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今《秋来汀洲舞荻花》

秋来汀洲舞荻花

仲秋之后,家乡金黄的荻草为水滨镶上金边,盛开的荻花呈现淡紫晕彩,细小的花絮飘飞变成洁白云朵,美不胜收。

不少人不认识荻草,甚至与芭茅、芦苇混淆。单株确实容易混淆,然而家乡洪水与枯水线之间江湖平缓斜坡上,三者共生:浅水芦苇,水滨荻草,陆生芭茅,明显分带,无形中就有比较。荻草,植株高1-2米,茎硬而细,实心,充填海绵体。叶子颜色较深,叶片较窄。荻花为淡紫色,后期为白色。花穗苗条清秀,色泽如缎,花姿婀娜,随风摇摆如苗条少女。芭茅矮矬,叶缘伤人如刀,行事张扬,叶未出,花先开,无形中衬托出荻草的苗条高挑。芦苇,茎软,中空有节,植株高2-3米,易折断。苇叶色浅,宽大,甚至可以裹粽子。花穗杂乱成蓬,色泽暗淡,花姿粗狂,逐浪起伏如彪悍少年,自然衬托出荻草的婀娜婉约。

有人说,荻草与芦苇相依相托,相貌相当如孪生亲人,面容姣好如恋人。远古时期,先人就将荻草与芦苇并提,描绘出“蒹葭苍苍”的原野,而且以“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的诗句,赞赏姑娘好比荻草,高挑婀娜。小伙有如芦苇,相貌堂堂。多情街坊王老师说,长江边荻草就是小姐姐,芦苇就是小哥哥,相依相衬。也是,家居西段江滩上,秋风吹过,波涌浪逐,芦苇在前,以密密的墙、高大身躯挡住浪的前锋。荻草在后,抚慰穿过苇丛的余波。原本呼啸的江风到岸边变成轻声絮语,汹涌旋转的浪涛到堤坝变成细密的波纹,仿佛因为有了芦苇、荻草,世界才变得如此和谐恬静。

不少人不熟悉荻草,究其原因,荻草低调,从来都是配角。然而,荻草是有特色的配角,在江南水乡不可或缺。荻草默默地净化环境、营造景观、充当材料。荻草生在茅草不长,芦苇长不好的地带,填补洪水枯水线间空白。深深的根系如钢筋铁骨,紧紧包裹土壤,厚厚的残枝化作泥土盖住松软的砂层。荻草阻挡来自陆地泥土的冲刷,成为岸堤最后的屏障。挺住越过芦苇丛的风浪,成为岸堤最初的盾牌。长满荻草的江滩不会有“管涌”,有荻草芦苇的江岸稳如磐石,荻草是乡亲的朋友。

家乡人都知道,荻草虽是配角,但作用大,不可缺少。夏季,茂盛的茎叶,为水生及两栖动物遮阳挡雨。洪水季节,消减最后的浪花,给小生命营造温馨的家园。枯水秋冬季节,厚厚的倒伏枝叶,构筑冬眠动物的温床。没有荻草,苇荡的生物,春夏扛不住余浪的冲击,秋冬少了保暖的地方,或亡或逃。当年,苇荡水深林密,没有足够准备或充足工具,一般不去。而荻草分布的滨水区,水浅视线好,螺丝、黄鳝、泥鳅、小鱼、野鸭蛋,应有尽有。那时候,许多同龄人不但用捕获改善家庭餐桌,还可以以特产变卖贴补家用,减轻父母负担,记忆深刻。荻丛成了儿时打猪草、寻“水鲜”的主要场所,洒落了许多童年的笑声。

不少人轻视荻草,不就是草吗?然而,此草非彼草,不可替代。荻草生长在陆地的尽头,水域的高点,隐忍,可塑性强。可以匍匐身体让载客的船从身上划过,能弯曲植株让小路从林中穿行。可以当烛,照亮别人。可以作笔,给予人知识。走南闯北的徐家爹说,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 勉学》记载:“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家贫无灯,燃荻草取光,勤奋好学。发蒙时,老师说,北宋欧阳修,家在本省赣江中游庐陵(今吉安),四岁丧父,家境贫寒。其母郑氏开明,一心想儿子读书,可哪里有钱读书?无奈之下,郑氏决定自己教育儿子。买不起纸笔,就用荻杆在泥地写字,代替纸笔。母严子勤,欧阳修后成为名家。听着“然荻读书”“画荻教子”故事,慢慢体会其中的味道。与他们相比,虽学前丧父,与母兄相依为命,可境况要好得多,还有什么理由可以逃学,大事做不了,但可以自强自立。平凡的荻草,也成了许多人的人生旅途参照物。

春发芽,夏茂盛,秋变黄,冬倒伏,年复一年,荻草平凡、低调、隐忍。而仲秋盛开的荻花,则处处显示灵性、温婉、高洁。

当年,白居易有感家乡荻花的灵性,在《琵琶行》中说:“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一诉愁肠。自此之后,家乡荻花沾染上“哀伤苦愁”,变成伤心忧愁之花:“回望湓城(九江旧称)远”“频愁欲到家”(唐 窦巩),“舟泊湓江近荻花”“伤心不用怨瑟琶”(明 高启),“一派浔阳半是愁”“吹出江边尽白头”(清 许南英)等等,不胜枚举,口口相传。

而且,家乡荻花的愁情伤感,蔓延各地,从唐朝延续到今,代代相传。唐代韦庄的“朝飡山上寻蓬子,夜宿山中卧荻花”诗句,写出不尽的辛酸和潦倒。宋代,荻花则被人加注了忧国忧民、伤离别、爱恨痴缠的情绪。“画荻教子”故事主人公欧阳修,作《伤怀离抱》,以“扁舟岸侧,枫叶荻花秋索索。细想前欢,须著人间比梦间”的诗句,将伤别离推向极至。

如今,景随心移动,伤情早逝,秋荻花灵动,是家乡斑斓秋色的一部分,荻花秋知性,是一道应季的靓丽风景。

秋日里,花色、花香诱人。这个季节,淡紫色的荻花特别显眼,白底淡彩,紫晕其中,过眼入心,以至于常被异彩所迷惑,不看究竟,不甘心。这个时候,荻花清淡暗香味道特别,泥味泛香,清香氤氲,入鼻沁脑,以至于常被异香所蛊惑,不到源头,不死心。人近荻草,炫目了,脸不由自主地靠近荻羽,享受幼儿舐脸的刺激。踏入花丛,心醉了,轻轻走着,探索着,摸索着,好像进入亦真亦幻的梦境。行走荻丛,陶醉了,与草丛中的蜻蜓、小鸟、小鱼做鬼脸,仿佛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穿行花丛,兴奋了,与荻羽、蜡烛草、茭白亲密,好像它们就是久违的挚友!

秋日里,花云、花海晃眼。秋阳下,花絮成云,在如纱似雾的湖面弥散,飘逸的岚霭流散如烟。蛉儿呢喃,秋蝉低鸣,幽深、朦胧,洋溢的诗意直击心田。秋风里,花海成浪,在浩渺广阔的湖水中荡漾,泛起的画面灵动如绸。碎浪密密,荻花瑟瑟,宁静、温和,展示的图画触手可及。秋雨中,花林生涛,在静谧空旷的湖区轻啸,制造的氛围愁情似水。雨声沥沥,荻羽簌簌,清冷、轻柔,响起的声音深邃遥远。

秋日里,荻草、花絮真美。朝阳里,水边枯黄的荻草、步道旁蛋黄的银杏、大街侧焦黄的梧桐、河岸浅黄的杨柳,成带状分布,俯瞰如条条金线,密密成网,在编织江城辉煌。早霞中,荻花的紫晕、枫叶的红霞、樟叶的蜡光、松针的青芒,成块块色斑,远看如面面彩旗,随性组合,在展示斑斓秋色。暮色里,天际边,金色湖水、花云尽处,有一条湖汊,湖汊尽处留有童年的记忆。夕阳下,水那边,金色荻草滩、芦苇荡尽头,有一条小路,小路那头是心心念念的故乡。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