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满
我在乡下广阔的田野里,在清新的气息中自由自在地呼吸,农民孩子质朴友好的感情,好奇渴求的眼睛,使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交了许多朋友,这使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家庭的背景在孩子身上留着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许多农村朋友们中,有家庭出身好的,三代贫农,也有出身不太好的,或者有很严重的家庭问题,比如地方富农的孩子,总是不太能抬头理直气壮地做人。
留在我记忆中最深最深的是“中和党”。
在我们乡下那一带,“中和党”很多很多,一个村子,差不多三五家,至少就有一家是“中和党”,我至今不知道“中和党”到底是什么,它的组织到底有多大,成员有多少,总部设在哪里,总书记是谁,目标纲领是什么,具体有哪些行动。我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全称,它的全称是什么,中华和平党?中国共和党?或者是别的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党到底存在不存在,也许它就像那时的另外一些所谓的反动组织那样,纯属子虚乌有。
不管“中和党”是有还是没有,是对共产党造成威胁还是无动于共产党一根毫毛,总之在我们那地方,“中和党”的阴影是非常浓重的,浓重得连我这样的不谙世事的外来的孩子都感觉到了它的力量。在我所受的教育和被灌输的思想中,“中和党”是比地主富农更反动更凶恶的敌人。
我的一些农村的少年朋友,他们小小的年纪,便背上了“中和党”这样一个沉重的包袱。
文满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刚下乡时,正是冬天,我们到田里敲麦泥,没有手套,手冻得厉害。到下晚,文满带着另一个小女孩到我家来,她拿来一副手套,是粗线织的,送给我。文满指指小女孩,说:“这是我妹妹,我还有一个妹妹在家里。”
我说:“她怎么不来?”
文满说:“她想来的,我不许她来。”
文满和她的大妹妹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第二天母亲从外面回来,神情很严肃地说:“你知道昨天给你送手套的是什么人吗?”
我说:“她是文满。”
母亲说:“你知道她家的情况吗?”
我说:“不知道。”
母亲说:“他父亲是‘中和党’。”
我没有问母亲“中和党”是什么,我也始终不想知道什么是“中和党”,但是当初母亲说到“中和党”时的那种神态,我永远不能忘记。
文满有就是这样走进我的生活。
如今文满四十出头,仍然不识字,后来我曾经把文满以及她的家庭的一些事情写在一篇散文中,去年有一天,文满的爸爸突然从乡下到苏州来了,找到我家,说:“有人告诉我,你的一本书上写了文满。”
文满的爸爸想来买一本回去看看。
我把那本散文集给他,他要付钱,我说:“你怎么说得出的。”
文满的爸爸说:“谢谢你。”
春节前,我正抓紧写作,电话响起来了,我接了,听到一个遥远的乡音,是文满。
文满说:“二十几年没有见到你了,我想来看看你。”
我说:“我正忙着,你过几天来吧。”
过几天就是新春里,那几天本来就是来人客去的日子,反正多她一个少她一个不算什么。
文满说:“我从来没有到过苏州,没有出过远门,到时候你要到车站接我。”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忘了这事情。
到了初三,文满的电话又来了,我知道抵赖不过,文满是非来不可,我稍一犹豫,再也找不到借口,文满说:“我有一条长辫子,我把辫子梢咬在嘴里,你就能认出我来。”
我说:“好。”
阴差阳错,在车站转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文满,文满果然咬着辫梢,在那里站了一个多小时,见到我时,文满笑了,她说:“我好心慌,没有人来接我,我好心慌。”
我说:“哎呀,怎么搞的。”
文满在乡下私人工厂里绕线圈,一年收八五千元,文满的丈夫养牛蛙,文满说:“这一两年牛蛙也不好卖了。”
去年因为价不好,他们的牛蛙没有卖,已经养得很大很大,她做了个手势,有这么大了,说:“今年再卖。”
文满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儿上高中,文科比较好,明年要考大学,文满说:“到时,请你帮忙。”
我说:“到时候再说吧。”
我和小天向文满打听村里张三李四,回忆从前的许多事情,我们又笑又感伤,终于我们谈得都很累,往事和故人将我们的心填得满满的。
我问文满什么时候回去,文满说:“我今天住一个晚上。”
我说:“好。”
下午四点左右,我对文满说:“文满,我们到车站去,看看明天的车是几点的,如果能买预售票,就买了,免得明天不知道时间,赶不上车。”
我带着文满,到了大街上,打的,下车时,文满看我付车钱,问我:“这么一点点路,十块钱?”
我说:“十块钱是起步价,上车就是十块。”
文满说:“噢。”
我们买到了第二天上午的车票,出了车站,我说:“文满,我陪你到沧浪亭玩玩。”
文满说:“沧浪亭是什么?”
我一时竟有些语塞,说不出来沧浪亭是什么。在沧浪亭买门票的时候,文满问,多少钱一个人,我说:“五块。”
文满说:“噢。”
因为时间比较晚了,我们进园不久,工作人员就在里边催游客,快到关门时间,让大家抓紧,文满说:“五块钱还没看满呢。”
我们匆匆转了一圈,我只能告诉文满,这是从前的有钱人家一家人住的地方,从文满脸上,我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文满在我们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我拿出一件羊毛衫,一条绒毯,还有几盒营养品和食品,也都是人家送的,再转送给文满,其中有一盒营养品,我对文满说:“文满,这个给你爸爸。”
在车站门口又给文满买了一个大蛋糕,卖蛋糕的妇女,看看文满手里提的东西,对文满说:“这份礼蛮重的。”
另一个妇女也看看文满,再看看我,说:“是插队时的吧?”
我说:“是的。”
文满回到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到家了。
第二天,文满的爸爸也打了个电话来,谢谢我给他的营养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