惑,而意在得龙头,仅含笑小酬应。

听更柝转,忽见灯火一丛,肩舆飞至,婢挽美人出,四也。醉眼腻涩,意态阑珊,扶入香帏,即拥被寝。生微睨之,果如媪言,席终不去。三曰:“郎若不畏河东吼,何妨屈玉趾。”媪笑曰:“大奇,他家娘子,能任郎君跳入云霄去。”生亦夸耀。三曰:“阿四沉醉,恐失礼,妾又陋,不足攀龙凤,奈何?”媪曰:“莫错过,郎与三官,其是一对鸳鸯偶。”三曰:“不若妾为四官权印务,俟解醒,郎兴问罪师,何如?”生恐拂其意,即携之所居室,偎之坐,见清雅缭曲,案列文房,曰:“卿女学士耶?能书否?”曰:“间颇涂鸦,实不成字。”问:“工吟否?”曰:“鼓儿词,未尝不成句也。”解衣入帷,意仅借红娘馋,讵一张旗鼓,觉另有一种奇趣,令人销魂,真生平所未经者。大惑,为之盟山海。三笑曰:“论郎表表,惟四官方称,碗许米汁,请留以灌四官,妾不过代庖人也。”生愈迷,极力缱绻,日三竿,犹未起。婢入唤醒,进以茶果。询四,则又为李侍御公子招去。幸意全注三,不复问鼎,亦不复言归。鸨母遣婢索夜合资,惟以片纸画押,谕仆归索。二娘如数与之,甚捷。

一日,得句粘壁曰:“魂被香笼魄粉熏,此中温暖更谁分。从今莫忆秦谁月,笑倚花前看白云。”偶携三出游,归见阿四坐案头,观其诗书,大赞誉。搦笔擘笺,立和曰:“温台荀席异香熏,饱满恩情已十分。无怪阿三狂欲死,宋郎词藻艳于云。”生自窗隙潜窥,四觉,急团其稿。坚索,始与阅之。意更夺,目荧荧,似碍三。三窥其意,笑曰:“代庖人瓜期届也。”是夕,即送就四官寝,昵爱殊甚。然四美固冠,其骄慢贪得尤冠,生嬖昵既深,不复计阿堵,日遣婢索资甚急。

年余,三生一子一女,四无出。二潜与生私,亦生二子。计迷于此者三年余。偶归,不常见卓,均云归宁,计良得。年余,索资渐以钗钏,又以衣履,且以书画玩具来变质。又年余,索忽靳。因詈仆,仆蹀躞至再,携一册来,曰:“娘子传语,家中产已罄,孑然一身,实不能作娼饱郎欲。”问田宅,曰:“货去久矣。”生大惊,阅其册,细疏支取年月,田宅售价甚详,并云:“宝山已空,日乞食于尼寺。”急趋归寻卓,则门户犹是,而主者已非。询之,以妻卓卖券示。问妻无耗,寻仆,忽不见。㑌儴(kuāng ráng匡嚷)无计,再返白家,则搬运一空,玉人早散,居停遣仆洒扫,下逐客令。茕茕(qión穷)顾影,托足无区,赧而求依于亲族,不许。无已,寄古寺宿。

久之,为乞于村郭。悬鹑百结,呼号两年,西风骤来,鸡皮皴裂。欲觅死无法,意不若为梁上君子,得则苟且生,犯则杖下毙,犹胜于自戕。窘且决,夜潜越富家墙,惊仆起,聚蜂而攒殴之。主人出,即前之契友某也。谕勿殴,送公庭。生呼曰:“即速殴毙为快。”某曰:“曷书券,自任贼,即释汝去。”不得已,书与之,某执券,仍加以缚。送至一处,扃斗室中,不加缧绁,而监守甚严。日给两餐冷粥饭,夜藉湿草眠。久之,闻官长坐堂皇,呼已名。即有一役引伏阶下。堂上人呼生仰视,则为自家厅事,东西坐者皆亲族。卓二娘鲜衣艳服立庑下,白家三姬左右侍。大骇,首复俯。妻呼曰:“嘻!郎不肖,一至于此乎?诸长者均在,更有何言?妾当日若规谏,是直驱郎死,否则妾蹈前辙死,妾愚不至此。赁宅购三艳妇,引郎入八阵图。若真为销金窝,试问郎居四年,何绝不一睹鸨母与他客面?郎承祖父资已竭,且为丐与贼,笔迹在此,非可以口舌争。妾忍守孤枕,忍设丑局,始保脂膏。且督深课耕织,更有盈余,与郎无涉。倘改悔,请仍归主人翁;姬俱在,妾亦不争夕。但手不许攫一文钱,足不容逾一重阈,坐守安享,以尽余年。若不遵,请郎自便。妾有子,亦可守门楣,不须稿砧也。长者均在,郎曷早为计?”生涕泣誓天日,愿如二娘言。众赞叹,玉成始去。

卓为生盥沐,更新衣,羁内室。日周旋于妻妾间。视屋宇更华,阡陌更广,三子就傅,已将能文,皆二娘经营也。始审媪之勾,姬之吟,富家之获,皆二娘安排也。由是改过迁善,目睹子成名,毕婚嫁,寿八十,犹抱孙,不敢出门户。

(选自《夜雨秋灯录》)

彭泽县举人宋景玉,字东墙,喜欢走花街柳巷。由于家境富裕,每天身上都带着大量金钱为妓女挥霍。年轻时娶妻吴氏,非常漂亮,结婚二三个月内,他还安分,遂后就同放荡女人夜宿起来。妻子稍稍劝说他,他就拂袖而起,发誓不死不再回来见她。吴氏忧郁成疾,活活气死了。宋生即使回来斋戒祭奠亡妻,心里也始终不高兴。他的知心好友某某,深为此事疑虑不平,说:“你夫人相貌端庄漂亮,比章台柳强百倍,你这是何种心性,舍去珍珠而贪食疮痂?我宁愿同你绝交,也要请你说个明白。”宋景玉说:“我也不明白,无论丑鬼人怪,只要一进妓院门就成了西施南威了。近来就是作文章,也定要在那里,才能成篇。否则,只不过挖空心肠应付罢了。吃饭没有娼妓作陪不香,睡觉没有娼妓作伴睡不着。即使用刀砍用油锅炸,也难改我的心性。”朋友听了他的话,不由叹息说:“从今后,只好悉听尊便了。”说罢出门向众人宣布,并告诫众乡亲,不要与他结亲。

宋景玉看家里缺少一个主妇,就急着续弦再娶。然而媒人都远离不想见他。他非常生气,就拿千金买了个漂亮的小妾。开始,也算安分,但很快宠幸就低落了。一月过后,老毛病又犯了。小妾劝他,他大发脾气说:“贱人也敢说我吗?”开始骂,接着就是打。不久,小妾也死了。乡亲们互相告诫说:“生女宁作娼,不嫁宋东墙。”宋生听了,也很惭愧,然而看看空空的帐帷,瞅瞅小妾留下的衣物,倍感寂寞,夜宿青楼更是不归了。不到两年,家业已经糟踏了十分之三。

乡邻中有一个谢氏卓二娘,才死了丈夫,人材仅是中等,体质也很纤弱,愿意嫁给他,托媒人向他表示。宋景玉耐不住鳏居,急忙答应,并下聘礼娶了过来。人们都替二娘担心,可是卓二娘看起来还象平常一样,过门后操持家务象穷人家女人一样,闭口不问从前那些事。丈夫即使回来晚了,也只是问句“平安与否”完事,就是夜里枕上情浓意切时,也不问他意中人怎么样。宋生反而惭愧地说:“我有贱毛病,这是天下女人最讨厌的,你不知道吗?”二娘装作奇怪地说:“男女身子不同,而生性是一致的,床上琐琐碎碎都是一样快乐,不知什么事的喜好厌恶大不一样,请你明白说给我。”宋生叹息说:“我迷恋风月,沉醉烟花都成了不治之症了。”二娘拍手说:“真是万幸啊,我再嫁了你。我前夫整天坐着忧愁叹息,见了女人就脸红。我时时劝他去找外遇,他不听,反而得了痨病死了。今天找到象你这样的后夫,我的心愿满足了。”说罢给他袖里塞上金钱,逼着他去拈花惹草。从此,宋生更加放纵自己。

有一天,宋生偶尔碰到马老太婆,问她:“你老是终日穿行于花间的蝴蝶,假如遇有奇花异草,求你引我开开眼界,我会重谢的。”老婆子说:“你才娶了个活菩萨一样的第三房,不怕人家把醋瓶踢倒?”宋生就把卓二娘贤惠的事告诉她,老婆婆说:“陶公祠旁枣花门内,最近从江南来了一个白老鸨儿,带了四个娇滴滴的姑娘,都是摇钱树。头一个叫山西商人占去了,第四个最漂亮,我情愿为你牵牵线。”

宋生高兴极了,同马老婆子一起进了大门,只见院里清净幽雅,笔墨、床铺、茶具、锅灶都很齐全。这时,架上的鹦鹉叫着:“郎君来了,姐姐快烧好茶呀!”当拉开珠帘,宋生进去,更见许多婢女含笑迎接客人,她们头上一例的鸦形发髻,身上一例的绿折裙裤,已觉很是如意,她们向马老婆子说:“这位就是你前边说的大财神吗?”老婆子回答说:“是。”婢女们又说:“恐怕我们四姑娘见了,会得相思病的。”他问起四姑娘,人们回答说:“已被王天官的公子请去赏花了,晚上才能回来。”接着领他到一个小暖阁里,说这就是四姑娘卧室,只见墙上贴着诗笺,极力渲染莺歌燕舞气氛,从床头的鞋子,梳妆盒旁的脂粉,镜边的首饰,四姑娘的美丽即可见一斑了。待了不一会儿,二姑娘三姑娘来了,个个纤巧柔婉,都尽力巴结讨好他。宋生已是神不守体了,不由大呼:“我应当老死于这里!”老婆子急忙用脚碰碰他,同他耳语说:“四姑娘更是首屈一指,不要这么急露出馋象,被她们小看。”

说话当儿,即上了好饭好菜,极尽了山珍海味。席间更是笙歌喧天,各献所长。宋生乘机问起姑娘们的姓名,老二叫巧云,老三叫倩云,老四叫停云。老二很稳重,老三风骚,在宴席上就时时眉来眼去。宋生已被迷惑,但他心里还在挂念着绝世佳人四姑娘,对她们只是含笑稍作应酬罢了。

听到更柝声传来,忽见一丛辉煌灯火,一乘轿子飞快抬到这里,婢女们搀着一个美人出来了。她此时醉眼朦胧神情困倦,待人扶入香阁,就盖上被子睡了。宋生斜眼看了一下,果然象老婆子说的那样漂亮。宴席结束了,他还不愿走。三姑娘对他说:“假若不怕老婆怒骂的话,今夜委曲一夜何妨?”马老婆子笑着说:“你说得太离谱了,他家娘子能任凭他跳到云霄中去。”宋生也夸耀老婆宽宏大量。三姑娘说:“阿四沉醉不醒,恐怕有失礼节,我又丑不能攀龙附凤,怎么办?”老婆子笑着说:“不要错过良宵,宋生与三姑娘真是一对鸳鸯配。”三姑娘说:“不如我替四姑娘暂作代理,待她解了酒,可再兴师问罪如何?”宋生恐怕辜负了她的心意,就携她到她的屋里去,两人依偎着坐下,只见房间布置清洁典雅,书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宋生不禁脱口说:“你是个女秀才啊,能写字不能?”三姑娘回答说:“间或能胡写乱划的,实际上不象个字样。”又问:“能够工对吟诵不能?”回答说:“写鼓儿词,还勉强成句。”两人解衣入寝后,宋生本意是借以解馋罢了,谁知一张旗鼓,觉得别有一种乐趣,令人魂销魄散,真是生平未曾经受过的,很是入迷。于是就为她海誓山盟起来。三姑娘笑着说:“论你的相貌才气只有四姑娘才能配得上,你那碗里还是留下一点迷魂汤灌四姑娘吧!我不过是个越俎代庖人罢了。”宋生愈是入迷,格外情意缠绵,不愿分开。以致日上三竿,还没有起床。丫环进来叫醒他们,进茶献果,他才询问起四姑娘,而四姑娘又被李侍御的公子叫走了。于是,他的情意就全部倾注在三姑娘身上,不再问起别的,也不提回家之事。老鸨派丫环来要夜宿费,他就用一片纸写上名子,嘱咐仆人回到家里取。卓二娘如数给他,很是利索。

有一天,他忽然吟出一首绝句,写了贴在墙上,诗曰:“魂被香笼魄粉薰,此中温暖更谁分。从今莫忆秦淮月,笑倚花前看白云。”这期间,偶尔他也带着三姑娘出外游玩。有一次,回来看见四姑娘坐在几案边,正看他写的诗,并且极为赞赏。还提笔铺纸,应和道:“温台荀席异香薰,饱满恩情已十分,无怪阿三狂欲死,宋郎词藻艳于云。”宋生从窗户缝里偷看,被四姑娘发觉了,急忙将她的诗稿揉成一团,宋生执意要看,她才给他。于是他的心更被四姑娘夺走,只见他眼光明亮如火,碍着阿三又不好意思怎样。三姑娘看出他的心意,笑着说:“我这个代庖人期限已满了。”当夜就送宋生到四姑娘房里住宿,这夜两人恩爱亲昵更是异常。四姑娘本是四姐妹中最漂亮的,她骄傲贪婪也是第一,宋生对她宠爱已经很深,也就不再考虑花钱多少。每天都派仆人急急忙忙向家里要钱。

过了一年多,三姑娘生了一男一女,四姑娘没有生孩子,二姑娘暗里与宋生亲热,也生了二个男孩。总之他迷恋这里三年多来,偶尔回家,很少见到卓二娘,都说回娘家去了,他心想这样更好。又过了一年,要钱就只有用钗钏这些首饰顶了,接着又用衣服鞋子换,再接下来就是用书画变卖典当。又过了一年多,要钱忽然不给了。他就大骂仆人,仆人又快步到他家索要,带回一个帐册,并且说:“娘子捎话给您,产业已经用完了,她孤伶伶一人,实在不能卖身满足郎君的欲望。”他又问起田宅,说:“卖了很久了。”宋生大惊,看看帐册,明细各目和支取年月以及田宅售价都很详细,卓二娘并且转告他说:“宝山已空,我每天在尼姑庵中乞讨度日。”宋生急忙回家找卓二娘,门户还是老样,主人却已变了。一问,人家把他妻子卖房的契约拿给他看,他打听妻子也没有下落,仆人也忽然不见了。他心里惶张不安又没有办法,再返回白家,东西、什物也搬运一空,美人早已散去,房东派仆人清扫并下了逐客令。他孤伶伶只有自己的影子为伴,到处无他立足之地,只得厚着脸皮向亲戚投靠,人家也不答应。没有办法,他只得寄宿在一座古庙里。

又过了很久,便只有在乡间乞讨度日了。衣服千补万衲,呼号辗转,流浪了两年。西风突然刮来,浑身鸡皮皴裂难忍。想死没办法,心想还不如去当盗贼,得手了可以苟且偷生,犯了案被打而死,也比自杀强些。没有办法只得下了这样的决心,乘夜色翻过一个富人家的院墙,谁知惊动了仆人起来,群起揍他,主人听见动静出来,此人恰是以前老朋友某某。主人要大家不要打,把他送到公堂上。宋生一听赶忙喊着说:“快把我打死才痛快!”某某说:“何不写一纸凭证,承认是贼,我就放你。”宋生不得已只好写了给他,某某拿着证据,仍把他捆绑起来,送到一个地方,关到一个小屋子里。松了捆绑,却看守很严。每天给两顿冷粥吃,夜间就在湿草上睡觉。很久,才听到官长坐在大堂上,大声呼叫自己的名字。马上就有一个差役,领他伏身跪在阶下等候传呼。这时只听有人喊叫,要他抬头向上看,原来是自家的厅堂,东西两边坐着的都是自己亲族。卓二娘也穿着鲜艳华贵的衣服,立在廊房下边,白家三个姑娘在左右侍候着她。他大惊,不由得又低下头。卓二娘说:“嘻,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到了这个地步,今天各位长辈都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我当初如果规劝你,是直接赶你去死,要不,就是我重蹈前辙而死。我傻还傻不到这种地步。我赁来一所宅院,买来三个漂亮女人,引你进入八卦阵里。假若真是一个消耗金银的窝子,请问你居住四年为什么不见一次老鸨母和其他嫖客的面?你继承祖先的钱财已经用尽,你已成了叫化子和贼,笔迹证据在此,不是空口能辩解的。我忍受孤独,忍心安排这个不光彩的骗局,才保住了财富,并且催租种地纺花织布,使家业还有一点盈余,这与你没有牵扯。倘若你想改悔,可以让你仍旧归到主人地位,姬女都在这里,我也不争风吃醋。只是手不准挨一文钱,脚不可迈出门坎一步。坐享安乐,度过后半生年华。如果不遵守这些,那就请你自便,我有儿子,也可以守住门户,不要丈夫也可。长辈都在,你何不快快拿定主意?”宋生哭着对天发誓,愿照卓二娘说的那样办,众人都赞叹不已,待事情说妥后才离去。

卓二娘给宋生洗了澡,换了新衣服,把他关进内室。他每天周旋于妻妾之间,看着房子比先前更华美,田地比以前更多,三个孩子已经上学,并能作文,这都是卓二娘经营的功劳。于是他才理解到当初马老婆子勾引,婢姬吟诗,富户抓他,都是卓二娘的安排。从此他改过自新,亲眼看着儿子成名,办了婚事,以至他高寿八十,还抱着孙子,始终不敢迈出门坎一步。

在中国文学史上,女性形象颇多,或刚烈贞节,或贤淑文静,或温柔典雅,或粗俗尖刻,或凤骚泼辣,或幽怨哀伤,或天真纯情,或老成持重,或英武俊逸,或萎蘼不振,但工于心计,贤淑聪颖的形象并不多见。宣鼎的《卓二娘》则从一个新的角度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成熟女性的形象。尽管说,作者的塑造难免线条太粗,雕刻过简,但作为一篇随意性很强的笔记小说,也就难能可贵了。

小说开始,先给卓二娘的出场安排了不寻常的序幕。宋生已娶二房妻子,并且一个“较章台柳色强百倍”,一个是千金买来的“艳妻”,但都因宋生的放荡而被虐待致死。正当乡里相传“生女宁作娼,不嫁宋东墙”时,纤弱的卓二娘却主动遣媒示意“愿嫁生”,难道是因为良人早没,耐不住寂寞吗?非也,她急于自荐,甘居再醮,也许另外有施展其所长的心胸。这里,一下子就把卓二娘从那传统女子形象群里突现出来。昔日孟光举青玉案仅为守现成的局面,卓文君作《白头吟》,也只白白流露怨慰之心。卓二娘急于自荐,甘随荡子,这表明了她不同寻常的气质。再嫁后,她一反常人之心,不正面规劝宋生改邪归正,反倒为他的痼疾表示“吾愿足矣!”及至她还对宋生“袖与金帛,逼令前往”娼门,就更使我们对这个女人惊诧莫名了。至此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女性形象已初步立于我们眼前。这里一“嫁”一“逼”充分显示了卓二娘的不同寻常。接着宋生夜宿青楼,终日不归,喻仆归索钱财,都“资如数与之甚捷”,这一个“捷”字,把人们的疑虑又推进一层。后来到了厅堂“审”夫,才知“皆二娘安排”,卓二娘作为一个工于心计聪颖贤淑的女性形象才算完整地立于读者面前。也许宣鼎当时没有想这么多,他不过是在“愁霖滴沥,冷焰动摇,”“秋魂欲语”(见《夜雨秋灯录·自序》)之中,给我们讲了一个贤慧女子的故事罢了,但客观上,却给我增添了一个女性新形象。

从表现手法上讲,作者对人物的刻划,除了对阿四的刻划极尽工笔,从正面、侧面多层次进行描写外,对卓二娘等人物的刻划,都惜墨如金,最后才有“鲜衣艳服”四字述之,其余都是从侧面以暗场进行铺垫烘托。到了卓二娘说出“妾当日若规谏,是直驱郎死,否则妾蹈前辙死,妾愚不至此”,才“引郎入八阵图”时,方显出她与传统的闺门女子迥异的个性,这真是绝妙的情节安排。

当然,作为一篇笔记,难免有粗疏随意的弊端。如人物描写上,信笔由之,以致大部篇幅放在阿三阿四身上,大有喧宾夺主之嫌。从内容上讲,劝教性太强。这削弱了小说的感染力,令人读后咀嚼余地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