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上莫干山。
看见崖石上那个巨大的“翠”字,心里开出一朵花来:莫干山,到了。
莫干山的秋天,好,好得不容描绘一个字。
过去住过芦花荡饭店,秋风送爽,山景层叠,野花摇曳,还能远眺裸心堡。坐在阳台上,就可以浸入风景之中,哪儿也不去,喝茶聊天,或者发呆,有时抬头看看光影变幻的山色和城堡的轮廓,便足以消磨两三天。
这次住的是白云饭店。莫干山顶这些饭店,不是大城市里宾馆的概念。白云饭店是七幢别墅,朝向和结构都不一样。我住的这间,窗口正对着一挂长长的石阶,秋叶满阶,十分幽静,看上去很像电影镜头,适合一对清瘦文雅的人缓缓走上去——若女子长得像演员沈佳妮,画面就完美了。
上山之前,因为在德清图书馆任驻馆作家,做了几场活动,到的当天有些累了,那台阶没有走上去。后来才发现,那里通向白云山馆,民国政坛风云人物黄郛和夫人沈性真的别墅。1928年,蒋介石和宋美龄曾在此度蜜月;1937年,周恩来和蒋介石曾在此进行国共合作谈判。黄郛字“膺白”,夫人字“亦云”,白云二字,是从他们的名字中各取一字。
第二天,下起雨来。
山中一下雨,竟然有了一点凉意,起身关窗,却关不成——走到窗前,一阵桂花香扑来,真是“花气袭人”,却又是甜的,润的,这样的桂花香,教人哪里舍得关窗?
雨停了就出去寻桂树,果然门外就有几棵。下台阶不远处,“鹤啄泉”旁,还有几棵大桂树,难得的是丹桂、金桂、银桂种在一起,亲亲密密,又俱是满树桂花,开得无微不至。别处比较稀罕的丹桂,在这里却是阵仗最大的。站在桂花树下,香气浓厚而盛大,浩浩荡荡,茫无际涯,闭上眼睛,只觉得整座山都豪华了。
“鹤啄泉”至今犹在,小小石栏,池壁上有一浮雕:鹤叼着一尾鲤鱼,鲤鱼嘴里有泉水涌出。正要细看旁边的介绍文字,一大簇旅行团过来了,导游的解说破空而来,我赶紧逃开了。
回到房间,看到德清朋友送的莫干黄芽,就用宾馆送的瓶装水,沏来尝尝。烧水的时候,我看了一下干茶,是黄茶,茶形细如莲心,略曲,嫩黄,有白毫。沏出来看时,好汤色!嫩黄,匀润,明亮。还未及饮已茶香满室,香气甜润,似乎从满山的桂花那里借来了一脉天香。啜一口,心里微微一惊:好茶!鲜、爽、醇、甘,在口中和喉间依次绽放。真是喜出望外。于是一连三天,每天一杯莫干黄芽。
回到上海,进门时是黄昏,有些困倦了,马上又来了一杯,又是微微一惊:变了!和上午在山上喝的判若两茶。香淡了,味薄了,回甘虚无缥缈了。茶是同一罐,家里用的水也并非自来水,而是可靠品牌的桶装水,这是怎么回事?哎,我怎么忘了,《煎茶水记》里不是早就说过:“夫茶烹于所产处,无不佳也,盖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其半。”唐代茶人早就发现:茶在产地最好喝,离开了当地,其美妙就只能发挥一半了。难怪有那么多茶谚:“狮峰龙井虎跑泉”“顾渚紫笋金沙泉”“庐山云雾第一泉”……其中不就有“莫干黄芽剑池水”吗?这些“茶泉组合”,不但是对各处“双绝”的赞美,还隐含了一层意思:本地水最能激发本地茶的精华,本地茶往往需用本地水,才能将香、清、甘、活之茶中四境发挥得淋漓尽致。
马上打听白云饭店用的是什么水。答曰:是竹浪牌莫干水。源自莫干山,海拔700米岩层自涌泉。正想去某宝搜索下单,又得知因为产量少,这种水只供应山上客人,德清县城都没有。明白了,上海就更不要想了。
物流发达的时代,突然听到这样“霸道”的“限制条款”,我反而高兴起来。莫干水沏莫干茶,莫干茶须莫干水,这真有趣。从此,去莫干山,又多了一个理由。与二三知己,再访名山,专为一杯好茶,岂非一件赏心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