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孔乙己》讲解
刘泮溪
鲁迅(一八八一——一九三六)是周树人的笔名,浙江绍兴人。留学日本,先攻医学,后改治文艺。一九○九年,任杭州“两级师范学堂”的化学和生理学教员。次年,改任“绍兴中学堂”教务长。一九一一年革命政府在南京成立,任教育部部员。继随部移至北京,兼任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及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后复南行,任厦门大学文学教授。一九二七年二月,抵广州中山大学任文学教授兼文学系主任和教务主任。三个月就辞职了。从此便结束了十八年的教育生涯。离广州后,寓居上海,努力于着作翻译,一直到死。想对他的事迹知道得详细一点,可参看《鲁迅自序传略》、《呐喊自序》及许寿裳编的《鲁迅年谱》。
鲁迅的着作有: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集《朝花夕拾》《野草》;杂文集《热风》《华盖集》《而已集》;文艺史《中国小说史略》等。翻译有《小彼得》《桃色的云》《竖琴》《苦闷的象征》等。现在所见的《鲁迅全集》,是一九三八年“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印的。
《孔乙己》选自《呐喊》,为一九一九年所作之短篇小说。这篇东西的主旨,是写被八股枷锁束缚住了的封建知识分子没落的悲哀。孔乙己,这可爱而又可怜的小东西,他一心一意想捞个秀才,过去的一段时光,自然是专从八股文中讨生活,因此,他的血肉,他的灵魂,于不知不觉中,已由于中毒而枯萎,结果弄成“好喝懒做”,“不会营生”。倘使社会仍旧停滞不前,长衫阶级不管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依然被社会重视,那么一般封建知识分子正在做“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美梦。像孔乙己这样的人物,当然不会出现,而鲁迅的这篇小说也就无从产生了。可是时代是毫不容情的,好像滚滚的水流不怜惜沉淀的泥沙一样。我国自从甲午中日战争失败以后,曾经发生过戊戌政变、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这一连串的维新与改革,都是志在把中国从落后的状态里拯救出来。虽然没有达到理想的境地,但毕竟也算是一番改革:满清政府推倒了,科举废除了,新文化萌动了。在这激变的时代里,一般前进的知识分子便撞破了旧文化的樊篱,加入了革新的队伍。而那些被“科举”“制艺”剥夺了灵魂的软瘫书生,就只好任凭命运嘲弄了。
鲁迅是从旧社会奋斗过来的。在新文化运动的前前后后,他是善于使用文艺匕首的战将。他爱中国,他爱中华民族,他站在暴风雨的前哨,察觉出了时代的脉搏和声音,想表现自己的愿望,同时也就发现了隐藏在黑暗的社会现实里面的病态和丑恶。鲁迅,他是精于医道的,他晓得中华民族的病根由来已久,他的使命是要给中华民族洗涤灵魂。他于是用锐敏的眼光观察,用解剖的利刃分析,最后,以艺术的匠心,给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农村塑造出好些典型人物,奠定了中国新小说的初基。由于他的小说,我们才真正认识了落后的中国农村。像《阿Q正传》,早为中外人士所称颂;而《孔乙己》尤为现代知识分子所喜爱。原来像孔乙己这一类型的人物,和我们相去不远。试想我们的祖代,不还和孔乙己常来常往吗?就是我们的血液里,谁能说没有残留着孔乙己的成分。无怪乎冯文炳说:“我读完《孔乙己》之后,总有一种阴暗而沉重的感觉,仿佛远远望见一个人,屁股垫着蒲包,两手踏着地,在旷野当中慢慢地走。我虽不设想我自己便是这‘之乎者也’的偷书贼,但我总觉得他于我很有缘法。”从孔乙己的没落,我们应该知所警惕。
沈雁冰说:“《孔乙己》是笑中含泪的短篇讽刺。”冯文炳也说过:“鲁迅君的刺笑的笔锋,随在可以碰见。如《白光》里的陈士成,《端午节》里的方玄绰,至于阿Q,更要使人笑得个不亦乐乎,独有孔乙己我不能笑。第一次读到‘多乎哉?不多也!’也不觉失声,然而马上止住了,阴暗起来了。……”真是呢,一连读上几遍之后,弄得我们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只觉得一阵阵的心酸。这的确得归功于作者那讽刺的笔锋。讽刺和理想原来是一个东西的两面。理想派只写美点。讽刺派则抓住社会的恶点,加以放大,目的却还是使恶点泯灭,使美点发扬光大。所以理想派与讽刺派,二者似相反而实相成。无论理想派也罢,讽刺派也罢,总得对于社会人生有所爱。理想派是不必说了。讽刺派若无所爱,会陷于刻薄、冷酷、狠毒,也便不成其为讽刺了。鲁迅一九二八年在《小杂感》里曾说:“人感到寂寞时,曾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创作总根于爱。”这很可以作他那讽刺笔触的注脚。由此,我们更加了解鲁迅嫌恶中国人,咒骂中国人,讥刺中国人,是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的,和一般的漫骂冷嘲绝不相同。单看他对于孔乙己的处理也就可以明白。他不一起头就把这个可怜的角色扔在死沉沉的地方,却安插在热闹快活的场合,让他从笑声里走向没落死亡,这给人的印象是多么深刻,使你读后心头上不但感不到轻松,反倒增加上重量了。
笑——一根讥刺的针,贯穿着作品的骨干,可说是这篇小说的一个特色。
还有一个特色,是纯净的素描。纯净的反面是芜杂。我们见好些作品,里面充满了虚意浮词,好像作者故意卖弄他的技巧。在《孔乙己》里,每句话都有用,每个字都有用。而在字里行间,却闪耀着作者智慧的光辉,洋溢着作者对人生透视的力量。可见字句经济的来处,原来是作者灵魂深湛的表现。还有比这个更美的吗?张定璜的话倒是很惬当的。他说:“他知道怎样去用适当的文字传递适当的情思,不冗长,不散漫,不过火。有许多人费尽苦心去讲求涂刷颜色的,结果不是给我们一块画家的调色板,便是一张戏场门前的报告单。我们觉得他离奇光怪,再没什么。读《呐喊》,读那篇那里面最可爱的小东西《孔乙己》,我们看不见调色板上的糊涂和广告单上的丑陋,我们只感到一个干净。”
关于《孔乙己》的结构方法,全文分上下两部分,而以第九段为分水岭。第九段只是一句话:“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一句话的上半句,“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正是以上八段的结束。因为以上八段,都是从小伙计眼中看出孔乙己的日常生活,并道出他那使人快活的情形。其实这些使人快活的也正是孔乙己的不幸与可怜处,他的生存地位原是如此的。第九段的下半句,“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正是以下四段的开始。因为以下四段是小说中新的发展、新的变化,由孔乙己的失踪以至复现,而写出了小说的最高点。又因这小说显然是两部分构成的,所以前后两部分的空气也完全不同,这表现在文字上,就是前后两种不同的节奏。在前半中,孔乙己在第三段才被介绍出场,而这一段的最后一句就是,“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到了第四段的最后,又是由于孔乙己的自己辩护,由于他的引经据典,之乎者也,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第六段的最后,仍然是“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第六段的最后,“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虽然字句不同,然而同是一种情调,同是一种节奏的回旋,是非常清楚的。在后半中,第十段刚开始,掌柜的正在慢慢地结账,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第十一段,于久违重逢之后,掌柜的又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而第十二段中,将近最后,到了年关,掌柜的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这些相同的句子,就造成了后半的节奏。把前后两部分综合起来看,情调虽不相同,但作者的写作方法却是一贯的,全文都是用了这种相同或相近的句子作为波澜,以中间第九段作为一个桥梁,这样一波一波地把文章推移下去。
此外,尚有几点应该注意的地方:
小说之所以容易引人入胜,往往由于作者用了一种逐层剥脱的写法。譬如《孔乙己》的第四段,作者介绍孔乙己的时候,说他“皱纹间时常带着伤痕”,读到这一句怪使人纳闷;再读到“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还是纳闷;直读到“我前天亲眼看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才弄得个水落石出。但是他为什么偷书呢?到下段才明白。又如第十一段,小伙计先听到“温一碗酒”,然而闻声不见人,站起来看时才见是孔乙己坐在门坎上。孔乙己原是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唯一的人,这次却是坐在门坎上了。以下方说看见他盘着两腿而且下面垫一个蒲包,直到掌柜的出现,方点出他又偷了东西,被打折了腿,最后方说看见他满手是泥,因而知道他是用手走来的。假如鲁迅并不这么表现,而是换了一种次序,先说远远地看见孔乙己匍匐而来,那就要减少很多力量。
《孔乙己》第八段,写孔乙己分给孩子每人一颗茴香豆,这可以说是全文中最精采的一段描写。每人一颗,甚至还用五指将碟子罩住,连忙说,“多乎哉?不多也!”这正说明了他那天真可爱的风趣。他喜欢小孩子,小孩子也喜欢他,但他的处境之困难,也实在叫他无可如何。由于这一段描写,孔乙己的性格就完全活现了出来,而且使我们深深地感到,在这个潦倒的书生身上,还有“人性”存在。作者一再写他因听到别人说他偷窃而涨红了脸,并且说别人凭空污他清白,说偷不算偷,说折了腿是跌断的,这些不但未曾引起我们的憎恶,反而使我们同情他,感到他的善良与自爱。于是我们相信,那使他陷于这种困窘的,不是由于他自己,却是由于一种更大的外在的力量了。这正是鲁迅在艺术表现上的成功,而在这整个的表现中,却以第八段为最好。
(原载《国文月刊》第51期,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