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士的《我的同班》
翰先
这回选读一篇散文，是从重庆一种叫做《星期评论》的杂志上选来的，那种杂志现在已经停刊了。作者“男士”在那里发表了十来篇散文，总标题是《关于女人》，每篇叙述他所新近熟悉的一个女人。“男士”当然是笔名，究竟是谁，无法考查。但据“文坛消息家”说，作者便是大家熟悉的冰心女士。从题取笔名的心理着想，也许是真的。现在假定他真，那么，冰心女士的作用改变了，她已经舍弃她的柔细清丽，转向着苍劲朴茂。咱们且逐节地读下去。
ㄌ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所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ㄌ大姐”。我们男同学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惟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但①她从不打扮，梳着高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大姐姐的态度出之。②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悦诚服地叫她大姐了。
①上文说“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意思就是和我们一样年青；以下说她不作时式打扮，常爱摆出大姐姐的态度，意思就是她虽年青而特别老成；前后相反，所以用个转折连词“但”字。②“以——出之”是文言语调，“出之以——”也是文言语调。这种语调，即使通文的人也不常在口头运用，是不上口的。作者熟习了文言，没有经意，便在语体文中夹入了不上口的文言语调。咱们要作纯粹的语体文，就得特地经意，把不上口的文言语调剔去。像下文的“心悦诚服”“排难解纷”“登高一呼”之类就不同了；这些虽是文言中的习语，但也常在口头运用，是上口的。只要上口，用在语体文里便不妨碍它的纯粹。
ㄌ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在同学中间，疏通调停，排难解纷，无论是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ㄌ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①你可以和她辩论，甚至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是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于女同学也并不偏袒。②她认为偏袒女生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辞。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故在我们中间，没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都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之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的生活。
①“羞怯”是“态度坦白”的反面，“隐藏”是“判断公允”的反面，这才使这句话前后相应。如果随便用几个名词，或说“没有一般同学的娇贵和柔弱”，或说“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琐屑和黏滞”，前后便不相应了。②偏袒同性的同学正是一般女同学的通习，她说“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又没有一般女同学那种通习。所以在“并不偏袒”之上加个“也”字。③叙述她这个见解，可作“态度坦白，判断公允”的具体例证。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们的班导师忽然叫我走去见他。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地叫我坐下，宛转地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相宜，劝我转系。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我要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西医诊察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好替我的母亲医病。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将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亏一篑！①从班导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①《尚书·旅獒》篇有“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话。做一件事情，在将要成功的时候放弃了，就说“功亏一篑”。从上文“我要学医”到这里，都是说明听了班导师的话犹如听了“一个晴天霹雳”的缘故。
午后这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ㄌ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轻轻地叫了一声，ㄌ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ㄌ大姐，我不能同你们在一起了，导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的肺有毛病……”ㄌ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痨罢”？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枝胀大……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①ㄌ大蛆沉默了一会，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得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要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②
①这“你看”两字含蓄着无限的失望和惆怅，大概有“壮志莫酬”、“前功尽弃”、“功败垂成”等等意思。如果直说出来，反而浅露了；且也不合于对话当时的情调。“你看”是教ㄌ大姐看：自己遇到了挫折，教相好的人设身处地地。
辨认那挫折的严重程度，这正表现出无可奈何的心情。②塞翁失马的故事出于《淮南子·人间训》。塞上人的马逃入胡中，大家都来慰问，做父亲的说：怎知道不正是幸运呢？后来逃去的马果然引了胡中的好马回来。咱们安慰失意的人，便常常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里ㄌ大姐对作者说的话分三层，解慰作者的烦闷，一层比一层深强。第一层说作者宜于学医，是承接作者的叹惜语气而来的，还没有解慰的成分。第二层说身体不好而学医，便将误己误人，见得学医也不是决不能放弃的，这就是解慰了。第三层说“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替作者开一条路径，更是积极的解慰。这三层的次序更动不得，思想的条理应该如此，语言的条理也应该如此。
下了课，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来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劝慰，ㄌ大姐却很实际地替我决定要转哪一个系。①她说：“你转大学本科，只剩一年了，学分都不大够，恐怕还是文学系容易些。”她赶紧又加上一句，“你素来对文学极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你学医是太可惜了”。②
①这与前面的“说话作事，敏捷了当”，“排难解纷”相照应。那些只是虚叙，这里叙她不仅好言相慰，“却很实际地替我决定要转哪一个系”，便把那些虚叙证实了。②这里竟说学医太可惜，解慰之外又加上劝诱，比前面的话更进一层。
我听了ㄌ大姐的话，转入了文学系，从前拿来消遣的东西，现在却当功课读了。正是“歪打正着”，我对于文学，起了更浓的兴趣，①不但读，而且写。读写之余，在傍晩的时候我仍常常跑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闲谈，听ㄌ大姐发号施令，商量他们毕业的事情。
①这是说比较起对于医学来，兴趣更浓。
大姐常常殷勤地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于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我要多读多写。在她的指导鼓励之下，我渐渐地消减了被逼改行的伤心，而增加了写作的勇气。至今回想，当时若没有大姐的勉励和劝导，恐怕在那转变的关键之中，我要做了一个颓废而不振作的人罢！①
①从第三节到这里，叙述ㄌ大姐对于作者的影响。作者“在那转变的关键之中”，选定了文学一行，鼓起勇气做去，全由于ㄌ大姐的指导和鼓励。
在我教书的时候。ㄌ大姐已是一个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在医院里，和学校里一样，她仍是保持着领袖的地位，作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心。在那个大医院里，我的同学很多，我每次进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们个个穿着白衣，挂着听胸器，在那整洁的甬道里忙忙地走来走去。闻着一股清香的药味，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①如同受伤退伍的兵士，裹着绷带，坐在山头，看他的伙件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样，②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伤心，③虽然我对于我的职业，仍是抱着与时俱增的兴趣。④
①如果上一句没有“看他们个个穿着白衣”这些，这一句也不写“闻着一股清香的药味”，就在上一句里的“必到那里走走”之下，紧接“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也未尝不可以。可是，这便成专作叙述，不写印象。文字就显得枯燥没有生气了。从心理上说，那视觉印象与嗅觉印象正是唤起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的，不写就没有根。从给与读者的效果上说，也须写了那视觉印象与嗅觉印象，才可以使读者认知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②这个比喻颇切近。作者为了肺部有毛病而停止学医，正如兵士为了受伤而退伍。ㄌ大姐和一班同学在医院里忙忙地走来走去，正如一队士兵在广场上忙着操练。这其间，那退出了同伴之间的一个的心情也就可以推见。③“羡慕”和“伤心”都是指说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勉强指说未必真切，所以都加上了“也许是”。④有了“虽然”云云的补充，才与上文“对于文学，起了更浓的兴趣”，“渐渐地消减了被逼改行的伤心，而增加了写作的勇气”等语相一致；见得这时候心中涌起这种感觉，不过是身临了医药的环境，对于医学还有怀念与依恋罢了。
同学们常常留我在医院里吃饭，在他们的休息室里吸烟闲谈，也告诉我许多疑难的病症。一个研究精神病的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精神病的故事。①大姐常常笑说：“×××，这都是你写作的材料，快好好地记上罢！”②
①这里也写作者对于医学仍有依恋，同时暗示作者是个忠实的文学者，文学者对于一切，观察研求是不嫌其详的。②叙ㄌ大姐这个话，意义上见得ㄌ大姐对作者还是指导与鼓励；作用上却把作者依恋医学与努力文学联结在一起了。
抗战前一个月，我从欧洲回来，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晩上，我们的同级有个联欢大会，真是济济多士！①十余年中，我们一百多个同级，差不多个个名成业就，儿女成行（当然我是一个例外），②大家携眷莅临，很大的一个厅堂都坐满了。觥筹交错，③童稚欢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边，很高兴地左顾右盼，说这几十个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生的。④酒酣耳热，⑤大家谈起作学生时代的笑话，情况愈加热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着桌子提议：“现在请大家轮流述说，假如下一辈子再托生，还能做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说愿意做个大元帅，有人说愿意做个百万富翁……轮到我的时候，大姐忽然大笑起来，说：“×××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个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着许多太太们，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着反攻说：“ㄌ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男人。”ㄌ大姐说：“不，我仍愿意做一个女人，不过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际明星，做一切男人们恋慕的对象——”⑥她一边说一边笑，那些太太们听了，纷纷起立，哄笑着说：“ㄌ大姐，你这话就不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来，来，我们要罚你一杯酒。”我们大家立刻鼓掌助兴。ㄌ大姐倚老卖老地说，害了她自己了！⑦于是孩子们捧杯，太太们酌酒，ㄌ大姐“固辞不获”，⑧大家笑成一团。结果是滴酒不入的ㄌ大医生，那晩上也有些醉意了。⑨
①“济济多士”是《诗经》中屡见的语句。“济济”形容人的众多。②在《关于女人》的另一篇中，作者自叙是个尚未娶妻的独身者。③“觥筹交错”是形容聚餐时热闹情状的习语。觥是盛酒的杯子，筹是行酒令时所用的。彼此举起杯来，伸出筹来，手臂在席上交错，热闹情状可以想见了。④ㄌ大姐在这个场合里，眼见自己的成绩，感到了事业的快乐。⑤“酒酣耳热”出于杨恽《报孙会宗书》。酒喝多了，面红耳热。⑥ㄌ大姐这个话，与前面叙她性格的话相一致。寻常女人决不肯这么说，ㄌ大姐一向用大姐姐的态度对人，“倚老卖老”，才敢于这么说。她这话当然只是戏言，并不是真心羡慕漂亮的女人，因为从上文的叙述，咱们已经知道她是个超于寻常女人的女人。从她这话中还可以得到一些消息，就是：她是专心于事业，而不讲交际，不谈恋爱的。⑦她说害了她自己，也就是承认了那些太太们的话，这其间自然也感到受一班同学们敬爱的快乐。⑧“固辞不获”是坚决辞谢可是辞不掉。这个习语通常用在事务方面，现在说喝酒，所以加上引号。⑨这一节详叙校友返校日的集会，实在是详叙ㄌ大姐。咱们读过这一节，ㄌ大姐的声音笑貌，性情志概，宛然在目前了。
盛会不常，佳时难再。那次欢乐的集会，同班们三三两两的天涯重聚，提起来都有些怅惘。事变后，我还在北平，心里烦闷得很，到医院里去的时候，ㄌ大姐常常深思地皱着眉对我们说：“我呆不下去了。在这里不是‘生’着，只是‘活’着！①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一枝笔，我们用我们的一双手。我相信大后方还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大家都点点头。我说：“你们医生是当今第一等人材，我们拿笔杆的人，做得了什么事！假若当初……”大姐正色拦住我说：“×××，我不许你再说这些无益的话。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么事，学文学的人还要我们来替你打气，真是！”②
①精神上舒适痛快，才是“‘生’着”；仅仅把生命维持下去，不问精神上如何，便只是“‘活’着”。试辨认这句话的简劲有力，言外透露着不愿“只是‘活’着”的坚决意念。②ㄌ大姐这个话，表面上虽是责备，骨子里却是更深切的指导与鼓励。
一年内，我们都悄然地离开了沦陷的故都。从那时起，我便没有看见过ㄌ大姐，不过这个可敬的名字常常在人们口里传说，说ㄌ大姐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换上军装，灰白的头发也已经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环境，快乐地，不断地奋斗，在蛮烟瘴雨里，她的敏捷矫健的双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华民族的孩童。①她不但接引他们的出世，还指导他们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无限的滋养料。②她正在造就无数的将来的民族斗士。③
①她的事业史扩大了。②这是她和她的环境奋斗的例证。③这一节叙述ㄌ大姐的近况。到这末了一句，差不多转而为歌颂了。歌颂她的事业，同时便是歌颂她的为人。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故都重开级会的时候，我能对她说：“ㄌ大姐，下一辈子我情愿做一个女人，不过我一定要做像你这样的女人！”①
①在表面上，这不是一句赞美的话。可是，试想，有别一句赞美的话比这一句更中肯更有力的吗？这一回顾校友返校日的集会，用非赞美的赞美作全篇的结束，使文字有不尽的余味。如果在上一节完篇，便觉话没有说完，有些收束不住似的。如果用老老实实的赞美语另写一节，便索然无味了。
（原载《国文杂志》第1卷第4、5期，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