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摊事》

摊事 一

逛了逛摊。

明眼人,满眼的假;我这种不明白的,也能看出个大概。

连门口买水的大爷都啧啧几声,摇摇头,知道百分之九十九是赝品。但还是不少人趋之若鹜。

阳光很好,走走停停。蹲在那摆弄摆弄这,看看那,然后离去,或坐在小椅子上和摊主聊几句,都是好的。闲处光阴易过。平素这条街十分冷清,门可罗雀,一年也就热闹这么几天。省展,店面里的老板,也把货凑出来,支个摊。

巷子口停满了车,后备厢里,一个个草绿色帆布箱子码得整齐。拎进去,铺块布,纸包纸裹地打开;也有收摊要走的,一样样急急地往回装。

来来去去。时间和人流都在穿梭。

眼下多数古玩市场,没法说,说穿了就是假货市场。价格高高低低,几百至几万不等。要把假货当成真货卖,魅力便在于此。

曾有位画家朋友,经朋友介绍,说有位收藏家仰慕他的画,要用自己藏的两枚古印来换。朋友是个实诚人,换就换吧,想着画是自己的,印可有年头了,说不准是哪朝哪代的,那可是看不见的时间。人家说值8000块,也就信,用三幅画换了来。朋友的朋友,怎会有假。喜滋滋地拿给我看,我请一个刻印的朋友过目,刻印的朋友说,不值钱,盒子是石头粉冲压的,章子机刻,流水线工艺。我讲给朋友听,朋友将信将疑,笑着说,能咋样,又不能把画要回来。

白瞎三幅绝好的工笔。

后来我对朋友说,什么明代的砚台,清代的笔筒,都是忽悠人的。想混画,拿钱来,这才是硬道理。

地摊上,那些瓶底打着雍正乾隆年间的粉彩、浅绛,也不可能是真的,捡漏的希望不大。摊主又不傻,真的早就被人妥妥收起,不会仨瓜俩枣随手卖掉。现在的古玩市场,成熟得不得了,也虚伪得不得了,所以要有工艺品的心态。“古玩”两个字,“古”早已不复存在,只剩“玩”了。

也不能说没真的,那些月饼模子就像真的,残而破旧,焦黑的木头。一问40块,又觉得假,也许后仿的。一位摊主说,有真的就有假的,我说什么东西都有人仿呀!他说那当然。

逛了两天,也逛出点门道。过去家里搞装修,中式家具需配铜锁,到处找不到。去定,麻烦又贵,质量且不好。相比还不如到摊上去买。有把黄铜横条挂锁,三角形堵头,小小巧巧,独一个摆在一堆物件中。钥匙很古,一头微微上翘,往里一插,一撬即开。问了价,老板说200,我还价,她说最低100。我说30,她说50,犹豫着没买。心里还想着也许是真的,一个老物件。结果第二天,来了个摊,摆了七八个。看见时已是下午,几个人七嘴八舌围蹲在那。摊主说,30了30。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便知道是假的,但若装修用,还是不错。现在仿古工艺好,足以乱真。我问是真的吗?摊主说真的咋会30,他倒实诚。

梳子家里有,谭木匠镶贝的,牛角桃木的都有,还缺一把小巧随身携带的。看到一把佛手擎莲的,便蹲下。握在手里挺舒坦,往头上试了试,感觉得力,不似塑料梳子刺啦啦作响。摊主说是银的,在手里掂了掂,有分量,不像是铝或锡。上面还有绿微微的银锈。关键是手柄的工艺合人意,有点小精美。肥硕的手掌翘着兰花指擎着一支细莲,干干净净的线条,也算清秀澹美。喜欢,便询了价,摊主说280,我说少点,摊主说没开张呢,一百吧。我说贵了,也不能断真伪,买也是好玩。那你出多少?我说30。30就30吧,开个张,他说。

回到家,用牙膏洗了遍,没多大改观。心里暗忖会不会是不锈钢的。想起装修后还剩一张水砂纸,便从抽屉里找出来,沾了点水来回摩擦了几下。越打越亮,在阳光下一照,是紫铜的。挺好,光光溜溜的一把梳子。做旧就做旧吧,品相比原来的还好。

在一个摊上,瞥见与换走朋友画相同的一方印章,灰扑扑摆在那,像个孤零零的孩子。拿起来看了看,一模一样,底款也是耕石二字。只不过里面的章换成了红色,连腰线,所刻内容都相同。询了价,摊主说是鸡血石,800元。我起身离去,摊主在后面嚷着,给个价,给个价。

转了一圈,往回折时,又被他拦住。再看看,出个价,他低低地说道。什么价?看的东西太多,早已忘记。那块石头呀!什么石头?我有点疑惑。鸡血石,他回摊拿了起来。我笑着摇了摇头。在后面的摊位,接二连三,出现了几方这样的印章,喊价都不同,有的直接开180。估计几十块钱就能拿下。显然是批量生产。看印看久了,相熟的朋友也赠了不少,拿在手里,机刻、手刻一目了然。机刻,没笔法变化,没力度,甚至没性格,线条直筒筒的,整齐划一的沟壑纹路,像军队。关键是没人的味道,也就没了个体情感。想起朋友的三幅工笔,不免怅然,那一笔笔清绝的仕女,也算世间少有,全是自己的精髓,非那些徒袭皮毛之作。

存心骗,不免可恨。心里的黑洞,贪婪而惊悚。

在这条街买过一个笔筒和一块乌木,托在手里很沉,镶的贝。四平八稳的图案,缠枝的莲与芙蓉,清清瘦瘦,颇有点古相,放在家里倒是压得住。第一次去时,店里萧条,店主瘦瘦的,坐在那,仿佛在玩游戏,电脑里传出极小的轰炸声。闲闲地逛了一会,还是询了价。他走过来,斯斯文文,戴副眼镜,说16000块。拿起来,翻过来看了看,底座标的也是这个价。我说少点,他说2000块,我说贵了。一压再压,他最后同意600块。我说500块,他不卖,我依依不舍地走了。

再去时,已是一年以后,天下着小雨,干净的石板路积着一汪汪浅浅的水洼。陪姑妈去三国公园转,顺路弯了进去。店内阴沉沉的,看了看,那只笔筒还在。老板依旧坐在电脑前,默默地,很专注。我伸手让他把笔筒递过来,他摇摇地走过来,暗影里,愈发高瘦,说记得我。我说500块卖不卖,他说加点,550块。我不加,他道好吧,生意难做,就500块吧,这次他松了口。我准备付钱时,姑妈突然一把抢过钱包,冲进雨中。也许她觉得不值,这么个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说买就买了。

我出去做了半天她的工作,两个人淋着粉末样的细雨,凉凉的,并不曾打伞。十一月的天已有点微寒,她嘟着嘴说划不来。可我喜欢呀,我说,也差一个笔筒。她站着不作声,半晌不甘心地把钱包还给我。然后忽然拉住我道,你别去,我进去只给他400块,看卖不卖,不卖拉倒。我从钱包里,抽出四张红票子,交到她手中。她进去后,摇着头走出来。我又往她手里按了张50块的,过了会,她抱着笔筒出来,走近时,故意举得老高递给我,神情有点小得意。

不是演戏。

淅淅沥沥的小雨,渐下渐大,我们用报纸包好,匆忙回家。中途又打开看了看,有古重感。450块拿下这个笔筒,好歹也是贝雕的,闪着细微的幽光。沉稳的黑木,有裂痕,但无所谓。也无所谓真与假,东西在那摆着,价格也摆在那,一件普通衣服的价位。自己喜欢就值。就像朋友说的,买的是情调。但我不喜欢情调这两个字,尤其人为的情调,老土又做作。钟爱的是灰暗的时间,苍凉,以及物件背后的孤独感。那条暗河,触及我哗哗流淌的黑夜,通向未知方向,是时光的隔断与疼痛。所以我经常茫然,想留下点什么,或在某处顿一顿。当然希望它是孤品,若市面再出现同样的笔筒,肯定赝品无疑了,造假不可能只造一个。

其实不管真假,我的便是好的。来历已不再重要,给它一个家,结束漂泊的命运,而不是贴着标签和一大堆东西拥挤在一起。那样很笨重。就像我死了,旁边的邻居一定不要酒鬼和日夜喧嚣的麻将人。不是别人不好,而是自己不够豪爽;也不要故作清雅的正统之士,那样很倒胃口。要和有情怀的人在一起,清清白白的日光月光,宁静单纯着。人若非得有信仰,我信仰自尊和审美,漂着的东西不爱。有些深刻,也只是台面上的水花,实在眼高手低。

无所谓藏,一个摆件而已,在一个干净的环境里,主人喜爱的目光下。

在那个店,还看到一只罐,有点大,饱肚子。晚清浅绛十大名家方家珍绘的。一名绿衫女子倚石而坐,开脸很大,高额头,凸鼻骨,细眉窄眼。黑黢黢的头发,愈发显得脸色莹白。神情低低的,不笑,已春色无边。眼底含着珠光,像无数灯影照过来。红红地点了一点朱唇,并没涂满,反显得厚实诱人。不免多看了两眼,姿态也不错,葱管样的手指,握了一柄芭蕉扇。衣褶婆娑,有笼烟滴雨之态。

古人的审美自是极好,天然清媚。不硬,神大于形,也笔意简练。问了问,店主回曰1600块。浅绛的水太深,自己不收藏,也只是闲问,拍了张图发给藏瓷的友人。友人惊呼了声,别买。我说没买。紧接着友人发来一张手里的藏瓷,方家珍绘的一把壶,壶上女子正是此女。举止、神态、衣饰皆一样,不比不知道,一比罐上的女子立马矮了下去。壶上人物条畅自如,傅色轻淡,更润物无声。没火气,这个显得新而抢眼,还是刻意了。朋友说高仿的,欠了神韵变化。

在一个摊位上,摆了只鼻烟壶,很小,手指粗细。淡彩,也绘美人,水水嫩嫩的,那抹粉清凉至心。瓷上美人好于纸上美人,更舒爽明净。纸上的总归拘泥,染了墨气,虽说雅,但也死。线条烧成了瓷,脱了墨胎,摸着光滑,骨骼愈发莹润。瓷上也不宜繁华,几笔勾勒,已烟视媚行,强过几万重山水。浅绛好于青花,青花过于端庄,得双手捧着,尚属压抑之作。浅绛就不同了,有了故事、人物、诗词,简简单单的,就像有了动作,有了呼吸。

清朝在中国审美史上,属退化期,尽管技艺精湛,但很多东西看不得。太隆重烦琐,像故宫里的大柜子,实在沉闷。当然也令人惊叹,那做工,没得话说,但也只是惊叹,重工难免疏境。太满,不透气,也就没了诗性。停了风,世界是死的。清军的铁蹄开进来,晚明一片惨败,也剿灭了最后残存的一点灵气。资本萌芽于明,审美已趋市井。入清,汉人的四肢裹在袍服里睡觉,自是压抑。浅绛是个意外,晚清的一大收获,融合后的涓涓清流,渐回天真,属瓷上逸品。所以审美不是孤立的,都会打上时代烙印。能超越,自是珍品,和市场的估值没多大关系。

民国的审美也做作,香烟盒,良友杂志的封面,月份牌上的女子,大多粉妆玉砌,夸耀而性感。加之英伦风吹拂,又染上时髦特征,不免太写实,讲意境几乎奢侈。很多人冠以婉约,较今人而言,但绝非空灵。

逛摊,尽管知道假,还是要逛。为什么?因为假源于真,迫于真。仿真,尽管笔意不到,但总是好的,模子在那。古人有逸骨,不重写实,笔墨省俭。有的铜墨盒盒盖或烟枪上,刻上几笔兰草,或几节疏篁,已相当动人。染了文气,放在最恶劣的地方,都有向上的意味。

国画毕竟不同于西画,喜欢把时间推出去,有理想的成分在里面,讲静,放下,抒发和规劝。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树无枝,是王维的山水论,淡淡的哲学品位。倪瓒也说,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而西画饱满,精准到刻度或情绪,甚至思想突围。

地摊中,铜墨盒居多,里面烟熏火燎的,摊主说是陈墨。不贵,喊一两百。摊主多半会说是老的,然后努努嘴,瞥一眼隔壁的摊子,低声道那才是新的。有的摊主也会说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自己进的,加点就卖。这样很巧妙,真的不知道吗?他一定知道的,只是给自己留条退路。

说不买,两天下来七七八八也花了七八百。现在想来都是没用的东西,但管不住自己,看到好的图案,砍砍价就拿了下来。

想着那个时代非我们所处的时代,隔着无数枚铜月亮,深蓝的天幕也是古旧的,地下的瓦屋纸白霜样浮在草地上。最后的农耕时代,有银子的脆响。

买了一枚银镯,扔在地下,哑哑的,不似别的金属的声响。关键是那鱼莲花纹,从容光洁,泛着磨旧的古气。玉把件,一朵松茸驮着两只尖嘴鹤,藏着下身,实在机妙又润气。

有位拎黑提包的老先生,朴素谨慎,看得出是某国企或机关退休的员工。藏玉的多半低调,衣着吝啬。他说买了玉,我说什么玉?他撸开袖子,露出一串石头,温润的感觉,看得出包浆很好,白色的石头尖子上浸了点铜红色。他说和田玉,我说能肯定吗?他点点头,说自己藏玉很多年了,曾花五年时间专门研究玉石的种类和结构。然后从提包里又摸出两块小石头给我看,依旧是和田籽料,淘得都很便宜。那两块小石头顶部都有眼,估计被人戴过,磨得光光的,喑哑的美,像月亮。我说收藏吗?他说过两天来加工,这条街,有家门面专做加工,雕好了,值一千多。看样子,他是懂行的,即使他不懂,加工的人也懂。

一位男子把一个挺大的蓝花圆盘摔碎在地,又气鼓鼓踏上两脚,引来不少人围观。男子愤然道,砸了也不卖。不知谁惹恼了他,还是生意实在不好。一名手腕套着珠子,高大健硕的小伙子说,别砸呀,别砸,给我!然后蹲身捡起地上的碎片,裹在怀里揣走。

太阳偏西,金属样的清辉收了去。倦鸟回家,路上行人也有了萧条之意。从古玩街出来,去搭18路,有几个人站在站牌边闲聊,一望便知也是逛摊的。

他们问我买了啥,我拿出银镯,他们说好,是老银,做工精美,也秀润。远处一位男子,很清正的模样,穿着考究。大声道,现在谁还戴银的,都是玉梗子,金的都没人戴,农村人、山里人才戴这种东西。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说得义愤填膺,眼睛并不朝这边看,清高地望着马路。好像买银或戴银的人侮辱了他似的。我不免笑了,也许他替我不值,我不便多说,那样太露骨。活到我这个年龄的女人,不会没首饰,也不会喜欢珠光宝气。他的思想肯定被打劫过,武断得要命,那些落地有声的见解,太渺小,行走在黑黑的胡同里。

一件事物,活在那,有生命的光辉,与万物一样平等。是真的吗?不要问了,喜欢就好!值也不值,不值也值,才是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