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 夜
◆ 岛崎藤村
每天都下雨。梅雨放晴的季节已经到了。街上传来叫卖竹竿的声音,和这节令颇相宜。卖蚕豆的时节已经过去,卖青梅也迟了,那叫卖牵牛花的声音,令人觉得清凉,可现在有几分嫌早。如今,正是挑着青椒担子的汉子到来的时节啊!俗语说,要住居,选城市。可对于出生在山乡的我来说,却不是这样。我倒以为,要久居,还是挑乡下的好。实际上,我选的这块地方,是城市中的乡村,不过到底是城里,早晚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对了,该拿出蚊帐来了。眼下,虽然是梅雨未晴时分,可我给友人的回信上却说,我从五月就开始吊上蚊帐了,这是我故意同他开的玩笑。在这座城市,这话至少要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以后才谈得上。吊起蚊帐来确是一种风雅的乐事。往昔的俳句诗人,懂得如何在蚊帐内放了萤火虫赏玩,他们确实是深得使用蚊帐妙趣的人了。当你还不具有善于玩物的雅兴的时候,你就不配有这样的一番心境:不必担心寒气侵肤,伸长双腿,尽情放松地睡去。整个身心都陶醉在那低扫着枕畔、轻挑着鬓发的蚊帐的触摸之中。不光从里面,从外部也可以看到蚊帐的妙处。越过青色的绢纱,从外头窥伺那随处闪动的烛火,追杀潜入帐内的蚊子。这情趣只有夏夜才会有的。
竹帘旧的好。保存完好的古帘,具有新帘所没有的情味。两张帘子重叠着挂,看起来煞是有趣。穿过一道竹帘,透视映在另一道帘子上的物像,那感兴尤为深厚。
只有团扇是新的好。这阵子,东京流行的团扇,多属粗制,经不住一个夏天的使用。浑圆的竹柄,扇骨全从一根竹子上分出去,这样的团扇最结实,可现在不太看得着了。团扇是胜过折扇的,或许只有它,才会在一个短时间里,显现出一个过路人的嗜好和处世心态。你在选到一把形状可意、见了眉眼生凉、能招来好风的团扇时,该有多么高兴!当有客来访,说是作为中元节的礼物脱手相赠的时候,那也是一件叫人快活的事儿。
这时节赤脚最舒心。夹袄换了单衣,衬衫为漂白的棉背心所取代,渐渐地,脱去一层又一层衣服,我们终于到了该打赤脚的时候了。我听有一位布袜店的老板说过,人身上最惹眼的莫过于双足了。即便不这样从职业观点来看,双足所具有的多种多样的功能,确实令人惊奇。再没有比裸足的表情更能发挥夏夜的生气的了。
我毫无顺序地写了蚊帐、竹帘、团扇,还有裸足。下面,再谈谈自己喜好的饮料和食物吧。
茶也有季节。最能感知季节变化的是新茶上市的时候。新茶的香味固然好,但也有不少茶过不多久就很快失掉了这种香味。爱茶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斟过三遍开水,壶中的嫩叶全然失去了固有的味道。每逢买来新茶,我总喜欢和老茶搀着喝。迎来六月,接着又迎来七月,这时节,新茶老茶已不再有什么区别了。这又是一桩有趣的事儿。
提起新茶,我想起一件事:家住静冈的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每年总要寄赠新茶给我。关于他的消息,一年就这么一回,连同新茶一起到达。这种不忘故情的人实在不多了。每到新茶季节,我便静待着他的音讯,心中念叨着,又该收到他从静冈的来信了。
我家日常满足于粗茶淡饭。偶尔也有自制的“柳川火锅”上桌,算是美食一顿。泥鳅夏天的好,我爱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喜欢这样的火锅了。
莼菜,青刀豆,瓜类,茄子,所有的蔬菜,没有我所厌食的。眼下蔬菜大量上市的时候,看那样子,就感到凉爽,讨人欢心。从冬天起,我家就把别人赠送的酒糟,装进瓷壶里,小心照看着,这时拿出来腌制新鲜的茄子,倒是今年夏天的一件乐事儿。
这短夜,最引我心动的是漫长的黄昏。且不管那一年中半是白昼半是黑夜的北国极地的情形吧。黄昏的黎明靠在一起,下午不到七点半夜就黑不下去。早晨三点一接近四点的时候,天就亮了。想想这些倒也挺有趣的。我们从睡眠中尚未清醒,在半分梦境里想到周围已经大亮。看多有意思。
短夜细竹枝叶浓,顿觉天色已黎明。
短夜的深邃,空寂,这里是难以尽述的。在这短夜,我静待着我所喜欢的淡淡的夏月,夏月的好处在于它不那么过于辉煌。
又到了朝霞濡湿的芭蕉叶季节,清凉水珠的时候了。那水珠将眼下的季节感推向了极致,看到它,顿觉心明眼亮了。
漫长的梅雨季节持续不断的时候,我常常来到可以看见院内芭蕉的地方。那贮满轻梦的微带莲灰色的青绿的叶卷张开了。有时候,我为了眺望那渐次舒展开的绿叶,消磨过不少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