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尚继红 【本书体例】
刘玉书,生性蠢拙,幼读书,日授数十字,诵终日,不能上口,十四五,尚不辩之无。父忧之曰:“蠢若此,他日何以自立?”乃为纳资捐一杂职,俾至部投供候选,冀他日得一缺,为啖饭处也。刘长,蠢益甚,加以迂拙;顾行止庄重,跬步必循规矩,与人对语,呐呐如不出诸口。
候选二十年,选得广东某巡检缺。故事末秩得缺,得于午门外谢恩,惟徒存此例,无有行之者。刘居京师久,习闻此说,得缺之明日,天未黎明,肃具朝衣朝冠,恭诣午门,行三跪九叩谢恩礼。是时天方雨,刘于雨中叩拜从容,惟恐陨越。适某邸入值,乘舆过见而异之,使兼问为谁?刘谨对:“新选广东某县某司巡检刘玉书,叩谢天恩。”兼走报,某邸以为奇。既入朝房,遇两广制军某公,盖公时方入京陛见也,顿忆刘事,因语之曰:“贵属下某县某司巡检刘某……”将举其事以为笑,讵言至此,内忽叫起,遂不及竟其说,忽遽而入。自此某公亦未复与某邸遇,陛(bì庇)辞回任,刘恰亦领凭到省,趋辕谒见,公忆某邸朝房语,优遇之。问某王爷安好,“余出都时未及见也”。刘唯唯,到任未一年,即奉檄兼办就近某厘局,获资巨万。既而以事晋省,复谒制军,制军谓汝职太小,盍过班。刘亦唯唯。旋捐升县令,即历署优缺。不数年,叠捐叠保,居然监司矣。请咨引见。制军备土仪及书,令赍(jī及)呈某邸。
刘抵都引见事毕,即躬赍礼物,赴邸求见,而未备门者引进费,门者呵之曰:“若欲求见,当于四鼓时来。”刘亦唯唯。果于四鼓往,则邸方乘舆将入值,刘即舆前叩见,呈书礼,邸颔之。就舆中拆视制军书,书中常语外,兼及“刘某心地忠厚,才具优长,已荐保至道员”云云,盖终以刘为邸之私人也。某邸此时,已尽忘前事,亦不解制军书中言,颇以为异。沉吟自问曰:“刘某何人,而劳谆谆道及?”既入见,适某道缺出,上问谁堪胜任者?某邸意一时无人,即举刘对,竟被真除。
世之升官发财者,皆得之于机巧迎合,刘独得之于朴愿愚拙,不亦异乎?为此言者,特就一面言之耳。不知刘之升官发财,虽得之于朴愿愚拙,而其所以升官发财者,仍不出于机巧迎合,盖非某制军之机巧迎合,刘必不升官发财也。不过机捩(liè列)启于彼,而转动发于此,人自不觉耳。
(选自《我佛山人札记小说》)
刘玉书,生来就愚笨,小时候读书,一天教他几十个字,他诵读一天还不能朗朗上口,到十四五岁,也认不了几个字。他父亲为之担忧:愚笨到这种地步,以后如何自立门户呀?就为他出钱捐了一个小官的资格,让他到吏部等候选用,希望日后能得一职位,寻个吃饭的地方。刘长大后,更加蠢笨,又加上生性迂钝,但他行动举止庄重,步步必定中规中矩;和人交谈,口舌讷讷好象话说不出口。
候选了二十年,才被派到广东某县当一个巡检的小官。按旧例,小官得到任用必须到午门外谢天恩,只是这规矩早已名存实亡。刘住在京师久了,多次听到过这种规矩,得缺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郑重其事地穿着朝衣朝靴,恭恭敬敬抵达午门,行三跪九叩谢恩大礼。当时天正下雨,刘在雨中叩拜一丝不苟,惟恐礼数不周。恰逢某王爷入朝值班,乘车过午门,看见刘的举动感到奇怪,派随从去探问,刘恭敬地回答:“新选广东某县某司巡检刘玉书,在此叩谢天恩”。随从跑回报告,王爷甚以为奇。入了朝房之后,恰巧遇见两广总督某公,当时正入京晋见皇帝,王爷马上想起刘玉书的事,就告诉某公说:“贵部下某县某司巡检刘某……”正准备细述刘玉书的事引为笑谈,哪想刚说到这儿,里面忽然唤王爷,所以等不及说完便匆匆入内了,自此某公再没有和王爷相遇。某公待皇帝召见完毕回到广东,刘玉书恰恰也领了任命书到省,赶到总督衙门谒见。总督想起王爷在朝房中的话,对刘很优待,问候了某王爷安好,并说:“我出京时没来得及再见到王爷”。刘唯唯答应。刘到任还不满一年,就奉命兼职办理近处的某税局,得钱巨万。后来因公事到省,又谒见总督,总督说:“你的职位太低,何不捐资迁升?”刘还是唯唯答应,随即捐钱升为县令,随后就屡次得到好职位。不几年,连捐带保,居然升到道员了。请人引荐求见皇上时,总督准备了土特产和书信,让刘玉书带给王爷。
刘到京都,引见的事办完后,随即亲自带着礼物到王爷府求见,因没准备门人引进的小费,门人呵叱说:“你如果想求见,应当在早晨四更天时来!”刘唯唯答应,果然于第二天四更时前往。王爷正准备乘车入朝当班,刘就在车前叩见,呈上书信和礼物,王爷微微点头。在车中拆看总督的来信,信中除了寒喧之外,还提到了“刘某心地忠厚,才学兼备,已经荐保为道员了”等等,因为总督一直还以为刘玉书是王爷的自己人。王爷这时把以前的事也早忘了,不明白总督信中的话,很是奇怪,沉思自问道:“刘某是什么人,而烦劳总督殷勤提及呢?”入朝以后,恰逢有一个道的位置空缺,皇上问谁可胜任,王爷心里一时无人,便推荐了刘玉书,竟然真的任命了。
凡世上升官发财的人,都靠着会投机迎合,而刘玉书单单受惠于敦朴愚笨,不是很特殊吗?这种说法,只是从一个方面看问题,不懂刘玉书的升官发财,虽然由他的敦朴愚笨,而他之所以能升官发财,仍然也有赖于会投机迎合,若不是某总督善于逢迎,刘必定不会升官发财。不过是机关在彼而结果在此,人们没有察觉罢了。
这是一篇绝妙的讽刺小说,傻瓜刘玉书竟然一路顺风,升官发财,可见官场是多么地荒谬绝伦。
刘玉书生性愚钝,什么也学不会,他的父亲为之担忧,竟然认为让他做官是唯一出路,真是莫大的讽刺。难道做官的都是傻子,难道愚笨到什么也不会干竟然会做官吗?刘玉书等了二十年才得官,又因为愚钝死守古训到午门谢恩被王爷遇到,本来成了王爷的笑料(看来王爷是做官的聪明人),不料这笑话竟没讲完,只报了姓名给刘的上司,刘的上司也是一个做官的“聪明人”,“领悟”了王爷的意思,因此刘玉书这个笨人的官职不但得以保全,反而越升越高。可见一个人的机遇是多么地偶然。
刘玉书笨就笨在永远是唯唯诺诺,因此看上去举止庄重,行为中规中矩,决不轻易发言决不乱说乱动,绝对是个好官的模样。对王爷唯唯诺诺,对制军唯唯诺诺,连对门人也是唯唯诺诺。试想如果刘玉书稍微聪明一点,那么面对制军的误解,哪怕稍做辩解,这官职怕就飞掉了;如果刘玉书稍微能干一点,比如做县官励精图治,这乌纱也不一定能一直保全。什么也说不出当然就“心底忠厚”,什么也不干当然就“才学兼备”。
吴趼人这傲世才子叙述完这件事,本已成就了小说家的事业,可是忍不住分析给我们看刘玉书升官的奥妙,他一言道破,刘玉书的升官决不仅仅是因为他朴愿愚拙,而归根结底仍然是因为制军等“聪明人”的投机迎合,如果没有这些“聪明人”的幕后交易,刘玉书还做什么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