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彭城《小泥屋里的画虎人》

小泥屋里的画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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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呆子明何会画老虎,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那时他已经老迈,看上去没有儿女,孤寂地住打麦场边上的泥屋里。那屋很小,大约不到十坪,能见木板的地方是前后门,为了节约空间,后门就封住了,书呆子把门板当成中堂板,上面贴了张自画的老虎。我现在记不起画得有多好,只记得当时对这个画虎人崇拜极了。有几次,传来消息:明何开始画老虎了,我就拼命挤到小屋的前面观看,可惜每次都让书呆子很温和地撵走,一次也没看到他画画的过程。也是,我崇拜他,他可不崇拜我,再说,他也不知那么多拖鼻涕的农民的儿子中会有一个爱画画而且真的崇拜他。

我依然崇拜他。他驼着背,穿普通农民老头的衣服。他老妻也健在;两个面相很慈祥的老人从不跟人说话,忙碌的是过日子的事,当然,还画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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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贴在后门上的老虎,我还能记起一点点的是老虎的血盆大口,那口显示毋庸置疑的能力,那几颗牙齿合拢,意味着生命的灭失。一些孩子看了门上的老虎后总要显出害怕和惊恐的神色。但我不怕。我觉得老虎的大口很美丽,那牙,那口型,那舌头,那虎须,那颜色莫不给我一种美丽和和思考。我不知道老画家的颜料是哪里来的,反正我是不可能有颜料的,我之所思,不过是怎样到湖边陡墈下仔细拣选五彩观音土。我甚至能感受一种善良和宽厚。当然这些不是来自真正的老虎,而是来自画虎的人。头发全白,胡子全白,牙齿依然全白,一切都很很整齐,很朴素,很让人感受温馨。

明何是秀才昌兰的儿子,昌兰可是乡里公认的有学问的人,他可不是范进那样的酸儒,当代的科技他也很明了的,比如他懂代数(这是我爷告诉我的)。明何是没进过私学的,唯一的老师就是他爷­­—昌兰秀才。但他成了书呆子,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知道书呆子明何。

呆在何处?

一说他从小生活在富裕人家,却不知福。长工传出明何不吃猪肝的笑话。说他到了饭时不肯吃饭,因为没有他喜欢吃的菜。还抱怨家人,说天天吃几块死猪肝!如今想来,这未必是真呆,明何大约有素食的习惯,反感多食动物内脏是自然的事。但长工对这个习性是不可思议的。猪肝,对彼时的贫苦农民来说,是难以企及的美味佳肴。这个人竟然嫌弃到不肯动筷的程度。认为这人傻,傻得敨不得气,数十年后,乡里诟病处于福中不知福的人还扯上一句:你以为你是明何呀?

他在白沙咀河边看船,有几个女孩聚过来搭讪,但明何只是无言。女孩就泼水,湿了他白净的衣裳,他红着脸,依旧无语。他不知道有女孩喜欢他,也不知道怎么讨好女孩。更具体、八卦的事实我就不知道了。想来也是,他那老妻很普通,跟风花雪月之类的词儿不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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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他身在农村,做区长,却不懂农事。这也正常,但他闹过笑话。一次他从区里回家,看到遍地绿油油的小麦就惊叹:难怪农民用韭菜做饺子馅,这么多韭菜哇!

有年,从湖北过来一个地下共产党人,到柴棚进行发动工作,让清溪湾人抓了,几个后生很兴奋,以为可以对政府邀功了。在对共产党人进行处死还是将其上交政府的选择上犹豫不决。于是他们想到了该问道书呆子明何,因为,这呆子大事从不糊涂。

书呆子把那条画老虎的瘦手臂在空中悠闲地画了两圈,悄声说:放了。众人惊愕,不满。书呆子说:风云变幻,蝼蚁不知。指麦当韭翻不了芝麻船,一点恶念足可使入地狱,满腹经纶不如修一个善字,多话不谈,不谈……众皆清醒。翌日,明何派人把共产党人送过三汊港去了。

后来呢,天地间的大气候就成就了他的浪漫故事,他被逐出雕栋画梁的秀才府邸,去了那方只有十平方米大小的被阳光包围的泥屋。他并不孤独,结发的妻子始终伴随他。他不喜欢吃猪肝,果然就一舍长干了,吃的是夫妻俩在路边、地角种的葫芦、丝瓜、豆角、红薯藤。他们大约很喜欢那泥屋,泥屋在打麦场的边上,不打麦的时候,成日里有小学生来上操,那就笑语不断,顽子很疯,破着嗓子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还唱“高楼万丈平地起”,更顽劣些的如我,拖着鼻涕,聚到泥屋的门边,偷偷往里望,其实并不是要监视屋里人什么,只是想看看门板上的老虎是怎样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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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或许并不叫明何,许是生辰缺水,叫了明河;也或许是更文雅些叫做明荷;甚至可能是明颌呢。明字不假,是他的排行。

后来都昌县城出了个有名的国画家,叫刘诠。

刘诠很有学问。细考,他原来算是名门之后,祖父昌兰是晚清秀才,懂新学。父亲就是画老虎的明——姑且就是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