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盛唐山水田园诗歌
——以王维为中心
陶文鹏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如果说唐诗是中国古诗的高峰,那么盛唐诗则是这座高峰的顶点。从诗歌创作的角度看,近三百年的李唐王朝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自高祖武德至玄宗先天间,为初唐;自玄宗开元年间至代宗大历初,为盛唐;自代宗大历至穆宗长庆年间,为中唐;自敬宗宝历初至唐亡,为晚唐。在盛唐诗歌的壮丽峰巅上,各种题材、体裁与风格的诗篇数以百计,犹如云蒸霞蔚,虹彩缤纷。不但出现了被称为“诗仙”的李白和“诗圣”杜甫这两位伟大的诗人,而且出现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诗人,真是群星辉煌,光照天地古今。在盛唐诗苑中,有两类题材的诗歌创作形成了新的高潮,体现出最高的艺术成就,这就是山水田园诗和边塞军旅诗。以王维和孟浩然为代表,包括储光羲、常建、祖咏、綦毋潜、丘为、崔兴宗、卢象、苑咸、殷遥、张子容、王缙、裴迪等一大批诗人,他们写了不少山水田园诗的佳作;另外一批诗人,以岑参、高适为代表,包括李颀、王之涣、王昌龄、王翰、崔颢,他们的诗以表现边塞自然风光和军旅征戎生活的诗成就最为突出。唐诗学界过去把这批诗分别称为山水田园诗派和边塞军旅诗派。但因为这些诗人每人所写的诗题材多样,并不只是写山水田园或边塞军旅。例如王维,他是盛唐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作家,但他也写了不少杰出的边塞诗歌;反之,岑参是边塞诗的第一高手,但他写的山水诗数量还多于边塞诗。正由于有交,也不大符合文学流派的条件,所以后来学界就不再称为两大诗派,而称为两个诗人群体,或两种题材的诗歌。应该指出:伟大的李白和杜甫也写了不少山水诗和田园诗,论数量和质量,都超过了同时代的诗人。但他们的成就很全面,并不仅以山水田园诗著称,因已另设专题讲,所以我这里就少讲了。
山水田园诗为什么在盛唐大发展、大兴盛呢?
首先,隐逸之风。隐逸当然不自唐代始,但它在盛唐特别风行。唐代统治者实行儒释道三家并重。玄宗更以老子李聃为祖先,大兴道教。他对道士和隐士优礼厚加,曾遣使迎接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入京,亲受法箓。吴筠本来是儒生,没有考取进士,便入嵩山为道士,当他所作的歌篇传到京师,玄宗便封他待诏翰林。诗人贺知章上疏请度为道士还归乡里,玄宗为他饯行,作诗相赠,还诏赐镜湖剡川一曲。统治者对佛道的提倡,使隐逸成为社会的风气。许多文人索性暂不应科举,先隐居山林或田园以猎取名声,等候州郡的推荐和朝廷的征辟。隐居成了文士追求功名的有效手段。当时有不少文人隐居于靠近都城长安的“终南山”,故而隐居被称为“终南捷径”。一些高官厚禄的文人,为了明哲保身,或名利双收,或追求悠闲散淡的生活乐趣,也由仕而隐,或边仕边隐。开元、天宝时期,经济繁荣,社会安定,庄园制又获得大发展,更给隐逸提供了方便。士大夫在庄园里或出租田地,或雇人耕种,偶尔自己也荷锄下田,体验农耕之苦乐,能够做到经济上自给自足,过着自由舒适的生活。当然可以惬意地寄情山林,啸傲林泉,把酒园圃,吟咏诗歌了。诗人王维就在蓝田的辋川购置了“别业”,即别墅,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
其次,漫游也是盛唐时代的普遍风尚。当时公私仓廪丰实,人民安居乐业,水陆交通发达,各地官府附庸风雅,喜欢接纳诗人文士,这就为干谒、览胜创造了有利条件,从而形成了到处游山玩水的风气。李白就曾漫游蜀中、江陵、潇湘、庐山、金陵、扬州、姑苏、东鲁等地;杜甫青年时登泰山、游齐鲁,并随同李白游梁宋。孟浩然的足迹踏遍故乡襄阳的山水名胜之地,又曾两次漫游吴越并有入蜀之行。盛唐的诗人们,大多数都有一段或长或短的漫游或隐居的生活经历,使他们获得了创作山水田园诗的丰富素材和体验。
盛唐山水田园诗有以下几个鲜明特点:
盛唐山水田园诗的第一个鲜明特点是促成了古代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合流。由晋末宋初的诗人谢灵运和陶渊明分别开创的山水诗和田园诗,各自以自然山水和田园生活为歌咏对象,它们是诗坛上两个不同的艺术种类。谢灵运的山水诗大部分是他任永嘉太守以后写的。他以富丽精工的语言,描绘了永嘉、会稽、彭蠡湖等地的自然景色,如“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等,观察细致,体验真切,刻画精妙,语言工整凝练,多用骈偶句;大都采取“纪游——写景——兴情——悟理”的章法、结构;写景有时过于繁富,提炼不够,结尾谈玄说理的语言有些晦涩乏味。因此从全篇来看,未能营造出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的艺术意境。谢灵运以后,山水诗人历朝不断,有谢惠连、谢朓、阴铿、何逊等,写景趋向于清新自然,但在描摹景物的生动、细腻、精妙上,并未能超过谢灵运。陶渊明的田园诗描写田园景物的恬美,但着墨不多,主要是写田园生活的简朴,表现悠然自得的心境,有的诗篇写他躬耕的体验,写他的穷困和农村的凋敝。他的诗达到了情、景、事、理浑融,语言平淡朴素,但平淡中见警策,朴素中见绮丽,如《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以后,田园诗在漫长的历史中后继无人。直到初唐的王绩,才有意学习陶诗,致力于抒写田园景色和隐逸生活,成为唐代田园诗的先驱。到了盛唐,山水诗和田园诗二水合流了。孟浩然与王维等人,既写山水诗,也写田园诗。有一些诗篇,把山水景色、诗人情思,和农民的生产生活结合起来描写,浑然一体,你很难说它是山水诗还是田园诗。例如王维的名作《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秋暝,秋天的傍晚,王维居辋川时作。这是一首非常优美的山水兼田园诗。首联不仅点明地点、季节、气候,而且传达出一种空旷、清新、恬静、凉爽的情调气氛,真是起笔高洁。颔联写月照松间,泉流石上,语言清淡自然,随意挥洒,却简洁鲜明,又构成天然妙对,描摹出明月、松林、清泉、水石四种景物的光、色、声响、动态及其相互关系,浑然天成地展现出一个清幽明净又生机盎然的境界。清代宋征璧《抱真堂诗话》赞为“自然妙境”。颔联运用“暗示”和“因果倒置”手法,写听竹喧而知浣女归,见莲动而觉渔舟返,真实地传达出诗人的感觉过程,令人如见红衣浣女结伴喧笑,绿蓑渔人满载归来。尾联反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语意,表现山中无论春光秋色都美妙无比,自己愿意长住山中回归大自然。
这样一首好比山泉一样澄洁、清爽的好诗,激发起笔者的诗情,笔者忍不住把它翻译成现代新诗:
刚刚把一阵新雨送走,
青山翠谷格外空旷清幽。
夜幕降临,凉风悠悠,
使人感到秋意浓厚。
皎洁的明月在松间浮游,
苍松把月光染得碧油油。
月下的山泉清澈、亮透,
一泓泓地从石上潺潺奔流。
静静的竹林忽然间喧闹不休,
是洗衣女一路笑声回到村口。
小河上莲叶纷披银珠儿乱抖,
是顺流而下载满月色的渔舟。
任凭春天的花草凋谢已久,
再不是万紫千红的气候,
为什么我仍然长住不走?
山中的秋色呵美如醇酒。
此译作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编辑出版的《唐诗今译集》与《唐诗名译》,翻译此诗实践,使我相信好诗是可译的,只要认真推敲、锤炼,是可以译出“形”(语言,体式)不一而“神”(诗意、意境)相似的诗。
盛唐田园诗的代表作,是孟浩然的《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开篇写故人以田家风味邀请,一邀即至,平实道来,已显出主客情谊。接写农村环境,绿树围绕,青山斜依。一“合”一“斜”,展现出一个人与大自然亲密无间的天地,清幽秀美,诱人神往。又宛如图画,远近层次分明。颈联写面对场圃饮酒,共话桑麻之事,洋溢着风土乡情与和谐舒畅的氛围。尾联说自己到重阳节再来,一个“就”(亲近)字,即见出主客间毫无拘束的直率情谊。全篇用口头语写眼前景叙家常事,句句自然,无刻画之迹,使人读来不觉得这是一首平仄、对仗、押韵都合乎格律要求的律诗。孟浩然以浅语、淡语写浓情、深情,朴素自然,无烹炼之迹,颇得陶渊明田园诗的神韵。
在盛唐山水田园诗人中,孟浩然与储光羲二人是写田园诗数量最多的诗人,尤其是孟浩然,他的田园诗几乎篇篇都散发着浓郁的乡土风味。请看《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田家春事起,丁壮就东陂。殷殷雷声作,森森雨足垂。海虹晴始见,河柳润初移。予意在耕凿,因君问土宜。”写越州农家春日趁雨耕作情景,流露出诗人赞美乡村生活渴望躬耕的心情。再看《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樵牧南山近,林闾北郭赊。先人留素业,老圃作邻家。不种千株橘,惟资五色瓜。邵平能就我,开径有蓬麻。”诗的第七句用秦代东陵侯邵平在青门外种瓜,所种之瓜为甜瓜,有白、绿、黄等不同皮色,结句用汉代蒋诩在屋前竹下辟三径,只与隐士羊仲、求仲来往的典故。诗人要拜瓜农为师,相约要在祖田里大种五色之瓜,并许诺要在两家之间开出一条小路,以便二人朝夕来往,切磋钻研园艺,可见他与老农亲密交往,真诚相待。
孟浩然终身不仕,是名副其实的布衣之士,实实在在地参加过生产劳动。幸亏有了他,盛唐田园诗中才出现了直接描写诗人自己劳动情景的诗《采樵作》:“采樵入深山,山深树重叠。桥崩卧槎拥,路险垂藤接。日落伴将稀,山风拂薜衣。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山深路险,诗人忙了一整天,在日落时分,迎着山风,挑着柴担,唱着山歌归去。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孟诗与陶诗,都展现出一幅意境静谧悠闲的晚归图,自然美、劳动美与人的风度美跃然纸上。
储光羲是盛唐时期最致力于田园诗创作的人,他的田园诗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刻画了渔父、樵夫、牧童、采莲姑等农民形象。他写田园诗主要是寄托自己的隐逸志趣,虽极力模拟陶渊明田园诗的古朴情调和风格,但对农民思想感情和农村现实生活的观察与体验还是表面、浅薄的。他有些诗反映了田家生活的艰难,刻画锄田农民盼望雨水的情状还比较真切。他在一些田园诗中描绘了景色,如“落日照秋山,千岩同一色”(《田家杂兴八首》其三),“岩声风雨渡,山气云霞飞”(《寻徐山人遇马舍人》)。《钓鱼湾》是他的田园诗兼山水诗的名篇:“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写的是江南水乡春色的幽美。“潭清”“荷动”二句从景物的动静状态中捕捉它们之间的微妙关系。结尾出人意料地点出垂钓者是在等待人。这人可能是个女性,但更可能是比喻与他志同道合、以隐逸田园为人生理想的朋友。
盛唐山水田园诗的第二个鲜明特点是表现了诗人们济苍生安社稷以身许国的理想抱负,爽朗开阔的胸襟和奋发进取的精神,洋溢着诗人们热爱祖国、热爱大自然的激情,并且充满民族的自豪感和自信心。这些积极健康的思想感情,无疑是盛唐强大的国力、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所孕育,也是壮丽河山与秀美田园所熏陶出来的。它们在诗中彰显出高昂明朗的感情基调与雄浑壮大的气势力量,被后人称为盛唐气象或盛唐之音。诗人王湾(生卒年不详)大约在玄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前后游江南时写了一首《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诗的前四句写大江上潮平岸阔与风正帆高的壮景,令人浮想联翩盛唐的时代气象;第五、第六句不仅生动描绘出海日生于残夜、江春闯入旧年的美妙景色,而且蕴含着新生的美好事物势不可挡的哲理,给人以昂扬奋进的鼓舞力量。因此,当时的宰相、文坛领袖张说亲手题写在政事堂,作为诗文的楷式。
我们再看孟浩然的《临洞庭上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诗是赠张说的(一说赠张九龄),诗人怀鸿鹄之志,生当“圣明”之世,不甘寂寞,希望得到张说的援引。前半篇描绘洞庭湖浩瀚无际,水天一色,汹涌澎湃,气势壮大,正是诗人不平静心情与豪逸之气的形象写照,也是非同凡响的盛唐之音。
王之涣的五言绝句《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前两句写白日依山,黄河入海,由眼前实景拓展到意中虚境,有尺幅见万里之势。后两句抒写登楼观景的过程和心态,揭示出站得愈高看得愈远的哲理,同杜甫《望岳》中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样,直接展示盛唐士子高远开朗的胸襟和奋发进取的精神,比王湾的《次北固山下》更显气势昂扬。
盛唐山水田园诗还表现出诗人对美好理想境界的热烈向往和追求。例如王维十九岁时写的《桃源行》,是以陶渊明《桃花源记》为本事进行再创造的一首七言歌行。诗中描绘渔人进出仙源的情景,创造出一个美丽、静谧、闲适、虚幻、奇妙的神仙境界,这首诗当然也反映出王维超尘出世的庄禅思想。后来他写《山居秋暝》,诗中的山村有月下青松与石上清泉,生活在翠竹青莲中的渔人和洗衣女是那么纯朴、勤劳、各得其乐,构成了一个自然美和社会美融为一体的人间乐园,这是诗人心目中实实在在的“桃花源”。
盛唐山水田园诗的第三个鲜明特点是,诗人们充分施展诗歌创作的才华,力求创新、以一支支生花妙笔,创作出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又多姿多彩的艺术意境。首先,从表现对象看,谢灵运的山水诗与陶渊明的田园诗,写的是南方的山水田园景色,而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所描写的既有秀丽迷人的江南山林水乡,更有北方、西北、中原、西南等地的雄奇壮险山川。例如,王维就写过山东济州,河南淇上与嵩山,陕西的华岳,四川的巴峡,湖北的汉江等地的风光景物,祖咏有名篇《终南望余雪》写终南山,李颀有《少室雪晴送王宁》写嵩山,陶翰《宿天竺寺》写浙江杭州的天竺山,阎防《与永乐诸公夜泛黄河作》写黄河。描写各异,再加上诗人的个性、志趣、心境、审美追求等的不同,也就形成了情调、风格不同的意境,有宁静明秀的,有清刚峻爽的,还有雄奇壮阔的,尽管缺少边塞诗人如岑参笔下塞外的火山、热海、雪海、冰山等奇特瑰丽的风光,但诗的意象与意境的丰富多彩,也是前所未有的。诗人们创造意境,有情随境生、移情入境和体贴物情、物我情融这三种不同的方式,但都能努力将意境深化和开拓,使它个性化,使它有新鲜感,使它有独创性,从而蕴含着丰富、深远、隽永的情思意味。这是对南朝谢灵运等人山水诗艺术和陶渊明田园诗艺术的重大突破与创新。我们再举孟浩然两首诗为例,一首是《晚泊浔阳望庐山》,诗云: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诗人晚泊浔阳,向南远眺庐山。前四句一气挥洒,直贯而下,以行程几千里未遇名山有力反衬初见到庐山的欣悦之情。但对庐山以及香炉峰本身却引而不发,以不写写之,有意诱发读者的想象。全篇却以“始见”“永怀”“空闻”等动词和副词,有层次地表现自我眺望遐想之神情意态,所以前人高度评赞此诗:“自然高远”(吕本中《吕氏童蒙训》);“色相俱空”“画家所谓逸品是也”(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三);“清空一气”“最为高格”(施补华《岘佣说诗》)。闻一多先生用“淡”“净”二字评赞孟浩然的人品与诗品。“净”是干净,纯净,不含杂质;“淡”是平淡,主要指诗境的淡远浑融。他说:“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唐诗杂论》)“读孟浩然的诗觉得文字干净极了”“简直像没有诗,像一杯白开水,惟其如此,乃有醇味。”(《闻一多论古典文学》)。这首诗就是孟浩然诗清空淡净的代表作。我们再看他的另一首写庐山的《彭蠡湖中望庐山》:
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当空。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
这首诗是在彭蠡湖中由南向北眺望庐山,与前首视角不同。更主要的是,与前首以淡净到几乎看不见的笔墨渲染、烘托庐山之神迥异,此诗用浓墨重彩直接描绘庐山雄奇壮丽的景观:先写夜泊湖中,见月泛光景,湖水渺漫;再写次日天明庐山如半天凝黛,峥嵘插空,雄镇九江;到“香炉”二句,描绘香炉峰上红日初开,光射瀑布,宛若喷出道道彩虹。全篇色彩绚烂、意境雄丽,恰同前首的淡净形成鲜明对比,而其风格亦有别于上文引征过的《临洞庭上张丞相》与《过故人庄》。
盛唐山水田园诗的第四个鲜明特点是有体皆备,无美不臻。诗人们灵活自如、得心应手地运用多种诗歌体式来写景抒情。其诗有长篇有短制,有古体有近体,有五言七言,亦有六言、杂言乃至骚体诗。被称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是一首长篇七言歌行,创造了一个美丽幽邃敻绝穹廊、神奇迷幻的意境,其写景抒情手法与艺术结构有独到之处,尤其是音韵节奏通篇蝉朕,流畅圆美,千回万转,变化无穷,堪称千古绝唱。“诗仙”李白善于七言歌行和七言绝句,写出了《望庐山瀑布》《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两岳云台山送舟丘子》《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等经典名作。“诗圣”杜甫写田园生活,却喜欢用五言律诗、七言绝句组诗:“诗佛”王维的山水诗,《华岳》是五言古诗,《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是五言排律,《白鼋涡》是杂言骚体,田园诗《桃源行》是七言歌行,《积雨辋川庄作》是七言律诗,《田园乐七首》是六言绝句组诗,《辋川集二十首》是五言绝句组诗,《山居即事》是五言律诗。以上各体都有佳作。
在讲了盛唐山水田园诗的特色之后,我想集中讲述王维山水田园诗高超的艺术。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描绘了缤纷多彩的大自然。他的一部分作品从大处落笔,写出对一地一处自然山水的总体印象和感受,气魄宏大,笔力劲健,意境雄奇壮阔。这方面的代表作有《华岳》:“西岳出浮云,积雪在太清。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白日为之寒,森沉华阴城。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有《汉江临眺》:“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有《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这些作品,宛若如椽大笔挥洒出的巨幅山水全景图,显出崇高的美感。我们赏析一首《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这首诗多角度多侧面地塑造终南山的雄伟奇丽的形象。诗的首联,太乙,终南山的别名;天都,天帝所居之处,指天空,兼喻指京都长安。海隅,海边,海角。这一联夸张形容终南山的崇高与峰峦连绵,大处落笔,气势逼人,是平地眺望所见。颔联写入山所见奇景,道出人们在登山途中常见而从未有人表现的云烟变幻状态,进一步衬托山的高深和奇幻,使人宛如身临其境。清代张谦宜说:“看山得三昧,尽此十字中。”(《絸斋诗谈》卷五)这是“回望”和“入看”。颈联写登上中峰鸟瞰,极写山之阔大,造成阴晴各异,景物气候千姿百态。尾联点染出一个游人,隔着深涧向樵夫打听宿处。这一笔将人与山、小与大对比,有力地烘托山的深广高远,又令人想象山中奇峰纡转、清涧萦回的景致,想象樵夫伐木的叮叮声与旅人隔溪呼喊之声,从而反衬山深林密,人迹稀少,境界幽寂,也使这幅气势雄深的山水画有了灵机与生趣。清代黄培芳评:“神境。四十字中无一字可易,昔人所谓如四十位贤人。一结从小处见大,错综变化,最得消纳之妙。”(《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上)
但王维更多的是山水小景。他以轻灵的笔触和匀润的色泽渲染出溪山一角的幽景,或从纷繁的景物中提取某个最鲜明、最有诗意的镜头加以刻画,或细致地表现景物在瞬间的声息动态的微妙变化,例如《辋川集二十首》《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等。这些作品,下面还要讲到,这里暂不举例。
无论是写大景还是小景,王维都能做到抓准特征,情景交融,形神兼备,显示出诗人对自然美有着非常敏锐、精细、独到、深刻的观察力、感受力与表现力。
王维是唐代著名的画家,他独创泼墨山水,即水墨渲染之法,又曾著画论《山水诀》,被后人推崇为文人画的始祖。他又是杰出的书法家和音乐家,善弹琵琶。他的母亲崔氏师事佛教禅宗北宗神秀的弟子大照禅师三十余载,他也跟随母亲虔诚奉佛,而且精研禅宗典籍。所以,“诗中有画”是王维山水田园诗的一个鲜明艺术特色。唐代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评王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着壁成绘。”宋代大文豪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更明确地指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所谓“诗中有画”,就是充分地发挥汉语言文字象形、会意、形声等特点,创造出生动鲜明的形象,给予读者强烈的视觉感受,这当然并非王维所独有。然而王维在这方面的确超越常人,他自觉地有成效地将色彩、水墨、线条、构图等本来属于绘画艺术的表现形式,全面地融汇入诗,使他的诗具有格外鲜明的色彩美、水墨美、构图美,有很强的空间感和立体感。请看《山中》: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诗人以一片空蒙山岚翠色为背景,突出地点染了清溪、白石、红叶、它们互相映衬,构成了一幅远近有致、色彩鲜丽、富于实感的水彩画。王维很善于将各种色彩和谐地配合,使之彼此对照、辉映、衬托,如《送邢桂州》中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上句描写日落时江湖的水面上反衬出一片白亮;下句写潮水涌来,浪涛滚滚,仿佛染青了整个天地。诗人抓住青、白二色,构成了壮阔苍茫的意境。又如《积雨辋川庄作》中的颔联: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白鹭与黄鹂形成色彩对照。“漠漠”与“阴阴”两个叠字词,既描状出夏木的茂密郁葱,又渲染了积雨天气空蒙迷茫的色调和气氛,加上黄鹂的鸣啭之声音,意境开阔而幽美,俨然一幅有声图画。王维还能够巧妙地表现出色彩的动静感和冷暖感。如《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雨后苍苔,鲜碧可爱,诗人觉得这绿色在移动、蔓延,似乎要浸染到人的衣服上来。这里以色彩的动,反衬出诗人心境的静。再如《过香积寺》中的“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青松是幽冷的,照在青松上的日色也仿佛带有寒意,从而表现出山林的冷僻、幽深。王维诗中也有通篇不用一个色彩字的,如《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浩淼的江水,似乎要流到天地之外;远山时拥云雾,水乡空气湿润,山色看不清是青是绿,只使人感到它若有若无。而郡邑城郭,似浮于前浦;江上波澜,若晃动着远空。这无异于用“渲染”法画出的水墨山水。《渭川田家》等诗,也都如一幅幅淡墨的田园风光图。
王维还独具匠心地吸取绘画线条勾勒的技法入诗。他的边塞诗《使至塞上》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画面上有直线的孤烟,圆的落日,横贯大漠边缘的地平线,蜿蜒曲折的长河。四种不同的线条,勾画出雄深、寥廓、荒凉、寂静的塞上风光,被王国维赞誉为“千古壮观”(《人间词话》)。《送崔五太守》中的“雾中远树刀州出,天际澄江巴字回”,也明显地有线条美。王维又把绘画中的“经营位置”之法运用于诗,将空间并列的各种景物按照远近、高低、大小加以巧妙的布置,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如《新晴野望》中的“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两句,用一个“外”字和一个“后”字,就使田野、白水、近山、远峰组成了一幅富有层次感和立体景深的画面。又如《送梓州李使君》的风景描写: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诗人将高远处的“百重泉”和低近处的“树杪”重叠组合在一个平面的画幅上,从而显示出景物的远近层次,成功地表现出巴山的雄峻深秀。再如“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送綦毋潜落第还乡》),“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晓行三峡》),“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登辨觉寺》)等,都具有画家经营位置的匠心,而使景物带有浓厚的画意。而上文所举的《终南山》,更是王维创造性地综合运用中国绘画特有的散点透视与移动透视法,在诗中同时呈现出高远、平远、深远的风景画面。
历代诗画论家中,有不少人指出王维融绘画技法入诗的特点。例如,明代王世贞说:“王右丞所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是诗家极俊语,却入画三昧。”(《弇州山人稿》)朱叔重云:“王右丞‘水田白鹭’‘夏木黄鹂’之诗,即画也。”(《铁网珊瑚》)董其昌亦曰“‘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非右丞工于画者,不能得此语。”(《画禅师随笔》)
王维善融画法入诗,但又不使诗歌局限在绘画仅能表现视觉意象的范围里。他充分地发挥诗歌作为语言艺术可以自由灵活地驰骋想象、突破时空限制、表现各种复杂微妙的情绪和气氛的特长。仅从意象的创造来说,他不仅从视觉,也从听觉、触觉、嗅觉、幻觉、错觉来感受并表现自然景物。他有时还巧妙地将视觉和听觉打通,以静的听觉感受表现视觉印象。前引“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一联,则借本来属于触觉的冷暖感表现对日色的视觉印象。这种“通感”表现手法的运用,有助于诗人表达出对自然景物新鲜、独特、深刻的感受。
作为音乐家的王维,对声音的感觉极敏锐也极精细,这在他的诗中也有表现。他善于捕捉一般人难以察觉的大自然的各种音响、声息。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更善于将声音与画面和谐地配合,构成有声有色的胜境,如“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细枝风响乱,疏影月光寒”(《沈十四拾遗新竹生读经处同诸公之作》);“松含风声里,花对池中影”(《林园即事寄舍弟沈》)。他描摹大自然的各种音响,往往采用多样化的手法,或用象声词模拟,如“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栾家濑》);或刻画声音的情状;或巧妙地“寓声于景”和“藏声于象”,诱使读者发挥想象力,从景物的形象和色彩中“听”出声音来。他表现自然音响,十分注意抓住它们在特定环境中的鲜明特征,并使之与所要创造的意境、氛围紧密结合,因此,他笔下的音响描写很少有雷同、重复之处。例如,他写鸟声,不仅燕子的呢喃、春莺的巧啭、秋、鸿的嘹唳、杜鹃的喧闹各有独特情状,就是同样写不知名的山间啼鸟,也是变化多端的。《鸟鸣涧》中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与《戏赠张五弟諲三首》的“细草松下软,窗外鸟声闲”有别;《李处士山居》中的“山鸟时一啭”,也不同于《过感化诗昙兴上人山院》中“谷鸟一声幽”。总之,他能做到依境写声,寓情于声,使声、景、情融为一体。另外,王维对语言的平仄音调,即字音的长短轻重、抑扬顿挫、嘹亮低沉都精于鉴别,他的诗歌大多具有和谐流畅的节奏韵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十九岁时写的七言歌行《桃源行》。全篇运律入古,骈散相间,押韵平仄交错,转换自然,富于悠扬婉转的音乐美,整首诗也宛若一条阳光照耀落英缤纷、浪花如珍珠迸溅的桃花溪,读来朗朗上口,悦耳赏心。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又富于禅趣。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说王维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这种不用禅语而得禅理的诗,就是饶有禅趣之作。王维特别喜爱表现阗无人迹的空山幽林,光景明灭的黄昏夕照,变幻莫测的瞬间美景,还经常描绘鸟去鸟来、花开花落、水穷云起等等,他在这些变灭的自然景物意象与意境中,寄寓佛教禅宗的无我之境、空寂之理、色空之观、虚无之念,还有关于世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穷尽复通等意蕴。佛教虚无寂灭的思想总的来看是唯心的、消极的,但其中也蕴含着一些能够启迪人们解脱精神困境、领悟社会、人生、自然、宇宙妙谛的哲理。《木兰柴》诗云: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王维在这首小诗中以画家对光和色彩的敏锐感觉,画出秋山夕照中飞鸟、山色、岚影闪烁明灭、变幻莫测的瞬间景象,宛若一幅西方印象派画家笔下的对景写生,给人以绚丽的印象和丰富的美感享受。它是自然生命的闪光?是诗人心灵的颤动?还是禅家瞬间对色空的顿悟?我们感到其中蕴含着许多意味,却又妙不可言。明代顾可久评得好:“是咏木兰柴一时景色逼人,造化尽在笔端矣。”(《唐王右丞诗集注说》)
我们再看《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诗人隐居山林,悠然自得。任来则独往游赏,即兴所之,但求适意。“行到水穷处”,去不得了,就坐下看云。偶遇林叟,便与谈笑。何时回家呢,连自己也不晓得。在佛家眼里,山中白云无心无意,舒卷自如,悠悠自在,无所窒碍,正是所谓“不住心”“无常心”等禅意的象征。但“水穷”与“云起”巧妙呼应,又使人感悟到诸如“无心遇合”“处变不惊”“绝处逢生”“妙境无穷”等哲理意味。正如近人俞陛云所说:“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变无穷。”(《诗境浅说》)
王维诗中的禅趣,集中地表现为追求空寂的境界。但他不是以空写空,以静写静,因为一片死寂的境界是没有诗意的。所以他总是以动写静,以声显寂,以具体实在、生动鲜明的自然景物意象反衬出空寂,这样,静中有动,寂处有音,仍透出大自然蓬勃、活泼的生机和意趣。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诗中写桂花飘落,月亮升起,惊醒已栖宿的山鸟,不时在涧谷鸣叫。诗人以动显静,以声写静,从而反衬出春山的静谧。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管锥编》第一册)因为有了这些动的景物,诗显得富有生机;而这恬静、温馨、柔美的春山夜景,也反映出盛唐时代和平安定的社会气氛。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歌也有局限和缺点。他受佛道思想影响较深,一生中多数时间过着安闲舒适的庄园主生活,所以他的山水田园诗中有不少作品流露出逃避现实、消极出世的思想情趣,也有一些作品用禅语说理,神秘、抽象、枯燥乏味。他对农民的劳动和生活是隔膜的,所以他的田园诗中,像《渭川田家》《山居秋暝》《山居即事》《春中田园作》等比较真切地反映农民的劳动和生活、乡土气息浓郁的作品并不多,而反映农民因受苛重的封建剥削而生活贫困的诗,也只有《赠刘蓝田》一首。在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广度与深度上,“诗佛”王维远远比不上“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