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新《我的堂兄刘家桥》

我堂兄刘家桥是我大爷和我大娘唯一的孩子,是我们老刘家第一个高中生,也是我们鲁西南金成县刘家集镇刘家村的第一个高中生。1964年7月从金成县第一中学甲班高中毕业。

我堂兄刘家桥天资聪慧,长得又一表人才,深得老师的喜欢。学习委员、班长、学校团支部副书记,一路走来,步步都很优秀,毕业那年又入了党,按学习成绩,考一所名牌大学一点问题也没有。然而,我堂兄刘家桥却放弃了升学、招干、招工等机会,低调回了我们刘家村务农。

“礭(què)大空(注:也叫拉闲呱、瞎扯拉、说话、闲聊,鲁西南的俗称)”是早年我们鲁西南地区街面上的一景,是早年鲁西南人闲得蛋疼的一道风景线。无论有影没影的事儿,大家在一块都能礭得有滋有味,身临其境似的,很吸引人的耳朵。所以,那时候的鲁西南农村,只要不刮风,不下雨,不下雪,或者有什么忌讳,农闲季节,或者是饭时,随便找个村子看看,哪怕是黑灯瞎火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都能遇到“礭大空”的人群。这些人啊,自家的大门口,或者别人家的大门口,或者是一棵大树下面,不是在听别人礭,就是在自礭;或蹲,或站,嘴里吸着喇叭筒似的旱烟,一明一暗,鬼火一般。泱泱礭个不完。

在大街上“礭大空”的主角,大多是村里的故事篓子,是那些“进过京,串过卫,赶过三年毛州(馆陶)会”的人物,见多识广,思维敏捷,善编能造,能说会道,话语幽默奇巧,说话欲又强。礭的内容大多和“酸呱(注:黄色故事的俗称,也称“骚呱”)”的内容差不多。人的生殖器是主要道具,充满激情、漂亮年轻的女人永远是主角,暧昧、勾引、偷情、做爱永远是主体。有时礭得寡淡无味,有时礭得血淋淋的,猪狗都受不了。经典段子一嘟噜一串的,有的都流传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了。也许我们刘家村缺乏故事篓子,缺乏那些“进过京,串过卫,赶过几年毛州(陶馆)会”的人物,和其他村里的“礭大空”有些不同,大多是凑在一块胡礭,瞎礭,礭的没有一点正经事儿,一点都不着调儿。你一句,我一言,胡礭,瞎礭。礭身边的人,礭身边的事,礭眼下的形势;天南海北,活的死的,飞的跑的,上至天宫的神仙,下至地狱的恶魔,小鬼小判,乌龟王八蛋,没有礭不到的。尤其是饭时,大家在锅台上盛上饭,端起碗来就上街了,凑到一块,嘻嘻哈哈,边吃边礭,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有了喜忧大事。

五冬六夏,六道轮回,无论礭的什么,怎么礭的,谁礭的,礭的谁,和谁在一块礭的,统统礭完算完,错对概不负责,也没谁要求负责。

我们刘家村胡礭的名嘴,相当于中央电视台的名嘴。他们胡礭的地点是大街上或者田间地头。尤其是大街上的那棵大槐树下面,饭时的礭场,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刘家村最大的礭场。

大槐树上常年挂着一口锈迹斑斑的生铁犁铧头,“当当”一响,村里的一个事件,一个大事件,或者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事件就开始了。

村里人在大槐树下胡礭,不用敲犁铧头,不用打招呼,离大槐树近的男人(极少有女人),端起饭碗,筷子上插着几个地瓜干锅饼,或者一个花哩虎卷子(鲁西南杂粮和小麦混合面蒸的馒头),或者一个蒸馍(馒头的俗称),说来就来了。当然,也有专门奔着大槐树这个礭场来礭着玩的,或者是来戳事儿的。

我堂兄刘家桥从村里的半日制小学读起,读到公社学校的隔日制,又读到县一中的全日制,前前后后读了十四年的书啊,20多岁的大男人了,人家的儿子都满街跑着打酱油了,他却连根媳妇毛也没娶上,别说把儿子耽误了,把孙子都给耽误了。无功名,无官职,这样一身轻松地回来当咱老农民,这么多年的书岂不是白念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一石激起千层浪啊,我堂兄刘家桥就成了村里人,甚至外村里的人,大街上,田间地头上胡礭的对象了。

大队支委刘志成三十露头,是我们村里天生一个有威的人,正直,辈分也高,家族势力也大,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极少说话,一旦开口说话便鸦雀无声了,却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喜欢听大家胡礭。用他的话说“不图别的,图个热闹,图个好心情。”

万里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狂风啊。这天,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彩,闷热无比,知了的鸣叫也极其聒噪,一阵高起一阵,撕裂着湛蓝的天空,大早晨的刘家村人穿着个大裤衩子都汗流浃背,无法忍受。

早饭时,刘志成下身穿着一件短裤,上身穿着对襟短袖褂。无论在什么场合,他总是穿得这么衣冠整齐,这么讲究。在厨房里让老婆盛上饭,手里拿上筷子和两个地瓜干锅饼,扔到饭碗里一大块红萝卜咸菜,端起碗来就来到大槐树下面;街面上,那些鸡鸭鹅的,夹带着尘土,欢叫着围了上来。

大街吃饭的人很多,少有的多,二三十口子一堆,二三十口子一堆,好几堆,男女都有,还有些小孩子,端着饭碗,边吃边礭,神神秘秘,像在礭什么天大的疑惑或者什么大事情。

大槐树下的这堆人最多,男人穿得都非常随便、稀少,多是一个大裤衩子,有白的,有花的,那种柳条花,往下一蹲,裤裆里的那嘟噜黑乎乎的家什都能露出来。大家礭的是我堂兄刘家桥高中毕业回来当老农民的事情。也不知是谁开的头,怎么开的头,前面怎么礭的,刘志成来到的时候大家已经礭得很热乎很热乎了。你一言,我一语,大辩论似的,一个比一个腔口高,一个比一个好奇,一个比一个都想弄明白,一个比一个英明。

二狗子说:“是县长瞧不起咱乡下人,不让和他闺女好,一赌气回来了。有种!”

玻璃嘴与二狗子争辩说:“是有病,是他有病,羊角风!升学、招干、招工都不合格,不回家来,还进京当咱国家主席不成!”

三夹斜走到玻璃嘴的跟前,敲敲碗边,说:“都不是,绝对都不是!是他娘的上了几年学,上呆了,学傻了,找不着北了!你知道這叫什么不?这叫‘抱着孩子走丈母娘家——谝鸡巴屌能!’”

……

刘志成喜欢“礭大空”,一般是只听不参与,图的是个热闹;也喜欢蹲着吃,“啾啾”地轰着围上来的鸡狗猪鸭什么的,边吃边听他们胡礭。二狗子他们越礭越没边没沿了,越礭越不像话了,刘志成听着听着脸就黑下来了,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了,把碗往地上猛一蹾,蹾出半碗稀饭来,说:“龟孙!还有完没完!”大家才噤声了。

刘志成从地上端起碗来,往地上一泼,打发地上抢食的畜生,也不看大家,一边往家里走着一边说:“一个个屌能的,净你娘的闲扯淡!你们以为你们是刘家桥?你们不是!不是我说你们,就你们这一个个的熊样,给人家提鞋、舔腚沟子都不够格,还在这儿胡吣啦!告诉你们吧!新社会,新国家了,刘家桥是想来家弄点事儿!弄点事儿——你们明白不?你们不明白!条条大路通罗马,非你娘的考上大学,提了干,远走高飞,不回咱刘家村了,不给咱刘家村出力流汗了,才是你娘的正路?放你娘的狗屁!”

刘志成的话音还在他的身后拖曳着,我堂兄刘家桥穿着一身崭新的粗布老衣,自然是我大娘织浆的了,白褂蓝裤,圆口布鞋,笔直的腰杆,板刷似的小平头,挽着袖子,劲抖抖的,推着他家那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绣着红五星的帆布黄挎包,后面跟着一群猪呀狗的,唧唧哇哇,像中了状元似的过来了,满脸喜霞,还有些羞涩,毕恭毕敬,和这个说大叔您老吃着哪,和那个说大哥你吃好了,一路打着招呼,过来了。

我堂兄刘家桥挠着头皮,有点不适应,和围上来的、满脸敬慕的二狗子等“礭货”们,几分羞怯地说:“去……去公社,参加个会……”

“等等!我拿个瓶去,给我捎斤洋油!”

二狗子急慌慌地说。

那时间,县社教工作组住在我家里,组长是县人武部副部长乔宏生,腰里藏着一把手枪,一把很精致很漂亮令人羡慕的小手枪。

据说,乔宏生组长是个很有社会背景的人,跟省内外很多高干不是战友就是同学。家乡湖南衡南,燕京大学物理学系的学生,没毕业就参加了革命。1963年9月充实地方武装部力量,从部队上下来的正团职干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印战争都参加了,多次荣立战功,其中一等功两次,在部队和地方都是个标杆式的人物,组织多次要提拔他到更高更重要的领导岗位上工作,都被他拒绝了,前途无量。

乔宏生五十多岁的样子,笔直的身板,胖胖的,高高的,大眼龙瞪,穿着一身不戴领章帽徽的旧军装,顶一个崭新的军帽,平时话稀,讲起话来嗓门高大,一套一套的,很有理论水平;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军人的步伐,有板有眼,却长着一张极难说话的样子,令老百姓内怯、胆战,一般人不敢随便和他搭腔、接近,却非常欣赏我堂兄刘家桥,说我堂兄刘家桥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青年人,能干点事儿,把他列为县工作组编外成员,让他参加县工作组的一些必要活动,还经常和他彻夜促膝谈心,给他推荐书籍,送给他书籍,和他交流读书感想,还和他谈国际共产主义社会,谈苏联,谈赫鲁晓夫及其修正主义,谈我党的“九评”,还邀请他去城里做客,还要正在上高中的闺女乔莲向他学习,学习他回乡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革命精神。不久,我堂兄刘家桥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组织青年人参加义务劳动,编演革命小戏曲,活动得有声有色,很得村里人的喜欢和赞扬,乔宏生就帮他出谋划策,成立了一支25人的青年突击队,制定了纪律、学习计划和任务。我堂兄刘家桥就经常领着这支青年突击队,风风火火,解放军似的,满大街找好事做。还带领青年突击队,排着整齐的队伍,打着红旗,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等革命歌曲,到三里地之外的大王庄知青点上,和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结成对子,切磋农业生产技术,交流学习领袖著作心得体会,联合办夜校,办识字班,办读书班,相互传阅《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甘岭》《野火春风斗古城》《雷锋日记摘抄》等书籍,把知青点上那辆崭新的红色东方红压链拖拉机开到村里来,给生产队里深翻土地。尤其是农忙季节,青年突击队总是一马当先。无论是哪个生产队,哪户人家,只要有困难了,不用打招呼,突击队的人马就到了。

青年突击队的人员成分,不是黨员就是团员,或者是入党入团积极分子,纯粹的贫下中农出身,一个个穿着粗布老衣,很多成员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稀一顿稠一顿的,却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不计较个人报酬和荣辱,大公无私,天天生龙活虎,满村都是他们学雷锋做好人好事的影子。他们昼夜都会做好事。想起什么好事来就做什么。有的做了好人好事连个名字都不留,全身心的奉献精神,成了村里大人孩子学习的榜样,为原本民风淳朴的村庄,增添了崭新的景象,十冬腊月,村子里也很温暖。

后来,我堂兄刘家桥又担任了大队支部副书记,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大队支部副书记,又打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注:1956年,国家提出了新农村建设。1960年《中国农业发展纲要》再次提出了建设我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旗号,制定了“奋斗三五年,誓把刘家村建设成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新农村”的工作目标。乔宏生就把我堂兄刘家桥和青年突击队的事迹,整理成了一篇很感人的长篇人物通讯,很快上了《大众日报》和省人民广播电台。我堂兄刘家桥就大红大紫了。先是被人民公社树为青年人学习的榜样,不久又被金成县县委县政府、团县委树为学习典型,由县委办公室牵头和团县委联合下发了“向共产党员回乡知识青年刘家桥同志学习”的红头文件,团县委召开了向我堂兄刘家桥学习的全县团员誓师大会,县委全体常委出席了会议。会议上,我堂兄刘家桥披红戴花,做了表态发言,决心奋斗三五年,誓叫刘家村大变样,轰动了整个金成县,成了我们金城县教育孩子和做人的榜样。

然而,我大娘,也就是我堂兄刘家桥的亲娘,却不管这一套。你回家来了,来到娘的眼皮底下了,不管你干什么,怎么干,必须给娘干好,这是咱老刘家的立人立家之本。你干不好,你就给娘滚得远远的,免得被人家戳娘的脊梁骨。知儿莫如亲娘啊。干好干坏的事,我大娘不用操心,我大娘操心的是他的婚事。

自古以来,咱老百姓家的孩子,城里的也罢,农村的也罢,男孩子也罢,女孩子也罢,都结婚早。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实施这么多年了,明文规定“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始得结婚”。白搭。娃娃亲是没了,童养媳也不见了,包办强迫、男尊女卑,不走法律,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就定亲,十四五岁结婚生孩子的,大有人在。

我大娘从我堂兄刘家桥上初中就操心他的婚事,上高中后,这心操得就更是没说的了。有一段时间,我大娘像是想儿媳妇、想抱孙子想迷了,想疯了,一有空闲,揣上我堂兄刘家桥的一张小照片,羊草包手巾里包上几个鸡蛋,或者装上两包果子(糕点),或者提上一串油馍二斤馓子,再揣上一盒洋烟,东村里找媒婆,西村里请媒人,给我堂兄刘家桥说媒。迷得,从脸前过个有模有样的大闺女,都要问问人家有婆家了没。那个又好笑又讨人嫌呀,哈哈,咱就不说了,四里八村,谁都知道俺刘家村有个儿媳妇迷。不是我大爷非常严肃地批评了我大娘一顿,还不知道我大娘把这件事情折腾成什么样子。

我大爷是正处级国家干部,虽然不在现役军人系列,却和乔宏生一样大的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参加过,在淮海战役受伤后转业到地方上来的,在徐州上班,月月有活钱领着,家里有缝纫机和自行车,虽然都是二手货,五六成新,值不了多少钱,却像今天谁家有辆顶尖的高级轿车那样荣耀。邻里百舍,都以能借到我大娘家的自行车骑上几圈为荣,都以能在我大娘家的缝纫机上扎上一件新衣服或者鞋垫子为傲。家境了得。

大眼睛,高鼻梁,浓眉毛,大耳朵,是我们老刘家男人相貌的基本特征。有一个算一个。这些基本特征是很招女孩子和女人喜欢的,我堂兄刘家桥一样也不少,家境这么好,又是这么鲜亮,又到了找对象结婚的年龄,说媒牵线的媒婆,在我堂兄刘家桥回家来的第二天,摇着大蒲扇,开始进门了;拖拖不断,踏烂了我大娘家的门槛。

媒婆给我堂兄刘家桥说的姑娘,都是邻近庄上的。有张家的闺女,也有李家的丫头;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家庭条件、相貌都不错,门当户对的多了去了。我大娘高兴呀,媒婆来了,都乐颠颠的,又是沏茶,又是让烟,赶到饭时,还给媒婆弄上两个好菜,硬菜自然少不了,不是鸡就是鱼,再不就是一碗大肉,还有一壶烧酒,把媒婆打发得眉飞色舞,大包大揽。我堂兄刘家桥却借各种理由推辞掉了,一个也不见。

我们鲁西南的媒婆,包括城里的,没有三分利不起早五更,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东西;少有白跑腿白磨嘴皮子的。

我大娘家是我们刘家村公认的大肥户,我大娘又是个儿媳妇迷,又这一个儿子,这桩媒要是说成了,“谢媒礼”肯定不是仨瓜俩枣的事情,弄件好洋布褂子穿穿,跟玩似的,村上和邻村的媒婆都往我大娘家跑,都想把这桩媒说成。无论来的哪个媒婆,说的谁家的姑娘,姑娘有多么高,多么俊,多么能干,多么懂事,家境又多么好,哪怕这些都是真的,我堂兄刘家桥——面都不见就推了。媒婆挣不了钱,得不到东西,白磨嘴皮子和鞋底,就开始糟蹋我堂兄刘家桥了,说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眶子太高,高得都看不到上眼皮了,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也就没有媒婆登我大娘家的门了。

这还了得?这不得了,不得了!

和我堂兄刘家桥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不管穷的富的,都有媳妇了,有的孩子都满大街跑着打酱油了,我堂兄刘家桥却什么也没有,不让说媒,又不让我大娘当家,又落出了这样的名声,我大娘慌神了,得空就嘟噜我堂兄刘家桥,无论是做饭,还是洗衣服喂猪喂羊挑水劈柴,做着做着就自言自语了,老是这么几句话,说:“咱再怎么鲜亮有个屁用!鲜亮不能当媳妇,又不能给你生孩子,屁用也没有!哼!”

实际上,我堂兄刘家桥不听我大娘的,不让媒婆说媒,不见任何姑娘,不是不想找媳妇,不想结婚,更不是眼眶子高,一是,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了,没去考大学,没去当工人,没去当兵,这样回家来了,是想回家来干点事,干点实实在在像模像样的事,用现在的话说叫“创业”,叫“返乡创业”,创出了一定的成绩,再说结婚生子;二是,我们刘家村里的一个姑娘闯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放不下。

——这个姑娘叫枝枝。

她苗条、俊秀,浓眉大眼,水灵灵的大眼,还有一根耷拉到屁股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摆来摆去,风光无限,不知道撑死了多少男人的眼睛。

枝枝姑娘是我大娘前院邻居王兆旺的大闺女,比我堂兄刘家桥小四岁。

我们刘家村村后有一个狭长的S型大水坑,也是我们村的重要标志,和大槐树一样有名的重要标志。常年像一条蜿蜒爬动的大蟒蛇。水质清凌凌的,像村里的魂,鲜活,美丽,动人。坑沿上都是柳树,粗细不一,大小不等的柳树;有的是刚刚栽上,是根独柳棍,两三米高,手腕粗细,嫩枝从底部长到顶端,靠谁家近,肯定是谁家栽的,夏天爬满了蝉蜕;有的枯了,树身上咧着大大的嘴,里面住满大个子马蜂,个个拖着根瘆人的螫针,嗡嗡叫着,蜇到谁身上谁身上就得四五天的红肿,钻心的疼痛。大水坑里常年有鱼,鲤鱼、花鲢、草鱼、鲶鱼、窜条,随便撒一网都不会落空,或大或小总要有几条十几条白凌凌的鱼,噼里啪啦,活蹦乱跳的,甚是好看。

这是一个大水坑,很大的一个大水坑,像个小湖泊,什么时候有的,怎么有的,没人知道;大水坑有多深,大水坑有没干过,没人知道;大水坑淹死过多少人,也没人知道。不过,关于大水坑种种水鬼作怪的传说,却是个个触目惊心。

最令村里人深信不疑和敬畏的是关于“来嗷水鬼”的传说。传说了多少代人,没人说得上来。却坚信每年雨季的深夜,勤奋的刘家村人都入睡了,白眉、白须、秃顶、三尺高的“来嗷水鬼”会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硕大的木盆里,点着烛灯,摇着蒲扇,“咯咯”地笑上一阵,然后就是“来嗷来嗷”的直叫唤,叫唤得——硕大的木盆在水面上“噼里啪啦”,荡来荡去,煞是骇人。由于它总是“来嗷来嗷”地叫唤,村里人就叫它“来嗷水鬼”。后来连大水坑的名字也叫“来嗷大坑”了。

村里人还坚信“来嗷水鬼”每出现一次,肯定是它的使唤丫头或者童子投胎轉世了,没人侍奉它了,它来要侍奉人了。这样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会严阵以待,防备着自家的人,尤其小孩子,别让“来嗷水鬼”领了去;没谁稀罕当“来嗷水鬼”的侍奉人。所以,每到节日,尤其是中秋节和春节,村里的人都要来大坑边上摆上贡品,进行祭祀,敬奉“来嗷水鬼”,让“来嗷水鬼”保佑平安,惩处坏人和邪恶。

由于“来嗷水鬼”的强大、神秘和可怕,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了,大人肯定会说:“你哭吧,你闹吧,来嗷听着呢!”再难缠小孩子也会立马噤声。

如果有人在坑里打鱼或者洗澡或者洗衣服,上岁数的老年人都会停下来对这些人,提醒着说:“小心来嗷啊!”

村里大人最毒的誓言,孩子最毒的誓言,不是天打五雷轰,也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更不是出门被什么撞死,而是——我要怎么怎么着了,就叫来嗷把我拉走!比如:我要是和你老婆相好了,动你老婆一手指头了,就叫来嗷把我拉走!

大水坑是村里建筑房屋取水的好去处,也是村里人洗衣服的好去处,虽然有那么多离奇古怪的鬼怪传说,又这么骇人,也没有挡了村里人打鱼,游泳,洗衣服,取水。

这年初秋的一天,阳光依旧火辣辣的,一丝风也没有,知了趴在树枝上嘶哑地叫着,大街上,狗们卧在阴凉处“哈达”着舌头,鸡鸭打开翅膀,张着嘴,卧在树荫下。到处都懒洋洋的。

刚下过一场大雨,村后大水坑的水面猛增了许多,长有六七百米,宽的地方有二三百米,像个小湖泊,清凌凌的,十几只大白鹅在南岸边的水面上,有的兴奋地展着翅膀,打着水面,噗噗啦啦,“嘎嘎”乱叫,有的绅士般地游来游去,煞是好看。原本长在坑沿上那些枯了的和没枯的大柳树,大半截子埋在了水里,爬满了青苔,浑身绿莹莹的;浮萍荡出了水面,趴在坑沿上,晃来晃去,滑溜溜的,和成群结队刚刚脱尾的癞蛤蟆、青蛙混在一起,一片片,一堆堆的,密集得有点让人干哕和恐惧。

中午下晌后,起风了,阵阵吹来,有些许凉意,一切都欢实了起来。枝枝、莲花、叶子等七八个女孩子,“嘻嘻哈哈”扎堆在大坑沿上洗衣服。

因了“来嗷水鬼”的故事,洗衣的姑娘们都是结对而来,结对而去,极少见到一个人在坑沿上洗衣服或者洗东西。那样会把人吓着的。

这个大水坑就在我大娘的家后,南坑沿距我大娘家的房屋后墙也就一百多米,还是枯水季节。

这七八个女孩子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嬉闹着,一眨眼,枝枝姑娘滑进了坑里,转眼就挣扎到了水坑的中央。女孩子们大多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枝枝姑娘在坑里浮上浮下,像被“来嗷”拖着,死死地拖着,一会儿就剩下头发梢梢了。

莲花姑娘知道我堂兄刘家桥会水,大跑着把我堂兄刘家桥喊来,我堂兄刘家桥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跑着,跑到坑边上,“噗通”一声就跳了进去。

我堂兄刘家桥虽有一些在水里救人的知识,却没有实践经验,潜下水去,刚刚接触到枝枝姑娘,就让枝枝姑娘双臂搂头扣着了。不是我堂兄刘家桥水性好,不是一般的好,拿过全区中学生400米自由泳比赛的名次,又年輕气盛,一股猛劲顶出水面,然后带着枝枝姑娘游向浅处,抱起枝枝姑娘向岸上走来,命也搭进去了。

枝枝姑娘在水里挣扎得连件遮羞的小衣裳都没了,光溜溜地被我堂兄刘家桥抱了上来,像抱上来一个妖怪,很纤细瘦小的一个妖怪,白生生的,头发遮着脸面,啦啦地流着水。岸,太滑。我堂兄刘家桥艰难地抱着枝枝姑娘上岸,扑扑腾腾,滑上滑下,像困在蛮荒沙漠上的旅人。

我堂兄刘家桥不知滑上滑下“扑腾”了多少次,才抱着枝枝姑娘站到了干地上。我堂兄刘家桥那雄壮,充满弧线美的身体,以及枝枝姑娘坚挺而又小巧的乳房,阴阜上浓密而黑亮的阴毛,一览无余。人家溺水都面色青紫、肿胀,眼睛凸暴,四肢青紫,腹部巨大,鼻子、嘴里吸满了黢黑的紫泥,失去了原有的本色,丑陋无比,十分骇人;枝枝姑娘却像睡着了似的,双臂扣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水淋淋的,让我堂兄刘家桥抱着,死死地抱着,一点不丑。姑娘们看到这样的景象都傻眼了,时间像静止了似的,没了躁乱的声音,没了炙热,也没了惊慌,都静静地看着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像在电影里或者什么画报上看到的一幅致精致美的欧式宫廷画,更像是一场梦。但,这毕竟不是一幅欧式宫廷画,更不是梦。

我堂兄刘家桥的体力虽然有些不支了,还行,头脑也很清醒,往下一看,才看到自己的大裤衩子也没了,在水坑里“扑腾”没了,也像枝枝姑娘一样浑身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枝枝姑娘仍旧双臂死死地扣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甩也甩不掉,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骄阳似火,知了嘶叫,我堂兄刘家桥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处理是好了。还好,莲花姑娘是个胆大一点的姑娘,上来想把枝枝姑娘接过来,可枝枝姑娘的双臂像是焊在了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上,我堂兄刘家桥做不到,她也做不到,怎么用力都做不到。莲花姑娘急得四肢哆嗦,两眼泪水,也白搭。我堂兄刘家桥忙喊其他的姑娘过来帮忙,嗓子都快喊破了,大家却像是看到了“来嗷”爬上了岸,吓没了魂魄,一个个像一根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柱子竖在那儿,没谁听他的喊叫,一个也没有。我堂兄刘家桥忙让莲花姑娘从洗衣盆里捞起一床被单,裹上了枝枝姑娘,裹上枝枝姑娘的羞处,又让莲花姑娘捡起他扔在地上的上衣,死死地系在了他的腰间,切断了姑娘们的视线,姑娘们才如梦初醒,继而纷纷尖叫了起来,下意识地抱着脑袋尖叫了起来。我堂兄刘家桥“啪啪啪”狂跺了几脚,泥土纷飞;又歇斯底里地咆哮了几声,撕裂了长空,刺耳的尖叫声才停了下来。

我堂兄刘家桥抱着枝枝姑娘坐到了地上,用面颊试了试她的鼻子,她真的没有什么大碍,有呼吸,很均匀,脸上红扑扑的,鼻子尖上挂满了细小的汗珠子。

奇了怪了,溺水的症状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的确像睡着了似的,呼吸如兰,芳香四溢。已经没什么了,真的没什么了,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睛抚摸着怀里的枝枝姑娘,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很大的一口气。

村里的人也都闻声涌上来了,大人孩子沿坑沿站了一大溜,有人还牵来了一头戴着牛鼻圈的老黄牛。几个上岁数的女人,帮着莲花姑娘把枝枝姑娘的双臂掰开,掰下来,然后把枝枝姑娘搭到牛背上控水,“哇哇”地控出了几股水来,枝枝姑娘的四肢也就活动了起来,我堂兄刘家桥便扛起枝枝姑娘把她送到了家里。赤脚医生急匆匆地赶来了,测了测枝枝姑娘的血压,听了听她的呼吸,没什么了,真的没什么了,大家便分头散了。

枝枝姑娘的父母领着妹妹走姥姥家去了,家里没有人,莲花姑娘自动留下来,陪着还剩半口气的枝枝姑娘。

当枝枝姑娘的意识完全恢复过来,已经躺在自己的闺房里了。

枝枝姑娘坐起来,忙又躺下,扯着被单遮着身子,一脸煞白,问坐在床头上的莲花姑娘,惊慌地说:“我怎么这样?我的衣裳呢,我的衣裳呢……”

莲花姑娘说:“在坑里呢,在来嗷坑里呢。”

枝枝姑娘说:“怎么在坑里?”

莲花姑娘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一眼没看到你,你就下去没影了,能捞上来你,就不错了,还衣裳!”

枝枝姑娘皱眉,脸上木木的,想了想,想起什么来了似的,脸就红透了,说:“谁捞的我?”

莲花姑娘说:“家桥。刘家桥。”

枝枝姑娘的大脑瞬间出现了空白,吞吞吐吐地说:“他……他就这样捞上我来的?”

莲花姑娘说:“不这样,还能怎么样?你在大水坑里折腾得连件小衣裳都没了,没让来嗷把你领去,就万幸了。”

枝枝姑娘很委屈,非常委屈地说:“这么说,他……他,他什么都看到了……”

莲花姑娘就说:“没人是瞎子!”

枝枝姑娘抽送了一下鼻子就泪流满面了,说:“好丢人呀!日后怎么让我活呀这个来嗷,怎么让我……”

莲花姑娘就说:“怎么就没法活了?村里,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做梦都想让他抱一抱呢,你不是也做过这样的梦嘛!前天还和我谝你那个梦呢,怎么着怎么着的,说的和真的似的,我都替你害臊,你还说。这梦想成真了,让他抱上,还抱回了你这条小命,怎么就哭上了叫上了?美死你吧!”

“滚!”

枝枝姑娘抹了把泪水,不哭了,扯了一把被单把头蒙上了。

莲花姑娘说:“救你一命不是个小事啊,想想怎么报答人家吧。”

莲花姑娘说着掀开枝枝姑娘的被单,趴到枝枝姑娘的耳朵上,半开玩笑地挑衅着枝枝姑娘,说:“人家把你从来嗷的手里抢回来了,你身上的什么都让人家看到了,嫁给他?”

枝枝姑娘把脸扭到了一边,小声嘀咕着说:“才不稀罕呢,要嫁你嫁。”脸却红得发烫,身上呼呼地冒着烟,又把被单蒙上了头。

我堂兄刘家桥就这样像个硕大的木桩楔进了枝枝姑娘的心里。她发誓,这辈子谁也不嫁了,再好的男人也不嫁了,就嫁给我堂兄刘家桥,饿死受死也嫁,除非我堂兄刘家桥嫌弃她不要她。

过去,枝枝姑娘是很少去我大娘家里的,除非有什么需要的时候才往我大娘家跑,比如借农具,套鞋样子等。手足无意中和我堂兄刘家桥有了短暂的接触还会脸红、心跳。和别的女孩子走进家里没什么区别。枝枝姑娘被我堂兄刘家桥从大水坑里捞上来之后,这个区别就有了。枝枝姑娘有事无事就往我大娘家里跑。好像是她枝枝姑娘的家。在我堂兄刘家桥面前的表现,给村里人感觉我堂兄刘家桥比她亲爹亲娘还要亲。给我堂兄刘家桥纳鞋底,绣鞋垫,织毛衣,洗衣服,什么都干。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场合,守着什么样的人,对我堂兄刘家桥的称呼都是一个字:“哥。”一口一个“哥”。喊得比亲哥还要甜还要亲,一点不造作。再一个变化是,枝枝姑娘特别喜欢躲过别人的视线,千方百计地寻找和我堂兄刘家桥发生肌肤触及的机会,哪怕是几秒钟的触及她都如饥似渴似的。这一点,只有我堂兄刘家桥心里清楚。然而,这种触及,哪怕是触及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敏感部位,枝枝姑娘心跳还是有的,脸却不怎么红了,似乎理该如此。

我们刘家村的男人和其他村里的男人一样,是在礭场的“酸呱”中泡大的,又耳濡目染地上跑的猪呀狗的,天上飞的雀儿蚊蝇,先是穷追不舍,继而大爱特爱,唧唧喔喔,行苟且之事,极小就懂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了。我堂兄刘家桥心里明白枝枝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却不怎么渴盼,但对枝枝姑娘的初次触及,也许是初次吧,还是有一种震撼,一种莫名其妙的震撼。这种震撼,随之而来的是面红耳赤。烁人。像那天把枝枝姑娘从大水坑里捞出来,不经意间的轻轻一瞥,瞥到了枝枝姑娘那小巧、坚挺,挂着水珠的乳房,瞥到了那湿漉漉的阴阜上浓密而又黑亮的阴毛那样。仅仅几秒钟,或者不到一秒钟,心里的那种震撼,过电一样,随之一个战栗,一个不可抗拒的激烈战栗,险些让他和枝枝姑娘重新滑进大水坑里。

这种震撼,虽然只是一擦而过,我堂兄刘家桥的大脑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和身体的变化。

枝枝姑娘的手臂,不,是枝枝姑娘的整个身体,像饧好的饺子面,那么白,那么软,没有一点生硬的地方;水嫩嫩的,青翠欲滴,透着弧线的美,美死电影上或画报里的那些赤裸裸的西欧宫廷油画。尤其是她的那双小手,圆滚滚的手脖、手面、手指那么白皙,皮肤又那么富有弹性,红闪闪的鼻尖和手指上沾满了水珠,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令人痴迷、窒息的香气,令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神瞬间有了些迷离,魂不守舍。一次,也许就那一次吧?记不清了,我堂兄刘家桥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身体确实有了无法控制而又剧烈的变化,随之男人的标志性器官,就那么不由自主、毫无出息地坚挺、威猛起来,天地精华,也真的那么一无顾虑地失控了,瞬间骇人般地射了,射了,一射千里似的那样令人痛快、淋漓,险些使他栽倒。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了那场大雨啊,因了那个狭长的S型大水坑啊,因了枝枝姑娘的落水啊,因了枝枝姑娘那柔软无骨的身体啊,因了……

深夜,我堂兄刘家桥偶尔回想起这些,却不敢多想下去了。多想下去,一种无法言表的东西,会从他的脚心里慢慢地升腾起来,胀满他的身体,胀热他的面孔,滚烫,滚烫,继而顺着头皮上的毛孔鬻出,鬻满房间里的每个器皿,每个空间,下身也有了剧烈的反应,而且是那么猛烈,猛烈得使他无法控制和忍受,不坐起来抽上几支旱烟,或者到村外,到河堤上,到场院里疯狂地跑上一阵子,跑得汗流浃背,跑成一摊稀泥,是难以平静下来的。

我堂兄刘家桥知道,这是可怕的,甚至是肮脏、下流的,不是一般的可怕和肮脏、下流啊,然而,慢慢地,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也接受和适应了枝枝姑娘的种种触及,以及后来发展到渴望枝枝姑娘的种种触及。两块不相干的面团就这样杂糅到了一块。一切又是这样的合情合理,没有了不妥,也没有了可怕、可耻、肮脏甚至是下流的感觉。

枝枝姑娘和我堂兄刘家桥这样久了,聪明的刘家村人终于看出了端倪。继而就有了闲言碎语。先是在孩子间传起,不久又进入了大人的“礭大空”的話题。似乎,人们长着两只眼睛是专门来盯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的。今儿传说看到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钻玉米地了,明儿又传说他俩傍晚钻进北破窑里半夜里都没出来。

传言就是传言。不可信,也不能信。

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真有什么动静,不会去玉米地,更不会去钻破窑。

我大爷的院子在村里的最最东北角,五间堂屋,两间东屋,一间门底,是个独院,我大爷在徐州工作一个月俩月的还回不来一次,偌大的一个大院子里就住着我大娘和我堂兄刘家桥娘俩,我大娘出门借家具或者是到邻居家套个鞋样子的工夫,或者我大娘去徐州看我大爷的空里,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还有什么样的亲密接触完不成呢?用不着偷偷摸摸这么麻烦。

“妮,咱别去粘着人家了,别看命是人家救的,咱欠了人家的,可咱没戏。”

枝枝母亲见枝枝姑娘对我堂兄刘家桥这么痴情,喊出来“活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来给枝枝姑娘提亲的,不管人家提的好孬,都让枝枝姑娘推辞了。闲言碎语一波接着一波,成了村里人礭大空的经典段子,自然逃不过枝枝母亲的耳朵了,枝枝母亲要托人和我大娘说说,想把枝枝姑娘和我堂兄刘家桥的亲事定下来,挑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省下别人闲着没事“胡礭”,枝枝姑娘安慰娘说干屎又抹不到身上去,死活不让。

一天晚饭后,和枝枝姑娘同岁的桂花,手里领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来找枝枝姑娘玩,桂花刚走了,枝枝母亲就上火了,掂着鞋底,比划着,说:“妮啊,咱别不知高低,不识好歹了。你看看,这个刘家橋,咱也不是说他,心性那么高,恨不能明天就去做县官做州官,咱一个穷老百姓家的孩子,见识没巴掌大,斗大的字又识不了几口袋,不说咱和人家成不了一家人家,咱就是和人家成了一家人家,将来,人家当上了大官,进了大城里,吃住都有公家管着,咱能伺候下来人家?咱伺候不下来!还有,你再看看,人家的那些亲戚朋友,都是些什么亲戚什么朋友?有文化的有文化,当官的当官,进门的,不是轿子就是自行车,咱也伺候不下来!”

枝枝姑娘坐在棉车怀里,嗡嗡地纺着花,不吱声,枝枝母亲又说:“再说,你这么大的闺女了,成天往人家家里跑,白天跑,黑下也跑,恨不能死在人家家里,人家就是没怎么了咱,咱也没让人家怎么了,可四邻的人言可畏。一旦咱的名声落出去了,人家又不要咱了,或者把咱怎么了,咱的脸往哪儿搁?咱还有脸嫁人不?谁还敢要咱不?你给我说说。”

然而枝枝姑娘头一低,照旧去我大娘家。因为我堂兄刘家桥怕和枝枝姑娘的交往被人误解为作风问题,已向组织作了汇报,作了详细的汇报,并和枝枝姑娘私下确定了恋爱关系,只是枝枝姑娘不想和母亲多说什么。

枝枝姑娘的姥爷是个老中医,开着药铺,自然有很多养生、调味的中药了,最疼枝枝姑娘,枝枝姑娘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从来不管。我堂兄刘家桥整天这么忙碌,经常累得,恨不能到家倒头就睡,枝枝姑娘看到眼里心疼啊,知道人参是名贵中药,是大补的,拿了姥爷的一棵大人参,偷偷塞到我堂兄刘家桥的暖壶里,让我堂兄刘家桥当水喝,补身子。我堂兄刘家桥喝着他暖壶里的水和过去不一样的味道,心想,这也许是我大娘给他灌的馏锅水,也没怎么在意,不知不觉就把人参当水喝了。年轻人火力大,即使再累,再乏,一觉醒来就精神焕发了,哪用得着补啊!我堂兄刘家桥喝参水喝得鼻子里冒血,到县人民医院里查了查也没什么病,一点病也没有,枝枝姑娘就明白了几分,赶忙去问姥爷,果真是做了件傻事,说:“哥,暖壶里的水你别喝了,我放了棵人参。”

枝枝姑娘家也是我们刘家村里老门旧家的人家,爹是个泥水匠,是个很有名气的泥水匠,四里八村,不论谁家盖屋子都会晃动着他的影子;娘是个细法人,爱干净,家里无论大人孩子,虽然穿的也是咱老农家的粗布老衣,哪怕是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却也针脚细腻,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和别人家不一样。老少七口人,又没有一个多事的人。邻里和蔼,乡里敬重,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数一数二的,一点也不赖,家风又好。我大娘就想,枝枝姑娘贴上咱老刘家的人了,非咱不嫁,也不图咱的什么东西,再说咱也没什么好东西让人家图的,这是咱老刘家的福啊,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啊,做父母的,整天装聋作哑,龙三不问龙四,说不过去啊。

1965年夏天,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的接触更为密切了。说话、做事眉来眼去,都热辣辣的,一点也不顾忌我大娘的耳目了,还到城里照了合影。结婚证上的那种合影。黑白的,两寸的,六寸的,都有。六寸的是放大的,上了颜色,边上还压了花。我大娘翻找东西时翻出来的。

我大娘虽然没碰到过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有什么过头的行为,搂搂抱抱这样羞人的场面,还是遇见过的。而且不止一次。小伙子大姑娘了,什么都懂了,看到的是搂搂抱抱,没看到的就很难说了。用脚趾头思考一下都能想到。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非出事不可。我大娘就想把他俩的事情挑明,之后把他们的婚事办了,也了却做父母的这桩大心事,免得日后真闹出点什么事来,让村里人戳咱的脊梁骨,什么都晚了。

一天上午,天下大雨,瓢泼似的,没法出工。

我大娘在棉车怀里“吱扭吱扭”纺着花,枝枝姑娘在我大娘脸前给我堂兄刘家桥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我堂兄刘家桥皱着眉头,撅着屁股,拿着支铅笔,一会儿趴着,一会儿站着,在当门案板上的一张大厚纸上画来画去,勾勒我们刘家村的新村建设规划全景草图。画了勾,勾了画。很投入。

我大娘养的那条小黄狗贝贝,很懂事,一会儿跑过来仰脸看看我堂兄刘家桥,一会儿又跑过去仰脸看看枝枝姑娘,一会儿又咬着我大娘的衣角,往外拖,使劲拖,要我大娘起来干一件什么重大事情似的,可我大娘好像不懂得它的心事,它的小尾巴就摇来摆去,汪汪叫着,欢喜得不得了,亲昵得不得了,也焦急得不得了。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谁也不在意它的举止,它便伸出嘴巴咬着了案板上的纸角,摇着尾巴往下拖,我堂兄刘家桥训斥了它一声,它还拖,我堂兄刘家桥用手里的铅笔敲了一下它的脑袋,它才丢了嘴,很气愤的样子,对着我堂兄刘家桥狂吠不止,之后十分委屈地卧在了我大娘一旁,仰着头,仍旧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尾巴仍旧摆来摇去,真的像是期盼一件事儿,一件很大的事儿。好像这件事儿今天不说说或者不发生,以后就没什么指望了。

我们刘家村是个大村庄子,是我们刘家集公社最大的村庄子,1369口人,289户,却是一个非常散落的村庄子,一处处院落像羊拉屎似的,“哩哩啦啦”的一大溜,东一处西一座,毫无规矩;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也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屋。最好的房屋是那种浑砖蓝瓦、三七墙瓦房,三十几间。大部分是那种低矮、窄小的泥挑墙、土打墙的平顶土屋;我们叫它土棚子,从下到上都是土做的,刮场大风都能吹走厚厚的一层皮。

这些土棚子啊,掩映在各种树木下面,在这茫茫的黄淮大平原上,像土蜂筑的巢,一堆一片的,虽然甚是好看,可我们鲁西南平原地区西高东低,一到汛期又大水不断,这样的土棚子呀,不经淹,也不经泡,一场大雨、大水上来就把这些土棚子淋塌了,冲没了。

我们刘家村房倒屋塌,砸死砸伤人畜的事情年年发生。

那时间我堂兄刘家桥对“新农村”的建设认识是非常肤浅的。他心目中的新农村建设无非是把村子里的这些大小不一、高低不齐的房屋,尤其是这些土棚子,扒了重新建设,建设成排房,建设成整齐划一、能抗雨淋水冲的连体排房;高地基,红砖蓝瓦,然后安上电灯电话广播喇叭,条条路上再栽上女贞、白蜡、柿子等果木树,铺上沙石,这个新农村也就成了。

我堂兄刘家桥心中的新村建设计划是:花上三五年,或者七八年,建设350套房子。每套房子都是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一间门底;五十套为一排,五套留一胡同。产权归集体。住宅区围着“来嗷”大水坑建。北边荒地上建四排,大水坑前面建三排。学校、大队部、卫生室、养老院、体育场、花园等公共设施建到村南。“来嗷”大坑建设成一个公园加花园式的莲花池;四周修上路,引进微山湖的红花莲藕,夏日观赏荷花,秋后收获莲藕。建设好后再把电灯电话从城里扯过来,虽然不是“楼上楼下”,在我堂兄刘家桥的心目中,这个刘家村的新农村也很完美很完美了。

我堂兄刘家桥计划新村建设先建住宅区。建一排迁一排。只是建筑材料和劳动力等等实际问题怎么解决,他还没有想好。

那时间我堂兄刘家桥还没有节约土地的概念,后来他主政的“山东省腾飞电气股份有限公司”投资改造我们刘家村,要把我们刘家村建设成别墅式的现代化新农村,统一供电、供水、供气、供热,突然想起了当年他曾经有过的、没有实现的那个新农村建设规划,拿笔在纸上画了画,粗粗算了一下,竟然能腾出40多亩土地,他竟因此愣了四五分钟。

“你俩好了这么久了,相片也照了,我们这做父母的,不能做睁眼瞎。”

我大娘一边“吱扭吱扭”纺着花,一边说:“今天枝枝在,你也在,难得有这么个巧日子,咱就说道说道你俩的事。”

枝枝姑娘知道我大娘要说什么事,拿鞋底轻轻扇了我堂兄刘家桥的屁股一下,大屁股一扭,进了里间。

我大娘停了纺车,站起来,把门关上,把“哗啦啦”的雨声关在了门外,扭脸很认真地说:“前几天,你爹回来时,和你爹商量了,很慎重,没意见。你爹说,话要我瞅机会和你俩说,意见要你俩拿。新社会,新国家,不兴父母包办,讲究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你爹和我的意思是,你俩都不小了,同意,咱国庆节或者中秋节,就把你俩的婚事办了。”

我堂兄刘家桥仍旧在那儿勾来画去的,不吱声,我大娘重新坐到了棉车怀里,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摇了几把纺车,又站了起来,有了几分激动,这几分激动里还有了几分气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来回走动在屋子里,继续说:“不是娘急。你看看人家柱子,和你同岁,生日还比你小俩月哩,13岁结婚,15岁生孩子,这扭脸都四个孩子了。人家也没上那么多学,也没怎么着,也不想怎么着,小两口就想把小日子怎么过好,磨豆腐、干木匠,只要不犯法,能挣钱的活儿,脏也罢,累也罢,人家都干。小日子过得有板有眼,富富裕裕,村里人谁不服?都服,服!再看看咱。咱再想怎么着,想怎么着,再天天忙得像鬼撵着,没个闲时候,可这和咱结婚生孩子两不牵扯,两不碍事啊!再说了,老辈上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家都不成,你立个什么鬼孙业啊!”

我大娘的话说到这份上了,又句句在理,枝枝姑娘又在里间里,我大娘整天在想什么,我堂兄刘家桥心里太有数了。这么多年了,我大娘从我堂兄刘家桥上初中时就开始想,想得心慌,想得都快魔怔了,还不就是想她儿子刘家桥立马结婚生子,让她抱上孙子享天伦之乐,我堂兄刘家桥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清楚,就再也没有不吭声的理由了,“呵呵”了几声,头也没抬,说:“行啊娘,枝枝只要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我堂兄刘家桥说着说着放下手中的铅笔,把那张大纸卷巴卷巴,夹在腋下,转身,想走,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大娘,还有几分撒娇带顽皮的样子,又说:“娘,有一点,咱得说明啊。”

我大娘仰着脸看着,说:“龟儿子,你说!”

我堂兄刘家桥就说:“谁都知道您儿子放着大学不考,回家来,为的就是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广播上说了,报纸上登了,大会上——书记县长也讲了,公社书记也讲了,我现在一点成绩也没做出来,就先说自己的婚事,不要说上级怎么看我了,乔组长一个人也得把我腌臜死!”

我大娘面對我堂兄刘家桥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堂兄刘家桥的话又像是在理,软了,到嘴头上的“不行”两个字又咽了下去,扭脸对着里间征求枝枝姑娘的意见,说:“枝枝,你呢?”

我大娘巴不得枝枝姑娘替她说出个“不行”来,可这个枝枝姑娘在我大娘看来,她傻呀,傻透了呀!竟然不懂得这种事情是“剜到篮子里的菜才是菜”的硬道理!在里间里哼哼唧唧了半天,说:“我……我……我听哥的。哥说什么时候和俺结,俺就什么时候结。反正俺的命是哥给俺的。俺等。”

“好!”

我堂兄刘家桥就把夹在腋下的那张大纸,放在案板上重新铺开,拿起铅笔,直了直身子,笑着说:“枝枝,我承诺你哈:只要咱村的新农村建设一有了眉目,咱就结婚,就结在咱新农村的新房里,咱让书记县长来给咱证婚,来喝咱的喜酒!人家是先成家后立业,咱来个先立业后成家!”

这件事情就这样搁在这儿了。

据说,枝枝姑娘回家后嚎啕大哭了一场。

1966年我堂兄刘家桥23岁。

这年4月,来了几拨人要我们村里去看看他们怎么搞的社教,都被乔宏生组长轰走了。乔组长对党和国家搞社教、搞“四清”运动,有他的想法和见解。在他看来,其目的无非是清理阶级队伍、纯洁革命队伍,广泛宣传党和国家的社会主义方针、政策,严厉打击坏分子和阶级敌人,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人民,巩固政权,最大限度地激发人民群众搞社会主义建设的热忱,改良土壤,多打粮食,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起来,用村里的土话说“吃饱,吃好,吃上好面(注:鲁西南小麦面粉的俗称)大蒸馍”。绝对不能像其他地方那样,把社会环境搞的——进个厕所都要看看是阶级敌人坏分子的,还是人民群众的。人民群众、革命干部因了进错了厕所、吃错了井水而被揪斗、被批判的事情是瞎折腾,咱们不搞。咱们的社教工作已经达到了验收的标准,理清了各个层面上的政治、经济、组织、思想;官僚作风没有了,脱离群众的贵族阶层也不存在了,密切了党群关系,密切了干群关系,人民群众当家做主了,建设社会主义新高潮掀起来了,今后工作的重点应该放到严防美帝国主义、阶级敌人的破坏,巩固“社教”成果,大力开展土地改良,增产、增收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上来。外面的人来我们这边学习还可以,我们没有必要去外面学习,更没有必要瞎折腾。瞎折腾,劳民伤财,一无是处。所以啊,我堂兄刘家桥要搞新农村建设,乔组长满心欢喜地应承下了顾问这一角色,积极出谋划策,经常带领工作组的成员,和突击队的队员加班加点,一身泥浆一身汗水,在一片欢歌笑语中,搞新农村建设。

我们刘家村的新农村建设工程,在乔组长的大力支持下,的确已经启动了。正月初一大家吃过饺子开始启动的。在“来嗷大坑”北边召开了个全体群众大会,坑边上搭了一个挺大的窝棚,把我堂兄刘家桥画好的那张像《清明上河图》似的全景式刘家村规划图,镶嵌在一个玻璃大镜框子里,往里一挂,已是大队支部书记的刘志成,叼着旱烟,又顺手把脚下的一个破纸板箱子拆开,撕吧撕吧,撕成个条状,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折吧折吧,蘸上别人递过来的红颜料,写上“刘家村新农村建设指挥部”几个大字,在一片掌声和叫好中,往窝棚门口的上方一贴,这件事情就开头了。

指挥部设木匠、砖瓦、泥水和后勤四个组。顾问是乔宏生组长。大家推举我堂兄刘家桥任指挥长,乔组长很严肃地伸手挡住了,说:“忒嫩。”指挥长就成了刘志成,副指挥长自然是我堂兄刘家桥的了。

建设新农村的砖瓦我们有窑我们自己烧,门窗口我们有木匠我们自己做,建筑队伍的骨干力量是“青年突击队”。这时间的青年突击队已不是刚刚成立起来的25人了,已壮大到三个排一百多号人了,会什么手艺的都有。

这个青年突击队呀,别看是我堂兄刘家桥当队长,他们壮大、发展得,有精神,有目标,有信仰,就是一个傻子或者一只猫来当这个队长,面对任何艰难困苦的任务,也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假如有朝一日国防需要,他们换上军装,戴上领章帽徽,扛上步枪或者其他的什么枪械,就是一支人民解放军队伍,一支有精气神、有纪律,很标准、很无敌的人民解放军队伍。和正规的人民解放军队伍没什么两样。

青年突击队已经按照新村规划在村南建设起了五套房子,非常漂亮的五套房子;三米三的開间,满外十米宽的房子,大窗户,而且还是玻璃窗户,前后都有,比地主刘金彪的房子不知敞亮了多少倍。这引得全村人啧啧不已,纷纷出义工,人人表现出了从来没有的热情和大公无私。有捐献木料的,也有捐钱的,还有捐献家具和家禽的。地主刘金彪竟然捐出他房前房后的所有成材树木,100元人民币和150块银元。尽管银元不值钱了,这也非常感人和鼓舞人。后来我们刘家村的新农村建设,惊动了公社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无论来的是哪级领导,都给予了肯定。公社书记参观回去之后,支援了三十套房子的木料,县领导给协调了5万元的无息贷款,非常鼓舞人心,使新农村建设的步伐明显加快。公社党委为了给我堂兄刘家桥留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决定把大队支部书记、新农村建设指挥部指挥长刘志成调入公社充实社干力量,发扬光大我们刘家村的精神,要我堂兄刘家桥接任村支部书记,要他放开手脚干好刘家村的事情,不但要搞好新农村建设,还要抓好农业生产,“挖沟别壕”,改良土壤,把粮食产量抓上去。我堂兄刘家桥说自己还嫩,除了在书本上学到的那点知识,没有什么实践经验,号召力也不行,肯定做不好一个大队的事情,还需要继续扶持和锻炼,死活不干,公社党委折中了一下,保留刘志成的新农村建设指挥长一职,重点负责刘家村工作,我堂兄刘家桥才勉强认可了这个事实。

4月21日这天下午,一场风暴铺天盖地地刚刚扫过,半路调回城里的社教工作组马副组长来了。马副组长和乔组长,不是一路人,傻子也能看出个端倪来;社教还没有结束,马副组长就被调回去了。这里面的弯弯不言自明了。

马副组长原本就很强势,这次杀回来就更加强势了。

乔组长去县里开会还没回来,刘志成闯关东的叔叔病危,去了关东,村里的大小干部,有一个算一个,看到马副组长的影子都像老鼠见到了猫,比谁溜得都快,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帮手,一时间让我堂兄刘家桥不知如何应对了。

杀回来的这个戴眼镜的马副组长,的确底气十足,很有派头,号令大队的一切;你不听他的,他就拿组织压你,拿领袖语录压你,拿坏分子、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往你头上扣。我堂兄刘家桥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天天动员跟他去县城看看,看看他搞的有多革命。后来又要我堂兄刘家桥参加他的组织,做他的膀臂,并应允解决我堂兄刘家桥的工作和吃国粮问题。我堂兄刘家桥的心思都在新农村建设上,做不出规划图上的成色来决不罢休,为之不动。我堂兄刘家桥不跟他去,他就不走,甚至要我们刘家村的新农村建设停工,让大家跟他学习,学习领袖著作和党中央的指示。

我堂兄刘家桥怕耽误新农村建设,只好拐了个弯,退了一步,说:“请您给我点时间,我对照领袖著作,领袖语录,深刻检查检查我的思想,咱再说。”

我堂兄刘家桥哪儿是检查自己呀!

马副组长一走,我堂兄刘家桥那身沾满石灰、泥浆的衣服也没换,牵过自行车来,什么话也没说,摇了下铃铛,跨上就去了县城,进县城一拐弯进了乔宏生住的大杂院。他要向乔组长汇报这一事情。然而,时值饭时,乔宏生家里的门却紧锁着,他转身又去了县武装部,武装部的人说乔部长去省城了,也不知道什么时间能回来,乔宏生的夫人在县一中教学,他又去了县一中,县一中的老师说乔宏生的夫人请假回湖南老家了,我堂兄刘家桥折腾得大汗淋漓,又马不停蹄地骑着车子折了回来,去公社看了看,公社书记也没在家,我堂兄刘家桥就心急火燎地来到了大王庄知青点。

晚上的大王庄知青点,星光明媚,和风徐徐,散步、吹拉弹唱的都有,和乡村有着不一样的生活和情调,令人羡慕,令人心潮澎湃,也令人向往。

这是牡丹开花的季节,处处弥漫着牡丹花的气息和馨香。

高中毕业后下乡在大王庄知青点上的乔莲,和她宿舍里的七八个女孩子,正在认真地写学习领袖著作心得体会,见我堂兄刘家桥推门进来了,女孩子们先是一惊,继而都悄悄地溜了。

乔莲是乔组长的闺女,我堂兄刘家桥马不停蹄地赶来,是想问问乔莲乔组长何时从省城回来。有点急不可待,有点心神不宁。

乔莲满脸喜悦,像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优雅而又大方地给我堂兄刘家桥让座,倒水,顺手剥了块糖块,像妹妹对哥哥那样,还要把糖块亲自塞到我堂兄刘家桥的嘴里,弄得我堂兄刘家桥满脸羞赧,极不好意思,还是把那块糖块接了过来塞进了嘴里。

这是女生宿舍,面对的又是乔组长花容月貌的千金,一个自信十足、充满活力、阳光明媚的千金,我堂兄刘家桥想长话短说,问她,她的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一问三不知,什么也不知道。我堂兄刘家桥非常失意,心事重重地捻了一支喇叭筒似的旱烟点上,起身要走,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要我堂兄刘家桥看她写的学习心得。

乔莲的这篇学习领袖著作心得体会的题目是:《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

这题目,像把无比锐利的刀子一下子就扎进了我堂兄刘家桥的眼里,拔都拔不出来!我堂兄刘家桥“咝咝啦啦”地吸着旱烟,拿着乔莲的笔记本看着,看着,来回走动着看着,不是脚下的一个小板凳“扑腾”绊了他一脚,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是在哪儿。

乔莲的这篇学习领袖著作心得体会,不但标题吸引了他,娟秀而又流利的字迹也吸引了他,内容更是吸引了他。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竟然不由自主念了起来。

“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雷锋,学习英雄黄继光,我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一个青年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一个没脑子还有点小资产阶级思想的青年人(革命的爸爸平时就这样批评我的)——活着,总要有点精神,有点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有点大公无私、甘于奉献的精神,更要有点先人后己死而后已的牺牲精神,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流汗甚至牺牲……”

多少年之后,活明白了很多事情的我堂兄刘家桥,每每想起乔莲,都会想到乔莲的这个心得体会,都会想到这个题目,都会想到这个题目下面的内容,都会感慨万分不能自已。“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总能使我堂兄刘家桥想起我们刘家村那个远去的永远不再的青年突击队,想起了那个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的青年突擊队。

那个远去的突击队呀,无论什么事儿来了,没有一个推诿扯皮的,也没有一个不敢于担责的,也没有一个不冲上前的,更没有一个不愿意牺牲自我的,什么事情做得不好或者不到位,说起来都是一片的担责声。大家在村里做好事做得——大街上,连块鸡蛋大的绊人砖头块、崴脚小烂泥坑都找不到。一场大雪,哪怕这场大雪铺天盖地,是几十年未遇甚至是几百年未遇的大雪,也不会有人满街头大呼小叫地召集人扫雪,更不会有人在广播电视里甚至是报纸上指责这家扫雪不给力,谴责那家一片雪花也没扫,大雪刚刚下完,大街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一切畅通无阻,不正是这些青年人还有那么一点精神,还有这么一点无私奉献的精神……

就这一点精神,我堂兄刘家桥始终认为,别说在那个时期,放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放到几百年之后,对每个青年人,对整个社会,甚至对整个人类来说,其价值观也是正确的,绝对是正确的。人不能没有一点精神,更不能没有一点先人后己死而后已的奉献精神,即使是法治社会。漠视社会,漠视群体精神的现象,是要不得的。单位每次招工,工人进厂后,他都要以“人活着要有点精神”作标题,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用那已远去的青年突击队为例,给大家上一堂课,上好第一堂课,总能让这些新入厂的工人,这些青年工人树立起一种精神,像当年刘家村突击队所拥有的那种精神,对企业,对民族,对社会,对国家,对未来,对人生,充满希望,迈出人生中最积极、最有意义的一步。

我堂兄刘家桥还没有念完,乔莲却一把夺了过去,我堂兄刘家桥顿感像被别人夺走了什么宝贝似的,一时不知所措,尴尬地呆着了,乔莲忙说:“我这是瞎写的,让你笑话了。”

“这绝对不是瞎写!瞎写怎么会写出这样令人思索的感受?”

“就是瞎写!”

乔莲说着从她的枕头底下拿出了一身带四个兜的崭新的绿军装,的确良布料的。当然还有一条牛皮腰带和一个红星闪闪的军帽。

乔莲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堂兄刘家桥看着这套崭新的军装,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突击队里,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有套军装,哪怕是棉布的也行呀,何况这是的确良布料的,穿上耐沤,有角有棱的,也板正,还是四个兜的干部装!

“喜欢吗?”

“这个这个……”

我堂兄刘家桥嗫嚅着嘴唇、不由自主地又捻上了一支烟,手有些颤抖。

乔莲斜楞了他一眼,说:“别这个那个了!这是我爸专门给你淘换的,再三交代让我亲自给你送去,我还没来得及送,你就来了,省得我跑腿了。”

我堂兄刘家桥做梦也没想到这是乔组长给他的,大喜过望,从心里感激乔组长对他的培养,对他的厚爱,嗫嚅着嘴唇,双手更加颤抖了,心脏也突突地跳了起来,但是面对乔莲他却不知道如何表示此时此刻的心情,脸上、手心直冒汗,乔莲却要他穿上让她看看,我堂兄刘家桥看了眼浑身的石灰、泥浆,说什么也不穿,说:“乔组长给我淘换的,我绝对要了!我……我,我回家穿吧……”

“你回家穿,我能看到?”

乔莲鼻子一横,不依,非要他穿上让她看看,又说:“我爸说了,不合身就让我拿回去,给你换身合适的。”

我堂兄刘家桥没有一点不穿的理由了,却站在那儿迟迟不动,脸上的汗珠子“嘀嗒嘀嗒”往下落,双腿似乎也不由自主地抖动了起来。要是脱了这身沾满石灰、泥浆的衣裳,就剩一大裤衩子了,他羞于启齿。乔莲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白楞了他一眼,严肃了起来,大声叫道:“刘家桥同志!”

“到!”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是!”

“我怎么看着你不是呀!共产党员有你这么封建的!有你这么……”

乔莲说着,很生气的样子,把军装扔给了他,背过脸去,他尴尬而又艰难地迅速扒下身上沾满石灰、泥浆的衣裳,三下五去二,穿上了这身军装,扎上了腰带。什么都好了,在耀眼的汽灯下,乔莲拿着一个大方镜子给他一照,他险些被自己的光辉形象给吓着了:如果再戴上领章,咱这绝对是一个威风凛凛、年少英俊的解放军战士!一个能用毕生精力保家卫国、为人民服务的解放军战士!

我堂兄刘家桥被镜子里的形象深深打动了,顿时热泪盈眶……

“没出息!真没出息!”

乔莲说:“也不知道我爸怎么这么待见你,比他儿子还待见!怵怵瘪瘪的,我怎么就没看出你哪样让人待见!”

乔莲眉笑颜开地嘟噜着,把镜子收起来,又说:“你不是找我爸吗?我爸下午把电话打到这儿来了,说明天就回来,回你们刘家村,说是有重要精神要传达。”

这年的8月5日早晨,天刚放亮,阵风呼呼地刮了起来,随之蜂拥而来的乌云在头皮上不停地狼烟翻滚,燕子和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鸟儿,扫着街面飞来飞去,突然大槐树上的犁铧头“当当”地响了起来,一阵紧起一阵,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把村里的人都惊醒了,一个男人拉着破锣似的腔口,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工作组要走了,工作组要走了!工作组要……”

这个撕裂的声音,喊得像当年日本鬼子进村那样令村里人心惊肉跳。他是我的父亲。他发现工作组要走,是因为乔组长要我父亲把他的被褥、碗筷和茶缸等生活日用品送给村里的贫困户。

第一个被响声惊醒的是我堂兄刘家桥。

从新农村建设开始的那一天,他就和刘志成住在那个窝棚里。刘志成名义上提拔到公社当社干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改变,一直没有离开我们刘家村,一直在新农村建设工地上,除了继续挣刘家村大队的工分之外,公社每月给他补贴九块钱。

刘志成去砀山购木材还没回来,我堂兄三两下穿好衣服往外跑,跑到门口,扭脸瞥到窝棚里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大信封,上面写着刘志成和他亲启的字样,倒回来把这个大信封抓到手里接着往外跑。

我堂兄刘家桥拆着信封跑到村口上,村口上,我父亲和几十号村民抓着乔组长的车把,拦在他们前面。他们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信封里有一沓钱和一封信。

信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深得魏晋风韵,是现在的很多书法家写不来的。

我堂兄刘家桥把信抽出来,禁不住念道:

乡亲们:

社教工作结束了!

我们要回原单位工作了!

首先,谢谢众乡亲在这么久的时间里对我们的帮助和关爱!

社教工作责任重大,千头万绪。尽管我们工作组全体成员对党,对国家,对民族,对人民,对社会主义建设是忠心的,是不二的,由于我们理解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能力不够,执行能力有限,工作中尽量做到精细,尽量做到以事实为依据,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也在所难免犯下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给某些人或者某个同志或者某个贫下中农,现在或将来的生活造成影响,在此,我们工作组全体成员特向刘家村全体村民说一声,对不起了!

同时,我们工作组全体成员也希望广大贫下中农,广大革命同志,广大党员干部,现在或者将来发现了我们所犯下的错误,我们即使回原单位工作了,你们也要给我们指出来。我们会对你们的批评指正虚心接受,承担责任,积极向组织汇报,请求组织给予核查,给予纠正和处理。

我们的物质还不富裕,新农村建设是艰难的,也是长远的,更是美好的,我们会永远关注、支持刘家村这个美好的项目。这里面是200元钱,是我们的工资,对刘家村的新农村建设虽是杯水车薪,微不足道,却是我们支持国家新农村建设的一点心意,请接受!

此致,

敬礼!

社教工作组

乔宏生执笔

即日

工作组的成员也不富裕,有的还穿着补丁衣服,有的家里还有病人,除了乔组长之外,家属都在农村,村民是知道的。我堂兄刘家桥念着念着泪流满面了,呜咽着念完,“啪”一个立正,昂头挺胸,向乔组长他们打了个敬礼!

赶来送行的刘家村人们,无论男女老少,无不感动地默默地学着我堂兄刘家桥——立正,慢慢地举起右手,向乔组长他们致敬!

乔组长他们还礼之后,骑上自行车,走得都没影了,我堂兄刘家桥还恋恋不舍地站在那儿张望。他抹了把眼睛准备往回转的时候,一阵清脆的自行车的铃声从远处传来,当他看清楚是乔组长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顿时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又泪流满面了。

乔组长停下自行车,含笑的面孔上有几分庄重,说:“男子汉流汗不流泪!小伙子,伸出手来吧。”

我堂兄刘家桥两眼迷惑地看着乔组长,不知道乔组长什么意思要干什么,两只手都乖乖地伸到了乔组长的眼前,乔组长说:“一只手就行了。”

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钢笔,拧下裹着胶布的笔帽,在我堂兄刘家桥的右手心里,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地写下了“读书长精神,坚强出意志”十个字。之后,慈祥而又有内容地拍了拍我堂兄刘家桥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言语,似乎也不需要再言语什么了,骑上自行车,人又走远了。

“读书长精神,坚强出意志。”

我堂兄刘家桥念着手心里的这十个字,又想起了乔莲的那篇——“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的心得体会,死死地把手攥了起来,生怕它们跑了似的,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更加模糊了起来。

乔组长和他的成员在我们村里搞社教是一回事,搞生产又是一回事。

尽管村里很多人感到乔组长及其成员,一个个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尤其是乔组长,是一个极有思想觉悟和文化知识的大干部,省委副书记都亲自跑到俺刘家村来,找他做工作,要把他调走调到地委工作,他却从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春天,犁地、撒粪,种棉花栽地瓜耩高粱点玉米,样样活儿不比村里的庄稼把式差多少,而且特别认真;认真得,让一些妇女时常掩嘴偷笑。他人往地里一站,卷卷袖子,和咱老百姓一样,往手心里不由自主地吐几口吐沫,从村民的手里接过什么活来就干上什么了。渴了,喝口炸牙的井水或者小河道里的水;累了,来到地头上,脱下鞋来往屁股下面一垫,坐下来,就和村民们泱泱地胡礭起来;虽然也有荤有素,却荤素有度,含蓄幽默,有说有笑,甚至是畅怀大笑,经常让村里人忘记了他是个干什么的。

我们刘家村农忙的时候,都是送饭。妇女提前下晌,回家把饭做好,然后送到地头上来,大家蹲到地头一块吃。早饭、午饭都是如此。乔组长住我们家,他们的饭自然由我们家负责了。我们家也不是白负责,乔组长他们是给伙食费的。乔组长他们是城里人,咱农村的粗茶淡饭,尤其是那个时代我们鲁西南农村的粗茶淡饭,顿顿,除了地瓜窝窝、地瓜锅饼、地瓜稀饭,难得吃上一顿蒸馍或者花哩胡卷子;就食,也就是菜了,不是红萝卜咸菜就是腌制其他咸菜,带眼珠子的,比如鸡呀鹅呀羊呀,不生瘟,你是吃不上的,猪肉就更不用提了,过年的时候能称上二斤猪肉,那年过的就好到天上去了,平时,你就别做这个梦了。大队把工作组吃住安排到我家,起初,吃什么的问题,把我父母快难为死了。为了让乔组长他们吃好,我父母每顿饭菜绞尽脑汁,除了弄个好菜,计划添加着吃一年的细粮专门做给工作组吃,我們一家人在厨房里吃地瓜窝窝地瓜锅饼红萝卜咸菜。乔组长发现这个问题之后,严肃地批评了我父母,说这样不行,违反政策,说你们吃什么我们就跟着吃什么,不能有二样。我父母却想,人家批评是批评的,这是面子上的事情,当不得真,该给他们做好吃的,我父母照旧给他们做好吃的,乔组长拒食,甚至跑到其他老百姓家里买地瓜窝窝头地瓜锅饼吃,我们家的大人孩子才和他们合伙了。这农忙季节送饭,我家的饭食,除了地瓜锅饼地瓜窝窝,顶多加个煎咸鱼或者咸鸡蛋,其他的也没什么二样,乔组长他们吃得喷香,好一点的,还要和其他的社员分享。

今年大旱,尤其是栽春地瓜季节,滴雨未见,这边又是大平原,又是盐碱沙土地,风卷细沙,遍地狼烟,我们刘家村的两千多亩春地瓜,一棵棵,全部靠劳力一担担水,冒着沙尘栽上的。每天下来,眼睛鼻子嘴里灌的都是细沙,那就不用说头发里和身上了,一出汗,随便搓一把都沙浓浓的。十多天里,这些且不说,俺家的那担沉重的木桶,几乎没离开过乔组长的肩膀,谁争,他就和谁玩恼的,包括我父亲,那些从城里来找他的干部或者其他的什么人,还误以为找错人了呢……

多少年之后,有所成就了的我堂兄刘家桥,每每想起乔组长这些人,和这些事情,就想和大家说道说道他的感受,向他们致敬,却极少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些人和发生过这样的一些事情。后来他不说了,一句也不说了。在企业管理中,却无时无刻不把这些理念灌输到每个职工,尤其是那些中层、高端管理人才的脑海里。要求每位管理人员,包括他自己,无论工作有多么忙,身上的担子有多么重,每周必须到车间里,和工人一块工作一天,了解他们的生活情况,体验他们工作的艰辛。因故缺工的,必须补上。作为一个管理人员,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什么话也别说,什么理由也别找,自动辞职就是了。你不自动辞职,职工代表会毫不留情地联名把你请下来。正是他的这种管理理念,形成了上下一致的合力,把企业做大做强,使他所主政的股份制企业“腾飞集团”的税收占据了全县税收的二分之一,名副其实的纳税大户。

工作组走后的第三天下午,村里在给一个九十三岁去世的老人发喜丧。

堂屋的当门,柏木棺材漆着铮亮的紫红色大漆,昂头有个镶金的“福”字格外扎眼。

院子里摆满了各色花圈,大门外的舍火摆了半条大街。

舍火里有猪马牛羊骡子驴,轿子、大车、侍奉人,人世间所需要的一切,应有尽有。最令人仰慕的是那个棺材罩子,足有两丈高,花花绿绿,像张灯结彩的县衙主房。

快发丧了,年轻美丽的女唢呐手跳上那张早在大街上摆好的八仙桌,捧着那弯光亮亮的黄铜唢呐,又蹦又跳,左摆右晃,挺胸鼓肚,挤眼弄眉,滑稽而又俏皮地吹着一个个嬉笑怒骂的段子,笑得大家前仰后合,泪水都涌出来了。突然一辆破烂车门的敞篷吉普车,像一头怪兽,鸣着尖利的喇叭,从村外开进来,钻进了发丧的队伍里,惊得女唢呐手险些从桌子上掉下来,热闹的一切瞬间静止了。

吉普车里坐着穿着军装戴着红袖章的马副组长和三个青年人。

马副组长从车里跳下来,脸有愠色地转了一遍,最后停在那一大溜舍火的跟前,掐着腰,暴怒了,说:“迷信!浪费!犯罪!”接着大喊大叫着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的名字。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连忙从人群里挤过来,挤到马副组长跟前,马副组长指指这儿,戳戳那儿,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啊?新社会,新国家,共产党领导,坚决反对铺张浪费,喜忧事简办简办,你们的耳朵都放厕所里去了?”

之后,马副组长几乎是指着我堂兄刘家桥的鼻子,说:“尤其你个刘家桥!全县学习的榜样,标兵,大红大紫,竟然也掺和在这种封建迷信里!我一再说——一定要听领袖的话,按领袖的指示去做,你就没有听进一句?走!跟我们到城里去看一看什么叫革命,什么叫按领袖的指示做,什么又叫破除封建迷信,什么又叫解放思想!”

三个青年人不由分说,一把把我堂兄刘家桥拉上吉普车,马副组长气哼哼地摔了下破烂的车门上去,吉普车“呜”地一声,绝尘而去。

我堂兄刘家桥在县城住了一个多礼拜,从城里回到刘家村,就和刘志成掰了。

有的说,我堂兄刘家桥是那天上午九点多回到村里的。先是到新农村建设工地转了一圈,蹲在那儿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闷闷地抽了几支喇叭筒似的旱烟,然后和指揮长刘志成到大队部办公室里抽了一夜的闷烟,第二天就掰了。

有的说,他俩在大队部办公室里说了没几句话,就开始吵了起来。越吵越猛,互不相让。“啪啪”地拍着桌子吵。从上午争吵到夜里三点多钟,吵得刘志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堂兄刘家桥就把刘志成鼓捣醒,接着吵,一直吵到天明,吵的焦点是:是继续搞好新农村建设,还是学城里人搞文化大革命,意见没达成,两个人就掰了。

有的说,他俩的确吵了,吵了很久,吵得天昏地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他俩达成的意见是:我堂兄刘家桥在村里搞“文化大革命”,刘志成继续搞好新农村建设,把房屋建下去,免得鼓起来的这股热潮和干劲没了,免得投入的人财物付诸东流,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互不干涉,互不拆台”是原则。

多少年后还有人在议论这件事儿,很多人断语——他俩压根就没掰;他俩是在唱双簧戏。不过,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坚信他俩就当前的形势,如何进行下一步的工作有了分歧,而且分歧很大。这分歧自然是:是否停止新农村建设搞“文化大革命”。当时我们看到眼睛里的,却是他俩掰了,彻底掰了!

——从刘志成那发乌的脸色上,我们完完全全看到了这一切。

刘志成和我堂兄刘家桥在我们刘家村新农村建设施工现场,开了一个全体会,要求大家站队,愿意跟我堂兄刘家桥“大革命”的就走,不乐意走的就留下来继续新农村建设。我堂兄刘家桥一下子带着三分之一强的人马,转到村里的大槐树底下,敲响了大槐树上的那块锈迹斑斑的犁铧头,召开了一个大会,一个有青年人参加的誓师大会。

大会上,很多人建议要成立一个队伍,团支书齐大宝强烈建议像城里那样成立“刘家村红卫兵造反团”。我堂兄刘家桥不喜欢“造反”这两个字,大多数人也不喜欢这两个字。我堂兄刘家桥就以从新农村工地带出来的这些人为主力,成立了“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选举出了队长、副队长和政委等干部;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打着写有“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红旗,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学城里人那样搞文化大革命。

夺权是不用了,我堂兄刘家桥本身就是刘家村的支部书记,又是这支队伍的队长,村团支书齐大宝也是这里面的人,又是副队长,没什么权可夺的,但是,“破四旧,立四新”还是要做的,排演革命戏曲还是要做的,“打倒牛鬼蛇神”还是要做的,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更是要做的。我堂兄刘家桥领着“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改刘氏宗祠为夜校,开来知青点上的两辆东方红链轨拖拉机,轰轰隆隆,拉倒了后街的胡氏贞节牌坊,改了街道名、村名和南边小河的名字,像打平伙一样在大槐树前面支起一口大锅,很大很大的一口大锅,把从各家搜集来的旧书旧画旧报刊和家谱,一把火点着,之后敲锣打鼓地给每家发了一本红宝书、一张领袖标准像和一副红对联,帮着贴在堂屋的正当门。

不久,公社召集管区的十二个村的村支部成员,坐在一块交流学习领袖著作先进经验,交流搞好文化大革命的工作经验。公社书记亲自参加了,会议开得非常激烈。尤其是对各个大队当前所存在的问题,争论到了白热化程度。会上,有人非常严肃地批评我们刘家村的新农村建设是资本主义享乐主义的表现,不符合“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村里的工作,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虽然有那么个意见放在那儿,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并非真的就那么脱离了新农村建设,革命之余,或者说是没有什么重大政治活动和任务了,还是领着大家积极投入到新农村建设,和坚持新农村建设的刘志成他们加班加点,建设好每一座房子。也就是说,除了革命之外,新农村建设在我堂兄刘家桥的心目中还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有人在这样的场合公开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堂兄刘家桥先是一惊,继而浑身冒汗,不是公社书记严厉批评了这个人在乱弹琴,我堂兄刘家桥怕是无言以对了。这个人的话,刘志成没当回事,却深深埋在了我堂兄刘家桥的心里,无法也不可能忘记这个问题,之后多次很忧虑地和刘志成探讨新农村建设是不是还要进行下去的问题,刘志成都决绝地说,乔组长、书记都说了,这也是党的号召,也是毛主席的号召,没人能扳倒这件事情!还一再拍着胸膛说,如果真有问题,或者出了什么问题,我扛着!可我堂兄刘家桥却没有也不能小觑这个问题。

一天上午,大半上午,我堂兄刘家桥突然像一条疯狗似的,从县里的一个人山人海的万人批斗大会场里满头大汗地钻出来,骑上车子,拼命地往家蹬,“嗖嗖”的,来到新农村建设工地上,把全村人看似宝贝的自行车一扔,自行车顺势掉进了正在“咕嘟”着石灰的石灰窖里也顾不得了,声嘶力竭地让大家停工开会,开批斗会,谁不听他的,他就挥舞着顺手拿起的那把铁锨往谁的身上拍,把新农村建设这项工程上纲上线,说:“咱刘家村的新农村建设,是我‘铺张浪费、讲究享受,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是我‘阶级战线不清’接受了地主资产阶级的捐献,是我……是我……是我违背了党,违背了毛主席的指示,没听党和毛主席的话,和任何人无关……”

我堂兄刘家桥狠狠自我批判了一番,把自己批判得痛哭流涕,如丧考妣,大家都围上来安慰我堂兄刘家桥,说:“家桥,没谁这样想!”

“谁这样想,咱拿铁锨拍死他!”

我堂兄刘家桥哭着说:“你们可都是贫雇农呀!难道你们也要违背伟大领袖的指示和教导?”这一句话把大家吓得——“呼啦”一声扛起工具全跑了,拦都拦不住。

疯了,疯了,都疯了!

刘志成也参加县里的那个万人大会了,散会后,来到家里看着变得空荡荡的新农村建设工地,也是嚎啕大哭。领着几个人,含泪把县领导给解决的五万元无息贷款退了回去,把建设好的和没建设好的房屋,以劳动力做抵押,像今天按揭似的,作价卖给了劳动力富余的村民,把村民自动捐献的财物折合成现金退回去,把剩余的钱财物,一分不留地分发给了为新农村建设昼夜奋战、出力流汗的村民。之后,唉声叹气,扛着铺盖卷去公社上班,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社干,极少再管村里的这些烂事了。

正是管区的这个经验交流会议,使这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革命在我们管区,尤其是在我们刘家村更加明朗化了;这是个大趋势,一个是势不可挡的革命大趋势,不能丢掉任何一个角落。

我们村后的S坑——“来嗷大坑”,是村里人的记挂,是村里人的怕角,村里人把它敬若神灵,逢年过节都要在坑沿上进行祭祀活动,祈求“来嗷”惩恶扬善,福祉村人。这是迷信,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求广大革命群众必须解放思想,必须破除这个迷信,解决村里人多少年来沉积下来的那种敬畏心理。

我堂兄刘家桥广泛征求大家的意见,给“来嗷大坑”起了个“红旗湾”的新名字,接着领着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人马开始填坑,填不死,不罢休。

三十多辆地排车拉土,昼夜奋战,“呼呼啦啦”拉了一个多礼拜的土,把大田地里三四个没用的碱性堌堆和岗子拉没了,连个坑角也没填上。

填不满,就炸。

从大队民兵连部里扛来炸药包,搬来手榴弹,还有一挺机关枪,修理“来嗷大坑”。

宣传队在坑边上折腾了一上午,村里的孩子们围着大坑,欢呼一片,像过大年,看他们又是往里扔炸药包,又是往里扔手榴弹,还往里“突突”地打机关枪。水面上除了浮出了大小不一、白花花的鱼儿,什么也没有。

后来,有十多个猪崽子大小的東西漂了上来,翻着黄黄的肚皮,大家以为是把“来嗷水鬼”的子孙和侍奉人炸死了,浮上来了,一片惊呼,拖上来一看是鲶鱼,一条条二三十斤重的大鲶鱼,大家在坑沿上支上了三口地锅,美美地野餐了一顿才算完事了。

我们老刘家有一项传统,或者是一个家法:鞭刑。

——只要是长辈,就有资格用鞭刑来惩罚他认为的忤逆之徒。

你只要被一个长辈看作忤逆之徒了,你还想在刘家村混,你还想做老刘家的子孙,这个长辈执一牛鞭,对着空中一挥,只要不是和你开玩笑,鞭子一响,你就得规规矩矩地跪下来,接受惩罚。即使这个长辈惩罚错了,冤枉好人了,那一时一刻的惩罚,无论是把你抽得皮开肉绽,还是把你抽个半死,你也得接受。你接受了之后,你确实感觉被冤枉了,受委屈了,你可以请上至少五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给你主持公道,给你伸冤。这个长辈除非是你的父亲,否则这个长辈不管和你多么亲多么厚,他要治好你的伤,还要至少支付给你三百五十斤的细粮做补偿,你不要都不行。双方成本都很高。所以,这种公开惩罚忤逆之徒的事情,村里十年二十年还发生不了一次。

我父亲是老派思想,自封典型的炎黄子孙,划线的话还有点右倾,对于建设新农村让全村人住上好房子这样造福于民的事情,举双手赞成,还把我家里的成材树木都贡献了出来,对我堂兄刘家桥做的“大革命”就看不惯了。新农村建设没戏了,也不管什么季节,农忙还是农闲,动不动就要生产队的全体劳力配合他们的活动。种庄稼,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不是闹着玩的。我父亲是生产小队的队长,管着一百六十多口人的吃食,受不了了,可又说不出个东西南北来,只能躲到一边抽闷烟,动不了大气。

我父亲受不了,村里上岁数的一些老人,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受不了或者是看不惯,时常有三五个老人在我家门口或者我大娘的家门口转来转去,转得人心里直打鼓,问他们有事吗,他们说没有,喊他们进家坐坐,喝杯水,抽袋烟,说说话,他们不说话,不进家,也不搭理我父亲,脸色乌黑,自言自语,阴阳怪气,就在门口瞎转悠,让人弄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名堂。

村里突然传说我堂兄刘家桥和宣传队的人要拿刘金彪开刀,开始斗人,这些在我家门口瞎转悠的老人,一会儿汇集了十七八个,最小的六十七岁了,名副其实的老人,抽着旱烟袋,喊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来到我家里坐下就不走了,打头的老人也不看我父亲,嘴里气呼呼地叫喊着“忤逆,忤逆”,我父亲再木讷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再也坐不住了,决心动用这个家法。

那天上午,我堂兄刘家桥和宣传队的领导成员正在大队部的办公室里开会,自然是研究批斗刘金彪的会议议程了。我父亲腋下夹着一根使唤牲口的大牛鞭,那十七八个老人抽着长长的旱烟袋,跟在后面,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妇女和孩子,大气不敢喘一口,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来到大队部的大院子里。我堂兄刘家桥被人从办公室里叫出来,我父亲二话没说,抽出鞭子来,对着我堂兄刘家桥往空中一甩,鞭子就在空中炸了。

我父亲甩牛鞭,在村里是非常有名的,甩出去快如蛟龙,声如闪电。别说是那些难以驾驭的牲口了,就是再顽劣硬气的坏孩子,听到空中这“啪”的一声,也会打寒颤的。

我父亲的这一鞭,自然是用上了十分的力气,鞭梢落在了一棵树上,这棵树的皮就活生生地被抓下了一块,流着汁水。

我堂兄刘家桥一愣,明白了这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之后,脸色先是蜡黄,继而成了酱紫色的了。宣传队的领导成员都从屋里跑了出来,我父亲没看见他们似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把他们当盘菜,手握鞭杆,指着我堂兄刘家桥,很愤怒地说:“刘家桥!我今天专门来告诉你!咱老刘家是这个村的开山户!明洪武年间从老鸹窝迁徙到这儿来,就以善为本,以孝为大,以和为贵;从不找别人的半点麻烦,也不给别人添半点麻烦。你这样折腾村子,折腾村里的人,折腾散了新农村建设,是在毁咱老刘家人的清誉,是在作孽!在过去——是要受到族规惩罚的!是要从族谱上除名的!是要被赶出刘家村的!”

我堂兄刘家桥在村里人的眼睛里早已疯了,早已六亲不认了,谁的话也不听,也听不进去,更不用说我父亲的话了,或者什么狗屁家法了,和我父亲,还有我父亲身后的这十七八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抵抗着,说:“你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叫干的!是严格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做的,要文斗,不要武斗!”

刘金彪虽然是地主,我们村里唯一的地主,却是我们刘氏宗亲,不仅仅是我们刘家村的刘氏宗亲,还是从我们刘家村分庄出去的三四十个村庄、四五万刘氏宗亲公推的家族长,掌管着刘氏宗亲的家谱续修,种种祭祀,规范着家族里的个人行为,负责着族规、族约的制定、落实和督察。执掌我们刘氏家族五十余年来,赏罚分明,处事公正,使我们这个家族人丁兴旺,长幼有序,内外团结,朋友有信,尊卑有别,被外人所推崇。还有,他辈分高,喊老爷爷老老爷爷的宗亲,遍地都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社会贤达,藏过八路军伤员,给新四军送过信,捐过粮食,掩护过地下交通员等等,乔组长在这儿搞“社教”时都说了,“这是个开明人士,是对党,对新中国成立,对社会安定,做过贡献的人物”,这些咱都不说;这么多年来,因为他的贡献没有人动过他,咱也不说。人都九十六岁了,即使是地富反坏右,混蛋透顶,十恶不赦,老得都爬不动路了,也混蛋不到哪里去了,也恶不到哪儿去了,我堂兄刘家桥和宣传队的人竟然真要拿刘金彪开刀开始斗人。我父亲说了又不听,甩鞭子又不怕,就到徐州我大爷那儿告状。

我大爷跟着我父亲连夜赶来训斥我堂兄刘家桥,我堂兄刘家桥不听也就罢了,满嘴“巴啦巴啦”地和我大爷讲大形势,讲大道理,我大爷火了,说:“妈拉个逼,老子从十几岁就走南闯北,什么事没见过,没经过,还给老子讲?我叫你给老子讲!”

我大爷是个武人,一掌把我堂兄刘家桥打晕过去,拿过绳子来捆上,挟起来扔进了堂屋西间里把门锁了,之后拍拍巴掌,严厉地对我大娘说:“你给我记住!他说得再好听,也不能放他!吃喝拉撒,都叫他在里面!”

继而我大爷破口大骂说:“妈拉个逼,能得不輕,跟老子反!老子是铁杆共产党,铁杆的毛主席卫士!”

我大娘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心软,我堂兄刘家桥又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是唯一的一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拉巴大的,我大爷也许刚走出村子,我大娘经不起我堂兄刘家桥喊三声亲娘,我大娘就把他放了。我大娘这边把他放了,他那边又去组织会场,继续批斗刘金彪。我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豁上了,到大会场上指着我堂兄刘家桥的鼻子说:“刘家桥,你也就是我哥的儿子,你要是我的儿子,你这样折腾,我白天砸不死你,我夜里也得想法把你砸死!”

我父亲这一句话不要紧,宣传队的人就说我父亲站错队了,是反革命行为,是现行反动派,上来几个人就要把我父亲五花大绑,我堂兄刘家桥便举起手中的《毛主席语录》,很威严地大声说:“革命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是底线,我们要永远不要忘记,千万不要忘记!”

捆我父亲的人才扔掉了绳子。

我父亲虽然没有被五花大绑,却被两个宣传队员反剪着双臂押着,和地富反坏右一块站在主席台上挨斗,我大娘听说后受不了了,踉踉跄跄跑过来,很狼狈地爬上主席台,把坐在椅子上挨斗的刘金彪的大高帽子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大喊大叫着,说:“刘家桥,你个小刘家桥,你个王八蛋兔羔子!我是你叔的黑后台,他做的什么事都是我让他干的,我反对毛主席,我谁也反对,反对!我有罪,我罪该万死!你就叫他们斗我吧,斗死我吧,我早不想活了,我……”

我大娘一屁股坐到地上,搦着脚脖子,鼻子一把泪一把,嚎啕大哭,人腔没有,一会儿就瘫痪在地上,浑身抽搐。

刘志成在公社里听说宣传队要批斗刘金彪,也慌了,为什么慌了,虽然他至今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慌了,那时间的反应确实是心里慌了,慌得有点不知所措,连忙借了辆自行车往家赶,赶到家里正好遇上了这一幕,他愤怒了,少有的愤怒,魂魄像似爆了,从未见过的状态,大喊大叫,拨拉着人群闯进去,一个箭步跨上了主席台。随后,五六十个青壮年男子,有拖着一把铁锨的,也有提着一把抓钩的,还有掂着钢镢的,也没人注意这些人是怎么冒出来的,呼呼隆隆,跟着跳上了主席台,把主席台上的人围了起来。

大家把我大娘背起来,往大队卫生室里大跑,刘志成的脸色就紫了,紫里发乌,眼睛凸暴,对着宣传队员和我堂兄刘家桥,一一指着,破口大骂,说:“你、你、你,还有你!都他娘的混蛋!一群混蛋!自古以来都是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弄出了人命,你、你、你、还有你,你刘家桥!谁兜着?谁能兜着?他娘的给老子站出来,站到前面来,对着下面的老少爷们说说!说不出个长短来,今天,咱谁也别想离开这儿!”

刘志成一身的凛然正气和威严,把宣传队的人马镇住了,把我堂兄刘家桥也镇住了,镇蒙了。我堂兄刘家桥做梦也没有想到刘志成会站出来,会这样站出来,而且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不顾一切,顿感刘志成是这样的陌生,太陌生了,陌生得像突然掉在眼前一个霹雳,拦腰斩断了他的去路,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也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刘志成阻挡着身后的人,又咆哮了一遍,气冲山河,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叫板的,包括我堂兄刘家桥。我堂兄刘家桥他们面对的似乎不是刘志成,不是五六十个手持家什的青壮年,而是一只只愤怒咆哮着的斑斓猛虎,有的趁人不注意,干脆从后台溜了。

“他娘的,没站出来的是不是?啊?”

刘志成继续咆哮着说:“没他娘的站出来的,都他娘的给老子滚!滚!”

大家“呼隆”一下就散了,这个批斗大会也就此刹戏了,一切都不了了之,村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些许平静。

由于这个变故,村里又起来了一班子人马,叫“刘家村红色政权捍卫队”,四十多号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清一色的刘家村民兵连的基干民兵,是配备了枪支和弹药那种基干民兵,轮流值班统领这支队伍,后臺是刘志成还是刘希望,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文化大革命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至今也没有人承认是这支队伍的后台。不过,这支队伍也是打着拥护领袖、革命到底的旗号,也是大唱特唱革命歌曲。这班子人马成立之后,专门和宣传队唱对台戏,大张旗鼓地对着干。我堂兄刘家桥和他的宣传队有活动,他们就有活动,从不主动出手,也不扩大化,扛起枪来是保卫队的成员,放下枪是生产队里种地的农民,我堂兄刘家桥和他的宣传队也就老实了许多许多,不怎么在村里折腾了,却经常领着一帮子青年男女,绿军装皮腰带,红袖箍,黄挎包,军用水壶,白毛巾,打扮得军人似的,打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这个村里转转,那个村里溜溜,除了学习、宣传、演节目之外,再也没有太大的动静。

然而,有些宣传队成员,还是经常在村里小打小闹。戴着领袖像章和红袖箍,大街上走着一个相貌丑陋或者奇特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也要把这个人弄过来审一审,看一看,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敌特或者反革命坏分子;什么也不是,就让人家背一段领袖语录或跳支忠字舞,什么也不会,就送一本红宝书,让人家现学一段,背背,之后让人家对着语录墙上的领袖像,磕三个响头,滚蛋。

十一

枝枝姑娘的姥爷是晚清的秀才,因为种种原因仕途耽搁却爱上了中医。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善于看疑难杂症,几乎药到病除。又坚守“穷人看病富人掏钱”的行医规则,还有一个极少外露的绝活:接生。再难产的产妇只要他到了就有了希望,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很有威望,喜欢看古书。看的古书,除了《经》《红楼梦》《西游记》等古典文学名著,《周易》《道德经》《论语》《山海经》等经典书籍之外,大多都是医书,古典医书,没有找他出诊的,也没有病号了,他就沏上一壶龙井或者其他的名茶,戴上金边老花镜,躺在那张古老的红木躺椅上,捋着长长的胡须,十分优雅地喝茶看古书,看得如痴如醉。古书还多是线装的,甚至是孤本。

一天晚上,我堂兄刘家桥在恍惚的煤油灯下看书,看一本磨没皮了的《欧阳海之歌》,如痴如醉,枝枝姑娘纳着鞋底,陪着“吱扭吱扭”摇着纺车纺花的我大娘说话。

枝枝姑娘不识字,不知道我堂兄刘家桥看的什么书,看得这样入迷,就想起了姥爷看书的样子和他看书的样子十分相似,亲密地说:“哥,姥爷也喜欢看书,看的书,没你的新,都是古书,上面还有很多虫花眼。”

枝枝姑娘说的也就是她姥爷,要是说的是其他什么人,千真万确的话,我堂兄刘家桥肯定会说:“这是‘四旧’,典型的‘四旧’,要看就看看红宝书!”放在没批斗刘金彪之前,还会招呼上几个人,抱上几本红宝书,马不停蹄地给人家送去,要人家好好学习红宝书;人家要是不接受,或者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肯定会引来一场批评或者批斗,不让你服服帖帖,这件事情咱就算不了完。再说,我堂兄刘家桥十岁那年得了一场无名高烧,我大爷把我堂兄刘家桥弄到徐州大医院里都没治了,不是枝枝姥爷死马当着活马医,倾其毕生经验,又是针灸,又是拔罐,又是灌汤药,折腾了十多天,我堂兄刘家桥的这条小命就没了。我堂兄刘家桥还惦记着枝枝姥爷的好呢,枝枝姥爷又是有名的一根筋,多事会惹出麻烦的,没吱声,枝枝姑娘又说了一遍,却被进门的齐大宝听到了。

齐大宝瞪着眼睛,问枝枝姑娘说:“真的?”

枝枝姑娘以为我堂兄刘家桥,或者是齐大宝会赞扬她姥爷几句的,那样她会很高兴的,我堂兄刘家桥不搭腔,她就有些生气加炫耀地和齐大宝说:“真的还能假了!找我姥爷看病的人,谁个不知道!”

齐大宝拿出烟荷包来,掏出一小条纸来,捏上一捏烟丝,卷上一支喇叭筒似的烟,歪着头吸着,深思了一会儿,非常严肃地对枝枝姑娘说:“枝枝,你知道吗?你姥爷看的那些书,那是‘四旧’,是典型的‘四旧’!你姥爷要看,就要看红宝书!我得和家桥,和宣传队的人去挽救他!”

枝枝姑娘以为齐大宝是和她闹着玩,哈哈笑了一阵子,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也不看看我堂兄刘家桥此时此刻的眼神,说:“大宝呀,我姥爷又没病,你挽救个什么呀!你真逗!”也没当回事,照旧干她的活。

次日早晌过后,村里的炊烟刚刚升起,齐大宝带着五六个人,抱着几本红宝书,来喊我堂兄刘家桥去给枝枝姥爷送红宝书。

我堂兄刘家桥洗着脸,不屑地说:“人家有红宝书,你去送什么呀!”

齐大宝不依,说什么也要去送,说:“昨天我琢磨了,琢磨了多半夜,他要是有红宝书,还能看‘四旧’?绝对是没有!你不去,我们几个去。”

我堂兄刘家桥知道齐大宝除了伟大领袖,谁也不认,怕他在枝枝姥爷那儿弄出点什么事情来就不好交代了,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枝枝姥爷自恃在这一带德高望重,没人敢动他,也就没把进他家门的这些青年人放在眼里,眯缝着眼睛正在给一个病人把脉,有几分生气地质问,说:“一个中医,不看《内经》,不看《本经》,不看《本草纲目》,行吗?看什么红宝书!”这后半句话,一下子被齐大宝咬住了。这是枝枝姑娘的姥爷对伟大领袖最大的不忠啊,是现行反革命行为。我堂兄刘家桥还没反应过来,齐大宝一挥手,带来的那五六个人上去就把枝枝姥爷摁住,掏出绳子来就把人给捆了。我堂兄刘家桥满脸大汗地阻拦他们,也没阻拦下他们,他们把捆好的枝枝姥爷拉到大街上,要我堂兄刘家桥去联系村里的革命组织,召集群众,召开枝枝姥爷的批斗大会。我堂兄刘家桥就阻止着说:“我是宣传队队长,这事得听我的!”死活不干,和齐大宝吵了起来。村里涌来了一些帮腔的说枝枝姥爷老糊涂了,不能和他一样,我堂兄刘家桥就要给枝枝姥爷松绑,齐大宝就高举起了红宝书,大声豪气,说:“刘家桥!你不要再表演了!你革命目的不纯,我们早就看出来了!我们要揭露你的伪革命行为,我们宣传队要从今天开始和你决裂,我们要从今天开始夺过属于我们的权力,我们要从今天开始,把你弄上批斗台,和地富反坏右一块进行批斗,深挖你的思想根源,捍卫革命路线!”齐大宝身后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都齐刷刷地举起了红宝书,说着齐大宝一样的话,大声叫喊着。

发生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了,我堂兄劉家桥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次却不行了,一点也不行了。被捆的是枝枝的姥爷,虽然身体壮硕,却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从来没受过这等屈辱,浑身哆嗦,满目惊恐和不知所措,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堂兄刘家桥心里非常清楚,枝枝姑娘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他的火就蹿上来了,越蹿越旺,血管要胀破了,眼睛要瞪出来了,绝望似的大吼着,正好一个溜村剥羊的屠夫推着自行车过来了,顺手从屠夫的车把上拔下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指着齐大宝他们说:“谁说我伪革命?谁说的?证据哪?说!说不出来,你们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说!快说!”

我堂兄刘家桥红着眼睛,吼声不断,步步紧逼。

我堂兄刘家桥这种架势,这种愤怒,是从来没有过的,吓得齐大宝他们脸色发黄,扔下枝枝姥爷,步步后退,一会儿就退出了逃跑的样子,我堂兄刘家桥便把枝枝姥爷身上的绳子挑开,安抚了几句,蔑视了齐大宝一眼,吐了口粗话,把尖刀一下子插在了眼前的一棵大杨树上,恨不能把这棵大杨树插穿……

枝枝姥爷的批斗大会还是召开了。召开的原因是,齐大宝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又来了一队人马,十四五个中青年里面还掺杂着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气势汹汹地直奔枝枝姥爷的家里,看来是专门来闹事的,像今天的医闹。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身的戾气。他们看到这样的场面,乐了,极力撺弄着齐大宝他们和我堂兄刘家桥斗,狠斗,撺弄着开枝枝姥爷的批斗大会,还列举了枝枝姥爷哪年哪月哪日给韩复榘的人看过病,哪年哪月哪日在哪儿又给从羊山战役逃出来的国民党残余治过伤,等等,等等。这都是要人命的事实,很多亲历这些事情的人还活着,也就没人敢再阻挡这场批斗会了,枝枝的姥爷反而安静了下来,接受了这个现实。

枝枝姥爷虽然是个好中医,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却是那种宁折不弯的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或者什么样的事情。在批斗会上,虽然被捆着,仍旧不卑不亢,昂着脸,不急不躁,大鸣大放地和齐大宝等人搞理。齐大宝没喝过多少墨水,搞理搞不过饱读经书的枝枝姥爷。枝枝姥爷行医这么多年来,救死扶伤是他的本分,不能破,也不敢破;破了,他认为这是违背了天理,做不得。再说,来他这儿的人只有病人,不是这病就是那病,要不就是伤胳膊断腿的,多了去了,他们的脑袋上又没写着他(她)是什么人,只要是病人他就得给人家治病,有百分之百的能力绝不会用九十九,否则他就不是枝枝姥爷了。枝枝姥爷又老是拿齐大宝打比方,一会儿把齐大宝比喻成国民党,一会儿又把齐大宝比喻成地主甚至是日本鬼子狗汉奸,引导着齐大宝不停地转换角色,把齐大宝转得晕头转向,哑口无言,引得会场下的群众一阵阵哈哈大笑,弄得齐大宝很没面子,齐大宝也得屎壳郎垫桌腿硬撑,撑不住了就上去刹刹捆着枝枝姥爷的绳子,把枝枝姥爷的面孔都刹变形了,也得刹;刹得村民一阵阵惊呼,大叫,刹哭刹跑了很多人,也得刹。

后来,会场上跑来了一个高个子中年妇女,一副男相的中年妇女,没人认识她是谁,也没人知道她是谁。她晃着膀子往人群里挤着,挤到台前,骂大街似的,一跳一跳地指着台上的齐大宝骂着,说:“你个王八蛋龟孙子!你还敢跑到人家家门口来斗人家!你回家问问你娘那个臭逼,你几斤几两!那年,不是这个老头子,把你从你娘那臭逼里抠出来,你这个站把子龟孙,还有你娘那个臭逼,早死了,早让野狗撕吧撕吧吃了个熊了!”

齐大宝从未见过这阵势,被骂得浑身哆嗦,哭了,继而恼羞成怒,上去一把抓着枝枝姥爷的肩膀,问枝枝姥爷是不是这样的,枝枝姥爷哼了一声,很硬气地说:“我这辈子,接生的站把子多了,早忘了,你回家问你娘!”齐大宝便狠狠一拳打过去,把枝枝姥爷的左眼瞳仁打淌了。人被送到县人民医院里了。

会上,我堂兄刘家桥紫青着脸,抱着左手,在台下耷拉着脑袋,不说一句话;十多个人看着他,他想说也没他的话说。

回来的路上,被枝枝姥爷村上的人揍得鼻青臉肿的齐大宝,骂了这个骂那个,什么话脏骂什么,继而又埋怨跟他一块去的人,没一个人有种的,都娘那逼里熊包蛋,不帮他,看着他挨揍,让人家揍得这么狠,揍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着竟然十分委屈地昂天嚎啕大哭了起来,惊天动地的样子,谁也劝不下来,我堂兄刘家桥却恨不能上去一巴掌拍死他。后来,齐大宝抽泣着却给了我堂兄刘家桥一个理由,一个非常好的理由,说那个捣乱会场的“泼妇”是我堂兄刘家桥的亲姨,我堂兄刘家桥飞起一脚踹了过去。

大家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堂兄刘家桥的这一脚把齐大宝踹进了路沟里,撞在了一棵死树疙瘩上;尖利的死树疙瘩戳坏了齐大宝一个睾丸,险些要了齐大宝的命。

当枝枝姑娘知道齐大宝不是和她开玩笑,已经晚了。但是,这一切在枝枝姑娘看来,没有我堂兄刘家桥的支持,齐大宝他们就是有一百个狗胆,一千个狗胆好不?也不会,也不敢乱来的;绝对不会,绝对不敢……

枝枝姑娘号啕大哭,谁也劝不下来,谁说什么也不听,所有的哭声都是对着我堂兄刘家桥来的。次日让小妹妹果果把一块红花白底布料、三块菊花牌香皂、四盒香脂、六个小圆镜子、一个指甲剪、一把不锈钢水果刀、半张照片等东西,退还给我堂兄刘家桥,再也不进我大娘的家门了。

几日后,枝枝姑娘远嫁他乡,我堂兄刘家桥的情绪一落千丈。

十二

刘志成家门口的这棵大槐树是村里最大的,也是最古老的一棵槐树,也是东西庄上最大最古老的一棵槐树,少说也得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

这棵大槐树是棵家槐,也叫黑槐。树心早已枯了,从根部枯出了一个小窝棚,能蹲进去三四个整劳力。大槐树虽然枯了树心,却皮厚肉嫩,活得非常滋润。发芽早,落叶迟;树冠如棚,潇潇洒洒,遮天盖日,又长在十字路口上,放电影,全村大会,哪个家族里搞个祭祀活动,来个说书唱戏耍猴玩把戏的,都在这棵大槐树下面拉场子。

大槐树下,还经常有烧香磕头,作揖膜拜,请愿还愿的人。这个人也许是我们刘家村里的人,也许是其他村庄的人。万物寂静。香火缭绕。他旁若无人,举止是那样的虔诚和庄重,让每个看客都会感到大自然的厚重和神秘,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见此情景,敬畏之心也会油然而生。

大槐树是我们村里的重要标志之一,我们村里活在这个世上最最年长的人物,祖祖辈辈的刘家村的人以及周边村里的人都特别敬重它,再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没人敢在它身上折一个枝条或者掏一个鸟窝。

我堂兄刘家桥搞“破四旧,立四新”之后多少年,大槐树下的场面和过去截然不同了。没了烧香的了,也没了磕头作揖的了。大槐树,再也不是人们心目中的什么神圣灵物了,也保佑不了谁了,夏天摘槐米的人恨不能把它折秃,秋后摘槐豆的人恨不能把它杀倒;树上原本有很多鸟窝,喜鹊、斑鸠、白头鹎等等都在上面垒窝繁殖,一疙瘩一蛋子的,现在别说鸟窝了,连根鸟毛都看不到了。年年活得战战兢兢,命若琴弦。

我堂兄刘家桥和宣传队的人,在大槐树安上了四个高音喇叭。高音喇叭天天准时唱革命歌曲,广播祖国形势一片大好;响得比鸡早,息得比狗晚;有时候会在深更半夜里突然响起来,能把村民们惊吓个半死!

大槐树前面,我堂兄刘家桥和宣传队的人又昼夜奋战,扩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场地,足有六亩,外接通往县城的官道。扩这么个场地是专门供给公社、大队或者是县里召开万人大会用的。然而,我堂兄刘家桥的这个杰作,他一次也没用上就靠边站了。

1967年2月14日,也就是这年正月初六,一场大雪刚过的正月初六的早晨,村里过六十六大寿的鞭炮声还没有响起,年味还没散,雾隆隆的,北风卷着积雪“呜呜”地刮着,气温剧降,零下九度。早早起来扛着粪箕拾粪的老人,刚刚走到街上,戴着棉帽子捂着耳哄子的齐大宝,左手掂着一颗手榴弹,在大槐树前面的广场上吹响了集合号。嘀嘀哒、嘀嘀哒,连吹三遍。一会儿五六十个男女青年,有坐拖拉机的,也有跑着的,踏着积雪朝这边赶来了。跑着来的是邻村的,开着拖拉机来的是大王庄知青点上的知青;小的十五六岁,大的二十五六岁。个个活力旺盛,朝气蓬勃。

这伙青年人,清一色的军人打扮。他们的着装和军人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军装,领子上没有鲜红的领章,帽子上有帽徽的也不多。军装大多是仿制的。用现在的话说是山寨版。几身真正的军装,也被洗褪了颜色,白蜡蜡的黄,有的还打了补丁,不少的补丁;针脚虽说很细密,却也很扎人的眼睛。

有两个外村里的人扛着半自动步枪,有三五个村里人扛着红缨枪,还有一个扛着一根煞白煞白的白蜡杆子,脸上的表情像是要上战场的敢死队员。

我堂兄刘家桥的权终于被齐大宝夺了,是枝枝姑娘出嫁后的一天晚上。

那些天,我堂兄刘家桥还是像往常那样组织开会、学习,领着宣传队的人搞活动,或者参加别人组织的会议、学习,或者什么活动,精明的刘家村人还是看出了问题。我堂兄刘家桥的精神头大减,犹如泰山削顶。这天晚上,第六生产队的全体劳动力在场院里学习领袖著作,生产队长齐民盛来我大娘家要我堂兄刘家桥去指导一下,并要他给大家念一篇《人民日报》上的社论。在两盏明亮的汽灯下,我堂兄刘家桥有气无力地念着那篇社论,坐在后面的齐大宝手举红宝书,突然站了起来,情绪激愤,喊着打倒我堂兄刘家桥的口号冲到了前面,接着冲上来几个青年人把我堂兄刘家桥摁住了。

主席台上,齐大宝连哭带叫,列举了我堂兄刘家桥的种种伪革命迹象,比如让地主刘金彪坐着挨斗,再比如借伟大领袖的指示打压人民群众批斗地富反坏右的革命热情,再比如用苦肉计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和物以及我堂兄刘家桥因为批斗枝枝姥爷踹掉了他一个蛋子子(睾丸),等等。

齐大宝还没说完,他母亲也冲了上来,也是连哭带叫,漫骂不止,继而狂扇我堂兄刘家桥的两腮,说:“你……你好狠呀你!你比畜生都狠呀你!你这是要俺老齐家断子绝孙呀你……俺老齐家可是咱村里几辈子的贫雇农呀……”

这个变故,像一部拙劣的电影,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突然更换了角色,更换了场面。大多数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堂兄刘家桥的双臂就被六队的人反剪着捆上了,由不得我堂兄刘家桥辩解什么,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继而两盏汽灯也突然灭了。不是我们老刘家的人,打着手电,“呼啦啦”一下子涌来了一百多口子,黑灯瞎火的,挨批斗挨骂是小事,被人揍个半死或者揍死也跟玩似的。次日,齐大宝和他的族人状告到了公社,公社党委决定支持齐大宝,开我堂兄刘家桥批斗大会。

为了开好这个大会,马副组长来了。

馬副组长已经不是过去的马副组长了,他已是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一把手了。批斗我堂兄刘家桥的大会就是他拍板的,安排在下午,安排在大槐树前的广场上。

下午,大槐树上的犁铧头都敲响了四遍了,高音喇叭也不停地一次次地喊叫,除了陪斗的地富反坏右和齐大宝的人,没几个人。

马副组长愤怒了,安排人去通知知青点及周边村庄的人来参加批斗大会,又亲自跑到大槐树下敲那块锈迹斑斑的生铁犁铧头,“当当”的,恨不能敲烂,也不起作用。他批评这个没有革命觉悟,大骂那个对政治不敏感,又跑到大队部对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喊叫:“同志们!广大革命群众们!咱们刘家村里出现这么大的一个变质的反革命典型,大家竟然没有察觉,大家竟然还不觉悟!这个批斗会,就是一个人,也要开下去,也要挖出刘家桥的反革命本质,用事实教育广大干部群众,把刘家桥批烂斗臭,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远不能翻身!”一辆草绿色带挎斗的摩托“突突”开进了大队部,阻止下了他这声嘶力竭的喊叫,这个大批斗会才没有开成。马副组长便撸掉了我堂兄刘家桥的所有职务,包括青年突击队队长、宣传队队长两职,轰出大队办公大院,这件事情也就算结束了。

闲下来的我堂兄刘家桥,生产队里打铃上工他就跟着上工,不上工了,他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在街面上,百无聊赖地倚着墙,或者倚着一棵树,吸着旱烟,晒着太阳,听别人“礭大空”。

我堂兄刘家桥在街面上听别人“礭大空”,没那么简单;他是想从大家的嘴里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可他究竟想得到什么东西,又不明确,剩下的多是心烦意乱。

我堂兄刘家桥初次上街面上听别人“礭大空”,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堆就散了。这个说家里来人了得走,那个说没面吃了得去磨面,枝枝姑娘的小叔王兆财狠狠踢了自己家的狗一脚,说:“你又不是人,你来这儿混什么?滚!”不和我堂兄刘家桥礭,也不让我堂兄刘家桥听他们礭。我堂兄刘家桥很没趣地回家了,在家想了一阵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越想心里越乱,又上街了,结果仍旧如此。后来我堂兄刘家桥慢慢想出眉道来了,不是大家不和他礭,是他去的人群不对啊!挨过他批斗的人,别管是真批斗还是假批斗,你反正是批斗过人家,人家肯定不和他礭;他已经不代表贫下中农了,贫下中农肯定也不会和他礭,他只能和地富反坏右礭;地富反坏右又没人敢到大街上这么礭着玩的。再说,即使有这样的人堆,他也不会往这里面扎,虽然什么职务都被人家撸掉了,还在着组织呢,不能忘了。

后来“社干”刘志成在公社里的批斗公社老书记的万人大会上,替挨斗的老书记说了几句公道话,不但被打入保皇派系列,还被弄上了一顶敌我不分的“坏人”帽子,挨了几天批斗,让马副组长从公社大院里撵回来了;新农村建设早就了结了,用不着他再操心了,他也加入了“礭大空”的行列。

刘志成从心里喜欢我堂兄刘家桥,用他的话说——是喜欢我堂兄刘家桥那股从胎里带来的精气神,看到落魄、没人搭理的我堂兄刘家桥,又和我堂兄刘家桥走到了一块,他走到哪儿就把我堂兄刘家桥带到哪儿,包括去谁家喝酒,大家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堂兄刘家桥在“礭大空”的队伍里混了一段时间就混厌倦了,非常厌倦。即使听大家礭,大家礭得又血淋淋的黄,听得大家眼睛都直了,我堂兄刘家桥也跟没魂似的,蔫头蔫脑的,像个生瘟鸡,听不了几句就开始打哈欠流眼泪,就再也听不去了。这些东西对他没用。后来刘志成来叫他,他情愿躺在床上看房梁,看房梁上缀满尘土的蜘蛛网,也不去。

刘志成说:“不去也好,都是闲磕牙,找乐子,没多大意思。你的路长着呢,还是想点事情做做吧。”我堂兄刘家桥没任何反应,或者是根本就没听到刘志成说的什么,刘志成就拍拍我堂兄刘家桥的肩膀,很有内涵地说:“手心里的那几个字别忘了。”我堂兄刘家桥立马打了个寒颤,呆了。

这是冬闲季节,漫长的冬闲季节,除了读书学习之外,还有什么事情可想可做的呢?

我堂兄刘家桥到城里买了万用表、烙铁、焊锡、松香等物件回来,像摆杂货摊似的摆了一地,点上酒精灯,烧上烙铁,把家里的那台烂收音机找出来,拆得零零散散,用万用表测来量去,摆弄得收音机“吱吱哇哇”乱叫,叫了好几天,叫得彻底没声了,又进了趟城里,买了一大包书,很大的一包书,还有什么东西,挺神秘的,没人知道。到家后,插下自行车,有点迫不及待地点上酒精灯,烧上烙铁,拿出焊锡、松香,抱过收音机来,烧红的烙铁在收音机里“呲啦”了几下,冒了几股白烟,辣辣的松香味道,用嘴吹了吹,放上电池,打开收音机,调了一下频道,收音机立马放出了杨子荣的“打虎上山”片段。我堂兄刘家桥为自己的成功兴奋无比,听着杨子荣的“打虎上山”,右手不停地“啪啪”地打着响榧,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是他没插稳当的自行车,“呼嗒”一下歪了,不知道他要高兴到什么时候。

我堂兄刘家桥就是这样掌握了修收音机的技术。之后,他把修理收音机的家什和材料装到一个背包里,推起自行车来,吹着口哨出去给人家修理收音机了。从此,早饭后,只要生产队里不打铃上工,他都会背上背包,吹着口哨出门,傍晚背着背包,吹着口哨进门。后来生产队里再打铃上工好像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出门几天几夜,甚至半个月不回家一趟。回家来也是来去匆匆,我大娘问他干什么去,他只笑笑不说,会变戏法似的塞给我大娘几元或者十几元钱零钱,让我大娘惊喜不已。后来有人和我大娘说见到我堂兄刘家桥在城里修收音机,挣钱,我大娘就再也不问我堂兄刘家桥的事情了。这样,一个冬闲季节就快乐地过去了一多半。

在这个冬闲的季节里,我堂兄刘家桥还有一个极大的收获——又有一个姑娘走进了我堂兄刘家桥的心里。

我堂兄刘家桥不能想到这个姑娘,一想到这个姑娘,心里就暖暖的,不得了。经常三更半夜里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喜滋滋地“吧嗒吧嗒”抽烟,美妙无比的样子。

十三

2月14日这天早晨,我堂兄刘家桥没有参加这次活动的任何迹象。

再说,即使有什么活动,齐大宝掌权了,嫉妒我堂兄刘家桥的组织能力和号召能力,别说我堂兄刘家桥靠边站了,就是不靠边站,只要是齐大宝搞的活动,也不会轻易喊我堂兄刘家桥参加。何况我堂兄刘家桥已经不是过去的刘家桥了,自从他靠边站那天开始,在村里某些人的眼睛里,兴不起风也作不起浪了,和地富反坏右没什么区别了;有文化算个屁了,你没听说西庄上那个扫大街、挑大粪的,还是清华的教授物理学家呢!

集合号再次响起,我堂兄刘家桥还在被窝里躺着,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不是扎着两把刷子的一个女知青敲开我大娘家的门,说是上级的指示,我堂兄刘家桥必须参加这次活动,在我大娘看来,我堂兄刘家桥会睡到太阳升起;这大年初六的,又刚下了一场大雪,北风呼啸,雪霁纷飞,屁事没有,起不起床还是另回事。

大槐树前面那没有清扫积雪的广场上,三辆车轮上捆着防滑链,插着红旗,没熄火的拖拉机后面,男男女女已经站了三排,按高矮个混排;个个吐着寒气,神情严肃而又神圣,果真像上战场赴死似的,这寒冷的天氣也就忽略不计了。

齐大宝背着的手里玩弄着一颗手榴弹,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地在大家的面前,“唰、唰”地踏着积雪走来走去。两把小刷子女知青领着我堂兄刘家桥来了。我堂兄刘家桥穿着军大衣,褪色褪得很不成样子了的军大衣,戴着雷锋帽,脚蹬大头鞋,气宇轩昂,踏着积雪,迈着四楞步子,跟在两把小刷子女知青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精神抖擞地走着,来了。像是这支队伍的首脑。令人瞩目。我堂兄刘家桥来到这支已经陌生了的队伍跟前,什么话也没说就站了进去。两把小刷子女知青朝我堂兄刘家桥挤了下眼睛,站在了我堂兄刘家桥的前面。来回走动的齐大宝没看见似的,把军号别到腰带上,手里玩弄着那枚手榴弹,脑袋更耷拉了。这给了大家一个信号。一个我堂兄刘家桥要站出来的信号,又要当他们头头的信号,令这里的很多人感到惶惑不安。

齐大宝嗫嚅着嘴迎着我堂兄刘家桥想说点什么,嗫嚅了半天嘴也没嗫嚅出半个字来,把手榴弹别在后腰里,使劲搓了搓两手,面对大家,站到了队伍的前面,昂脸站直,接着又挺了几下腰杆,把腰挺得更直了些,直得有点往后仰了。

刘志成、我父亲、我大娘,还有三四十个村上的人,都急急慌慌地跑来了;路上多少人滑倒了,滑了几个跟头也数不清了。

齐大宝的母亲上来就抢儿子后腰里的手榴弹,齐大宝很恼火,从后腰里拔出手榴弹了,高高地举了起来,说:“娘!你夺,你夺我就拉弦!”

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过来扯自己的孙子或者孙女,说:“你这是干什么去干什么去,大雪天,大过年的!咱就是出去,咱也得在家过了十五,也得等雪化了呀!”

我父亲,还有和我堂兄刘家桥最能说到一块的刘志成,是被我大娘喊来的,刘志成哈着两手,把我堂兄刘家桥从队伍里拉出来,说:“家桥,咱早就什么也不是了,这雪天雪地的,咱跟着去干什么?咱回,咱回,咱回去修理咱的收音机,咱让贫下中农及时听上毛主席的声音,绝对绝对是最好的革命!”

还是刘志成会做工作,我父亲脚下一滑跟上去,随和着刘志成,眼巴巴地看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脸说:“是是是。这是最好的革命,这是最好的革命。”

蔫头蔫脑的齐大宝,突然怒目圆睁,大跑几步过来,猛一拨拉刘志成和我父亲,拨拉得刘志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说:“你……你们想干什么?”

齐大宝又大喊大叫着说:“这是革命行动,是上级安排的,是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看谁敢阻挠?谁阻挠,咱就试试看!”

齐大宝说着,直接对着我父亲,把手里的手榴弹举了起来,举过了头,做着拉弦的样子,吓得我父亲浑身一哆嗦,脸色立时蜡黄蜡黄了,刘志成忙上来解围,说:“好好好,大宝同志!我们不管了,我谁也不管了,你们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再没人敢说别的了。

再说,那时间全国人民都疯了,谁阻止这样的活动,谁就会被戴上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打入另类,让人五花大绑着,被人牵着四处游斗,不是闹着玩的。何况我父亲又不是没领教过。刘志成、我父亲、我大娘和乡亲们,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坐上拖拉机,扛着红旗,迎着朝阳,渐渐远去的背影,唉声叹气。

回来的路上,我大娘一直乌着脸,泪水“扑嗒扑嗒”掉着,搞不明白,说:“不是不让跟了,不是什么都给撸了,这怎么又让跟了!”

我父亲安慰我大娘说:“我们都老了,老了,什么都看不清,看不透了。”

刘志成也安慰我大娘说:“说不准下午就一个个滚回来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我堂兄刘家桥这一走,竟然三四个月没有一点音信。

跟着齐大宝一块出去的人,大多三两天就回来了,也没什么闪失,唯独齐大宝和我堂兄刘家桥没有回来。

有的说我堂兄刘家桥又站出来了,又光棍了,和马副组长去地区了,有的说去省城了,有的还说去北京了,有的说还在县城,还有的说我堂兄刘家桥在县城和一个破鞋搞流氓,跟着那个破鞋奔了。

我大娘就这么一个孩子,心尖子肉,站出来不站出来无所谓,搞破鞋搞新鞋也无所谓,哪有牤牛犊子不爬具的!

这么久没有音信,是我大娘最大的牵挂。是死,是活,到底怎么了,问谁谁也说不出一个准信儿,揪心啊。

我大娘让我父亲去县城找了几趟,齐大宝的父母也去县城找了几趟,刘志成每次去县城或者地区开会办事也帮着打听,都没找到我堂兄刘家桥他们的半点影儿。

我大娘就哭,说:“这个畜牲啊,给娘打一封空信,娘也不挂挂你啊……”

齐大宝回来了,我大娘听说了,扔下手里的活就去找齐大宝问情况。

刚回家来的齐大宝,两眼发怔,脸色发乌,发柴,流着口水,一点不像一个胜利者,刚刚患了一阵癫痫爬起来似的,有点傻。胸前戴着一个很大的领袖像章,端着碗,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听我大娘来问我堂兄刘家桥的情况,忙把碗放下,放到地上,整理了一下衣襟,站正,面向我大娘,很严肃地背诵了一段领袖语录,然后打个敬礼,说:“刘家桥同志,还有乔莲同志,有更艰巨的革命任务,去地区了。”

“你见到了?”

“我送他俩上车的。”

“没说什么时回来?”

“不知道。”

“没说去干什么?”

“这是组织秘密。”

“没让你往家捎话?”

“捎了。”

“说什么?”

“让家里放心。”

“还说什么了没有?”

“回来时,给你个惊喜。”

“这个畜生啊,”我大娘听齐大宝这样一说,伤心了,眼含泪水,骂着说,“不要这个龟儿子什么惊喜,能囫囵个回来就成……”

“嫂子,”我大娘往外走着,齐大宝的母亲追上来,扯着我大娘的袖子,说,“咱家桥不是在和乔莲搞对象吧?”

“怎么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

齐大宝的母亲说:“外面那么多传言,说什么的都有,无风不起浪啊,嫂子!”

“都是瞎说。”

“嫂子,怎么能是瞎说?那天,两把小刷子的女知青,就是乔莲!”

……

“嫂子,”齊大宝的母亲眼睛勾勾着,又神秘地说,“我和你说,乔莲可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

……

“孩他爹说,那是咱县革委乔大主任的闺女,就是在咱村里搞‘社教’的那个乔大组长的闺女。人家的闺女可不像咱家桥。咱家桥在地里刨食吃,人家那闺女可是吃粮票,拿工资的。孩他爹还说,这乔大主任要是在从前,就是那官轿里抬着的县太爷!这乔莲就是县太爷的千金小姐!”

齐大宝的母亲原本就是个多舌的女人,说起话来不着调,见我大娘被她说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她感到了一种快感,一种无比幸福的快感,说话的欲望更大了,继续和我大娘说:“孩他爹还说,眼下,虽说祖国山河一片红,人人面前都平等,可咱家桥毕竟是庄户人家,不吃粮票,不拿工资,哪能跟人家县太爷的闺女随便搞对象?”

我大娘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感觉塌了天似的,低着头,咬着牙,两腿不当家地往回走。

那天早晨,两把小刷子女知青来喊我堂兄刘家桥,我大娘给她开开门,看着有些面熟,甚至感到有些亲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大娘也看出来了,这女孩子细皮嫩肉的,是城里人家的闺女,大王庄知青点上才有。我堂兄刘家桥还没起床,我大娘让她进屋,她不进,就站在院子等,我大娘只好陪着她,她就不停地伯母长伯母短和我大娘说话,还不停地发出欢快的笑声,笑得脸上红扑扑的,笑得我大娘心里热乎乎的。我堂兄刘家桥起来了,她就掩嘴笑着催促我堂兄刘家桥赶快洗刷。我堂兄刘家桥洗刷好了,往外走,衣服下摆有点不周正,她就给我堂兄刘家桥扯了一把。心细的我大娘,立时感到这个女孩子和我堂兄刘家桥不是一般关系。

这个女孩子瘦瘦的,白白的,高挑的身材,脑袋后面扎着挺精神的两把小刷子,身上的军装一水也没洗过,是四个兜的军官服;圆脸,面色白里透红,大眼睛,双眼皮,小鼻梁,眉宇间透着坚毅和自信,说话朗朗的,甜甜的;人长得虽然瘦了点,却是越看越爱看。无论从哪方面比,都比枝枝姑娘强了许多倍。我大娘立时就想,枝枝姑娘就那样出嫁了,家桥要是和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处上了对象,或者说是这个女孩子看上家桥了,家桥把她讨来做媳妇,是最好不过的好事情了。

齐大宝的母亲和我大娘这么一说,我大娘立时想到这个女孩莫非就是乔宏生的闺女乔莲?心里一抽就浑身不安了,脸上的汗水啦啦地往下淌着,一拐弯,去了我家。和我父亲说起我堂兄刘家桥,说起了乔莲,说起了他俩去了地区这件事情。我父亲立时警觉了起来,问我大娘哪个乔莲,我大娘就把齐大宝母亲说的话,一一学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听了,心里“咕咚”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时我父亲也注意到这个姑娘了,也感到很面熟很面熟。和我堂兄刘家桥的确不是一般的关系,我父亲也看出来了。我父亲也看出是大王庄知青点上的女知青。村里的青年人和知青点上的女知青处对象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支书刘希望的儿子就找了大王庄知青点上的女知青,结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很好,我父亲也就没往心上放。此时此刻,我大娘把齐大宝母亲的话学给我父亲一听,我父亲的脸上立时充满了忧虑。

十四

乔宏生是1964年8月上旬领着县工作组来到我们刘家村的。严格地说是来我们这个片区(后来叫管区)搞“社教”的。我们这个片区的十几个大队的“社教”工作都归这个小组负责。“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

由于我家是典型的贫雇农,工作组一行五人就住在了我家的西屋里,和我家的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工作组的人,个个都很面善,有的还一说三笑,干起事来却火药味极浓,面对刘家村,就像面对国民党在大陆的残余总部,大小队干部都成了嫌疑,拉网式地把刘家村的人过了一遍筛子,大烟种子似的缺点都要登记在册。

我父亲是生产小队队长,党员,除了不爱说话(并不是不会说话),做人做事,不会藏奸耍滑,工作组就给我父亲定性为:好坏不分,政治意识淡薄,滋生资产阶级坏分子的有机土壤。虽然没受处理,却多次被点名批评,并由马副组长对我父亲进行帮扶,帮扶我父亲提高政治觉悟,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为人民服务。

三年自然灾害,村里饿死了100多号人,有的都饿绝户了。这个现实深深教育了老支书刘希望,不管上级要求搞什么运动,不管村里来了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指导这个运动或者工作,你说得再好听,哪怕说得天上下银元地上冒金砖,他也不信!抓不住粮食生产,都他娘的瞎扯鸡巴淡!刘希望抱着这个教训和信念,起早贪黑,拼命抓各个生产队里的粮食生产。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的粮食产量上去了咱没说的,你的粮食产量上不去别的生产队粮食产量上去了,咱什么也别说,你这个生产队长就他娘的别再干了,咱换人。一呼百应。深得民心。工作组多次召开会议,做工作,要刘希望和上级保持一致,把工作重点放到社教上,要大队成立工作组,生产小队也要成立工作组,一切工作都要给社教让路,把社教工作抓死抓牢抓出成效来,向党献礼。刘希望就是不信这个邪。天大地大,也没他娘的抓粮食生产这件事儿大。整人不如整粮食。整不出他娘的粮食来,会饿死人的。仗着自己是烈士家属,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贡献了两条生命,又是解放前入的党,和工作组顶着对着干,工作组就把刘希望的支书撤了,弄了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帽子给刘希望戴上。刘希望不服,找了公社找县委,也没找过来。恼得天天黢黑着脸,谁也不搭理。一次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在大街上大骂着工作组说:“别说你娘的共产党,就是国民党、慈禧老佛爷时期,也让咱抓粮食,抓粮食!不抓粮食,你这些龟孙——吃您娘那个逼呀!”工作组又给刘希望弄了一个留党察看的处分。

我们刘家村的人,对乔组长他们搞的“社教”运动有较为宽容的认识和理解。乔组长他们搞得社教有些做法是过激的,甚至是比较过激的,但是,绝大部分还是以事实为依据的。受处理的那些人,在政治和经济上也的确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有的问题还非常严重,都挖出来了。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1960年大旱,河水断流,很多田地颗粒不收,树皮揭完,吃橡子面、观音土,粮气不见,大队会计竟然伙同四小队的仓库保管,秘藏在大粪窖里一大缸高粱,少说也得有三百斤。工作组领人挖出来,好好的高粱早就沤了,沤得黑乎乎的,什么也不是了。四小队家里饿死人的村民,趴在粪窖边上,看着这一大缸高粱,嚎啕大哭。还有,整天走街串巷的孙篾匠,面相仁慈,好善乐施,救济了村里很多人,竟然是个土匪头子!解放前,以及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还伙同他的爪牙在周边打劫、绑票,扰乱社会治安,祸害百姓,不是从他家里搜出了两把盒子枪和几十粒子弹,谁信?谁也不信。还有小偷小摸,贪污、投机倒把的,还有干过国民党、三青团的,给日本鬼子带过路的,伙同七路皮欺压过老百姓的,等等,等等,都一一挖了出来。

整个村子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又是反动派,大家闭着眼睛也一目了然了。

单凭这些,乔组长是和咱贫下中农一条心的,是咱贫下中农的贴心人,他领导的“社教”工作,让大家认清了敌我,睡觉踏实了,但是,我堂兄刘家桥和他的女儿乔莲的交往,搞对象,还是令我父亲脸上的忧虑越来越重。新社会,新国家,没有尊贵卑贱了,人人平等了,说到儿女亲家这件事情上还是绝对不行的,还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咱和人家不在一个层面上,咱不如人家,配不上人家,可又不能把这些话说给我大娘听。

齐大宝说我堂兄刘家桥和乔莲去地区了。去地区干什么去了?又不知道。

我大娘想儿心切,突然和我父亲说,找不到家桥,能找到乔莲准能找到家桥。让我父亲去县城,去找乔宏生,去找乔莲,一定要找到我堂兄刘家桥的音信。

社教工作组虽然在我家吃住了这么久,我父亲大面上没把他们当外人,好吃好喝的,都贡献了出来,也不怀疑他们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忠诚,也理解他们的工作方式和行为,执行组织的路线嘛,却看不惯他们的某些做派,尤其个别人的某些做派,总感到和他们隔着一点点什么,从心底里不愿意和他们多打交道,也就没和他们说过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也就没和他们结交下一点私人感情。虽然他们离开我们刘家村时,给新农村建设留了钱,给贫困户留下了被褥和碗筷,又是拥抱,又是死死地握着我父亲的手,一再说:“老刘,今后有事,一定去城里找我们,一定!”着着实实把我父亲感动得一塌糊涂,泪流满面,我父亲也没把他们的这句话往心窝里搁。

我们老刘家人有道死规矩,那是写入家谱的。这就是——父母如果不在人世了,长兄即父,长嫂即母。长兄长嫂安排了什么,要你去做,只要不是让你去杀人越货,你就得毫无折扣地去听,去做,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会被家族的男女老少唾弃的。我大娘是我父亲的长嫂,我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大娘就在“即母”这个份上,我大娘的话我父亲不敢不听,何况又不是让我父亲去杀人越货!我大娘说让我父亲去找乔宏生,我父亲就是有一百个不乐意,也得硬着头皮去找。

我大娘给我父亲准备了一篮子鸡蛋十块钱,我父亲又把家里的全部积蓄十几块钱,还有几斤粮票装上,着这篮子鸡蛋,去县里找乔宏生。我父亲到了县革委,办公室的人说乔宏生同志已经调走了,调到地区革委会当主任去了,我父亲着这篮子鸡蛋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永昌。地革委就在永昌这个县城里安着。

我父亲进地革委大院,找到地革委办公大楼。

这是一栋回字形的苏式大楼,三层,我父亲进楼逢人就问乔宏生的办公室,却让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挡住了。说有什么事情找他就行,就是不让我父亲再找乔宏生了。

这个中年人把我父亲领到一楼的一个办公室里,让我父亲在这儿等着,说他去找乔主任问问接见不接见,开门走了。我父亲在这个办公室里等了一袋烟的工夫,开门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了我父亲一眼,转了几个圈才说:“乔主任不接见你。”

我父亲眼巴巴地看着这个青年人,说:“小同志,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吧?”

“小同志,”我父亲上鸡蛋篮子,和这个青年人说,“咱这样吧,你和我说乔宏生同志在哪个屋子里,我直接去找他,他不会不接见我的。社教时,他和工作组在我家住着,我家有点好吃的,大人孩子都不舍得吃,给他们吃,他不是一个不记情的人。”

“领导安排了,”青年人说,很严肃地说,“不行!说,这是纪律!”

“这可怎么办!”

我父亲着鸡蛋篮子不死心,往青年人兜里装了四个鸡蛋,四个很大的鸡蛋,和青年人商量着加哀求,说:“小同志,要不你再去和乔主任说说,就说我是金成县刘家集公社刘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的老刘,社教那时的房东老刘。他說过,他说,我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助就让我来找他。我今天有事需要他帮助了,我要找他,必须找到他。”

青年人把兜里的鸡蛋掏出来,放到桌面上,有些为难的样子,不过还是答应了我父亲,说:“我去试试哈。”

青年人“噔噔”上楼,下楼进门的却是那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进门后几乎训斥的口吻说:“你这个人这是怎么了?我说乔主任不接见就是不接见,你还以为是假的?”

也许人家真不接见咱啊,我父亲就哀求着这个中年人说:“您能告诉我乔宏生同志的家住在哪儿,行不?我主要是找他闺女乔莲,我有急事,很急很急的事。”

这个中年人几乎愤怒了,把桌面上的四个鸡蛋拾到我父亲的鸡蛋篮里,两手往外撵着我父亲,说:“领导的住处是国家秘密,是你想知道就知道的?”

我父亲捂着鸡蛋篮子不走,心想那个青年人也许会下来的,眼巴巴地往门口张望,这个中年人真的恼怒了,说:“你怎么不走?你不走,我喊人把你轰出去,你信不信!”

这是人家真不想让我父亲知道乔宏生主任的行踪呀,我父亲也得找。

我父亲出了地革委大院的大门,就开始在永昌县城四处打听乔宏生的住处。

我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听到乔宏生的家在地区人武部。

人武部在永昌县城新华大街西段,我父亲找到那儿,可大门口有荷枪实弹的民兵看守着,我父亲根本进不去。进不去,我父亲就在门口守着,心想,说不准这样也能遇上乔莲,遇上乔莲就能找到我堂兄刘家桥了。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人武部不靠大街,大门朝外像个深胡同,我父亲就在胡同口上,把鸡蛋篮子一搁,蹲下,一会儿伸头朝人武部大门口望望,一会儿伸头朝人武部大门口望望,过个行人也抬头看看,饿了喝个生鸡蛋,渴了到临街的住户上讨碗水喝。这样守了不到一天,引起了人武部的注意,不是我父亲怀揣着大队里的介绍信,就让人武部的人当特务抓了。

我父亲不能再这样守下去了,再这样守下去被人抓起来就惨了。

我父亲着鸡蛋篮子开始满大街四处寻找。寻找我堂兄刘家桥和乔莲。哪儿有批斗大会,我父亲就去哪儿。像疯了似的,见人就比比划划问人家认识不认识我堂兄刘家桥。人家说不认识,我父亲就会继续说就是我们金成县刘家村那个上过报纸上过电台的回乡知识青年刘家桥啊。人家还是不认识。人家不认识我堂兄刘家桥,我父亲就拿出了最后一招,问人家认识不认识乔莲,就是地革委乔宏生主任的闺女乔莲。人家还是不认识。都不认识啊。找不到我堂兄刘家桥,又找不到乔莲,没法回去向我大娘交代。我父亲心生一智,从篮子里拿两个鸡蛋,到供销社门市部上换了一张大白纸,又拿一个鸡蛋找人代笔,写上“我是金成县刘家集公社刘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的老刘,我有急事要找地革委主任乔宏生同志的闺女乔莲,叔叔大爷兄弟姐妹们大家帮我一把。谢天谢地谢谢共产党!”然后拿着这张写满大字的纸,在离地区人武部大门不远的繁华地段,东方红食品店的门口右边,踮着脚,贴到墙上,贴好。人都围上来了,我父亲就把鸡蛋篮子搁在眼前,蹲下来,捻上一支喇叭筒似的旱烟,点上,慢慢地抽着。

我父亲一支旱烟没抽完,过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一把把墙上的纸撕下来,轰散围观的人,像提溜小鸡似的,提溜起我父亲来就走。

我父亲被这个青年人弄到人武部的一间黑屋子里,扔到地上,上纲上线,拍着桌子,狠狠训了一顿,要我父亲立即滚蛋,滚回金成县,不滚蛋就抓起来。

后来,和我堂兄刘家桥一块出去的狗子,被人砸死在外面抬回来了。我堂兄刘家桥出去这么久了,找又找不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杳无音信,我大娘就想,是不是也让人给砸死了?社会这么乱,到处都有打砸抢,想着想着,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

我大娘心里着急,上火,跑到徐州我大爷那儿要我大爷想办法找儿子。死活,都要。

由于我大爷是军转到地方来的,参加革命前什么队伍都干过,历史复杂,已经被人家把工作籍从党委政府机关开到粮食局任普通干部了。看眼前的形势,说不准明天或者后天就会被人家五花大绑押上万人批斗大会进行批斗。这事,我大爷又不能和我大娘说。

我大爷就说:“老刘家一辈子的清誉,让这小子全毁了,你还嫌他毁得不够?”

撵着我大娘赶快走,越快越好。

我大娘一个大字不识,不懂政治,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又是山里人,瓷实,做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以死相逼,烂缠着我大爷说:“儿子再孬再坏,就是坏得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那也是我儿子。别人嫌,我不嫌。”

非要我大爷想办法把儿子找回来。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大爷烦了,打着官腔大声训斥我大娘说:“从大道理上讲,这是党的号召,是国家的需要,是革命的需要,你就是把他找回来了,他有他的理想,有他的志向,有他的抱负,他还要出去,你就不如不找了!”

我大娘不依,和我大爷抬着杠说:“他要是在外面让人给砸死了呢?”

我大爷就大声豪气地说:“要革命就要有牺牲,那也是为革命做贡献了!”

“日您娘!”

我大娘大骂一声,说:“你这头猪啊!”

我大娘伸手就和我大爷干上了。狠狠和我大爷干了一仗,抓得我大爷满脸血印子,扭头就走,大哭着发誓说:“儿子是死是活,老娘再也不来徐州了!儿子要是真没了,老娘就弄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你就等着给老娘收尸吧!”

我大娘哭着从徐州回来后,几乎天天都要忧心忡忡地在村口上站几回。还要搭上眼罩往远处的官道上瞭望瞭望,看看能否瞭望到儿子的影子,却一直无果,心里不停地抽风,禁不住感叹到“儿大不由娘”啊,泪蒙蒙的,也不敢抬眼看人。每次怎么回家来的,都不知道。形如走尸。

十五

村里人淡忘了我堂兄刘家桥的时候,10月10日这天上午九点多钟,我堂兄刘家桥被四个青年人用几根木棍捆绑的简易担架,抬了回来。

我堂兄刘家桥躺在担架上,盖着脏兮兮的一床白被单,村上的人伸手一掀,吓得忙把手缩了回去。我堂兄刘家桥身上就穿着一个大裤衩子和一个背心,脸上一点血丝也没有,蜡黄蜡黄,面目全非。不是来送他的青年人说是我堂兄刘家桥,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躺在担架上,头是阴阳头,鼻子没了,右眼成了个疤瘌眼,眉毛也没了,瘦得皮包骨头的人是我堂兄刘家桥。

“怎么弄成这样了?”

“不知道。”

送我堂兄刘家桥回来的一个青年人,说:“看到他时,就这样。”

又补充说:“胜利大街,红旗电影院门口。”

另一个青年人,一边给我堂兄刘家桥盖着被单,一边接着说:“我们下夜班路过那儿,好多人在围观什么,我过去看看,原来地上躺着个人。裹着这床被单,露着脸,闭着眼睛,挺吓人的,我不忍心,蹲下问他是谁,是不是送他去医院,他睁开眼睛就喊我,叫着我的名字喊,吓了我一跳,我问他是谁,他说是刘家村的刘家桥,要我送他回家,我就和这几个朋友把他送回来了。”

這个青年人又说:“我在大王庄当知青时,他帮过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我的朋友躺在那儿让人当猴耍。”

我大娘终于盼到儿子回来了,却是这样回来了,抽风似的尖叫了一声“我的儿——还说给娘个惊喜,你……”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我父亲正在地里干活,听说后,也是两腿发软,抽筋,喊着我大哥他们往家大跑;跑着跑着,大便失禁,拉了一裤裆。

我堂兄刘家桥虽然剩下半条命了,毕竟是活着回来了,我大娘很知足了,趴在我堂兄刘家桥的床前嘘寒问暖,可我堂兄刘家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我大娘急得泪水几次涌出来,又憋了回去,憋得脸发乌。我父亲来了,我大娘才哭出来了,说:“他叔!你看看这孩子让人家打得,是傻了,还是呆了,怎么喊也不吱声,问也不说话。”

好事不出门,孬事传千里。我堂兄刘家桥被人打了,被人抬了回来,就剩半条命了,很快传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村里人添油加醋地说着这件事情,好像被抬回来的我堂兄刘家桥已是一堆白骨了。

我父亲心里虽然有所准备,掀开床单,看到躺在床上真实的我堂兄刘家桥时,还是大吃一惊。破相了不说,左小腿弯得像镰把,人瘦得皮包骨头,鼻子也没了,心想,这孩子这辈子是废了,废了!谁这么狠呀!腿肚子仍旧直抽筋。

我父亲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明伤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暗伤必须去医院检查,才能知道。我堂兄刘家桥伤成这样,伤内脏了没有,有没有生命危险,得赶紧去医院检查,忙喊着在院子里蹲着的我的两个哥哥,说:“家宝,家泉!快去套车,拉你家桥哥去医院!”

我大哥二哥等人,把生产队里的马车套好,要拉我堂兄刘家桥去公社医院或者县人民医院检查,我堂兄刘家桥却两手扒着床帮,死活不去。

我父亲就让我大哥用马车把宋家村的老军医孙明云请来。

孙军医是名医,78岁了,内外科都懂,给我堂兄刘家桥仔细检查了一遍,说:“除了小腿骨接骨错位,内脏没有异常,伤势也好了,缺少的是营养。输输液,补充补充营养,恢复恢复体力,就没什么事了。”

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毫无疑问,修理我堂兄刘家桥的人,人性还没有彻底泯灭。

“青年人,”孙军医老人给我堂兄刘家桥检查完,坐在床头上,满面慈祥地问,“怎么伤成这样了?”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我堂兄刘家桥,闭着眼睛,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车祸!”

“在哪儿撞的啊?”

“105国道。”

“什么车撞的啊?”

“大解放。”

“哪里的车啊?”

“不知道。”我堂兄刘家桥说,“撞了人就跑了。”

老军医说我堂兄刘家桥没事,我大娘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说:“怎么会是车祸了!”

我大娘坚信是让别人打了,自古以来“打人犯法,杀人偿命”,把人伤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问我堂兄刘家桥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我堂兄刘家桥咬死牙不说一句话。

我大娘问急了,我堂兄刘家桥不耐烦了,说:“不是说了,是车祸,就是车祸,你怎么还问。”

“我不问行吗?我不问,我心里能踏实吗?车祸车祸,谁救了咱,咱又是在哪儿看的,你总得知道吧?”我堂兄刘家桥“呼”一下把脸蒙上,谁也不搭理了。

老军医面含微笑地说:“车祸就车祸吧。年轻人,好好养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我大娘肚里有气,继续数落我堂兄刘家桥说:“在家当咱的老百姓,多好!谁当皇帝都得要咱老百姓不是?你就不听老人言,偏要去折腾,折腾,你看看你,折腾成什么样了!”

我大娘越说越气,气得脸色发青,两眼包泪,浑身哆嗦,说:“出去这么久,连封信也不打,娘就不挂挂?还说给娘个惊喜,你这是给娘的什么惊喜?你……你早晚得把娘气死!”

我父亲扯了一把我大娘,我大娘才不吱声了。

我堂兄刘家桥恢复了体力之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日躲在家里不是闷头抽烟就是睡大觉,一天天说不了一句话。无论我大娘,我父亲,以及其他乡亲怎么开导他,劝他,让他到街上溜达溜达,他就是不出门,也不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

以往,他最喜欢读书了,书也不读了。有的书,曾经是他天天捧着读的书,竟然被他撕成了雪花一样的碎片,撒得院子里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人家葬花,他葬书。

我大娘怕我堂兄刘家桥在家里再闷出了毛病,憋出个好歹来,就没法让人活了。

我堂兄刘家桥回来了,那么多人来看他,他都是蒙头大睡不搭理人家,刘志成来看他的时候,他竟然坐了起来。我大娘想想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却和刘志成有些缘分,就让我父亲去公社里找刘志成,要刘志成回来好好开导开导我堂兄刘家桥。

这个刘志成非常令我大娘失望。

夜里九点多钟才来了,提了一包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地进了我堂兄刘家桥的房间,坐在我堂兄刘家桥的床头上,“吧嗒吧嗒”直抽烟,抽到黎明四点多钟才走了。抽得屋里乌烟瘴气,不能进人,我大娘也没听到他们说一句话。

次日晚上,刘志成不知从哪儿拣来了一台“凯歌牌”的烂收音机,像抱着一个大宝贝似的,送来了,要我堂兄刘家桥给他修修。我堂兄刘家桥竟然很乐意地接受了,找出来几块大小不一的烙铁,焊锡和黄香。还有一个挺新的草绿色帆布工具包,里面有大小不一的几把螺丝刀、扳手、电工刀、刮刀、手锤等杂七麻八的工具。工具包的一侧还放着新铮铮的电流表、电压表。酒精灯让猫碰打了,没法烧烙铁了,我堂兄刘家桥就在院子里用破水桶改造了一个烧炭炉子,烧着,烧上烙铁,拉开架势,修起了这台收音机。

我堂兄刘家桥把收音机上的零件,拆了装,装了拆。来回摆弄。摆弄了十多天,也没摆弄出一点声音来,仍旧满头大汗地在那儿摆弄着;从天明摆弄到天黑,大有摆弄不好誓不罢休的样子。刘志成空里又来了几趟,看了很高兴,之后和我大娘悄悄地說:“你放心吧,家桥没这么容易就倒下去的。”我大娘心里踏实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点笑丝,说:“好歹。”

我大娘在生产队里拾棉花,一不小心把脚扭伤了,脚脖子肿的大腿粗,在家养伤,我父母包了十几个鸡蛋来看我大娘,我父母一进门,看到我大娘拖着肿胀的脚扫院子,我堂兄刘家桥却在院子里摆弄那个烂收音机,我父亲就火了,说:“家桥,你看看,你看看你,你娘的脚这个样,你还让她扫院子,你还像个人吗!”继而又很愤怒地说:“明天就下地干活挣工分去,这么大了,谁白养你!”

我堂兄刘家桥不搭理我父母,把炭炉子的火,抓几把土压上,把卸下来的收音机零件和那些工具一包,进他的房间,关上门,往床头上一扔,上床,蒙头大睡。

我大娘就埋怨我父亲,说:“家桥要扫,我没让他扫。再说,这脚脖子又不是断了,又要不了命。”接着和我父亲耳语说:“刚有点好转,他叔,你别再给我找不素净了。”

我父亲顿感自己糊涂过头了,忘了是什么情景了,就买来了两副扑克牌,又弄来一副骨牌。晚上,撵着我大哥等几个青年人去我大娘家打扑克,推牌九,影响影响我堂兄刘家桥。第一晚上,我堂兄刘家桥虽然没参与,也没反对。钻进自己的房间里,点上罩子灯,把炉子抱进去,扒开火,烧上烙铁,把收音机还是拆了装装了拆。大家玩扑克推牌九,说说笑笑,玩得非常热闹,说好了明天晚上再来。然而,第二天晚上,我大娘还没推饭碗,我堂兄刘家桥就把大门从里面锁了,谁也喊不开,深更半夜里,不是坐在院子里发呆,就是疯了似的拖拉着条腿,焦躁不安地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圈,偶尔还嘟嘟囔囔,也听不清楚嘟囔的是什么,却使我大娘隐隐约约感到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连几天都这样,一天夜里还竟然跑出去多半夜没回来,跑哪儿去了,去干什么?我大娘打着手电筒,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找到半个人影,把我大娘吓了个半死。

这到底又怎么了,怎么了?我大娘又不敢问,想想,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事的,心就“哐哐”地飞车似的跳了起来,头晕眼花,心神不宁。

我大爷就这一点血脉,又回来了,虽然剩了半条命,却是活生生地回来了。我大娘怕再有个什么闪失就对不起我大爷了,就去我家和我父亲商量着说:“他叔,这孩子,这几天不正常,很不正常了,你是不是去徐州和你哥说一声?让他来家看看这又是怎么了,这是……”我大娘说着就泪流满面了。

我父亲抽着烟,神色黯然,躲躲闪闪地说:“嫂子,这孩子虽说从小心事就重,爱认个死理,爱钻个牛角尖,这回回来了,准是鸡蛋碰到石头上了,他又不傻,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再说,我大哥的日子够难的了,咱别再给他添乱了。”

我大娘不明白我父亲的话,忙问:“他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把目光躲开,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因为我大爷历史复杂,再加上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我那早已失去音信的二大爷,突然从美国来了一封信,一封写给我大爷亲启的信,成了我们县里,也是我大爷那边的一个大事件,一个被方方面面弄成了个天大的事件,成了我们家族的一个天大的政治污点,我大爷开始像一条狗一样被人牵着四处游斗了。怎能再给我大爷添心事哪?不能了,绝对不能了。那样会要了我大爷的命。

我大娘不懂政治,其实我父亲也不懂什么政治,我父亲却不能把我们家族里摊上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烂事说给我大娘听。我父亲怕我大娘经受不了这个打击。

十六

我堂兄刘家桥让人给修理了,绝对无疑。

是谁把我堂兄刘家桥修理了?何冤何仇下这么狠的手?我堂兄刘家桥不说,我父亲心里却很有数。我父亲就想,这要不是因为惹了人家乔宏生的闺女,那才怪哩。人家有职有权,闺女长得这么可人,肯定对闺女有更好的安排。说不准人家想把闺女安排成一架高升的梯子或者一座靠山呢,你一个小小老百姓家的臭小子,就把人家的这架梯子,这座靠山给糟蹋了,不修理你修理谁?可我父亲怕给我大娘再添挠心事,不说。

11月23日這天,我父亲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上午,学生放学,社员快下工的时候,村里开进来一辆北京吉普车。

那年头,别说吉普车稀罕,就是一辆拖拉机都稀罕呀。车一进村,在地里干活的社员,“轰”地一下就散了,和放学的学生一块追着吉普车看。

吉普车停在了我堂兄刘家桥的胡同口上不走了,第三生产队的饲养员刘大棒槌,赶着几只羊,立时和大家谝着能说是来找我堂兄刘家桥的。还说:“这个车来过。几个月前。下午。就是来找刘家桥的。我在路边上遛牛,他们问我刘家桥在不在村里,我说刘家桥走了一直没回来,车没进村,倒回头就走了。”

刘大棒槌接着又说:“车里面肯定还有个城里的大闺女,很白很瘦,扎着两把小刷子,很精神很精神。”

刘大棒槌还在说着,果真从车下来一个大姑娘,裹着军大衣。不是很白很瘦,而是很白很胖。随着下来的,还有一高一矮两个中年妇女。

刘大棒槌傻眼了,挠着头皮说:“是她,是她,绝对是她。这怎么就胖子了呢?这怎么像谁欠她的了呢?吊丧个脸子。”

眼尖的,一眼认出来了,说这个从车上下来的姑娘,是乔组长的闺女乔莲,虽然胖了,也认得。我堂兄刘家桥和乔莲的事情,在我们刘家村早已不是秘密了,大家刚才还叽叽喳喳,一下子屏住气了,静静地注目着裹着军大衣的乔莲。

乔莲下车后,就往胡同里走。走得有些小心,生怕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坏了什么。而且,走走裹裹军大衣,走走裹裹军大衣,怕从军大衣里面露出什么来似的。

两个中年妇女倚在车头上,小声嘀咕着。估计是在评价这个村庄,评价这个村庄的人和事,目光却不停地瞟着乔莲。微风不停地吹起她们的头发遮上她们的眼睛,一个妇女索性把右手捂在了额头上压住头发,扭脸看走在胡同里的乔莲。

我六哥扛着书包在人群里,听刘大棒槌这么一说,立时明白了什么,大跑到乔莲的头里,看着乔莲,退着走,突然扭身大跑进了我大娘的院子里。

——我六哥是去给我堂兄刘家桥报信。

乔莲来到我堂兄刘家桥的家门口时,我堂兄刘家桥的大门已经紧闭了。我六哥就站在大门口,失望而又焦急地看看紧闭的大门,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乔莲;给人的感觉这紧闭的大门是我六哥有意关上的。

我六哥昂脸看着乔莲说:“我哥不让你进,他把门从里面插上了。我大娘要是在家,肯定给你开门。”又说:“可我大娘没在家。我大娘走亲戚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乔莲的脸色很凝重,愣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护了下小腹,接着试探着开始敲门。敲着敲着,激动了起来,说:“桥,桥!你开门,你开门,我有话和你说,他、他、他同意了,同意了……”说着,再也说不下去,抽咽了一下,趴到门上哭了,“呜呜”地哭。

那两个倚着车头的中年妇女听到乔莲的哭声,疾步走过来,站在乔莲的身后,很严肃地说:“乔莲同志,注意形象。来时乔主任交代的。”

可乔莲仍旧哭,而且越哭越痛。也不知为什么,我六哥的鼻子一抽,也哭了。“呜呜”地哭。继而趴在大门上,用小脚猛踢着大门,“砰砰”的,帮着乔莲喊门,叫喊着:“哥,你开门,你开门呀,她哭了,她哭了,她哭了,呜呜……”

这时间,我父亲和我母亲赶来了。

我母亲拉起乔莲来,劝着说:“孩子,你这是怎么啦?”又说:“有什么事和大娘说,咱不哭啊,咱不哭。”摘下头巾来给乔莲擦泪。

我父亲照着大门“噗嗤”一脚,“咣当”一声,把门踹开了。

我堂兄刘家桥就在院子里。秃着脑袋,耷拉着眼皮,鼻子上粘着一块白胶布,披着一个半大制服小袄,腋下拄着木棍。是他的拐。双拐。满脸泪水。两手哆哆嗦嗦,卷着一根喇叭筒似的旱烟。烟丝不停地往下掉着,半天也没卷成。

乔莲看着院子里的我堂兄刘家桥,似乎不认识了,直着眼睛,呆了。继而两手抱着脑袋尖叫了一声,晕了过去,晕倒了我母亲的怀里。

我父亲和我母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犹豫着,那两个中年妇女上来把乔莲架上吉普车,和我父母说了个“不好意思啊,打扰了”,走了。

乔莲的吉普车走得没影了,我堂兄刘家桥突然疯了似的,拖拉着腿往外大跑,一直跑到官道上,还往前跑。不是我父亲,还有得信赶来的刘志成,一块把我堂兄刘家桥追回来,我堂兄刘家桥会一直追下去。

这之后的我堂兄刘家桥就变得更加怪异了。

十七

我大娘家里来了一对瓦色鸽子,漂亮极了,在门底的过道里衔草垒窝,“咕咕”叫着,飞来飞去,院子里又多了些生机,我大娘喜欢得不得了,吉祥物啊,说是好时运要来了,拿米撒在地上喂鸽子。公鸽子飞下来,在我大娘的脸前“咕咕”叫着转了几圈,母鸽子也飞下来了。一对鸽子毫不怯生地啄地上的米粒,我大娘进屋又抓了一把米撒在了院子里。在院子里摆弄收音机的我堂兄刘家桥看见了,眼怔怔地看我大娘喂鸽子,嘴不停地咕哝着,也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我大娘上工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堂兄刘家桥了,他把那台破收音机往地上一扔,顺手抄起一根竹竿来就横打。鸽子来门底过道衔草垒窝,是相中这地儿了,是要在这儿养儿育女,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打跑的?我堂兄刘家桥却较上劲了,鸽子来一次打一次,打得鸽子毛满院子乱飞,终于把这对鸽子打跑了。

贝贝这条小狗,我大娘养了5年了,谁都知道这是一条很通人性的小狗,个头不大,十三四斤重,智商不亚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我堂兄刘家桥不在家时都是贝贝和我大娘作伴,和我大娘说话,给我大娘看家。家里来客来人了,人刚走到胡同口上,贝贝的耳朵就竖起来了,继而摇着尾巴往外大跑,把客人接家来。我大娘伤心落泪的时候,贝贝会焦急地围着我大娘转圈圈,然后对着我大娘“汪汪”大叫几声,之后昂起脑袋盯着我大娘的眼睛,爪子搭在我大娘身上“呜呜”低吟,似乎在说,你别哭了,你哭,我也哭。我大娘就会擦擦泪水,拍拍贝贝的脑袋,说声“好孩子,不哭,都不哭”,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了。我大娘走到哪儿,贝贝就跟到哪儿,我大娘坐在哪儿,贝贝就乖乖地卧在哪儿。一米之内,从不远离。

几年来,我大娘把贝贝当小孩子养活着,第一口饭绝對先给贝贝吃,贝贝却从来不贪嘴。我堂兄刘家桥收拾了鸽子,就开始收拾贝贝了。喜欢它时揍它,不喜欢它时也揍它;高兴时揍它,不高兴时还揍它;饭前揍它,饭后也揍它;睡觉时揍它,醒来时还揍它;把贝贝揍得——看见我堂兄刘家桥的影子就会把尾巴夹起来,四肢乱哆嗦,夜里只能像条野狗似的,蜷缩在大门外面睡觉。

我大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说说我堂兄刘家桥,狠狠说说我堂兄刘家桥,又怕话多了惹毛了我堂兄刘家桥,我堂兄刘家桥再弄出点其他的事情来,这个家就更不素净了,也就忍了。

一天中午,我大娘下晌回来,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训斥什么,非常严厉,扒着门缝往里一看,惊呆了——我堂兄刘家桥正在院子里修理贝贝。

我堂兄刘家桥坐在一个板凳上。板凳的这边放着一把刀,一把磨得铮亮的杀猪刀,那边放着几块半头砖。他用一根粗粗的麻绳,一头拴着贝贝,一头拴在坐着的板凳腿上,左手掐着烟,右手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树条子,是白蜡的,弹性很强,笑眯眯地高高举着,叫着,吓得贝贝夹着尾巴,流着尿水,四肢哆嗦着站在我堂兄刘家桥的眼前,可怜地看着我堂兄刘家桥。

“喊爹!”

贝贝夹着尾巴,委屈地看着我堂兄刘家桥“呜呜”低吟,像小孩子哭,我堂兄刘家桥手中的白蜡条子就抽过来了,把贝贝抽得龇牙咧嘴,直蹦。

“喊亲爹!”

贝贝仍旧夹着尾巴,委屈地看着我堂兄刘家桥“呜呜”低吟,我堂兄刘家桥手中的白蜡条子又狠狠地抽过来了,仍旧把贝贝抽得躲也没地方躲,凄惨无助地叫着,直蹦。

我堂兄刘家桥这样反反复复修理贝贝,我大娘的脑门突突跳着,实在忍不下去了,一个急劲推开大门,张口就把我堂兄刘家桥骂上了,说:“刘家桥!它是咬你了还是啃你了,你这样收拾它!”

我堂兄刘家桥像大梦惊醒了似的,一愣,慌忙把手里的白蜡条子一扔,也不看我大娘,“嗖”一下钻进屋里上床躺着去了。

“刘家桥!”我大娘是真恼了,不饶我堂兄刘家桥,捡起我堂兄刘家桥扔下的白蜡条子撵到屋里,举着,说,“你给我说说,是谁教你这样作孽的?您爹还是您娘?你一点也不学好你!”又说:“你不要以为你回来就有功了!你看什么都不顺眼,你连个畜生都不放过,你要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你这就给我走,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您娘要是再想你一点点,您娘就是王八托生的!”

我家住的是祖上的老宅在村中间,和我大娘家相距二三百米远,在一个村里不算近了,两家走动起来却像是前后院,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人来回走动,家禽也相互走动。

我家那只狸花猫,长相特别像只小老虎,很能捉老鼠,也非常温顺,吃饱喝足了,不是卧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里,就是卧在我六哥的床头上。家里人把它当一口子人养着,养了七八年了。我六哥特别喜欢它,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拿起网子,到“来嗷”大坑里,网些小鱼虾,喂它;没事就逗它玩,把它当伙伴,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虎子”。虎子喜欢串门,和我的家人一样经常去我大娘家。

一个礼拜天的中午饭后,我六哥在我大娘的院子里弹琉璃蛋。我堂兄刘家桥坐在院子里,耷拉着脑袋摆弄那台收音机。虎子绅士般地迈着四方步走来了。虎子先是扒拉我六哥的琉璃蛋,我六哥不理它,虎子又扒拉我六哥的衣服。我六哥穿的是新袄,早晨刚穿上的,怕给扒拉脏了,喊了一声“打”,虎子就乖乖地卧在了我堂兄刘家桥的跟前,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我六哥弹琉璃蛋。然而,不知虎子怎么惹着我堂兄刘家桥了,我堂兄刘家桥抓起它来,一下把它摔在了院子里的石磙上;“哇爪”一声,七窍流血,仰躺在地上浑身抽搐。我六哥撅着屁股在院子里弹琉璃蛋,弹得正起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看石磙上的鲜血和仰躺着七窍出血的狸花猫,再看看站在那儿看着狸花猫,嘴角上露着几丝快意的我堂兄刘家桥,立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琉璃蛋也不要了,跑过去把虎子抱在怀里,让我堂兄刘家桥赔他的虎子,我堂兄刘家桥又一脚把我六哥踹了兩米多远。我大娘目睹了这一幕,气得浑身打着哆嗦,到厨房里摸起菜刀来,恨不能一刀把我堂兄刘家桥劈了。

夜里,我大娘就开始做噩梦了。一个接着一个。

那挨白蜡条子抽的不是贝贝,那挨摔的也不是狸花猫虎子,是我堂兄刘家桥。我堂兄刘家桥虽然不像贝贝挨抽时那样惨叫,也不像狸花猫虎子那样摔过去就死了,场面却血淋淋的惨不忍睹。七八个大男人,有戴眼镜不说一句话的斯文人,也有笑面虎,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轮流收拾着我堂兄刘家桥。皮鞭、棍棒、手术刀、老虎凳、辣椒水都用上了。先是把我堂兄刘家桥的脑子挖出来,再把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睛挖出来,接着又把我堂兄刘家桥的腿砸断……

我大娘目睹着这一个个的场面,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直觉着凭空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地遍地喊人,喊我大爷,喊我父亲,喊我们刘氏家族所有的人,喊我堂兄刘家桥的姥爷,喊我堂兄刘家桥的舅舅,还喊枝枝,喊乔莲,还和枝枝、乔莲说:“你男人快叫人打死了,快来救呀——”

噩梦中的我大娘,大脑非常清亮,心里还想,我这是喊的什么呀,喊的什么呀!俺家桥怎么能是枝枝的男人了?俺家桥怎么能是乔莲的男人了?不是,都不是。两眼泪蒙蒙地寻思,俺家桥没有媳妇,俺家桥谁的男人都不是,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继而,我大娘像是被人推着拉着,不当家地跑进厨房里,抄起那把菜刀来,疾速地跑出去。是跑出了院子,还是跑出了厨房?我大娘也弄不清楚,就觉着是跑出去了。大跑。

我大娘掂着菜刀疯了似的跑呀跑,腿跑折了,嗓子喊哑了,只有贝贝和她一路狂奔着,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她救儿子,她失望地一屁股蹲到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大娘一梦醒来,心脏飞车了似的,“哐哐”地跳着,浑身的汗水。

我大娘急急慌慌地点上灯,衣服也没来得及穿,跳下床去,唤了声贝贝,端着灯,赤脚往我堂兄刘家桥的房间里跑,看到我堂兄刘家桥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我大娘心神才慢慢地稳了下来。

我大娘回到床上,拿块布擦了擦脚上的泥土,吹灭灯,重新躺下,再也睡不着了,反反复复想着这个梦,想得连自己的眼睛也不信了,坐起来,又点上灯,穿好衣服,穿上鞋,端着灯,又去了我堂兄刘家桥的房间,伸手摸了摸熟睡中的我堂兄刘家桥的脸,摸得我堂兄刘家桥翻了个身,露出肩膀上那块巴掌大的胎记,才确信了自己的眼睛。尔后把灯吹了,搬个板凳坐在我堂兄刘家桥的房间门口,把贝贝唤到眼前,抚摸了一下贝贝的脑袋,身子往门框上一靠,抱着膀子,眯缝上眼睛,睡在门口不走了。

十八

乔莲走后的一天夜里十点多钟,北风呼呼的,有些瘆人,大槐树上的高音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刺耳的尖叫和一首革命歌曲,接着是播送一篇重要新闻。连播三遍。县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播送的。大家才从梦中惊醒,社教时,曾经折腾过他们的,也曾经令很多人敬仰过的乔宏生乔组长乔主任,竟然是“暗藏在我党内部多年的国民党狗特务”,他“不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审判”,“顽固透顶”,于今天二十一时十一分“自绝于人民”,从地区革委会五楼跳了下去。“这个国民党狗特务,罪该万死,死有余辜,让我们广大革命群众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已经入睡的我堂兄刘家桥,“呼”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披上小袄,拖拉着腿走到院子里,像一只警觉的土拨鼠,伸着耳朵。大槐树上的广播喇叭早已没声了,我堂兄刘家桥还在院子里站着,愣愣地站着。刺骨的北风卷着尘埃,在屋脊上呼呼地叫着,也忽略不计了。后来回到屋里把收音机打开,“吱吱哇哇”地调台,调到我大娘睡着了还在调,调出了声音,是地区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他泪流满面了,险些嚎啕大哭起来。

次日,我大娘做好早饭,喊我堂兄刘家桥吃饭,我堂兄刘家桥就是不出来。我大娘到屋里一看,我堂兄刘家桥的屋子里连个鬼影也没有。我大娘以为我堂兄刘家桥去厕所了,吃了饭还要去生产队里干活,自己吃了起来。一顿饭吃完了,我堂兄刘家桥还没来。上个厕所不会这么长的时间,我大娘到厕所里一看,厕所里没有。各个角落都找了一遍,也没我堂兄刘家桥的影子,我大娘慌神了,张嘴大哭。失了火似的往我家大跑。我父亲以为我堂兄刘家桥寻短见了,忙喊着我大哥二哥等人,满村里开始找人。井里,坑里都找遍了,也没有我堂兄刘家桥。不是遇上一个去官道上送老娘搭客车走亲戚的村里人,能把我大娘急死。这个村里人说我堂兄刘家桥搭客车去城里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不能再让他出去了!”

“这孩子,真是魔怔了!”

我父亲和我大哥说:“家宝,骑自行车,撵你哥去。撵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我大哥也不问问我父亲怎么去撵我堂兄刘家桥,上哪儿去撵,骑上我大爷家的自行车,什么也没带,蹬起来就上路了。我大哥虽然是个老实人,却是一个做起事来思路非常清楚的人。蹬着车子来到城里汽车站一问,售票员说我堂兄刘家桥坐车去永昌了,蹬起车子来又往永昌撵。

永昌县城离金成县城120多里路,路是砂石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客车需要两个多小时,蹬车子快着蹬也要三个多小时。我大哥蹬车蹬到永昌汽车站,已经是错上午了,又饿又累,天阴起来了,北风又“飕飕”地刮了起来,一身汗水下去了,冻得上下牙直打“咯咯”。我大哥身上没带干粮,也没带一分钱一两粮票,汽车站的售票员说我堂兄刘家桥下了车就出站了,我大哥饿着肚子开始满大街找人了。

永昌城虽然不像上海北京城那么大,大小至少也要有几十条街道,七八万口人吧。我大哥看着这些,头就懵了。天啊!这再上哪儿撵?一时间没了主张,木在十字路口。

那个年头,大街上有三样东西不缺,标语、大字报以及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

我大哥没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标语、大字报这种用文字表述时代节奏的东西,对我大哥来说,有和没有一个样。高音喇叭就不同了。高音喇叭一播音,就窜进我大哥的耳朵里了。路边的高音喇叭重播起了昨夜十点多钟的那条新闻,那条乔宏生自绝于人民跳楼自杀的新闻,我大哥一拍脑门,“嘿嘿”笑了,问了问行人地革委的去处,骑上车子就朝那儿蹬过去了。地革委大院,院内院外人山人海,在开批斗大会。仅大门口就安装了十多个高音喇叭。是上午的批斗大会还没散。人都冻得打哆嗦,也没人敢随便离去。我大哥踮起脚来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又找了几块砖头垫在脚下往里看,还是什么也看不到。我大哥就把自行车插下,插牢稳,站到自行车尾巴上朝里看。

主席台上有个盖着白布的尸首,不用说这是自绝于人民的乔宏生了;还有十多个戴着高高纸帽子,胸前挂着写着字打着红叉大牌子的人,不用说这些人是乔宏生一条线上的人。这些人的后面是一排桌子,桌子后面正襟危坐着八九个男男女女,个个都很年轻,很强壮,一会站起了一个,义愤填膺地大喊大叫着说上一阵,一会儿又站起来一个,举着红宝书,领着台上台下高喊打倒这个万岁那个的口号,最后落脚在打倒乔宏生上。

我大哥是基干民兵,县里或镇上有万人大会,都会被抽去维持秩序,万人大会见多了,还是被这样宏大的場面吓呆了,站在自行车上,竟然忘记来干什么的了。会场上响起了一阵激烈而又震耳欲聋的、打倒乔宏生的口号时,我大哥才清醒过来,把车子锁在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上,钻进人海里开始找我堂兄刘家桥。

我大哥在人海里找来找去,找到批斗大会都散场了,也没看到我堂兄刘家桥的半点影子。但是,我大哥却坚信他的判断,我堂兄刘家桥要不是奔着乔宏生,奔着乔莲来永昌的,那才怪哩。

我堂兄刘家桥把人家乔莲的肚子弄大了,乔宏生倒台了,死了,自绝于人民死了,我堂兄刘家桥不挂念乔莲还能挂念谁呐!人都走了,走得没影了,主席台上乔宏生的尸首还挺在那儿。我大哥就想,乔家人总要来收尸吧,只要守着乔宏生的尸首,乔莲他们会出现,我堂兄刘家桥也会出现。可我大哥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讨了点吃的回来,乔宏生的尸首就不见了。

我大哥站在主席台的下面,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抬眼一看,大喜!

我堂兄刘家桥穿着一套崭新的中山服外套,戴着一顶卷耳雷锋帽,鼻子也做了修整,虽然还粘着一块白胶布却不那么难看了,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很有精神。拖拉着一只单拐,一只做工很精致的单拐,被一个穿军大衣戴眼镜的中年人硬拉扯着,从大门外面扯进来了。

这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我大哥认得,是和乔宏生一块在我们村搞“社教”的马副组长。

“家桥哥!我可找到你了!”

“刘家宝?”

马副组长认出我大哥了,伸手把我大哥死死抓住,说:“这就更省我的事了!”

“家宝是个农民,一个纯粹的农民,什么也不懂,你让他走,我跟你去就是了。”

我堂兄刘家桥摆脱开马副组长,正了下衣冠,把拐拄上,拨拉着我大哥,让我大哥走,马副组长不让,抓得更死了,瞪了一眼我堂兄刘家桥说:“刘家桥同志,是你说了算,还是组织说了算?”

马副组长把我大哥和我堂兄刘家桥弄到革委会办公大楼二楼的一间大办公室里,让他们坐下,自己坐在一张办公桌前面,拉开抽屉,拿出个硬壳笔记本来,一本正经地开始说话了。

“刘家桥同志,昨天夜里,组织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大意是——彻底完全清算狗特务乔宏生的罪行。组织给我安排的任务之一是,让我去金成找你,落实一件组织还不太明了的事情,正好遇上你了,我就不用去了。”

又说:“刘家桥同志,你别忘了,你是我从你们刘家村带出来的,我要为你负责,为组织负责。”

我堂兄刘家桥听了,额头上的青筋立时一暴,身子往前冲了一下,张嘴想大喊大叫什么,没喊出来,也没叫出来,撇了撇嘴,又撤回了身子。可我大哥知道我堂兄刘家桥身体内正燃烧着一股巨大的火焰,不是面对马副组长,我堂兄刘家桥会把这股火焰集中在拳头上打出去。

马副组长看着我堂兄刘家桥,皱了一下眉头,像没看到似的,打开一本红皮塑料笔记本,从上衣兜里掏出钢笔来,拧开笔帽,说:“刘家桥同志,我问你什么,你实话实说就是了。不能隐瞒,不能诓骗组织。这是原则。”

我堂兄刘家桥情绪很激动,额头上冒热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冷战,尔后把拐拄到腋下,掏出旱烟丝来,卷烟。慢慢地卷上一支喇叭筒似的旱烟,点上,丝丝地抽着,才冷静了下来。

马副组长又把话说了一遍,我堂兄刘家桥才抬起脸来,硬硬地说:“我早就谁都不跟了,谁也不支持了,你问我,我也不一定知道。再说,我早就厌倦这种生活了,我就想老老实实当个小老百姓,虽然干不成什么大事,我能尽心尽力去干,就算没白活。”

“组织知道你谁也不跟了,可组织知道你是个人才,还想拉你一把,拉到组织这边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为人民服务,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所以,组织才要我向你了解一些情况,看看你的表现如何;表现好了,组织会给你安排新的工作,招工、提干、当领导,都不是问题!再说,你这些话还像一个党员说的话吗?”

“我的党员,在金成时,不是你在大会上宣布的把我开除了?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已经不是党员了,别再给我来这些高调。”

我堂兄刘家桥又说:“这么多废话,没用,一点也没用。”

“好,很好!你确实不具备一个党员的资格了!一个被特务喜欢、拉拢的人,怎么会是共产党员哪?”

马副组长站起来,很严肃地说:“我问你,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我堂兄刘家桥愣了,继而浑身哆嗦起来。那支喇叭筒似的旱烟还没抽完,哆嗦到地上了。我堂兄刘家桥掏出烟丝来,开始卷新的,烟丝往外撒着,卷了半天也没卷成。

“刘家桥同志,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我堂兄刘家桥不卷烟了,拄着拐,慢慢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车撞的。”

“车撞的?”

马副组长瞪着眼睛盯着我堂兄刘家桥,说:“真是车撞的?”

我堂兄刘家桥提了提精神,大声回答说:“车撞的!”

马副组长扭脸接着问我大哥说:“刘家桥同志是被车撞的吗?”

我堂兄刘家桥替我大哥回答说:“车撞的。”

“没问你!”

马副组长把脸拉下来继续问我大哥,说:“刘家桥同志是被车撞的吗?”

我大哥看看我堂兄刘家桥又看看马副组长,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是……是车撞的。”

“说实话!”

马副组长狠狠瞪着我大哥,继续问我大哥:“在哪儿撞的?”

我堂兄刘家桥又替我大哥回答说:“105国道。”

“什么车撞的?”

“大解放。”

“我告诉你刘家桥!”

马副组长一拍桌子,大怒了,说:“我问的是他,不是你,你给我闭嘴!”

“我真是让车撞的,4月5号上午十点左右,在105国道上,金成段,火神庙北200米处,我弟弟在场,是我弟弟救了我。不信,你接着问我弟弟。”

马副组长慢慢坐下来,歪着头,鄙视着我大哥和我堂兄刘家桥,说:“刘家桥同志,不是乔宏生这个狗特务为了阻止你和乔莲的恋爱关系,专门整的你?”

“怎么会!”

我堂兄刘家桥说:“我和乔莲的关系是正常的恋爱关系,是他认可的,还讓我住在他家里,有这样阻止的吗?还有……”

“还有什么?”

“我和乔莲有结婚手续。正儿八经的结婚手续,是我岳母帮我们办的,不信你去问问她。再说,乔莲怀了我的孩子了,就在他家怀上的,这事,我想你不会不知道。”

“刘家桥,你别太不识抬举了!这件事,乔宏生是要定你反革命流氓罪的,是要你游大街的,是要把你送进监狱的,你不要以为组织不知道!你还有结婚手续,你有个屁!”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我迷上了无线电维修,谁也不支持了,就想学门手艺,好好和乔莲过日子,都嫌我不思进取,是革命路上的逃兵,沉溺在资产阶级温床上,是扶不起来的井绳,可他不嫌我,还帮我,帮我解决一些技术性难题,别人看不顺眼,想整他,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突然出车祸了,失踪了,拉拢不到我的人借机整他,臭他,糟践他,这个完全可能。可他整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马副组长拿起电话来摇了几下,说了声:“你来一下。”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中年人,一个身着公安制服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来了,打了个立正,行了个军礼,说了声“报告首长,有事请指示”,就规规矩矩地站在马副组长的跟前,马副组长指着我堂兄刘家桥说:“这个就是刘家桥!”

这个中年人说:“报告首长!我认识他。”

马副组长几乎命令的口吻,说:“告诉他,乔宏生怎么安排他战友缉拿他的。”

“报告首长!”

这个身着公安制服的中年人说:“我在金成县公安局工作时,接到局长的一项指示,让我们大张旗鼓地缉拿他。”

“罪名?”

“反革命流氓分子。”

“时间?”

“6月4日。”

“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堂兄刘家桥几乎蹦了起来,说,“我和乔莲是有结婚证的,怎么是反革命流氓分子?再说,他绝对不会这样的,绝对不会!”

“拿出你的结婚手续来我看看?”

“在我岳母手里。”

“刘家桥!你不要以为组织没有掌握他私设黑牢,打压革命群众的材料!你睁大你眼睛看看这又是什么!”

马副组长愤怒了,“啪”地一下子拍在了我堂兄刘家桥面前一个纸卷。

我堂兄刘家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通缉他的通告,通告上把他定性为“反革命流氓分子”,时间是9月10日,我堂兄刘家桥越来越糊涂了,眉头皱了起来。

我堂兄刘家桥再仔细看着看着,眉头又舒展开了,说:“开国际玩笑!按你的逻辑来说,他既然把我关押起来了,干吗还要通缉我?再说,这上面的时间也不对呀!”

“是不对!我告诉你吧!”

马副组长说:“这是组织发现你失踪了,怀疑是乔宏生及其党内外帮凶,私设黑牢关押了你,下的通告。其目的——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找到你,找到他的黑牢。”

“我就更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

马副组长说:“我们为了找到你,找到他私设黑牢的证据,几乎挖地三尺,没想到你自己冒出来了!再说,他已经自绝于人民了,用不了多久,他的一切反革命行为及罪行,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所以,我劝你,你最好还是放聪明点,即使你是他的女婿,他的亲儿子好不?也不要再给乔宏生打掩盖了,要积极配合组织,积极揭发乔宏生的一切反革命罪行,如实向组织反映他是怎么设的黑牢,黑牢在哪里,又是怎么折磨的你,怎么把你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你这是说的哪是哪啊?我越听越糊涂了。”

马副组长又站起来,来回踱着步,斜楞着眼睛看着我大哥和我堂兄刘家桥,换了个口气说:“好了,好了,但,你要明白一点,组织是为你好,是为你申冤,是想还你个公道,才让我来落实这件事情。”

马副组长的话还没说完,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马副组长急忙拿起话筒来听电话。馬副组长听着电话,“是是”了一阵子之后,说:“请组织放心,我马上过去。”

马副组长合上笔记本说:“刘家桥,你们走吧。不过,你给我记住,组织会再次找你落实这件事情的。组织是不会放过乔宏生这个狗特务的任何一条罪状。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

“你别再找我了。找我,还是这些。”

我堂兄刘家桥脸木着,上去拦住马副组长说:“你慢走一步,给我几分钟,不,三分钟的时间,我给你写下来,省着你跑冤枉路子了。”

我堂兄刘家桥说着,强行拉开马副组长的抽屉,拿出马副组长的那个笔记本来,打开,“唰唰”写上:

“马大领导,我站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前,向他老人家保证,向组织保证,我的伤残,是遭遇车祸。今年阳历4月5号上午十点左右,在105国道,金成段,火神庙北200米处,我在公路中心想截车去北京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辆大解放没刹住车,把我撞了,和特务乔宏生……”

我堂兄刘家桥写到这儿,非常严肃地扭脸问我大哥,说:“咱老百姓骂人最狠最毒的话是什么?”

我大哥想了想,哼哧着说:“‘日……日您娘’。”

“对!”

我堂兄刘家桥说:“是‘日您娘’。”

马副组长忍不住笑了,顿感失态了,忙自我圆场说:“你这个刘家桥,真有你的!”

我堂兄刘家桥没管他,塌下身子继续写道:“……日您娘没有任何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写好后,签上名,又摁上了手印,接着喊我大哥说:“弟弟,你是亲眼看到我让车撞了,又把我救了。你过来签个字,做证明人。”

我大哥还没反应过来,我堂兄刘家桥就自言自语地说:“嘿嘿,我忘了你不识字了,我给你代签上,你过来摁个手印吧,省下让领导没法向组织交代。”

我堂兄刘家桥和我大哥下了大楼,我堂兄刘家桥站在革委大院子里不走了,长出一口气之后,眼含泪水,说:“人都让您娘的整死了,还查您娘个逼啊!”

我大哥就说:“人家修理你这么狠,你怎么还……”

我堂兄刘家桥立马站住了,满脸愠色,瞪着我大哥,说:“闭嘴!”

我堂兄刘家桥对乔家,尤其是对乔宏生的态度,我们老刘家的人一直迷惑不解。

1980年春天,很多离奇的案件浮出了水面,一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政治流氓被绳之以法,我们才知道我父亲错了,我们老刘家的人都错了。乔莲和她的母亲,也错了。

十九

我堂兄刘家桥和乔莲的故事,是从枝枝姑娘赌气远嫁他乡开始的。

对枝枝姑娘远嫁他乡这件事情最在意的,除了我们老刘家的人之外就是乔莲了。

乔莲怎么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意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传到她的耳朵眼里,她和大家正在玉米地里锄地。

这是一块夏玉米地,玉米长势很不错,绿莹莹的,快蒙羊了。她还是个二把刀,还没有完全掌握锄地的要领,稍不小心就把玉米苗子碰伤或者判了死刑,但她锄得非常细心,细心得像在照料一件心爱之物。别人早已锄到地头上歇着了,她还在半路上,她不急。这不是绣花哈!别人不止一次笑话她了,可她真怕把这么好的玉米苗子判了死刑,想快也快不起来;别人锄两垄,她也就锄一垄,甚至一垄也锄不到。“前腿弓,后腿蹬”这事儿,还真有点不好摆弄。下晌后,老支书的儿媳妇来给她送鞋样子,临走突然说了句枝枝姑娘出嫁了,嫁到外乡了,刘家桥快疯了。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她激灵打了个寒颤,瞬间像一道闪电就这样把她击中了,击中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手中的鞋样子像只幽灵似的,在空中飘飘的,一会儿没影了。

她原本是一个快乐而又阳光的女孩,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这道闪电过后竟然使她郁郁寡欢,不思饭食,说好的晚饭后和大家一块去公社里看电影《上甘岭》的,她却抱着两本红宝书,崭新的两本红宝书,红塑料皮的,爸爸刚给的,一个人在通往我们刘家村的小路上来回徘徊。徘徊得泪流满面,竟然无法断定是忧伤还是喜悦,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爸爸第一次把他带到家里来做客,她还是个学生,没把他当回事,因为好客的爸爸经常把一些陌生人带家里来,不是吃就是喝,父亲虽然极少酩酊大醉,微醉的状态还是常有的。父亲一旦微醉就无比兴奋,就会高歌,扯着嗓子高歌,像只疯了的鸭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令她和母亲很尴尬也很没面子。尽管爸爸唱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懂,但叽哩哇啦的都是外国话还是令邻居们惊慌不已的。有一次,爸爸用俄语唱《喀秋莎》,竟然被邻居密告到了县委书记那儿,说爸爸是在呼叫美帝国主义,不是县委书记也非常喜欢和熟悉《喀秋莎》这首歌曲。这首歌曲,又曾在苏联掀起了一次爱国主义的热潮,是一支革命歌曲,一首高亢令人奋进的苏联革命歌曲,爸爸怕是说不明白的。

她厌恶爸爸这样做。可他就不同了,他是她的学兄,高一年级的学兄,对他还有些印象,知道他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要回家搞新农村建设,是大家学习的榜样。爸爸不说这些,她也知道的,她也会向他学习的,这也是她的理想。

也就是那天晚上,爸爸也喝了二两小酒。他不喝,爸爸自斟自饮,微醉了。爸爸饭后兴奋地竟然和他踏着如水的月光,漫步到了城外的北大洼,一个布满大小不一、深浅不一坑坑洼洼的北大洼。月光如水,微风做伴,时而还有些许水鸟低鸣、惊叫。《送行》、《我们勇敢地去作战》、《我们是红色的战士》、《英雄夏伯阳走遍乌拉尔》、《布琼尼进行曲》、《跨过山谷,越过丘陵》、《青年近卫军》、《假如明天战争》,一支支苏联革命歌曲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革命歌曲,她听不懂。在无人而又空旷的大洼里,他俩站在一个高岗上,就她这一个看客,两人比赛似的引颈高歌。你一曲,我一歌,嗓子一个比一个差,却唱得酣畅淋漓,整个大地都沸腾了,欢叫,令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回来时,她一脚踏空,眼看就要栽倒在一旁波光粼粼的水坑里,一个不知道有多深多浅的水坑里,他原本是和爸爸边走边聊,却突然多出了一根触角和一双眼睛,关照着她的存在,关照着她的安危,一把拉住了她;她感到了他的手臂是那么雄壮有力,他的胸脯是那么宽广而又温暖,他身上的气味又是那么……

妈妈原本是怕微醉的爸爸惹出什么是非,让她跟踪来此,她却这样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人,准确一点说是学兄,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学兄。高中毕业之后,她原本可以去其他知青点的,她没有,为他,她专门来到了这个叫大王庄知青点的地方。自从喜欢上他之后,她盼望爸爸带他到家里来做客,她盼望爸爸带他到北大洼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引颈高歌,她盼望他到大王庄知青点上来,她盼望他来大王庄知青点上看电影借拖拉机或者办其他的什么事情,她能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就一眼,心里都会瞬间充满了快乐和幸福。她知道他有恋人,她不止一次见过,是一个很方正很有礼貌的农村姑娘,这不妨碍她喜欢他,暗恋他,巴望他,她……她……她这样徘徊着,徘徊着,徘徊得泪流满面,最终还是徘徊回了宿舍。她没有信心和胆量去给他送红宝书,一点胆量也没有。她十分沮丧,沮丧得一塌糊涂,犹如丢了魂魄似的,这令早已看完电影回来的室友,惊慌不已,以为她家里发生了什么大的变故。

后来,乔莲虽然不记得是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下给我堂兄刘家桥写出第一封信的,但她却完完全全记得第一封信的内容。第一封信,就表达了对我堂兄刘家桥的爱慕之心,希望与我堂兄刘家桥建立起一种革命加友谊的关系,却迟迟得不到我堂兄刘家桥的反应。但她不气馁,又给我堂兄刘家桥写出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她相信,水滴石穿、铁杵磨针的道理是真的。她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体重陡减了十一斤,几乎皮包骨头了,继而昏倒在了田间,大病了一场。

大王庄知青点虽然距我们刘家村不足五里路,她却不知道如何去找我堂兄刘家桥,或者如何面对我堂兄刘家桥。她只有写信。写信,避免了许多尴尬和一些说不明白道不清楚的心态或者感觉。每封信写好之后她都要在怀里揣上几天,有时候竟然会揣上十多天,揣得皱皱巴巴,噙满了汗渍,像在泪水里泡过似的,一切字迹都变得朦朦胧胧,回城里看望父母的时候才到邮局里投出去。一封封信,准确地说是十七封信,封封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那天,已病休在家十多天的她,突然感到精神大振,神差鬼使,她想在大街上逛一逛,走一走,想一想,散散心情,当她像张纸片飘到百货大楼门前,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这个在大楼门前埋头修理收音机的青年人,着军大衣修理收音机的青年人,她怎么看都像我堂兄刘家桥,当她确认的确就是我堂兄刘家桥的时候,然而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了,她的脑袋空空如洗,竟然不知道如何去做了。不是我堂兄刘家桥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手忙脚乱,泪流满面,咧嘴险些嚎啕大哭起来,她都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她顿感一阵眩晕……

这是一天的下午,一个隆冬的下午,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块。

之后,我堂兄刘家桥在城里东方红大街上租赁了两间房子,干干净净的两间房子,她给他弄来了被褥,他买来了锅碗瓢勺,在卧室里贴上了一幅“读书长精神,坚强出意志”楷书毛笔字,一边看书,一边做起了修理收音机的生意,她每次回城里看父母,先在我堂兄刘家桥这儿住上一两个晚上,然后再回家……

发现他俩这个秘密的,不是知青点上的人,也不是我们刘家村的人,更不是我大娘,她是乔莲的母亲石清秀。正月十四的那天上午,石清秀到东方红大街上买灯笼,她看到了女儿一闪的身影,跟了过去……

我堂兄刘家桥做梦也没有想到乔组长夫妇对他和乔莲的这种生活给予了认可。他在城里租赁房屋维修收音机还有点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感觉,乔组长夫妇认可之后,迅速给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使他在城里这样长期居住下来,有了充分的理由。多少年之后,我堂兄刘家桥才真正认识到乔组长的确是一个喜欢干事而不喜欢折腾的人。然而这个喜欢干点事的人却稀里糊涂当上了县革委会主任,继而又是地区革委会主任。而乔组长这个什么主任,无论是县里的还是地区里的,给我堂兄刘家桥的感觉——乔组长也就是一个摆设;就像我堂兄刘家桥来到城里住下来,住在这个地方,时不时地还要听从别人的指挥,放下烙铁,坐到各种主席台上,包括地区里的主席台,道具似的。

那天晚上,乔组长正在帮着我堂兄刘家桥修理县人民广播电台出了故障的一台设备,去地革委上任的文件就下来了。我堂兄刘家桥看到乔组长明显不悦,甚至有些愤怒。继而又發生了一件事情令我堂兄刘家桥和乔组长夫妇手足无措:乔莲怀孕了!

我堂兄刘家桥和乔莲准备回我们刘家村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深夜九点多钟,他从乔组长家里出来却被几个人莫名其妙地蒙住了眼睛……

一个多月过去了,死不见人活不见鬼,乔组长只好求在公安系统的战友动用手中的权力在县城遍地撒网,进行寻找。然而,乔组长的这个战友也太没脑子了,打的旗号竟然是寻找“反革命流氓分子刘家桥,将他绳之以法。”不打这样的旗号,又有什么好的办法惊动整个社会,找到我堂兄刘家桥呢?没有。真的没有。一点好办法也没有。使我堂兄刘家桥的岳母石清秀和妻子乔莲,对乔组长产生了巨大的误会。

这误会又无法让乔组长说得清楚里面的道道,因为他隐隐约约感到是一股力量在作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社会这么复杂,这么混乱,他没有一点把握,他怎么说得清楚呢?他说不清楚,一点也说不清楚,致使女儿乔莲要与他断绝父女关系……

乔宏生没有私设牢房,没有欺男霸女,没有落井投石,没有背后捅刀,更没有修理我堂兄刘家桥和其他的任何人,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国民党狗特务。所做的一切,是他的政治观点、性格和当时的形势使然。

乔宏生的“特务”案是一个冤案,是我们鲁西南永昌地区建国以来涉及人员最多的一个大冤案。制造这个冤案的是他的副职,本土官员“王老坏”,目的是争权夺利要占有地革委主任的位子。他的死也不是自杀,是他杀。是“王老坏”和他的表弟——就是那个曾经和乔宏生一块在刘家村搞过“社教”的马副组长——在地革委五楼一棍子把乔宏生打闷,然后打开窗子扔下去的。这个案件的侦破,不是马副组长玩弄乔宏生的那支手枪走了火,误伤了他人,能否侦破还是另一回事。

修理我堂兄刘家桥的是县人民医院的一个外科医生,一个极其变态的外科医生,是个双向恋变态者,和乔宏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后来我堂兄刘家桥和乔莲在这个院子里出出进进,他受不了,就搬了,搬到红旗影剧院前面的一个小楼上。

这个外科医生和他的狐朋狗友把我堂兄刘家桥囚禁在卫生间里,对我堂兄刘家桥采取了种种让人无法想象的折磨手段,包括性折磨。之所以没把我堂兄刘家桥的生殖器废掉,是他的双向恋决定的。

这个外科医生这么残酷地修理我堂兄刘家桥,他交代说——其原因是把我堂兄刘家桥树为情敌。乔宏生、乔莲以及后来的马副组长,寻找我堂兄刘家桥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的朋友又极力主张把我堂兄刘家桥放了,否则我堂兄刘家桥的命就没了。

我堂兄刘家桥接着急急地说:“我得去找乔莲。她现在从天上掉下来了,是狗特务的子女了,比我还低,我得接着她,我不能让她摔进泥窝里。她是我老婆,怀着我的孩子,快生了,我得把她接回家。”

我堂兄刘家桥有点神经了,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但我大哥听了却很激动,对我堂兄刘家桥肃然起敬,驮起我堂兄刘家桥就去地区人武部找乔莲,盼着我堂兄刘家桥把乔莲找到,驮回家。

到地区人武部的大门口,我堂兄刘家桥打听了一下门口站岗的民兵,问问乔宏生一家是不是还住在这儿,站岗的民兵说:“他老婆,还有他闺女,他儿子,都被遣返湖南老家了。”

“什么时候?”

“三四天了。”

我堂兄刘家桥愣了,半天之后才说:“真绝啊!”接着,泪流满面。

天起风了,呼呼的,像是一场大雪要下下来,我大哥骑起车子来要我堂兄刘家桥上车,说回家,我堂兄刘家桥像没听到,拄着拐,梗着脖子,拖拉着腿,顺着大街,往前直走,没命地直走。

我大哥知道我堂兄刘家桥心里难受,很难受,下车,推着车子跟在我堂兄刘家桥后面,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样走了一阵子,走到新华书店门口,我堂兄刘家桥突然停下,扔掉拐,夺我大哥的车把,说:“给我车子,我下湖南,我去找乔莲,我……”

“家桥哥,不能啊!”

“家桥哥,”我大哥死死攥著车把不撒手,哀求着说:“天要下大雪了,不能啊!咱不回去,家里人就要急死了……”

我大哥死守车把不放,我堂兄刘家桥猛一推,我大哥和自行车一块摔在那儿,摔到了路沿石上,把我大哥的头摔得直冒鲜血。我大哥爬起来,就看到我堂兄刘家桥疯了似的,拖拉着腿,小跑着,边跑边扯着嗓子在大街上大喊大叫着。

“乔莲——乔莲——你要挺住,挺住啊……”

大街上的人围观了上来,我大哥一手捂着鲜血直流的脑袋,一手推着车子撵上去。

“家桥哥,”我大哥撵到我堂兄刘家桥的前面,阻拦着我堂兄刘家桥,急急地说,“你不能这样啊,人家笑话咱!”

“我就这样!”我堂兄刘家桥又扯着嗓子仰天大叫了起来,“乔莲——乔莲——你要……”

我堂兄刘家桥这样在大街上喊着喊着,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昂天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又唱了起来,嗷嗷叫地唱。唱的是山东枣梆《孙安动本》里面的唱腔。孙安徐龙张从的都有。唱了这个的唱那个的,唱了这段唱那段,一会儿女腔一会儿又是男调,表演加比划,唱得嗓子都唱不出声了,还在大街上昂天大唱。唱得路灯都息了,还是唱。我大哥怎么劝都劝不住。

我堂兄刘家桥真是疯了,唱得我大哥陪着我堂兄刘家桥在大街上“呜呜”大哭。

哭声凄惨碎我心

孤儿寡母无人问

……

我堂兄刘家桥唱着唱着口吐了几口鲜血,晕倒地上就不省人事了,我大哥借了一辆地排车。套上自行车才连夜把他拉了回来。回来的我堂兄刘家桥,两眼紧闭,躺在床上高烧了三天三夜。

我堂兄刘家桥醒来之后还是要去找乔莲,谁也拦不住,我大娘只好由他去了。

我堂兄刘家桥去衡南找乔莲是我大哥陪着去的。

我大哥陪着我堂兄刘家桥到了衡南乔家,乔家死活不让进门,后来让进门了,乔莲的母亲说乔莲死了,早产大出血死在路上,孩子让医院里的护士随便送人了。我堂兄刘家桥不信,乔莲的母亲就把乔莲写给我堂兄刘家桥的一封信拿了出来,我大哥也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我堂兄刘家桥看着看着就一头栽到地上了。我大哥把我堂兄刘家桥从湖南衡南弄回来之后,我堂兄刘家桥也不和我大娘说找到乔莲没有,倒到床上蒙头大睡。

晚上,我大娘去我家借簸箩,我堂兄刘家桥一拐一瘸来到村后。天很黑了。风飕飕地刮着。天气预报说今夜到明天有中到大雪。我堂兄刘家桥摸索着来到“来嗷”大坑沿上的一棵老柳树跟前,看着已是冰封雪掩的“来嗷”大坑,傻傻地看着黑乎乎的“来嗷”大坑,看着这个曾经险些要了枝枝姑娘和他的命的“来嗷”大坑,又昂脸看着模模糊糊的老柳树足足一个时辰。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之后从怀里掏出一条粗麻绳,搭了几搭,搭在了树杈上,系好套子,使劲拽了拽,把脖子伸进去试了试,然后背靠老柳树,面对大坑,慢慢地蹲下来,蹲在了老柳树根上,哆嗦着两手,卷上一支长长的喇叭筒似的旱烟,点上,揣了揣怀,闷头抽着。一支接着一支,抽了很多。天下起了大雪,飘飘的,鹅毛大雪,一会儿下了我堂兄刘家桥一身,我堂兄刘家桥也毫无感觉。

不是我父亲一直盯着从湖南衡南回来的我堂兄刘家桥,我堂兄刘家桥这次就走了,我们刘家村也就没有后来的辉煌了。这一切应该感谢我的老父亲,感谢充满护犊之情的我的老父亲。

二十

这年腊月二十三,在零零碎碎的鞭炮声中,我大爷披着一身雪花回来了。

别看我大爷是拿国家工资的,却是我们老刘家活得最不容易的一个人。

我大爷兄弟姐妹六个。上面俩姐姐,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1938年5月14日,日本鬼子侵占了永昌城,屠杀2000多人,鲁西南沦陷了。

这年7月的一天中午,太阳像从天上掉了下来,天气炎热得让人透不过一口气来。我爷爷正在村北地里给家族长刘金彪看那四亩西瓜,突然窜过来一群像猪一样的日本鬼子,哇啦哇啦直叫,我爷爷一句也听不懂。

这群日本鬼子活生生的一群畜生,跑到我爷爷看守的瓜田里,也不管西瓜熟不熟,抱起来就砸,砸开就啃;啃一口不熟,扔了接着砸,砸得满地都是半生不熟的烂西瓜。

我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心疼这一地西瓜就这样被这群猪给糟蹋了,让他怎么向家族长刘金彪交待啊,上去扯着一个日本鬼子的胳膊说理,说:“这瓜还没熟,就给糟蹋了,你们……”我爷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个日本鬼子一脚踹倒,跟上去一枪把我爷爷撂在地里了。

我大爷上面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了,我奶奶又有慢性病,常年哮喘,干不了太重的力气活,生活负担,一下子全落在了我大爷的身上。

那年,我大爷十七岁,我小姑才两岁多一点。我家是刘家村实实在在的贫雇农,三亩多薄田,养活不了这一大家人家,能干活的,要不停地给富裕人家打工,扛活,才能维持生活。

我爷爷这根顶梁柱这样走了,为了养家糊口,让这一大家人家能够活下来,我大爷就不停地去当卖兵;也就是替别人去当兵,挣些银子或者换些粮食,让这一大家人家活下来。这样,无论是张三的队伍来刘家村招兵买马,还是李四的队伍来刘家村招兵买马,摊着谁了谁又不去,尤其是那些富裕人家,只要给钱,给粮食,价钱也不错,每月粮饷也说得过去,我大爷就顶替人家去当兵。我大爷这样把自己卖了之后,再瞅机会从队伍上跑回来,继续做这笔买卖,养家糊口。

我大爷这样去当兵,喜欢打日本鬼子的队伍。来了这样的队伍,主家给钱给粮食,给多少都无所谓,只要给,他就干。他会在这样的队伍里和日本鬼子干上几仗,狠狠杀几个日本鬼子解解恨,才回来。要是遇上祸害老百姓的队伍,他在队伍里呆不了几天就偷跑回来了;回来时还要顺手牵羊弄点钱财什么的带回来。

当兵再跑回来,是逃兵。是拿着脑袋耍着玩的事儿。没两把刷子,让人家逮着,毙了,就玩完了。我二大爷和村里几个穷人家的孩子学我大爷当卖兵,一去不复返,就是例子。

我二大爷替人家当兵没音信之后,我奶奶开始为我大爷提心吊胆了,但我大爷不怕。

我大爷安慰我奶奶说:“娘!我是您大儿子,是咱家的顶梁柱子,得挣钱养家,没我,怎么行!我留心,我不能有事。我和你说几天回来,我就得几天回来,我保证不会让您天天提心吊胆,挂着我。”事情总能如我大爷所说的那样,我奶奶才不再担心我大爷的事了。

我大爷还嬉皮笑脸地给我奶奶算过一笔账,说:“娘!这样,咱省去一张大嘴,还能挣些银子和粮食,划算,多划算啊!”

有些军队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只要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几率非常小。

众所不知,鲁西南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真像戏书上说的那样承继了梁山好汉的遗风,有习武耍棍的习惯。从四五岁起,在瓜田树下,或者在场院里,就要跟着大人学几手拳脚,以备防身之用。鲁西南最流传的拳术大洪拳、小洪拳等,我大爷都会,而且非常精通。除此之外,我大爷还会耍鞭使棍掷镖。我大爷掷镖,多数袖镖,能击落空中飞行着的麻雀。

我大爷天生是块武术的料子,手眼身法、躲闪腾挪的功夫,非一般人能比,及早就出名了。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大爷不满十五岁,天又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来了六七个比他大的男孩子,指定要和他在村南地里“比划比划”。雨,几乎下了一夜了,下透地了,人走在路上都打滑,更不用说在地里比划了。大家担心他们找我大爷“比划”是假,收拾我大爷是真,让我大爷躲躲。

我大爷把衣服一扒,往地上一扔,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条大围巾,死死地往腰上一勒,运了一下气,说:“他娘的,怎么死不是死啊!”赤脚,“霹雳啪嚓”,踏着泥窝,上阵了。

我大爷和他们在南地里“比划”了小半天,一个个都“比划”成泥猴了,也没抵住我大爷的拳脚,个个被我大爷揍得鼻青脸肿,知趣而退。

我大爷就是靠着这身本领和聪明的脑袋当的逃兵,一次次全身而退。村里人无不感到惊奇,都说我大爷不是人托生的。

实际上,我大爷为了我们家能够生存下来自卖自身做卖兵,又是如何逃脱回来的,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又有多么危险和困苦,是无人知晓的。

1939年初秋,又来征兵的了,住在五里外的乡公所何村,刘家村摊上了5个壮丁。

村里的壮年男丁被集合到大街上抓阄。无论穷富,没商量,谁抓着谁去。

家族长刘金彪的儿子也在抓阄范围内。“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战乱年代富裕人家没几个乐意把孩子送上战场的,除非他魔怔了。刘金彪六十多岁的人了,六个孩子,就一个儿子,战乱时期,天天都能听到杂乱而又激烈的枪炮声,怕儿子去了队伍,子弹不长眼睛,“啪唧”一下给交代了,他就断后了。他这一生辛辛苦苦置办的这些家业,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抓阄前,刘金彪叼着烟袋,找我大爷说:“大虎(我大爷乳名叫大虎),我知道你盯着我呢,想挣我的银元呢,我让你挣。这样吧,你抓着了,咱没说的;你抓不着,我儿子要是抓着了,我不给你银元,银元是死钱,帮不了你多少忙,我给你三亩好地,你去替我儿子当兵,怎么样?”

我大爷心里很明白,这条件里有接济我家的成分,三亩好地比什么都管用,一口答应了。

这次我大爷替刘金彪的儿子当兵,受大罪了。

兵是夜里走的。天下着毛毛细雨,一个手持皮鞭、戴眼镜,骑着一匹枣红马的军官和十多个持长枪的普通士兵,把各村集合起来的100多个壮丁用麻绳拴起来,拴了好几串,像串了几串大蚂蚱,赶了一夜的雨路才和大部队会合。路上,哪个跟不上趟,或者行走稍微迟缓一点,皮鞭就没命地抽在你的身上了。事情赶巧了,赶上我大爷闹疟疾,身上时冷时热。热的时候像架在大火上烧烤,冷的时候像掉进了冰窖里,浑身打哆嗦。我大爷的身体素质再好,也经不起疟疾这么折腾,那皮鞭就不停地往我大爷身上落,落,把我大爷身上抽得青一块紫一块,不是大家帮着我大爷说尽了好话,能把我大爷抽死。皮鞭虽然不抽了,大家还架着我大爷走,我大爷还是禁不住想,一阵阵悲哀地想,怕是走不到地方就完蛋了。心中挂念着老娘和兄弟姊妹以后的日子,从来没有落过眼泪的我大爷,顿时泪如泉涌。到了永城芒砀山终于和大部队汇合了,我大爷再也撑不住了,一头栽到了地上,不省人事了。等我大爷醒来的时候,却躺在一个荒凉的山梁上。我大爷立时明白了,这是被人家扔了。扔了好,扔了好,省下再想心思往回逃了。我大爷心里嘀咕着,又看看身上的鞭痕都发了,用手一触脓血混流。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我大爷为自己还活着激动地满眼泪水,咬着牙,艰难地爬起来,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张望着四周,这山沟沟里连个住户的房屋尖尖也沒看到,也找不清南北。继而,肚子里“咕噜”起来。多亏的是秋天,山上不缺野果子充饥。我大爷想着老娘,想着家,想着弟弟和小妹,精神头就提了起来,吃了一肚子酸枣等野果子,折了根树枝拄着,顺着一条山路走了多半晌,才在一个山坡上看到了一口冒烟的石屋。

这石屋住的是一个猎户,一个五十多岁的猎户,打猎的季节才住在这儿。听说我大爷是从山上下来的,唏嘘不已,说:“没让野兽把你吃了,真是天大的造化!”

这个猎户把我大爷领下山去,又是给我大爷治疗鞭伤,又是给我大爷熬柳树皮水喝治疟疾,我大爷的小命才保住了。

这次,我大爷也因祸得福。我大爷靠着他那聪明的脑袋和朴实的人格,把人家猎户的闺女领家来了,成了我的大娘,我堂兄刘家桥的亲娘。

时间久了,我大爷都记不清当了多少次兵,受了多少罪。不过我大爷却非常清楚地记得,他既当过国军,也做过“土匪(是那种无政府军队。他们以杀富济贫为主,打鬼子,打老将,和八路军遭遇了,也打。)”,还当过伪军。当伪军是被日本鬼子硬抓去的。我大爷当伪军,前后不到三个月。我大爷当伪军是和十六个兄弟在三个日本鬼子的监管下守一座炮楼。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我大爷和十几个兄弟杀了那三个日本鬼子,在逃跑回家的路上遇上了八路军,才参加了革命。

我大爷参加革命的时候,已经是一名神枪手了,打起枪来不说百发百中,比他强的却不多,很得首长的赏识,做到了副团。不是淮海战役国民党的一颗炮弹炸掉了我大爷的左臂,我大爷会一直在部队上干下去的。伤好了之后,我大爷就跟着老团长转业到了地方,在徐州的某区机关做副职。

我大爷不是回来过年的,是被政府“双开”回来了,连户籍也给“开”回来了。被两个强悍的民兵荷枪实弹地押着,押回老家刘家村重新撸锄杠。两个民兵问生产队如何安排我大爷劳动改造,时任生产队长的我父亲想了想说,看果园。两个民兵说不行。说,来时上级安排了,安排得非常死,让我大爷挨家挨户收人粪尿。不能更改。我大爷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屈辱的一段生活。风雨无阻。但我大爷干得却非常坦然。无论赶到谁家收人粪尿,我大爷都能做到柔风细雨,一丝不苟,满面笑色,似乎这项劳动是对他最高的奖赏。

回家来的我大爷看到一蹶不振的我堂兄刘家桥,大恼!

“妈拉个逼,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个熊样!”

我大爷一脚把我堂兄刘家桥踹到一边,说:“老刘家的人——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屁大点事就想死想活,还像老刘家人吗?”

“这两个小兔崽子肯定是让乔莲娘给糊弄了!”

我大娘和我大爷说起乔莲的事来,我大爷根本不相信乔莲就那样死了。

春节之后,阳春三月,我大爷把家里的树刨了刨卖了,又卖了那辆半新的国防牌自行车,一头大肥猪,五只青山羊,加上积蓄,凑了陆百多块钱五十斤全国粮票,让我父亲去湖南衡南,想办法把乔莲和孩子,一块领回来。

我父亲哀求我大爷说:“大哥,不能啊,咱家担待不起了!孩子入个团都难了!”

“他娘的,还有什么担待不起的?”

我大爷挺了挺腰杆,说:“一个坏也是坏,两个坏也是坏,多一个坏还是坏,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牵连,我认!”

我父亲还是不依,我大爷就气愤地说:“你不去,我去!”

我大爷说:“人家在天上的时候,咱想管,也够不着;现在人家从天上掉下来了,掉到泥窝里了,咱不管,咱就说不过去了。再说,我也无法忍受老刘家的孩子——从小就没爹!”

我父亲还能说什么,揣上我大爷准备好的钱和粮票,就下了湖南衡南。

我父亲去湖南衡南回来是要着饭走回来的,不是半路上遇上公社里出差搞外调的老乡帮了一把,我父亲从湖南回到金成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我父亲虽然没把乔莲和孩子带回来,却带来了一个准信儿。

我父亲说,乔莲确实死了,确实回老家的路上早产,大出血死了。千真万确。我大爷问孩子的去向,我父亲说让医院的护士随便送人了,送给谁了,乔莲的母亲也不知道。

我大爷嘴唇哆嗦着,非常沉重地说:“这是命啊,谁也没办法。”

“孩他爹!”

夜里我大娘突然坐起来推醒我大爷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个男孩,左眼眉心有个痣,偏外,奶奶奶奶地喊,喊得我心慌,伸手又够不着他,就惊醒了。我就琢磨,这是不是让人家送人的咱那个孙子?我想了,准是!”

“别瞎心思了,那是家桥。家桥那儿有痣,你这当娘的怎么就忘了?”

“我生的养的儿子我会忘?家桥左眼眉心的痣小,正;这孩子左眼眉心的痣大,偏。这就是咱孙子,就是那个孩子。”

我大娘说:“孙子和奶奶血脉里近。就是送了人,那肉,那心,还是和奶奶连着的,怎么叫瞎心思?”我大娘说着更认真起来了,说:“咱还得去找找,咱找着了,是好是歹,咱心里就踏实了。”

“还找什么?”

我大爷说:“他叔说了,那孩子的姥娘一口咬死送人了,送给谁了都不知道,问在哪儿送的,他叔又没记住,没法找了。”

“他叔没和咱说实话。”

“你说什么?”

“他叔没和咱说实话!”

“瞎说!”

“怎么瞎说?”

我大娘说:“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叔,他叔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亏本生意从来不做!他要是没看到乔莲没看到咱孙子,会把钱和粮票扔给人家自己要饭回来?他没那么傻!”

“我再问你。”

我大娘说:“咱生产队一个工分多少钱?”

“你问这干什么?”

“你别管,你说一个工分多少钱吧。”

“不到两毛。”

“陆百块钱得多少个工分?”

“我算算。”

“你别算了。我找韩瞎子算过了。”

我大娘说:“瞎子和我说,五六百块钱,一个整劳力,天天上工,七年八年还掙不来呢。就凭这一点,你想想,没见到乔莲没见到孩子,他叔……”

“他叔说了,看人家着实可怜就……”

“你俩是兄弟,是亲兄弟,你亲兄弟说的,你自然信了,哼!”

二十一

那时间是人民公社时代,公社里的每个社员要积极参加集体劳动,才能衣食有靠。

你死不了,你就得活着;你活着就得参加集体劳动。我大爷回来的第二天就去参加集体劳动,挨家挨户收人粪尿。不久,我堂兄刘家桥也出工了。

生产队里的重体力农活,我堂兄刘家桥是不能做了,即使想做,残疾成这个样子了也做不来。当时担任生产队长的我父亲和他的对立面再三协商,加上我大爷任他们随意批斗为条件,把我堂兄刘家桥安排在了生产队里的牛屋里,伺候八头比人命还金贵的牲口。当天,我堂兄刘家桥把他的家当几大捆子书籍,那些修收音机的工具,当然也包括那个自制的炭炉子了,收音机,铺盖卷什么的,装到地排车上拉了过去。

牛屋是北屋,五間土棚。西边两间是放铡好的草料和炒料用的。东边三间是通间,我堂兄刘家桥和牲口就住在这三间里。东间和西间各拉着一溜南北石槽,面对面。石槽上拴着七头鲁西南大黄牛,一头驴。

我堂兄刘家桥夜里就睡在中间这间,也就是两溜石槽夹着的地铺上。

地铺是东西铺,靠北墙,两米多宽。铺沿是三十多公分高的木板。

牛屋的前面是场院,很大的场院,十多了石磙横七竖八地躺在场院边上的树林里。生产队里打麦子、谷子、高粱、玉米和开群众大会都在这个场院里。

场院的西北角是麦秸垛,喂牲口用的麦秸垛,很大的一个麦秸垛。场院南面就是“来嗷”大水坑了。下晌的牲口都要牵到坑沿上饮一饮,把牲口饮饱了,再拴到场院边上的树桩上,或者树底下。

我堂兄刘家桥不懂得牛、驴是怎么喂的,我父亲就扛起铺盖卷去牛屋陪了两个多月。手把手教我堂兄刘家桥喂牲口,等我堂兄刘家桥什么都懂了都会了,我父亲才卷起铺盖卷回来了。

我父亲教会了我堂兄刘家桥喂牲口之后,仍旧不放心,白天经常去牛屋里看看。每次去了,我堂兄刘家桥不是躺在地铺上看书就是听收音机,有时候还掂着一本打开的书,痴迷地在地上划来划去,像做算术题,我父亲走到跟前了,还没察觉,我父亲不大高兴,就去看看石槽里有没有草料,搅拌的如何,水缸里有没有水,圈里的牲口粪便起出来了没有,垫上新土了没有。如果哪儿做得不好,我父亲是准备狠狠教训一下我堂兄刘家桥,让他改掉看书听收音机的毛病。但是我父亲每次观察,都没有发现哪儿有不对劲的地方,也就不好说了,无趣地吸着一支烟,郁闷地就走了。

俗话说“牲口不吃夜料不肥”,我父亲怕我堂兄刘家桥夜里也看书听收音机,把喂牲口夜料的事给耽误了,就让我大哥夜里去牛屋陪我堂兄刘家桥一块睡地铺,喂牲口。这样,我堂兄刘家桥干不了的活,我大哥也好搭把手。比如铡草料,起牲口粪便什么的。

我大哥陪我堂兄刘家桥睡地铺的时候,我堂兄刘家桥夜里很少看书听收音机,却经常给牲口添上夜料,就再也见不到人影子了。

我大哥以为我堂兄刘家桥是出去拉屎撒尿,闭上眼睛继续睡,也就没当回事。当我大哥再一觉醒来,我堂兄刘家桥还没回来,我大哥才开始注意这件事情。

我堂兄刘家桥每次深夜出去,少则一个小时,多则两三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有时候,鸡不叫乱遍,他是不会回来的。

我堂兄刘家桥每次回来,不点灯,黑灯瞎火地坐在地铺沿上,没命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一次,一个小偷知道炒好的一口袋牲口料还没碾,半夜里来牛屋偷牲口料,被我堂兄刘家桥这一明一灭的烟火,吓得“嗷唠”大叫一声,恶窜。小偷以为遇上鬼了呢。

由于我堂兄刘家桥抽的是旱烟,是那种劲大又呛的旱烟,总把我大哥呛得直咳,我大哥就说:“半夜三更的,你能不能少抽点?”

我堂兄刘家桥就十分机械地说好好好,把烟掐了,钻进被窝里继续睡觉,等我大哥再醒来的时候,绝对又是被我堂兄刘家桥的烟呛醒的。

我大哥和我三哥投脾气,有话说,就和我三哥说起了这件事情。我三哥就说,不是起来敲哪个寡妇的门吧?我大哥就开始跟踪了。第一次跟踪是个月黑头的天。我堂兄刘家桥在前面拖拉着那条左腿走,我大哥就像一个特务似的猫着腰在后面跟。

这么黑的天,伸手不见五指,我堂兄刘家桥像有夜眼,走在大街上像爬自家的床头那么熟悉,一点磕磕绊绊也没有。

我堂兄刘家桥从村东头逛到村西头,从前街逛到后街,来回地逛,我大哥也没看到我堂兄刘家桥敲哪个寡妇的门。我大哥连续跟踪了我堂兄刘家桥几次,还跟踪着去了两趟大王庄知青点,都没看到我堂兄刘家桥敲哪个寡妇的门,或做其他的什么坏事,我大哥就再也不跟踪了。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堂兄刘家桥三更半夜里的逛荡,在我大哥看来,纯粹是瞎逛荡,近乎疯了似的瞎逛荡,一点目的性也没有,似乎是逛荡累了,逛荡烦了,随地一蹲就抽起烟来;一支接着一支,恨不能把人抽死。

一次,我大哥早起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堆烟屁股,一看就是我堂兄刘家桥夜里闲逛荡,逛荡累了抽的,抬脸一看是枝枝姑娘家的大门口,想想跟踪我堂兄刘家桥的那几次,我堂兄刘家桥都是一屁股蹲在这儿抽烟,我大哥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直泛酸。

这几年枝枝过的苦哇。

枝枝的男人伤了,得肝病伤了,给枝枝落下了一屁股两肋巴债务。

枝枝上有年迈的公婆,下有一双年幼的孩子,缺工分,缺粮,缺钱,孩子大人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紧巴。春节,别人热热闹闹地在家过年,枝枝却上篮子,抱着孩子在城里要饭。不是我大哥和村里的青年人去城里看灯会遇上了,没人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大哥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眼眶里就噙满了泪水,正好枝枝的母亲开门倒垃圾,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大哥,说:“家宝,一大早在我家门口愣什么?”

我大哥忙擦了一把眼睛,尴尬地看着枝枝的母亲,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地傻笑了,说:“婶,我没愣什么,没愣什么。我在看蚂蚁搬家呢。你看看这么一堆蚂蚁,看来天要下大雨了。”

“家宝,”枝枝的母亲看着我大哥的傻样子,微微笑了,说:“这天还没出九呢,哪来的蚂蚁,哪来的大雨啊!”

我大哥明白了这件事情之后,卷起铺盖就回家了,再也不来牛屋陪我堂兄刘家桥睡地铺了。

这年,枝枝的男人已经病故三年多了,是枝枝结婚第五个年头上。

二十二

枝枝的男人撇下一屁股两肋巴债务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枝枝就会想起我堂兄刘家桥。但枝枝都咬咬牙忍了。不是人家不要咱了,是咱耍小性子不要人家了,枝枝就拼命地拧自己的大腿,拧得青一块紫一块,早晨穿衣服时火辣辣地疼。

这三年多来,每次回娘家,只要是遇上村里人问起,枝枝都说是来看娘看爹的,很孝顺似的,实际上没有一次不是来娘家给爹要钱,给娘家添麻烦的。爹娘没开着银行,爹娘的工分一毛多一个,不比她的工分多值錢。不是爹经常偷偷出去当几天泥瓦匠,挣些零星钱回来,爹娘没钱给枝枝填窟窿。可枝枝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一点也没有。借邻居的五十块钱,都还了四年多了,还有十块钱没还上。邻居要请媒人给儿子说媳妇,手头紧张,让老婆上门要了没遍数了,枝枝却连一毛钱也拿不出来。眼下要过中秋节了,邻居发狠了,让老婆抱着铺盖住到枝枝家,拿不到钱不走人。逼得枝枝,死的滋味都有。可枝枝上有年迈的公婆,下有一双幼小的儿女,还有一二百块钱的债务没还完,死不起,也不能死。枝枝为了这十块钱,下午下了工,把孩子交给公婆就往娘家跑。跑到娘家,天已经很黑了。娘去伺候生病的姥姥了,爹出门干泥水活四五天没进家了,妹妹果果一个人坐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有气无力地纺花。果果纺着花,还瞅着棉车怀里一本打开的课本。枝枝知道,纺好的线,织成布,要拿到集市上换钱。一匹布,好的时候能赚一块多钱。娘很看重。娘纺,也让妹妹果果纺。妹妹果果喜欢上学读书,不喜欢纺花,娘就给妹妹果果定了量。要妹妹果果见天纺三个棉穗子,纺不完就不让妹妹果果上学,不让妹妹果果睡觉,甚至不让妹妹果果吃饭,弄不好妹妹果果还要挨娘的耳刮子。这一切,妹妹果果知道都是大姐枝枝的饥荒闹的,闹得二姐三姐,还有四姐都不敢轻易回娘家了。

果果是枝枝从小背大的,枝枝没出嫁时又和果果一个被窝,心里近,虽也有不满,说出来也就算了,从不往心里装。果果看到枝枝这个时间来了,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又是来跟爹娘要钱,很不高兴,“吱扭吱扭”纺着花,嘟嘟囔囔,说:“大姐呀,爹为了给你弄钱还账,整天像做贼似的去给人家干泥水活,你怎么还来呀。”

枝枝不理果果嘟囔的什么,问果果爹去哪儿干泥水活,想去找爹要钱,要了钱,好赶紧赶回去,老的少的都在家等着呢,果果撅着嘴,一问三不知。枝枝骂了声死妮子,立时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在院子里没了魂魄似的乱转悠,一会儿急得满头大汗。一头老牛的叫声,“哞哞”的,敦厚,可亲,像幽灵似的从远处传来,一声高起一声,撕裂了枝枝的心肺。这是生产队里那头大老犍的叫声。枝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没出嫁时,枝枝牵着这头老黄牛,不知道耘了多少棉花地。叫声是从“来嗷”大坑的那沿——牛屋里传来的。一点不错,是从那儿传来的。

枝枝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按也按不住。枝枝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饿劲就上来了,问果果吃饭了没有,锅里还有没有饭,果果纺着花说吃了,说:“锅里没饭了,厨房的馍筐里还有几个锅饼,你去吃了吧。”

果果见枝枝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她面前瞎转悠不去吃饭,“吱扭吱扭”摇着纺车,有气无力地又说:“大姐啊,求求你老人家了。你别在我眼前瞎转悠了。你转悠得我眼晕了。要不你来替我纺花吧,我去学习。我要是学好了,学出出息了,挣了钱,我劈给你一半。”

枝枝说:“人精!去你的!学习还能学好?还能挣钱?瞎做梦!”

果果不依了,撅着嘴,不纺花了,站起来和枝枝理论,说:“学好了怎么不能挣钱!少见多怪!”

果果坐下又“吱扭吱扭”摇着纺车,说:“家桥哥说了,别看国家现在穷闹腾,想发展,就离不开科学离不开人才。说不准我还真能摊上呢。我要学成个物理学家,我就是个科学家了,就是个人才了,我给国家造原子弹,国家能不给我发工资难道给你发?”

接着果果不紧不慢地又说:“大姐啊,我这辈子要是摊不上,我就找个有学问的男人,我不管他是瞎子瘸子,也不管他是老的少的,当然也不管他长得俊丑了,只要有学问,我看着又顺眼,又和我好,我就嫁给他,好叫我和他的下一代继续争取;下一代再摊不上,我就叫我和他的下下一代争取!”

枝枝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也没多想,说:“你还愚公移山了呢!”

枝枝想再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就说:“不听你死妮子瞎啰啰了!一个大闺女家,啰啰的,不是个屁不是个屎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枝枝说着来到厨房里,擦着一根火柴点上灯,从馍筐里抓起两个地瓜干锅饼,又在盐罐里捏了一捏盐粒子,夹在两个锅饼之间搓了搓,把盐粒搓进锅饼里,然后从厨房门口那串红辣椒上拽下了几个红辣椒,吹了吹,在身上蹭了蹭,把红辣椒夹在两个锅饼之间,又从水缸里舀上一碗凉水,然后蹲在厨房门口,把水放在眼前,三下五去二把两个锅饼填进肚里,又“咕咚咕咚”把一碗凉水灌下去。饱了。枝枝打了个饱嗝,回厨房舀了一盆水,使劲洗了把脸,掠了掠头发,整理了下衣服,和果果说了声我走了,出门往外走,走了半截又退回来了。然后到厨房里把锅刷了刷,添上一锅水,点上火,拉着风箱烧了起来。水烧开了,又把院子里的那个大木盆拖进厨房里,兑好水,把灯一吹,脱了衣服,蹲在大木盆里,“呼啦呼啦”洗了起来。

果果被枝枝洗澡的声音惊动了,跑过来说:“大姐呀,黑灯瞎火的,你在干什么啊。”

“洗澡!”

“洗澡啊!”

果果说:“你进门时我就闻着你一身酸臭,难闻死了。洗吧,好好洗洗。”

果果说完回屋给枝枝拿来了一身替换衣服和一块没开包的香皂,说:“大姐啊,衣裳也酸臭了,我这身衣裳才穿了两水,送给你了。”

果果又给枝枝点上了灯,说:“大姐啊,洗澡也用不着吹灯啊,咱家里又没个男人,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一个黄脸婆了,你还怕什么呀。”

枝枝心里“咯噔”一下停住了,说:“就你话多!滚!”

枝枝拿起香皂来取开,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真香,玫瑰香型的!就着灯亮,浓浓地打在身上,使劲搓。

枝枝搓了一遍又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都把皮肤搓红了,还搓。枝枝洗完澡穿上衣服,再从家里出来天已经很黑了,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啊,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树上或者墙上。有风淡淡地吹来。枝枝摸索着来到“来嗷”大坑沿上,却怎么也拉不动腿了,就停下了。

“来嗷”这个曾经险些要了她和我堂兄刘家桥命的大坑,这个S型大水坑。枝枝看着眼前黑乎乎的“来嗷”大坑,泪水就扑嗒扑嗒地掉了下来,嚎啕大哭的欲望就上来了,说:“来嗷啊,来嗷,你怎么不要了我,怎么就不要了我啊!我就是跟着你当小鬼小判,也比这活受罪强啊来嗷!”

可她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可枝枝怎么也忍不住,生气蹲在“来嗷”大坑沿上,趴在膝盖上小声抽咽了起来。

大老犍的叫声又传来了,“哞哞”的,像在枝枝的眼前招呼枝枝,枝枝抬起脸来不抽咽了。“来嗷”大坑那边牛屋的灯已经亮了。是汽灯,很亮很亮的汽灯。耀眼。我堂兄刘家桥影影绰绰晃动在灯影里在喂牲口。

枝枝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枝枝不知道走过这个大坑的后果是什么。大老犍又“哞哞”地叫了起来,敦厚,可亲,枝枝瞬间浑身来了一股劲,不再犹豫了,顺着大老犍的叫声“噔噔噔”走了过去。

我堂兄刘家桥正站在石槽边上,两手握着一根粗粗的拌草棍子给牲口拌料。

大老犍“唰唰”地吃着料,看到枝枝了,抬起头“哞”了一声。

枝枝走到门口,右手敲了敲门,接着近乎咆哮地说:“刘家桥,借给我十块钱,我走不动路了。”

这是枝枝出嫁后第一次来找我堂兄刘家桥。

这么些年了,枝枝情愿要饭,也不要我堂兄刘家桥帮衬她一把,村里没有人不知道。我堂兄刘家桥看着枝枝,手一哆嗦,拌草棍子就掉在了地上。

“枝枝……”

“刘家桥,你听见了没有,我走不动路了,你借给我十块钱!”

枝枝接着呜咽了,说:“我是实在走不动路了,看在咱俩过去的情分上,你得帮我过去这个坎……”

我堂兄刘家桥突然惊醒了似的,“嗯嗯”着,说:“我给你拿,我给你拿……”

我堂兄刘家桥忙去掀地铺。

我堂兄刘家桥把地铺上的席子、铺盖,从这头掀到那头,又从那头掀到这头,来回掀了好几遍,不停地说着“放哪了,这是放哪了”,“我记着是放这儿了,这怎么没有了”,“不是被人偷了吧”,急得脸上汗水啦啦地淌着,停下来想了想,一拍手掌说:“你看我这脑子,这猪脑子!”

我堂兄刘家桥扭脸往大老犍的石槽子下面一摸,一个巴掌大的塑料布袋摸出来了,看着,喜了,说:“可找着你了!”下意识地摁了一下假鼻子,哆哆嗦嗦取开塑料袋,里面有三四十多块钱的样子,是准备这几天给衡南寄去。乔莲没了,儿子不知下落,但他惦记着乔莲的母亲,每年的中秋节、春节都要给乔莲的母亲寄些钱去。这些钱都是他平常积攒的。是他偷着给人家修收音机,挖草药、卖槐米等赚来的。

我堂兄刘家桥取出十元钱来,说:“十块够不?”

“不够!”

枝枝伸手一把夺过了我堂兄刘家桥手里的塑料袋,就势一腚坐到地铺上,抱着头,趴在双膝上“呜”地一声号啕大哭了起来,立时把我堂兄刘家桥哭得两眼泪蒙蒙的,站在枝枝的面前,搓着两手,不知所措。

“不够,你就都拿走,我又不是不让你拿,你不哭行不?”

“不行!”

哭着的枝枝抬头看了一眼我堂兄刘家桥,又咆哮了一句,接着趴在双膝上“呜呜”地哭。哭声越来越大。我堂兄刘家桥慌得忙去关门。刚刚把门关上,感觉不对,又把门开开。开开,感觉还是不妥,就把煤油灯点上,关了汽灯,屋里立时昏暗了下来,我堂兄刘家桥才松了口气,之后走到枝枝的跟前,蹲下,小声说:“枝枝,你这样在我这里哭,哭声这么大,村里人要是听到了,你我今后就没法做人了……”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

枝枝不哭了,抽噎着抬起头来,两手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那个塑料袋。牛吃料的声音,“唰唰”的,甚是好听。

“哥,你恨我吗?”

“不恨你……”

我堂兄刘家桥的眼泪“唰”一下流下来了,说:“是我走错路了,不恨你……”

“哥——”

枝枝又趴在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哭声小了许多,说:“我、我的日子好難过呀,哥——”

“我知道。”

我堂兄刘家桥擦了一下眼睛,伸手欲抚摸一下枝枝瘦削的肩膀,伸了半截,忙缩了回来,站起来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嗯。”

枝枝又不哭了,我堂兄刘家桥忙给枝枝洗了块毛巾,拧了拧,递给了枝枝。

枝枝接过毛巾来,把塑料袋放在地铺上,使劲地擦着脸,擦好之后,摸过塑料袋来,拿出十块钱来,在我堂兄刘家桥的脸前举了举,说:“哥,我就借十块。”

枝枝说过,把塑料袋塞给了我堂兄刘家桥,把十块钱装进右裤兜里,摁了摁,又从头上摘下一个发卡来,捋直,死死地把裤兜别死,然后铺掀得乱七八糟的地铺。一样一样铺,铺得非常仔细。铺好之后,坐在地铺沿上,脱下鞋来,站到地铺上,脱衣服。瞬间,清新的玫瑰香皂味扑鼻而来,我堂兄刘家桥一愣,险些沉醉在这种香味里不能自拔,打了一个寒战,突然清醒了,说:“枝枝……你,你这是怎么……”

枝枝继续脱着,不卑不亢地说:“哥,这十块钱,我还不知道哪个年月能还上你,你日我一回吧。”

枝枝说着,白花花的身子往地铺上一躺,继续说:“哥,你日了我,你以后就不会心疼我什么时候能还你的钱了。”

枝枝又说:“哥,你要是觉着你日我一回不行,我还来让你日。你什么时候说日够日足了,我就不来了。”

“枝枝!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堂兄刘家桥惊呆了,说:“你……你……快穿上,穿上!”

枝枝不穿,就那样白花花地躺着,说:“哥,你不日我,我是不会穿的。”

我堂兄刘家桥慌了,忙把门关上,浑身颤抖着,抓起枝枝的衣服,跪在地铺上,流着泪水,一口一句“好妹妹,你穿上吧,哥求你了”,顺便把塑料袋子里的钱塞进了枝枝褂子的兜里,让枝枝穿衣服,枝枝还是不穿,我堂兄刘家桥就硬给枝枝穿,枝枝趁势夺过衣服来压在了身子底下,流泪了,说:“哥,我知道咱俩的情早就断了,断得连渣也没有了。你不日我,你是怕我赖你的账,不还你钱。”

“哥,你日了我,我也还你的钱。只是我说不准我什么时候能有钱。”

我堂兄刘家桥突然愤怒了,站起来,看着枝枝的眼睛,气得浑身哆嗦着,说:“你、你……你是不是都这样去借人家的钱?”

“哥,你放心吧,我还没恁贱!”

“这身子,除了你,宝宝他爹,还没第三个男人见过呢……”

“哥——”

枝枝突然放声大哭,说:“除了你……枝枝就是穷死、饿死,枝枝也不能这样……”

……

我堂兄刘家桥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一腚蹲下,捂着脸,也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哥,”枝枝不哭了,坐起来,抽噎着说,“你是不是觉着宝宝他爹日了,这身子就脏了?”

二十三

1977年至1979年两年多的时间里,社会上发生了很多令人震惊令人兴奋的事情,但都没有我大爷家发生的两件事情令村里人震惊和兴奋,见天都是村里人街上、田间“礭大空”的主体。

第一件是1977年冬天,整日与牲口为伍的我堂兄刘家桥参加高考,考的是理科,考试成绩全区第一,成了地区的高考状元,作文还被《山东教育》杂志全文刊登,考上北大或者清华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虽然没被一所大学录取,这个事件却轰动了整个地区,极大鼓舞了我们村里正在上学的学生和学生家长。

第二件是我大爷被平反。

那么多地富反坏右被摘帽的摘帽,被平反的平反,我大爷被平反昭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1979年3月21日,组织给我大爷恢复了党籍,补发了工资,要我大爷回去工作。然而,我大爷死活不回去了,说是——在家务农也是干革命,也是为国家建设做贡献。我大爷身体残疾,又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单位上就给我大爷办理了退休手续,要我堂兄刘家桥顶班。

那个年代,对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吃上国粮,拿上工资,是天大的好事情。走上这一步,就是过上了幸福生活,80岁的老光棍汉子也能找上个俊媳妇。然而我堂兄刘家桥却死活不去顶我大爷的班。我堂兄刘家桥不去顶我大爷的班,在我大爷看来,正好。我大爷就说:“拖拉着个腿,顶了班,重体力活又做不来,还不够给国家添麻烦的呢。”

我大爷就打算让我六哥去顶他的班,守着我父亲,和单位来的领导一说,单位的领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应该说算是默认了。我大娘却死活不依,夜里就跟我大爷闹起来了,说:“咱家桥上大学身体不过关,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有顶班这档子事了,咱说什么也得让家桥去顶!你说你让六子去顶,六子毕竟是个侄子,远着一层呢,顶了班,挣了钱,再疼咱俩,那也是和他爹娘近。”又说:“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图有三两个晚辈?家桥只要顶了你的班,吃上皇粮,挣上工资,咱就能给他说媳妇。咱说不上好的,咱就说孬的。咱反正有钱了,那么多,十年八年咱也花不完。放在瓦罐里干什么?又不能抱窝,不招老鼠,还发霉呢!家桥不去顶,咱就想办法,想一切办法也要让家桥去顶。只要家桥顶了,就是花大钱——也得给他说上个媳妇。瘸子瞎子咱不当家桥的家,只要家桥愿意,娶什么样的媳妇咱都举手,咱再风风光光地把媳妇给他娶家来,过上一年两载,生个一儿半女,咱在村里的老少爷们面前,咱脸上也装光!你说,咱还没怎么做家桥的工作,也不和我说说,你守着你单位的领导,守着他叔,还有眼睁睁在门口看着你们说话的六子,你张嘴就说让六子去顶你的班,你说,要是真让六子顶了你的班,咱家桥这辈子不就彻底完了?你说,你这是混蛋的什么呀你!”

“你别这么嚷,嚷也没用。我说让他去顶班,你又不是没在场,他上来一句话说,我不去,就堵死了。我当时真想扇他,狠狠扇他。守着单位的领导,守着他叔,他又不是小孩了,我还是忍了。再说,他那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硬不去顶班,你说,我能有什么好办法让他去顶班?咱反正不能放着这个机会,放着这个指标,就这样瞎了?六子是侄子不假,毕竟不是外人,他不去,六子去了,这个饭碗不是还姓刘嘛!”

我大爷又说:“还有,这说媳妇的事,这么些年,为了这事,少操心了吗?没少操心!他心里装着那个乔莲,装着那个孩子,好赖话听不进一句,你叫我怎么办?我反正不能一木锨把他拍死?”

“装,也不能装一辈子。”

我大娘接着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孩子又找不到,还装个什么劲?‘子不教父之过’。你不说说他,让我说,他那驴脾气,一说三蹦,还不得把我气死!”

“你别气这么很。”我大爷见我大娘越说越来气,一会儿脸色就发青了,我大爷就说:“我说,我和他说,行了不?你只要不生气。”

我大娘才不吱聲了。

我大爷坐下来,要好好和我堂兄刘家桥说道说道顶班这件事情,可我大爷说了没几句话,我堂兄刘家桥就说:“爹,您要没其他事,我后边喂牛去了,牛还饿着呢。”

我堂兄刘家桥说完,扛起粪箕来,走了。

我大娘站在一边全看在眼里了。

我大娘原本心脏就不大好,把我大娘气得差些晕过去。之后,我大娘愁得——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整天抱着心口窝,还不敢对我堂兄刘家桥多吭一声,生怕把我堂兄刘家桥惹毛了,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就更让人挠心了。

二十四

我大爷说要我六哥去顶他的班,没了下音,我六哥就猜到是我大娘不让他去,很不高兴,扛着个脸子让人看。我妹妹水仙听说我堂兄刘家桥不去顶班,我大爷要往外让,要让给六子,也想争,和六子争争。我妹妹水仙原本很少去我大娘家的,这些天里,天天经线子似的往我大娘家跑,口甜的,像我大娘的亲闺女,巴望着我大爷吐口让她去顶班,可我大娘防备着我大爷,怕我大爷一丢嘴真让出去了,黄瓜菜就凉了,紧紧盯着我大爷,不让我大爷随便说话。后来我大娘又怕我母亲也跟着掺和这件事情,跟着不高兴,就到我家和我母亲说,说:“弟妹,俺不是不想六子去顶他大爷的班,也不是不想让水仙去顶他大爷的班,六子和水仙谁顶了他大爷的班,肯定疼俺疼他大爷,俺心里有数。可你看看俺,俺现在的情况,俺就家桥这一个孩子,还让人家给整残疾了,考学人家不要,三十多岁了,连个媳妇也没找上,俺总不能就这样让他一辈子过下去?将来他老了,爬不动了,谁来伺候他?俺这当娘的,心里放不下。到了阎王殿里,俺也放不下,放不下啊!”

我大娘说着说着悲伤地哭起来了,哭得大家都跟着掉泪。

“大嫂,”我父亲就插嘴说,“这个饭碗,来得不容易,是我大哥在枪林弹雨中拿脑袋换来的,理该归家桥,谁也别做这个梦!我大哥是说了让六子去顶班,守着我说的,这不假。可是,有家桥在这儿放着,我大哥说了不算。再说,我大哥说让六子去,我也不同意,除非家桥不去顶班,真心实意让给六子,非要六子去顶班,我没话说。可家桥没这样说。”

“他死活不去呀,有什么好办法呀!”我大娘仍旧一味地哭。

“大嫂,”我父亲说,“这样吧,我去劝劝家桥,看家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咱再说。”

这天上午,我父亲安排好生产队里的事情,没什么大事了,腋下夹了根牛鞭,板着脸,就去生产队里的牛屋找我堂兄刘家桥。我父亲走到半路上,突然想到是礼拜天就犹豫了。我堂兄刘家桥高考出名之后,这牛屋就成了学堂。本村以及外村有学生的家长,盼望孩子将来有个好前程的家长,都把我堂兄刘家桥当成宝贝,一到礼拜天就把孩子撵过来请教什么数理化。枝枝的妹妹果果在邻村的农中复读,农中的老师水平有限,有些课程自己都弄不明白,学生也就学不明白了。果果有自己的想法,老师又无能为力,放了学,果果扛着书包就往牛屋里跑,向我堂兄刘家桥请教老师弄不明白的那些课,那些演练题。我堂兄刘家桥就拿着根鞭杆或者树枝,蹲在那儿给果果画来画去,把那些课,那些题都给果果画明白了,果果还不想离去。要是有果果这样的学生在,我父亲就没法说我堂兄刘家桥了。可我父亲还想去看看,走到“来嗷”大坑边上,我父亲朝那边一看没学生,步子就加快了。

我堂兄刘家桥正蹲在牛屋的门口,靠在墙上抽烟。地上好几个烟屁股了,抽得直咳,还抽。我堂兄刘家桥见我父亲来了,脸色又不太好看,知道没好事,不自觉地摁了摁假鼻子,像没看见我父亲似的,站起来,扛起身边的粪箕就要走。我父亲恼了,顺手一个响鞭抽了过去。我父亲的响鞭自然是抽到地上了,要是抽到我堂兄刘家桥的身上,我堂兄刘家桥身上披的那件小袄就开花了。

我父亲说:“你给我站住!”

我堂兄刘家桥晃了晃身子就站在那儿不敢动了,扭脸说:“叔,你有什么事?我得去给牲口弄草料。”

“什么事,弄草料,”我父亲说,“我的事大了,你先别去。”

我父亲手持牛鞭,往后一背手,围着我堂兄刘家桥转了一圈,就训上了,说:“家桥,刘家桥,你今天给我说说,你是真傻了,还是装傻?你娘为了让你顶你爹的班,吃上皇粮,抓上工资,好给她娶房儿媳妇,你说你怎么就不干呢?你娘一个劲到我家去哭,心脏又不好,你是想活活气死她,还是想怎么着?”

“我没气她,我就是不想去顶班。”

“你说什么?”

我父亲瞪着眼睛盯着我堂兄刘家桥,继续说:“吃上皇粮,抓上工资,是咱这农村人谁都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天大的好事情。放着这天大的好事情,你说,你怎么就不干?!”

我父亲说着,一个劲地说着,我堂兄刘家桥耷拉下脑袋来,死气不吭了,我父亲气就大了,说:“你还给我装聋作哑?”

我父亲拿着牛鞭比划着,说:“家桥,你也不小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你看看你,你是咱村里第一个高中生,咱老刘家的第一个高中生,在过去,那是秀才,那是要干大事的!可你哪?就是不听老人的话,瞎折腾,把自己折腾得——你还真打算这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

……

我父亲又說:“你别给我死气不吭,脸吊吊着,像谁欠了你八百吊钱。我告诉你刘家桥,谁也没有欠你该你的!你吊给别人看,我不管,我也管不着。你吊给我看,你就别有这个想法!”

“叔,我没吊脸子给你老看……”

“没吊脸子给我看,没吊脸子给我看,怎么不吱声?”

我父亲非常严厉地说:“你给我坐下。”

我父亲指着眼前的大石磙让我堂兄刘家桥坐下,我堂兄刘家桥不坐,我父亲就深吸一口烟,慢慢地说:“我知道你是心里揍事的人,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出来,咱爷俩这辈子——就谁也别搭理谁了,权当对方死了!”

我堂兄刘家桥让我父亲训得——摁着假鼻子,直往后退,不敢坐,支支吾吾了一阵子,终于蹲下来,眼皮跳了几下,腮帮子抽搐着,有几分巴结我父亲,和我父亲说话了。

“叔,我不是不想顶我爹的班,可我顶了我爹的班有什么用啊!”

“瞎说!怎么会没用?”

“叔,你想想。”

我堂兄刘家桥摁摁假鼻子,说:“家,我还得安在这儿,我还得像我爹当初那样两头跑,媳妇还得像我娘这样,一个人在家种地;一家人家一个月两个月也聚不了一次,别说大病了,有个头疼发热的,得一个人孤零零地熬着。”

“这也总比我这纯农民强吧?强多了!每月有活钱花!”

我父亲拍拍胸脯,嫌我堂兄刘家桥不识抬举,说:“你还想怎么样?”

我堂兄刘家桥就说:“我想找个媳妇,让媳妇去顶班。这样,日后有了孩子户口随母,也吃国粮,也能安排工作。我脱离不了农村,起码媳妇、孩子脱离了,不用再像我这样在地里刨食吃了。”

“你想怎么办?”

我父亲就接着问我堂兄刘家桥说:“你在家,让媳妇在徐州上班?说梦话哪你!”

“叔,你老慢慢听我说。”

我堂兄刘家桥摁摁假鼻子,往我父亲跟前挪了挪,说:“我要找一个不管俊丑,不管高矮,有文化,贤惠,懂事,拿得起,放得下,知道怎么疼老人的媳妇。把她娶家来,让她顶班,我就把家安在徐州。她上班,我就找点临时工干干。找不到临时工,我就买上一辆国防牌大轮自行车。这个牌子的自行车耐用,搁载,我骑着它,当货郎,捡垃圾,也不少弄钱,不比我顶我爹的班强上一百倍?”

我父亲听了,没吱声,慢慢地吸着烟,来回踱步,猛然说:“这法好!好!很好!”

我父亲为我堂兄刘家桥的想法一个劲地叫好,禁不住赞许地说:“家桥,这事,你小子没少动脑筋啊!不愧是我大哥的儿子,聪明,就是聪明啊!比我家你那几个兄弟强多了。他们脑子和你比,都是猪脑子!”

我父亲又说:“你没和你爹说说你的想法?”

“他不让我说话。”

我堂兄刘家桥摁摁假鼻子,接着说:“我一张嘴,我爹就把我顶回来了!我爹说:‘这个梦,你就别做了!’我问我爹为什么,我爹很恼怒地说:‘你这是无理要求,无理要求!国家让个瘸子去顶班就很不错了,你还要你媳妇去顶,岂有此理!’”

“你爹这辈子什么都好,就是忒革命了!”

我父亲禁不住笑了起来,说:“命都快让人家革没了,还不忘国家,是老刘家的汉子!”就和我堂兄刘家桥说:“你的想法,很好,非常好!可人家不让咱这么做,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我堂兄刘家桥说,“前李楼李大圣,你知道不?”

“我知道。67年跳楼,差点摔死。”

我堂兄刘家桥摁摁假鼻子,说:“他爹和我爹一样情况,平反了,昭雪了,退休了,就让大圣的媳妇顶了班。人家能做到,咱怎么就做不到?不可能做不到啊!还有,你没看我爹单位上那个领导?就是来咱家好多次的那个。一张大嘴。三吊眼。大酒鬼。都是看着我爹的脸说话,一口一个‘您老、您老’地和我爹说话。说:‘这些年,让您老受苦了,让您老受大苦了!来时,马局长交代了,您老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违背大原则,您老就只管提出来,单位给您老立马解决。单位解决不了,我们就找上级组织给您老解决!’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咱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是不是?叔!”

“叔,你知道那个马局长是谁吗?”

“是谁?”

“我爹的战友,生死战友,和我爹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关系。您老说,这事能不成?”

“哦。”

我父亲禁不住又捻了一支烟点上,皱着眉头,深深吸了几口,之后,抬起头来和我堂兄刘家桥说:“家桥,叔真是小看你了!你这一亩三分地盘算得不错啊,不错!这件事,就放到叔身上吧。你就准备找媳妇,娶媳妇,让你媳妇顶你爹的班吧。”

我父亲夹着牛鞭要走,突然扭回脸来说:

“看上谁家的姑娘了没?我去找人说说。”

“没。”

“真没?”

“叔,真没有!”

我父亲没什么要问的事了,夹着牛鞭,满脸喜悦,哼着四平调《李天宝娶亲》里的唱腔,“东借银子西借钱,穷事当作富事办……”走了。

二十五

这个事情戳透了之后,有我父亲出面做我大爷的工作,我大爷再革命也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大爷去了一趟徐州,找了找老团长,回来就开始张罗这件事情,我大娘就有了想法。

过去,我堂兄刘家桥死着眼子想着乔莲,想着那个孩子,不找媳妇,好赖女人不见一个。我大娘不能想起这档子事来,想起来,就难受,就心口疼,就感觉没脸在大街上站,在人面前抬头。上工,沉闷不语;下工后,就闷在家里,连个电影、戏,都不愿意出门看。有一次,想多了,实在解不开心中的这个疙瘩,感觉活着真没意思,不如找口井栽下去,一死百了。精神恍恍惚惚,满地找井。不是井跟前有洗衣服的人,栽下去也不知道怎么栽下去的。现在我堂兄刘家桥开口了,又有顶班这桩好事,我大娘就想把她弟弟的闺女大凤说给我堂兄刘家桥做媳妇。

那天晚上,熄灯后,我大娘刚把话说出来,我大爷顿时像被蛇咬了似的,一骨碌坐起来,大声训斥我大娘,说:“你还嫌事少?”

我大娘不示弱,也一骨碌坐起来。我大爷要给我大娘披衣服,我大娘不讓,说:“你是不是觉着你有钱了,又有地位了,俺大凤就配不上你家家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说什么?你不说!跟你这么多年了,你撅腚拉什么屎,我不知道?”

我大娘不让我大爷说话,说:“咱这儿都兴侄女随姑。人家兴,咱家就不兴?”

我大娘又说:“大凤要个头有个头,要脸盘有脸盘,懂事,听话,比你这混蛋儿子还小十四岁呢!不是有顶班这档子事,就你儿子这个熊样子,这德行,还不把人家大凤给亏死?”

我大娘几句话把我大爷说的没话了,就躺下,蒙上了头,我大娘就把被窝给我大爷掀了,不依不饶,迫击炮似的,继续说:“他舅前年上山开石头砸断腿了,不能出力挣钱了,日子过得紧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把大凤当亲生闺女,不是他舅就这一个闺女,我早就把她要来了!要是让大凤进了咱家的门,顶上你的班,孝顺咱,那是没说的,也能帮衬一下他舅。还有,他舅这些年帮了咱多少忙,你心里没数?盖屋子用钱,你没吱声,就给你送来了;你用人,你也没吱声,人家就跑来了,从来没跟你打过折扣。好事情来了,不紧着咱自家的人沾光,还紧着外面的人,你给我说说?”

我大娘冻得浑身打哆嗦,嘴唇都紫了,我大爷就说:“好了,好了,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别再冻着了。只要家桥愿意,大凤愿意,他舅愿意,他妗子愿意,咱反正有钱了,有的是钱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还不行?”

我大娘十分委屈地躺下说:“这还算句人话……”

话还没落音,我大娘突然被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是说好了,怎么就哭起来了?”

“我这一辈子,从小行善积德,行善积德,来个要饭的,我不舍得吃,给要饭的吃,老天怎么让我摊上这么个祸害啊……”

“别瞎说了啊,”我大爷细心地劝我大娘说,“你仔细想想,他要是把人家的闺女惹了,惹大肚子了,又不要人家了,这才是祸害!可咱家桥不是,他痴痴不忘乔莲,不忘那孩子,这是咱家桥厚道,不忘情,有人味啊,咱得高兴才是。”

我大娘才不哭了。

我大娘去了一趟娘家回来,就开始和我堂兄刘家桥谈大凤的事情了。

和我堂兄刘家桥谈大凤的事情,是我大爷大娘两个人一块和我堂兄刘家桥谈的。

我堂兄刘家桥一听,脸就变色了。

“不行,”我堂兄刘家桥急急地说,“绝对不行!”

“那怎么就不行?”我大娘心里慌慌着,有三分气地说,“人家赵来、刘强,还有二宝,不都是娶了表姐表妹,人家行,咱怎么就不行了?你给我说说。”

“大凤有对象,中学的同学,让我见过,很利索,很有志气的一个小伙子,长得也不错,我妗子嫌人家穷,拿不出彩礼,阻拦着,大凤都要死要活好几次了,我怎么能再在她心口窝上插一刀子?我受不了,我也做不到。”

“大凤愿意跟你呢?”

“大凤愿意,也是我妗子和你逼的,娶不家来她就……”

“她就怎么着?”

“她就自杀。”

我堂兄刘家桥说:“上次来咱家借钱,说的。”

“她怎么不和我说这些?”

“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你和我妗子穿一条裤子,说了也不起劲。”

“冤孽啊!”

我大娘大叫了一声,浑身哆嗦,说:“早晚叫你俩把我气死!”

我大娘又急急慌慌跑了一趟娘家,回来,唉声叹气,说:“死妮子,放着阳光大道不走,偏要走那独木桥。走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大娘再也不坚持这件事情了。

大凤是不行了,媳妇还要找,班还要顶,时间又不能拖长了,我大娘问我堂兄刘家桥找什么样的,好给媒人说,我堂兄刘家桥就说是个大闺女就行呗,我大娘就开始张罗了。媒婆上门了,领着我堂兄刘家桥连续见了七八个姑娘,都是水灵灵的好姑娘,身材、相貌都不错,年龄最大的二十四岁,小的才十八,没有一个不是老门旧家的女孩子,憨厚,朴实,我堂兄刘家桥却没相中一个,我大娘问我堂兄刘家桥,说:“怎么了?”

我堂兄刘家桥说:“没有一个是那块料的。”

我大爷一听恼了,立愣着眼睛,说:“怎么说话哪!”

媒婆是我大娘和我母亲一块出面找的,说成了,只要不过分,开什么条件都行。

媒婆是我们村的,外号叫“好面嘴(注:指那些会说好话会夸人的人,贬义)”,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靠着一张巧嘴,四下说媒牵线,很有知名度。“好面嘴”就说说成了,什么也不要,就要辆飞鸽牌自行车,新的。

村里人都知道“好面嘴”的小儿子的婚事,因了没本事买到这样一辆自行车,登记了却娶不家来,一直僵在这儿,三年多了,都快愁死了。

“好面嘴”为了得到这辆飞鸽牌自行车,为了儿子早天把媳妇娶家来,开始琢磨这件事了。不是他介绍的姑娘不行,是我堂兄刘家桥有想法。他说媒说了这么多年了,他最怕的就是对方有想法不说,又不能钻到人家的肚子里看看,只能干坐在那儿苦思冥想瞎琢磨。“好面嘴”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了好几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晚上一个人喝闷酒,老婆看他不对劲,说:“死老头子,你这几天这是怎么啦,掉了魂?”

“好面嘴”就和老婆说起了这桩媒的事,老婆听了就说:“你没眼啊!”

“好面嘴”说:“我没眼你有眼!你说说他能看上谁家的闺女?”

“好面嘴”老婆就说:“说你没眼你就没眼!你看看王兆旺家的小妮子果果,骚得,天天往牛屋里跑,她要不是看中了死瘸子,怎么会像头发情的小母猪?还有,死瘸子和这个骚妮子经常在场院里头抵头画来画去,嘀嘀咕咕,跟小小虫(麻雀)日逼似的,不就差你这一撮合!”

“人家那是在演算算术题,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你懂吗?你不懂!再说,那妮子长那么好,我给她说了好几个了,当兵提干的,刚考上大学的,化肥厂的工人,什么样的好人家都有,她都不让说,怎么就会看上瘸子?就算是瘸子看上她,她也看不上瘸子!太屈料了,太屈料了!”

“好面嘴”老婆生气了,说:“好了好了,姑奶奶不说了,你喝你的龟孙酒吧!”

又说:“你还好面嘴呢,你还没有说不下来的媒呢,你还想得人家那辆‘飞鸽’呢!”

“好面嘴”老婆越说越有气,气得——恨不能掂起板凳了把“好面嘴”砸死。

“好面嘴”就说:“你说,你这是气什么呀气!我去说说看就是了,也不值当生气呀!成就成,不成就拉倒,反正也不搭什么东西。”

次日一大早,喂好牲口的我堂兄刘家桥,蹲在牛屋墙根上抽烟,心事重重地抽烟。“好面嘴”过来和我堂兄刘家桥一提王兆旺小闺女王果果的名字,我堂兄刘家桥考虑也没考虑,把烟掐灭,说:“成!只要你能说下来,就她了。”

“好面嘴”心里立时“咯噔”一下,禁不住想嚎啕大哭。

当初我大娘和我母亲找“好面嘴”给我堂兄刘家桥说媒,看中的,就是没有“好面嘴”说不下来的媒。“好面嘴”给我堂兄刘家桥说的这桩媒成了,真成了,还是令我大爷和我大娘目瞪口呆了一大阵子。不是因为这桩媒说得太快,也不是因为说下的这个姑娘俊得出奇,或者丑得出奇,或者有其他的什么问题,是我大娘做梦也没想到“好面嘴”说下来的这桩媒——姑娘是枝枝的小妹妹——果果,那个经常抱着复习提纲,跑到家里来,跑到生产队牛屋里向我堂兄劉家桥讨教的王果果。

果果的相貌,那是没说的,老王家没有丑姑娘。

最令我大娘心服诚悦的是果果的举止大方,处事的态度温和谦让,说话柔风细雨,令人舒服。村内村外,多少人家盯着这个姑娘,仅我大娘知道的,有大队干部的孩子,有刚提干的军人,还有考上学的学生,多了,都没说下来,这怎么就……我大娘禁不住惊呼,说:“冤孽啊!怎么会呐!我有没有听错?”

二十六

自从枝枝姑娘远嫁他乡,我大娘总感觉是亏欠了人家老王家,亏欠了人家枝枝,更加主动和老王家人搭讪,帮老王家人做事。实心实意。可人家老王家老两口子明白枝枝是怎么远嫁的,怨不得我堂兄刘家桥,没和我大娘家断了来往,急用什么家具照样来我大娘家借,和过去没什么区别,面对我大娘的这种讨好,这种帮助就令老王家的人很不舒服了。我大娘就更觉着这是真亏欠了人家老王家啊,仍旧做她的。

可枝枝却不是过去的枝枝了,枝枝恨我堂兄刘家桥恨死了,牵连的我们老刘家的人都得不到枝枝的好脸子看。一次,我大娘开门正好遇上枝枝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袱,回娘家来,我大娘顿时满脸喜悦,上去和枝枝说话,说:“妮来,回来了?”人家枝枝却像没看到我大娘似的,头一低,就走过去了。我大娘的热脸蹭了人家的冷屁股却一点不伤心,仍旧满脸喜悦,好像伤她的,不是外人而是她的闺女,不能计较。

后来,枝枝生了胎双胞胎,一儿一女,丫丫和宝宝,我大娘听说了,好像是给她生的,高兴了好几天,干什么都劲抖抖的。孩子大了,枝枝领着孩子来走娘家,孩子经常跑到我大娘的门口玩耍,我大娘只要看到这对孩子,慌得,扔下手里的活,把孩子抱进家里来,有什么好吃的,给孩子拿什么好吃的。遇上过年,还会往这对孩子的怀里塞压岁钱,塞得比给谁的压岁钱都多,像疼自己的亲孙子,一点隔阂也没有。

再后来,我大娘听我大哥他们说枝枝大年下在城里抱着孩子要饭,唉声叹气,几天过不来劲。枝枝再领着孩子来娘家,不年不节,我大娘见了这对孩子,也会塞给他们几个零碎钱;哪怕这几毛钱是我大娘仅有的,一点也不心疼。

“怎么会错?”

“好面嘴”说:“知道事急。急事急办,喜日子,你们说了算,还等我回话呢。”

我大娘喜极而悲,泪流满面,说:“这么多年了,老王家真没忘了咱,没忘了咱啊。”

“看看该下多少彩礼?咱不缺钱,尽管说。”

我大爷心里也很高兴,扔给“好面嘴”一支烟说。

“好面嘴”吸着我大爷扔给他的“大前门”烟,得意地说:“老王家两口子说了,他们不卖闺女,不卖闺女,让家桥领果果到城里扯身好衣服,登记结婚就行了。”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结了婚,祭了祖,串了亲戚,我大爷领着他们就去了徐州,拜谒老团长。

老团长十三岁那年秋天,抱着鞭杆,躺在山坡的一块大石板上给自家放羊,一觉醒来,羊群没了,怕回家挨老爹的痛揍,跟着过路的队伍参加了革命。一次战役中,生殖器和睾丸被飞来的炮弹皮搂裆削去了,一辈子没娶媳妇。没我大爷的历史复杂。年轻人把老团长折腾了一阵子,也没折腾出什么事来,就把他结合进了班子,一直执掌着市公安局这个要害部门。

老团长十多年没见过我堂兄刘家桥了,知道我堂兄刘家桥被车撞了,撞得很厉害,厉害到什么程度,不知道。我大爷把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领到老团长的办公室里,一一介绍给老团长,老团长还是大吃一惊,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我堂兄刘家桥,说:“大桥,谁家的车把你撞得这么厉害?”

“伯父,不知道哪儿的车,一辆大解放,撞了人,跑了。”

“前几年,我经常琢磨,你小时候跟你妈每次来徐州,不跟你亲爹亲妈,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爹,跟亲的似的,跟着我吃,跟着我住,跟着我去看电影听戏,打都打不走你。上高中时,你也经常来看我啊,还给我捎你妈做的老布鞋,鞋垫子什么的。高中毕业了,参加劳动了,别说来看我给我捎东西了,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了呢。”

老团长笑眯眯地拍了拍我堂兄刘家桥的肩膀,又指指办公室里的连椅,示意大家坐下,说:“命——没让人撞丢,就好。”

果果一点也不怯生,眼睛很活跃,老团长提起门后面的暖水瓶,要给大家倒水,果果站起来接了过来。老团长掏出一盒烟,刚抽出一支,果果又把桌子上的火柴盒拿起来,要给老团长点烟。

老团长很满意,微笑着说:“我来,我来。”

老团长接过果果手中的火柴,擦着,点上烟,吸着,满脸喜悦,看着我大爷的脸夸果果,说:“不错,不错。”

接着,老团长又用肯定的口吻,笑哈哈地眯着眼睛,说:“年轻人在机关,就得手快,眼快,腿快。属磨的石头人,拨一拨转一转,伯父是从来不喜欢的。”

我大爷让老团长坐,老团长捶捶腰说整天坐着累得腰疼,站着和我堂兄刘家桥说:“大桥,上次你爹来找我,说你让车撞残疾了,没法顶班,赶上机会了,浪费了指标太可惜,你爹不好意思去找你马叔叔,非要我去说说,看能否让你媳妇顶班,我还真以为你爹糊弄我,讨巧呢!”

“伯父,”我堂兄刘家桥忙站起来,说,“我的事,让您老操心了。”

一阵寒暄之后,老团长又问果果,说:“儿媳妇,有没有文化?”

“有。”我大爷替果果说。

“惭愧啊,伯父。”

果果说着,拿起门后面的暖水瓶来,给老团长茶杯里续上水,端起来,递给老团长,不好意思地说:“高中毕业,考了两回大学都没考上。”

“天道酬勤!”

老团长说:“上了班后,别把功课丢了,咱接着考,咱考个带薪水的。”

“果果功课底子还行,去年高考差不多少。”

“还差不多少?你吹我吧。”果果看着老团长说,“差一百多分呢!”

我堂兄刘家桥笑了,说:“是你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晕场,才考这么差。我想这都是压力过大造成的。只要你克服了,加把劲,保证能考上一个很好的学校。”

老团长接过果果递过来的水杯,踱着步,听我堂兄刘家桥说话,之后不温不火地笑着和我大爷说:“让儿媳妇去你那个破粮食局干什么?老鼠都让老马给饿死了。”

老团长说着,走到电话机跟前,放下杯子,摁着电话摇了几下,板着脸说:“小刘,给我接粮食局马继玉同志。”

一会儿电话就通了,老团长对着电话嚎叫起来了,像迎着敌人的炮火,说:“老马吗?”

老团长连喊了几声,就开骂了,说:“你小子是不是混拽了?老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又哈哈地大笑着,说:“当初跟我的时候,夜里没把你小子当奸细崩了,我后悔了!”

接着,老团长非常认真地说:“告诉你小子,我这儿缺有墨水的,老刘的儿媳妇王果果,就不去你那儿顶班了。老鼠都让你小子给饿死光了,去你那儿顶个屁班!什么?知道了,知道了。说好了,再去说回来,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政审?政审是公安局的事,用不着你小子操横心!”

“哎,老馬——”老团长突然转了个腔调,悄悄地说,“我犯酒瘾了,你没听说?”

然后,哈哈大笑着说:“刚发工资,还没动一个子儿呢。把你小子私下酿的那种高粱酒,那种够味的高粱酒,弄十斤八斤来,我给你现钱。你要是不给我弄来,我就把你私下酿酒的事捅到常委会上,把你小子的乌纱帽,撸了!”

“哈哈,我不和你瞎扯了。和你说点正经事。”

“老刘爷仨来了,都来了,”老团长说,“晚上,我让食堂好好弄几个像样的大菜,肘子、烧鸡、大鲤鱼、麻鸭、野鸭,再搞只野兔,咱为老刘平反昭雪,为大桥和果果喜结良缘,好好庆祝庆祝!”

老团长很快就把果果的事情办好了,安在了公安局打字室,落实了他俩的宿舍,又通过关系把我堂兄刘家桥安排在变压器厂看大门,我堂兄刘家桥死活不看大门,说是要学门手艺今后好生存,最好是在无线电厂找个临时工干干,人家无线电厂不要临时工,变压器厂就把我堂兄刘家桥安排在了绕线车间做了个变压器绕线工;我大爷给小两口买好了锅碗瓢勺等生活用品,老团长又托人搞了一张自行车票,给他俩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什么事情都办停当了,老团长要我大爷陪着孩子多住几日,我大爷就说:“老团长,有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陪了。”

我大爷说什么也要回来,老团长自己掏钱找了一辆吉普车,把他们三个硬往车里塞,说是让孩子也跟着回家亮亮相,冲冲这些年来的晦气,把我大爷感动得泪流满面,执意不肯,说:“老团长,你的大恩大德,我老刘家的人都记下了,亮相就免了吧,省得四邻说三道四。”

二十七

老团长安排好我堂兄刘家桥的工作之后没让我堂兄刘家桥去上班,而是把我堂兄刘家桥领到徐州人民医院做了整容手术。整容后的效果非常好,像重新托生了似的眉清目秀,令果果心里大喜不已。老团长要我堂兄刘家桥咬咬牙再把左腿错位的骨头矫正了,也就不瘸或者不那么瘸了,果果很愿意,但一打听那要受很大的罪,加上他们俩刚刚结婚没有任何积蓄,又不想回家给我大爷要钱就放弃了。

我堂兄刘家桥找上媳妇结了婚,媳妇果果年轻、漂亮又有文化,说好的是顶班进粮食局收粮食卖粮食,和百货大楼站柜台的营业员一样,是个普通工人,谁也没有料到却进了公安局,穿上了耀眼而又有威风的警服,坐上了办公室,令村里人大为愕然。还有我堂兄刘家桥,这个满身牲口屎味的瘸子,整容后眉清目秀看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加上一身崭新的令人羡慕的劳动布制服,戴着铮亮的上海牌手表,腰杆笔直,满脸的快意。村里人心绪复杂,唏嘘不已。

我堂兄刘家桥整容后和果果来家亮相的那天,村里的人纷纷拿着鸡蛋或者其他的东西来看望,来祝福,小院子里一时间充满了赞誉、奉承之词。中午饭时,几个赖着不走的堂兄弟,又吆五喝六地在我大娘家猛撮了一顿大鱼大肉,造腾了老团长给我大爷的5斤高粱酒。我大娘一时间享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荣耀和快乐。

我大娘原本是整天抱着个心口窝,病恹恹的,在这巨大的荣耀和快乐的冲击下,什么病也没了,年轻了十多岁似的,走路带风,说话的声音,响亮得——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尤其是对待前院亲家——果果的父母,百般呵护。去镇上赶大集,别说买别的了,打瓶酱油也恨不能打两瓶。你家一瓶,我家一瓶。改善生活,那就更不用说了。饭菜熟了,锅盖一掀,勺子一挖,盛满一碗,端起来,先送前院亲家那儿。还有枝枝的那对孩子,人家是来看姥爷姥娘的,没我大娘的什么事,我大娘只要一听到孩子的说话声,听说枝枝的一家人家来了,就往前院跑。人家枝枝的孩子,还没和姥姥姥爷亲热够,我大娘去了,说不了几句话,就对孩子说:“丫丫,宝宝,来,来,来,奶奶还给你俩留着糖果呢,咱家拿去。”说着,领起这对孩子来就往后院走,好像这对孩子是我大娘的,这样做,理该如此。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来家亮相走后的第二天,枝枝领着丫丫和宝宝来娘家看看,看看果果走了没有,我大娘又把孩子领出来了。

我大娘一手领着一个孩子问:“跟奶奶说说想大公安果果小姨吗?”

寶宝昂着脸看着我大娘,抢答说:“想。”

“哪儿想了?”

宝宝说:“肚子。”

“好孩子,”我大娘按捺不住激动,抱起宝宝来,继续说,“等桥桥姨父回来,用自行车驮着你俩,格朗朗格朗朗,就能去看大公安果果小姨了。”

宝宝说:“嗯。”

“想大公安果果小姨给宝宝和丫丫生个白胖白胖的娃娃不?”

宝宝又抢答说:“想。”

“想个弟弟,还是想个妹妹?”

“想个弟弟。”

“好孩子,真乖!”

我大娘顿时激动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猛亲一口宝宝,接着说:“大公安果果小姨,给俺宝宝和丫丫生个小弟弟,你俩就多个伴了,是不?”

“是。”

……

“啧啧,”把村里的人羡慕的,直流口水,说,“这果果怎么不是咱家的闺女啊!”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我大爷不喜欢我大娘这样做,认为有失体态,不是我们老刘家人做事的风格,让我大娘注意点影响,免得村里人说三道四,我大娘听了,很不高兴,说:“我没偷谁的,没抢谁的,我就是高兴,心里高兴,惹着谁了?哼!”

过来的这些年,想想,我大娘也真够憋屈的。自从我堂兄刘家桥出事,我大爷这么一个曾经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国家干部,又被人家荷枪实弹地押解回来(非农业户籍都给开除了)。一个大老爷们,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大老爷们,空着一只袖筒,天不明就得挨家挨户吆喝着收人家屙的尿的,整天和这些不堪入目的污物打交道,天天搞得浑身上下污浊不堪,连个地主富农都不如。

我大娘憋屈啊,憋屈得不知流了多少泪,总觉着活着真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五十岁露头的年纪,就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了。再那样过下去,用不了几年就把我大娘过到阴曹地府里去了。人活着,就是活个好心情,活个好日月,活个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十多年了,别人有,我大娘却没有。一点也没有。没有这些也就罢了,最使我大娘不能理解和委屈的是,我大爷没偷谁的,没抢谁的,没欺男霸女,没把谁家的孩子填到井里,一个村里的人,无冤无仇,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时不时地被人家拉出去,也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先是五花大绑,然后戴上白纸糊的大高帽子,胸前给贴张“打倒”,后背上给贴上张“斗臭”的大字报,拉到大街上,耍猴似的批斗上一圈,不把人斗零散了,斗得仅剩半条命了,不散伙。现在我大娘家终于熬过来了,失去的都回来了,只要我大娘心情好,身体没什么毛病,我大爷也就随便她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没人是瞎子。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要去徐州正式上班,临出门时,我大娘一再嘱咐要他们一月来家一趟;果果在公安局要是不得空,要我堂兄刘家桥多往家常跑跑,免得家里人挂念。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走了之后,我大娘就开始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我大娘没上过一天学,不识字,不认识日历牌,怕把日子记错了,每天在堂屋的正墙上画一道杠杠。看到一次查一次,一天不知道要查多少次这些长短不一的杠杠。

每天早上,我大娘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往墙上画杠杠。

这天,我大爷看着我大娘拿着根筷子往墙上画杠杠,笑着说:“疯了,疯了,喜疯了。”

我大娘仔细地在墙上画着杠杠,说:“俺就是喜疯了,你能怎么着俺?你怎么不着俺。”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走了才七八天,我大娘就开始念叨他们回来时给他们做什么好吃的。白天念叨,夜里也念叨。叨叨起来,极其亢奋。尤其是夜里,人都躺下休息了,我大娘神经了似的,经常睡着睡着想起了什么,就突然唠叨起来,像说梦话又不像,不把我大爷念叨得干哕,算不了完。

这天晚上,我六哥领着几个青年人,在我大爷家打扑克,争上游,打到凌晨一点多才散场了。都是晚辈,都想沾沾我大娘家的喜气,都是喜欢来我大娘家玩的一些晚辈。他们不走,我大爷就得陪着。再困,也得陪着。我大爷说这是做人的礼貌。我六哥他们走了,我大爷困得——上床就“呼噜呼噜”睡着了。我大娘开始唠叨了,唠叨的还是那些事,我大爷不听,我大娘就把我大爷捣醒,说:“你是猪啊!”

我大爷就说:“我是猪,我是猪。我困死了,我睡觉,你唠叨你的吧。”

我大爷蒙上头,继续睡。

“孩子回来,咱是吃肉还是吃鱼?”

我大爷不吱声,我大娘就继续自言自语地说:“肉、鱼,咱都要给孩子吃。”

“老团长食堂的伙食好着呢,断不了他俩的鱼肉吃。再说,他们抓工资了,该买东西孝顺你了,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赶快睡你的吧,再不睡天就明了。”

“食堂是食堂的,我是我的。我做的,是婆婆给儿媳妇做的。儿媳妇吃起来,能和吃食堂里的一样的心情?一样的味道?”

我大娘决绝地说:“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你不懂。你一个大老爷们懂个什么呀?你什么也不懂!”

我大爷心疼我大娘,怕我大娘这样折腾,把身体折腾垮了,就惨了,哄着我大娘说:“老姑奶奶,你老人家就别瞎操心了。好日子刚刚开头,早着呢。身子骨不是铁打的,你这样折腾,万一折腾出毛病来,受罪的还是你,谁也替不了,不划算。咱好好睡觉,好好睡觉,行不?”

“那就吃鸡?”

我大娘似乎没听到我大爷的话,仍旧自问自答说:“对了,吃鸡,就吃鸡。小鸡炖蘑菇!”

“那只老红公鸡,天天追着母鸡满地跑,追得母鸡都不下蛋了,就把它杀了,炖蘑菇。”

“老头子,光吃鸡?也忒寡淡了。”

“熬羊肉汤。”

我大娘说:“羊肉汤养人。”

“对!老公鸡炖蘑菇,熬羊肉汤,再烙上羊油饼,就绝了。”

我大娘就推推我大爷说:“羊大为美,是你常说的话哈。你到集上,记住,拣大羊的肉买,最好是青山羊羯子。”

我大娘说着,坐起来点灯,穿衣服,我大爷探起身子来说:“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觉,你这是干什么去?”

我大娘下床,端着灯往外走着说:“你甭管。”

我大娘出门一阵子回來,把灯放好,脱着衣服,推推我大爷说:“老头子,喝羊肉汤都加什么佐料来着?”

“白芷、肉桂、草果、陈皮、杏仁、花椒。”

“你个娘们,真是疯了,疯了。”

我大爷生气不睡了,坐起来,数落着我大娘说:“难怪你儿子听到你说话,就躲,要不就和你蹦,和你顶,那是怕你薅住了,折腾起来没完没了。你看看这天都几点了?你怎么还这么多事啊,你明天不下地干活了?”

“我下地不下地,碍你什么事。”

我大娘嘟囔着说:“白芷和草果没了,你赶集时,别忘了买。”

“没见过你这样娇惯孩子的。”

我大爷躺下,又把头蒙上了。

“狗养狗疼,猫养猫爱。”

我大娘不高兴了,躺下,给我大爷一个脊背,愤恨地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媳妇,我不去疼,我指望过路的去疼?我那是有病!”

“你个杂毛老头子,这些天来,你左右看我都不顺眼。”

我大娘的脾气上来了,突然坐起来,说:“等我儿子有了孩子,我跟儿子去过。你个杂毛老头,反正有钱,你自家在家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找个小的我也不反对,老姑奶奶还不伺候了呢。”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去徐州上班四个多月了。

四个多月来,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每月回来一至两次。

每次回来都是两份礼物,前院一份,后院一份。每次回来,两个人融洽得不得了。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还像过去那样相互称呼对方。我堂兄刘家桥叫果果叫“妹妹”,果果喊我堂兄刘家桥喊“哥哥”。过去这样喊,那是假的,免不了含有礼节上的成分。现在这样喊,却喊得像亲兄妹俩那样甜,那样亲,那样真心,听着令人舒服。

我大娘非常满意,满意得不得了。我大娘心事陡减,心里那些杂七麻八的事情,就剩下等着抱孙子这一样心事了。我大娘抱孙子心切,连孙子的名字也想好了,叫“强强”。我大爷就说要是个女孩子哪?我大娘也想好了,说,叫“丽丽”。

抱孙子,不是想抱就能抱上的事情,急不得。这个道理,我大娘懂,心里却放不下。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每次回来,说不了几句话,我大娘的眼睛就痴痴地落在了果果的小腹上。“酸儿辣女”。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进家刚刚坐下,我大娘就端上来半馍筐子酸杏或者其他酸性水果,不停地让着果果,看果果的反应。做饭,酸的辣的炒菜,绝对少不了。吃饭的时候,眼睛不知不觉地就盯上了果果的筷子,盯上了这两道菜,令聪明的果果尴尬不止。

一个月两个月没有反应,我大娘不急。四个多月过去了,果果还没有反应,没有一点反应,我大娘就沉不住气了。和我大爷一说,我大爷就来气了,脸一绷,非常严厉地说:“这可不是咱俩操的心,你不要多事了!”

我大娘就不敢再和我大爷提一个字。

我大爷想找我母亲说说,又怕我母亲笑话她抱孙子心切,心情就郁闷起来了。

这天晚上,村里要在大街上演电影,《朝阳沟》。

为了让大家看好电影,生产队提前一个多小时下了工,说大队里有要紧的事情要在放电影时说,要男女劳力吃了晚饭都去看电影。晚饭后,我大爷提着马扎要我大娘一块去看电影,看看大队里要说些什么,我大娘嫌天太热,不去,说,你去听听精神回来说说就行了。等我大爷走了,我大娘洗刷好碗筷,什么都收拾停当了,到压水井跟前,压上盆凉水,洗了洗头,又擦洗了下身上的汗水,到屋里,兜头套上个大汗衫,顺手提起个马扎,摸起蒲扇,摇着,坐在院子里乘凉。

电影场上,孩子们左呼右喊的声音,此伏彼起;电影的高音喇叭响了,盖下了知了的鸣叫。不知哪儿下了大雨,一会儿刮起了阵风,凉丝丝的,像从冰窟里吹来的,吹得人浑身惬意。

天气很好,万里晴空,少半个月牙儿及早挂在了上面,夜一点也不黑。

电影开演了。开场,知识青年银环“要做个新型知识农民”的唱段,伴随着知了的鸣叫,在空中飄来飘去,像个幽灵,很难捕捉到。我大娘生气不听了,摇着蒲扇,开始想心事。

我大娘想着想着,就想到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的身上了。

我大娘到屋里点上灯,端着,一根一根地查墙上她画上的那些杠杠,一天一根,一、二、三……

我大娘查来查去,查了好几遍都是三十七根。

“怎么这么久不来了呢?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大娘吹灭灯,皱着眉头琢磨着,到院子里刚刚坐下,果果的母亲急急慌慌地来了。

“亲家,你怎么没去看电影?”

我大娘起身把座位让给果果母亲,到屋里又提来个马扎,挨着果果母亲坐下,大蒲扇指了指天上,说:“亲家,你听听,银环唱得好着呢,怎么听都顺耳。”

“嗯,好。”

果果母亲应声着,一把抓着我大娘的手拍打着,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反复复拍打着我大娘的手,我大娘感觉不对头,心里“咯噔”一下,反抓着了果果母亲的手,说:“亲家,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不对劲啊!是不是热得?”

我大娘使劲地摇着蒲扇给果果母亲扇。

果果母亲叹了一口气,往后撤了撤身子,说:“没怎么,没怎么……”

果果母亲说过,就抽噎起来。

我大娘紧张起来了,说:“亲家,你……你这是,这是……”

果果母亲使劲拍了我大娘的手一下,说:“这事,这……这怎么让俺张嘴说呀,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

我大娘的心,立时慌慌了起来,反抓着果果母亲的手,说:“亲家,你说,你说……咱是亲家,还有什么话不能张嘴的?用钱,咱有!你大哥补发的工资,还多着呢!”

“果果死活不让俺说。说了,丢人,丢人呀……”

“你说什么,亲家?果果、果果……”

果果母亲擦着泪水说:“俺是怕对不住你,实在憋不住了,俺才过来了。”

“亲家,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

我大娘已经感觉到果果母亲要说的不是一般的事了,心“咣咣”地跳了起来,头上汗水啦啦地淌着,死死抓着果果母亲的手,说:“你说,你说,你从头说,说……”

“家桥压根就没招惹俺果果一下,没招惹俺果果一下……说出来丢人呀!”

“亲家,你说什么?”

我大娘说:“你指明了说,你要把俺急死了!”

“咱……咱家桥那个……那个,是不是那年让人家给……给废了?”

果果母亲继续说:“结婚,这都三四个月了,家桥怎么就不和俺果果那个……那个……一回呢,这叫俺怎么、怎么叫俺张嘴说呀,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

我大娘终于明白了,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呢……”

果果母亲说:“果果和俺说的,说,结婚那天……家桥就睡在地上没上床,说、说在牛屋里睡地铺睡习惯了。徐州这三四个月里,在家睡,也睡地上,后来干脆不回家睡了,睡单位。咱家桥要不是让人家给废了,怎么就睡地上,怎么就不回家睡呢,怎么就不和果果那个呢,你说,你说说,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

坐在马扎上的我大娘,头一下就懵了,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果果母亲见我大娘反应激烈,想把话刹住,却怎么也刹不住了,说:“还有,还有……”

我大娘迫不及待,抢着果果母亲的话,说:“还有什么,你说呀,亲家!”

“……还有……更离谱的呢……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

果果母亲说着,哭了,哭出声了,拍打着我大娘的手面,说:“果果和俺说,说,那天,你家家桥就没和俺果果去公社登记扯结婚证。你家家桥领俺果果,到城里扯了几身衣服就回来了,照了张合影就算了,压根就没去公社登记扯结婚证。俺果果问你家家桥怎么不登记扯结婚证呢,你家家桥和俺果果说:‘不急,不急。咱结婚照都照了,急什么,不急。’说:‘咱回家先结婚办酒席,等你去徐州顶了班,再回来登记扯结婚证,一样。’还不让俺果果和俺说,俺果果心里不踏实,心想,这不来家住,也许是顾忌没登记没扯结婚证,咱登记呀,咱扯结婚证呀,拿着先前照好的结婚照,去家桥的单位找家桥,拉着家桥去登记扯结婚证,家桥就是不,坐下来,和俺果果一本正经地说,说:‘果果,我有话早就想和你说透,怕你接受不了,今天咱就说说吧,说透彻。’说:‘我和你这样来徐州,是把你当亲妹妹看,要你有个好前程,没想和你结婚。现在你好前程有了,就想想今后的路吧。’俺果果是你家家桥明媒正娶的媳妇,拜堂,请四邻,走你老刘家的亲戚,祭奠你老刘家的祖宗,俺果果跟着你家家桥一样也没落,村里,谁人不知?这去了徐州,这怎么就没想和俺结婚,这怎么就成了亲妹妹,这怎么就……就这样了呢!你说,你家这家桥,他这是怎么想的啊,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俺果果想不通,怎么想也想不通啊,就哭着跑回来了……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

果果母亲话说起来,就没头了。

果果母亲继续说,哭着说:“你家家桥救过俺老王家一条命,一直在俺和她爹心里疙瘩着,像块病,大病。‘好面嘴’来俺家提这门亲事时,尽管年龄相差这么多,家桥也破相了,还残疾,和俺果果一点也不配,一点也不配,俺和她爹还是觉着报答的机会来了,问问俺果果愿意不愿意,果果要是愿意,这情,咱就两清了。要是不愿意,那是老天让俺老王家欠着你家家桥的。俺和她爹谁都没料到,俺果果对你家家桥有天生的好感,愿意嫁给你家家桥,心甘情愿嫁给你家家桥,俺和她爹这才应承下来。要不然,别说让俺果果去顶班,就是给俺老王家一座金山银山,给俺老王家一个县太爷做,叫俺果果嫁给家桥,俺果果答应,俺和她爹也不会答应,一百个不答应!俺老王家答应这门亲事,是实实在在答应,俺果果是实心实意嫁给你家家桥,和家桥好好过一辈子,生儿育女,不是看中的这个顶班!你说,你家这个家桥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这可怎么让俺老王家办啊,这不是明摆着要把果果毁了呀!俺果果才二十多一点,这一辈子早着呢!你说说,你家家桥,这个家桥,这不是,这不是往俺老王家心上捅刀子,这是什么呀是!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

“亲家……”

我大娘颤巍巍地站起来,精神有点恍惚,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俺什么都跟你說了,这怎么还不可能,怎么还……”

果果母亲抽噎着,压抑着情绪,说:“果果来了。在前院呢。哭得,俺拉都拉不起来,你说,你说……这怎么还不可能呢!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

“还有……”

“还有什么?”

“这……这,果果说,说,你家家桥和她姐姐枝枝,这些年就没断秧,他就没断秧,这让俺老王家的脸,往哪儿搁,往哪儿搁呀,我的天奶奶,我的老天奶奶!”

“亲家,你别急,我去问问果果,咱再说。”

我大娘咬着牙,自言自语地说:“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大娘嘴上说着,心里却感到天塌了,提着精神,死死抓着果果母亲的手往前院里走。走得踉踉跄跄,不是抓着果果母亲的手,我大娘怕是已经摔倒了。

次日一大早,我大爷大娘还有果果的母亲跟着果果去了徐州。

三天后的下午。从徐州回来的我大娘,满脸的忧郁,枯了似的。

我大爷和我大娘是老团长派车送来的。

我大爷把我大娘搀扶到床前,坐下。我大娘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声“累啊”,掠了一下鬓发,上床,躺下,精气神立时散了,一动也不想动了。

我大爷看着我大娘的样子,忙去厨房烧了一壶开水,拿过一个碗来,抓上一把红糖,沏上,用筷子把糖块打开。又去厨房拿过一个碗来,放在桌子上来回地倒着糖水,不停地试着温度。水不热了,能喝了,端到我大娘的床头前,说:“孩他娘,你看你疲劳的,喝口水吧。”

我大娘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睁开眼睛,扭脸看了一眼,微微地说:“还真渴了。”

我大娘想坐起来,起了几下,却怎么也坐起不来。我大爷把碗放到床头的桌子上,上床,把我大娘抱起来,让我大娘背靠在墙上,端过糖水来让我大娘喝。我大娘喝着喝着,泪水就滴答进碗里了。

“孩他娘,想开吧。”

“嗯。”

“不喝了。”

我大娘喝了几口,把碗推开,擦了一把眼睛,含混着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大爷拿过一把蒲扇来,坐在床上,给我大娘扇着。

“当初,‘好面嘴’说是果果,我心里还‘咕咚’了一下。就想,这个熊羔子,这是趁人家找他辅导功课,把人家惹了。不然,人家这么年轻,又这么招人喜欢,怎么会愿意嫁给他?心里直说冤孽啊冤孽,多亏有顶班这档子事遮了,不然,这,这,这要是和人家再弄出个什么事来,院前院后,这日子,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谁能想到……是,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啊,我的冤孽!”

“家桥这是在还债,还心债。”我大爷说。

“这债还得……”

我大娘重新躺下,说:“你拿命挣来的这个饭碗,老刘家的这个饭碗,六子想要,水仙想要,俺还想过给俺家大凤,风风光光折腾了这么一大阵子,钱花得没数,人情也欠得没数,就这样折腾没了。日后,日后,你说,我见了六子,见了水仙,见了俺家大凤,俺……俺是说不起话了。俺一句话也说不起了。”

“老婆子,咱别想那么多了哈。”

我大爷安慰着我大娘说:“俗话说,一辈子不管两辈子事。家桥要这样做,只要他心情好,愿意这样做,咱这做父母的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再说,这个饭碗就是家桥的。他不要,他愿意给谁就给谁,只要他不后悔,给得又心安理得,不找咱俩的后账,咱就别管了。”

“话是这样说,可这心里堵啊,堵啊!”我大娘捶了一下胸口说。

“他又不是小孩子,你硬让他按咱的意愿去做事,他就是勉强做了,心里也不痛快,整天憋屈着个脸子让咱看,也给咱添堵,咱还不如随他的便。”

“饭碗咱不说了,送都送了。”

我大娘抽噎着说:“你说,果果这么好的姑娘,是人家自己送上门来的,这是天上掉馅饼啊,八辈子也修不来,他怎么就……就……老团长,他马叔叔,一个个苦口婆心说他,都说不下来。再说,枝枝过得那么可怜,就是想帮枝枝一把,你说,你怎么帮不是帮呀,怎么偏偏这样帮呀,这不是傻,是什么呀是!”

“家桥要是傻子,就好了。”

我大爷说:“那样,你叫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可他不傻。用老团长的话来说,这孩子,有主心骨,是在用脑子,用良心做事!咱得感到欣慰才对!”

“我信老团长的,信。我也知道家桥这样做——走大理。可我这心里……”

我大娘擦着眼睛,叹了口气说:“我不管了,我是再也不管他了。”

之后我大娘又说:“还有,我还放不下那个孩子。我一做梦,就……”

“哪个孩子?”

“左眉间有痣的那个孩子。”

“我说过多次了,那是家桥,小时候的家桥。”

我大爷说:“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

“家桥眉心的痣,没那么大,没那么偏……”

“好好好,”我大爷笑着说,“是咱孙子,是咱孙子,好了吧?”

我大爷又说:“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咱俩一块去找,去衡南。找不到孙子,咱不回来,行不?”

“也许他们也被落实政策了。这样咱就不用去衡南了。咱直接去县里,去地区找,说不准就能找到他们。他们要是都还活着,都回来了,你的这块心事就解决了。”

“虚岁都十三了,想起来,这心里就难受,难受啊……”

我大娘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咱还有的是钱。”

我大爷也跟着掉泪,说:“你休息好了,咱就去找。”

“找。”

“找!”

天快明的时候,我大爷起来小解,发现我大娘不对劲,把我大哥他们喊来,大家把我大娘送到医院里,我大娘再也没有回来。

大家把我大娘下葬之后,我大哥他们架着伤心过度的我堂兄刘家桥,回到我大爷的家里,我大爷正抱着扫帚打扫院子,我堂兄刘家桥进门“噗通”一下,双膝给我大爷跪下了。

“起来吧,”我大爷说,“男子汉大丈夫只要心术正,就得敢作敢为。你没错。爹不是糊涂人。”

“爹——”

我堂兄刘家桥伏地痛哭,把我大爷和大家哭得两眼落泪。

“家桥,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我大爷实在忍不住了,说:“你和乔莲的那个孩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没有送人。当年你叔去衡南没把他娘俩接回来,是石清秀,也就是你岳母了,怕给你添负担,怕给咱老刘家添麻烦。你娘倒头后,你叔跪在你娘的灵前说的……”

我大爷拄着扫帚说着说不下去了。我父亲过来了,突然也双膝跪在了我大爷的脸前,咧嘴大哭,说:“大哥——是,是我把嫂子害了,把嫂子害了,我、我……”

“叔——”

我堂兄刘家桥忙扭脸跪着我父亲,不停地给我父亲磕头,边哭边磕,声嘶力竭。

看到这样的场面,我大哥二哥等兄弟都忍不住哭了,一个个跪了下来,跪我大爷。

次日,我堂兄劉家桥背着个包袱出门去湖南衡南找乔莲,找儿子。走到胡同口上,我大爷站在大门口,看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背影,大喊大叫着说:“家桥,我再嘱咐你一遍,你给我记好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乔莲要是没嫁人,好坏都要把她领回来。她要是带着孩子嫁人了,你就把孩子带回来。人家不给,你也别硬要。人家养了这么多年了,不容易,你心里要有个数……”

我堂兄刘家桥“咯噔”一下站住了,立时泪流满面,扭脸,“噗通”一声双膝跪在胡同口上,使劲给我大爷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上鲜血直流,说:“爹——孩儿记住了!”

那年我父亲从湖南衡南回来,还隐瞒了一个细节,就是乔莲疯了。

乔莲是从晕倒在我大爷家门口那天开始精神失常的,后来病情越来越重,生下孩子之后就彻底疯了。不省人事。屙尿不知。

那年,我父亲到衡南后,乔莲的母亲石清秀说乔莲疯了,我父亲坚决不信,执意要见见。石清秀就把我父亲领到一间小房子的面前,一股恶臭透过窗户扑面而来,我父亲愣了一下,往里一看,呆了!乔莲蓬头垢面、赤身裸体蜷缩在地铺上。说是个地铺,还不如一个猪窝干净。脏兮兮的。苍蝇乱飞。地上到处都是衣服的碎片。肯定是乔莲撕碎的衣服碎片。有的好像是昨天才撕碎的。墙上写满了“乔宏生我记住你了”、“乔宏生我永远和你不算完”、“乔宏生是畜牲”和“我爱你,刘家桥”这样的字句。我父亲看到这些,泪就流了下来。

石清秀说:“前天又患了,一次比一次重。每次患病,我不得不把她关在这里面,不然她会赤身裸体地疯跑,到处跑,我没法弄,也丢不起这个人。”

又说:“都是那个死老头作的孽呀!”

我父亲说:“没给孩子看看?”

石清秀说:“看了,已经晚了,看不过来了。”

石清秀说着抽泣起来说:“不是那个死老头被打倒耽误了,孩子不会耽误成这样,不会……”

我父亲就决绝地说:“就是这样,也是俺老刘家的人,我要把她带回去,不能给您添加负担了。”

石清秀“噗通”一下给我父亲跪下了,说:“上次家桥来,没让家桥见莲儿,家桥是个痴情汉子,是不想再把家桥毁了,不想再把家桥毁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也承认这门亲戚,永远的亲戚!这次你来,可见你们老刘家的真诚,你想把莲儿带走,也不是不想让你带,是我们丢不起这个人了!再也丢不起,丢不起了,你要理解我这做母亲的……”

后来石清秀又拉过她的外孙刘大顺过来,让大顺喊爷爷,继续和我父亲说:“我迟早会把这个孩子还给老刘家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我父亲从湖南衡南回来之所以不说出这件事情的真相,一是心里难过,委实地难过,二是怕我们老刘家人蒙羞。

我堂兄刘家桥这次只身去湖南衡南,一去三个多月。回来时,只带回了乔莲的骨灰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很瘦很瘦的男孩子。虽然谁也不认识这个孩子,一看左眼眉心那颗痣,那大鼻子大眼睛,就是我堂兄刘家桥的复制品。这就是乔莲和我堂兄刘家桥的儿子刘大顺。刘大顺扯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衣角,藏在背后,睁着两个明亮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

更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我堂兄刘家桥岳母石清秀的问题,也得到了落实。

石清秀原本就是教师,被遣返回湖南衡南之前是永昌一中的教师,落实政策后不乐意再回到永昌一中工作,那是块伤心的地儿,在她的要求下,一纸调令把石清秀的工作落实到了我们刘家集联中任语文教师。

大顺还听不懂鲁西南的语言,老师不用普通话,大顺就成了个傻子,什么也听不懂。大顺因为母亲乔莲的原因上学就迟了,十三岁的孩子、一米五六的个头了,才上四年级。我堂兄刘家桥怕再把大顺耽误了,就把大顺送到他姥姥那儿上学,白天没听懂的课,晚上有他姥姥给他补上。

二十八

我堂兄刘家桥从衡南回来,再也没有回徐州变压器厂上班。

1979年的一天傍晚,公社书记单志翔骑着自行车来看我大爷,和我大爷喝着茶聊着天,说:“给家桥农转非吧,安排到公社农具厂上班。大顺跟着他姥姥在联中上学,也好照顾照顾大顺。”

我大爷原本不想要公社的这个照顾,想想孙子大顺在镇联中跟着姥姥石清秀上学,我堂兄刘家桥恨不能一天往镇上跑三次,我大爷叹了口气,说:“符合政策?”

单志翔说:“家桥和乔莲是登过记的,民政上有存根,也就是说家桥和乔莲是合法夫妻,只是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县里有个规定,夫妻双方女方是国家正式职工的,男方是农民的,可给予男方一定的生活照顾。这个规定弹性很大,怎么做,都不会出太大的原则,何况农具厂是社办小集体,照顾到这里,说得过去。”

实际上,单志翔书记心里有他的“小九九”。

社会一切都在恢复正常中,要大搞经济建设了,最奇缺的是什么?是人才!我们刘家村的新农村建设是单志翔亲眼目睹的,那一个个小老虎似的青年突击队员,不计报酬,不喊苦,不叫累,凭着一股精神力量,玩命地跟着我堂兄刘家桥干,说明什么问题?说明我堂兄刘家桥是个有思想、有领导才能的人才。

农具厂的全称是“刘家集人民公社东风农具厂”,是我们刘家集公社一个生产简单农具的社办企业,隶属于刘家集人民公社,属于“小集体”性质的企业,在集上的西北角。围墙残缺不全,厂内杂草丛生,泥泞不堪,恶臭扑鼻。十几间厂房是五十年代中期成立时建设的;年年补修,年年漏雨。一个烘炉工车间,两个职工,一老一少,“叮叮当当”生产耙钉、铁锨和镰刀;一个车工车间,设备是一台老式车床、一台摇臂钻和一台简易的电动砂轮机,只能干点简单不精密的农机配件什么的。车床是车间的宝贝疙瘩,也是厂里最精密的机器,车间主任孙有福从不让他人摸,宁愿什么活亲自操刀,包括车个小小的螺丝这样的小活,也不让别人插手;一个钣金工车间是砸水桶、白铁烟囱的;一个木工车间,人马最多,23名职工,给农民打家具。写字台、大衣橱、小衣柜、菜橱等,只要是木质的家具,都打。车间主任叫侯志德,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木匠,三十七八岁,读过几年高小,两眼炯炯有神,很精干很聪明,什么样的家具都会打,包括镂花镌叶的古式家具;一个电气焊车间六个人,还有一个四人的油漆小组,没有车间。全厂流动资金不足2000元,占地13畝半,从业人员39人,三分之二的职工是农民身份的临时工;即使不是农民身份的临时工,也看不出半点工人的样子,外表形象和农民没有什么差别,邋遢、散漫,内里狭隘、保守、闭锁、愚昧,动不动就给前来维修农具的农民吊脸子,摆出一副工人老大哥的派头。厂领导除了厂长,连个副厂长也没有,厂长要研究工作就只能开支部会议,支部成员也不多,只有组委侯志德和宣委孙有福,三个人在一块开会,开不上十分钟就开始打哈哈了,用不了十五分钟就拔腚散会各走各的了。

工厂把我堂兄刘家桥安排在了电气焊车间。

电气焊车间是临街的三间平房。三台电焊机,一台气焊,三个师傅,加上我堂兄刘家桥四个徒弟,独立开门。

这个车间很独特,竟然是自负盈亏。也就是说,除去电费、原材料费、机械折旧费,还有厂里提的管理费,你挣多少就分多少,厂里一概不负责。由于车间的这个现状,零打碎敲地来点活,最大的活,也就是给哪个单位或者个人焊合铁大门,一个月俩月的还遇不上一次,一个月下来,分不了多少钱,车间便经常跑得连个人影也没有。

我堂兄刘家桥的师傅是郭大凯,是从县国营农具厂退休的职工,是厂里聘来的电气焊师傅。有退休金领着,不怕闲,守车间是经常的事。

师傅郭大凯虽然不是车间里的正式工,却是车间里真正说了算的人,我堂兄刘家桥在这儿呆了三天,一点活也没有,闲得蛋疼,就建议师傅郭大凯说:“师傅,咱不能等,咱得找活干,找到活才能挣钱。”

郭大凯就说:“我也知道。你找吧,你找来了,我就叫大家都回来干。”

我堂兄刘家桥说:“现在四轮拖拉机最吃香了,农机站只卖车头不卖拖斗,拖斗得跑到城里或者外地去焊去买,咱焊拖斗怎么样?”

郭大凯一听来了精神,说:“前几天我也琢磨过这个事了,可咱手里没有图纸,怎么焊?”

我堂兄刘家桥说:“师傅,我有法。”

第二天我堂兄刘家桥来上班,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套完整的拖斗蓝图,而且还是新的。师傅郭大凯是县农具厂出来的,什么样的图纸没见过!拿过图纸来,翻了翻,说:“这也太简单了,焊!”又说:“我侄子买了车头好多天了,就是买不着拖斗,咱先给他焊焊试试!”

郭大凯知道干这样的活需要什么工具和材料,也知道仓库缺什么东西,从地上捡起一个烟盒来,拆开,在反面看着图纸抄上,然后让我堂兄刘家桥跟着他到仓库里,对保管说:“按单进料。”

之后把台钳、钢锯、钢卷尺等工具,一样样领来,又领来了大大小小几根角铁,把一根角铁摁在地上,锯吧锯吧,焊了个简易的台钳架子,把台钳装上,师徒俩看着图纸开始下料了。

这天我堂兄刘家桥和师傅郭大凯正在给拖斗装弹簧板,单志翔书记骑着车子来了,说:“家桥,你的党籍公社给你找回来了。”

我堂兄刘家桥以为听错了,愣住了。

单志翔书记说:“公社派人到县里,查遍了所有的档案,也没有查到开除你党籍的决定,连个会议记录都没有,组织部门就下定论说,这件事情不存在。”说着单志翔书记把县委组织部关于他组织问题的说明,盖着鲜红大印的说明递给了我堂兄刘家桥,说:“你交给你们厂支部吧,他们知道怎么办这件事情。”骑起车子来走了,我堂兄刘家桥望着单志翔书记背影,顿时热泪盈眶。

多少年之后,我堂兄刘家桥还知道了一件事情。

我堂兄刘家桥组织问题不是这么简单找回来的。从公社到县里没有查到开除党籍的任何文字记录是事实,鉴于我堂兄刘家桥参加过红卫兵造反组织,又这么多年没有参加过组织生活,在认定他的组织问题的时候,就被严肃地提了出来。为了保住我堂兄刘家桥的党籍,让我堂兄刘家桥在公社农具厂发挥出作用,单志翔书记找县委主要领导谈了几乎一夜,又替我堂兄刘家桥补交了党费,才把这件事情扯平了。

由于我堂兄刘家桥和师傅郭大凯在电气焊车间打出了焊拖斗的招牌,成功地焊了出来,又卖了出去,而且还和农机部门签了代产协议,不但改变了车间等米下锅的局面,也赢得公社农具厂全体职工的尊重,农具厂的党支部班子改选,我堂兄刘家桥全票被选进了班子,协助支部书记做好全厂的党组织建设工作,负责厂里的生产,名列孙有福和侯志德之前。

1980年11月,厂长大脑出血死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公社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担任厂长,我堂兄刘家桥又名列孙有福和侯志德之前,公社党委组委曹芳圣代表公社党委和我堂兄刘家桥谈话,要我堂兄刘家桥临时代理厂长,主持农具厂的全面工作。末了,还非常严肃地交代我堂兄刘家桥说:“记住!大事要请示,小事要汇报,这是原则!”

我堂兄刘家桥回厂里之后就把公社党委组委曹芳圣和他谈话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了,什么请示汇报的,他坚信改修修补补为制造,制造大农具,赚大钱,改变农具厂的现状,让全厂职工吃上饭,吃饱饭,造福刘家集人民是不会犯错误的。

1982年春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在我国农村绝大部分地区推广,金成县也不例外。老百姓一家一户种庄稼了,就要需要大量的中小型农机具。麦收季节转眼就到,小麦脱粒机是紧俏产品。我堂兄刘家桥就想制造小麦脱粒机。农民用的小麦脱粒机是“二清脱粒机”,挺先进的,结构也不复杂,我堂兄刘家桥就想制造这种小麦脱粒机。和销售科长王大贵一说,王大贵说:“厂长,今年市场上出现‘三清’的了,不能造这种了。要造,咱就造‘三清’的。先进。”

我堂兄刘家桥没见过王大贵说的这种“三清脱粒机”,问王大贵在哪儿见到这种脱粒机,王大贵说在金乡马集我姨家,我堂兄刘家桥又问了问价格。知道了价格后,我堂兄刘家桥对王大贵说:“你今天什么也别干,你去木工车间找老侯,抓两个有自行车的小伙子,再弄一辆好点的地排车,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说着,骑起车子来就往家飞赶,回来后,塞给王大贵1500元说:“大贵,你和他俩去马集给我买一台三清脱粒机。”去金乡马集来回也就几十里路,王大贵和两个青年职工骑着自行车,两个拉边梢,一个驾辕子带着地排车,不到午饭时分就把“三清脱粒机”买回来了。是省农具厂生产的,动力是电动、柴油机两用的,绿色的,护盖上印着一红色五角星。

王大貴走了之后,我堂兄刘家桥决定成立个脱粒机制造车间,比着葫芦画瓢,制造“三清脱粒机”。

谁来担纲车间主任,我堂兄刘家桥自然首先想到了师傅郭大凯,可是师傅郭大凯前几天焊拖斗时,不慎闪了腰,在家养伤。我堂兄刘家桥又想到了一个人,就来到木工车间看了一阵子,扭脸把侯志德喊到了办公室里,说:“老侯,我要你成立一个新车间,你干不干?”

侯志德卷着一支喇叭筒旱烟,说:“怎么不干,干。”

我堂兄刘家桥“呵呵”地笑着,说:“我还没说让你成立什么车间,干什么样的活,你就一口答应了?”

侯志德笑笑,说:“你又不会让我去成立杀人车间,没理由不干。”

我堂兄刘家桥很感动,拍拍侯志德的肩膀说:“好!好!”接着说:“你现在就是小麦脱粒机车间主任了,车间安在木工车间,木工车间挪到电焊工车间,任你挑10个人,样品到了,你就开工造脱粒机。”

侯志德说:“这么简单啊。”

我堂兄刘家桥也不管侯志德说的什么这么简单,就说:“嗯,就这么简单。你去准备准备吧。我让人去购料,说不准下午咱就能行动起来。”

我堂兄刘家桥和侯志德听说“三清脱粒机”买来了,从木工车间,不,已经是脱粒机制造车间的木工车间,跳出来,走到脱粒机跟前,卷上一支喇叭筒旱烟,吸着,这样看看,那样瞅瞅,脱粒机还在地排车上,我堂兄刘家桥一摆手让大家搭把手把脱粒机卸下来,让侯志德看仔细。

侯志德又前后左右看了一阵子,看不到的地方还伸手往里摸了摸,还让大家帮忙掀起来看了看底,我堂兄刘家桥就问侯志德说:“老侯,有把握吗?”

侯志德原本是蹲着的,站起来,嘿嘿笑了一声,脸红着,说:“不就是把木材改成钢材了,难什么呀。”

我堂兄刘家桥说:“好!”又说,“说说你怎么挑人吧。”

侯志德又蹲下,吸着眼,看着脱粒机,说:“木工车间的人,我就用下料工;车床有福、电气焊小孙、钣金老尚,油漆工老杜,不管职务大小、本事大小,过去干什么,都得归我管,听我的,我说几就是几,不许任何人和我打折扣。”

“好!”

我堂兄刘家桥说:“再加上我,我也归你管。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打折扣!”

“有你我就更不怕了。”

侯志德说着,对着车间门口一摆手,四个下料员就过来了,都是侯志德的徒弟,说:“师傅,是不是开始?”

侯志德说:“开始,拆!”

几个下料员从腰里变戏法似的一人掏出一把大扳手开始拆这台“三清脱粒机”,我堂兄刘家桥没弄明白,上去护住了机子,说:“老侯,你想干什么?”

侯志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小本本,笑了,说:“拆呀!不拆了它,怎么仿造呀!”

我堂兄刘家桥恍然大悟,说:“拆,拆,拆!”

我堂兄刘家桥先让徒弟把护罩拆了,然后按照侯志德的要求,一样一样地拆,侯志德就一样一样地往本子上记,后面跟着一个下料员拿着一把刮刀,在拆下来的零部件上,按顺序,一、二、三、四、五,刮上记号,然后一件件往车间里搬。

我堂兄刘家桥和侯志德在新成立的脱粒机车间里鼓捣了一天多,一台“三清脱粒机”就造好了。

麦苗子刚离开地皮,成熟早着呢,没法现场做实验,就弄来一大堆麦秸当刚割下来的麦子用。把麦秸先填到买来的那台“三清脱粒机”试试,然后再把麦秸放到他们制造这台机子里试试。再三试验,再三改造,除了噪音大点,和人家的机子没什么差别了,接着造第二台。一气又造了四台。四台的时间竟然没用三天的时间。经过测试,一台比一台效果好。

侯志德造上瘾来了还想造,我堂兄刘家桥说:“不能再造了。如果不能用,就成一堆废铁了。”

我堂兄刘家桥让大家回车间对拆開的那台脱粒机,一人带一个徒弟,再仔细研究研究,研究透;需要造的话,要力争做到熟能生巧,从质量和性能上超过它。

侯志德领着工人在车间里研究了三天,憋不住气了,缠磨我堂兄刘家桥说:“机子我还得造。”又说:“要是造成了一堆废铁,我就把它吃了!”

我堂兄刘家桥说:“把握这么大?”

侯志德说:“不是把握大,是这机子原理就这么简单,只要机器能转动,脱粒锤质量过硬,就不会是一堆废铁。”

我堂兄刘家桥听听,的确是这样的,说:“那就干吧,我支持。”

各个车间的空闲地上都摆上了脱粒机,侯志德还在坚持生产,离麦子成熟收割还得有一段时间,行不行还在两可之间,孙有福就撂挑子死活不干了,说:“侯志德,你小子这是存的什么心?原材料可是贷款买来的,你造出这么一大堆破玩意,不能用,你赔得起嘛!”

实际上我堂兄刘家桥也这么急,侯志德造一台我堂兄刘家桥的心口窝就疼一下,可是他坚信侯志德的,更坚信自己,不冷不热地说:“有福,你主持工作,还是我主持工作?”

孙有福不服,却不敢跟我堂兄刘家桥来硬的,有气无力地说:“款子可是厂子贷的……”

一天早上,我堂兄刘家桥从收音机里听新闻听到西南方面在准备麦收,立即挑选了3名青年人,其中一个是从汽车连退伍的退伍兵,不但开一手好车还会修车,是我堂兄刘家桥有意识挑上的,租了公社供销社的那辆130,让侯志德和王大贵装上两台“三清脱粒机”,领着3名青年人往西南赶,赶到麦子熟了的地方,再现场试验一下,脱粒效果好,把脱粒机卖掉,马上赶回来。侯志德和王大贵采取这办法那方法,狠了狠,小小的130上一下装上了5台脱粒机,南下。前后5天的时间他们就赶回来了。退伍兵和司机轮流开车,昼夜赶路,连顿囫囵饭都没顾上吃,饿了吃点烧饼,渴了就找点水喝喝,困了就在车上打个盹,来到厂里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我堂兄刘家桥躺在床上还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饼,听到动静,一挺腰翻下床来,拉开灯,披上衣服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看、听,心脏“突突”地跳着,看着听着是侯志德王大贵他们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几个人“咚咚”往这儿跑,跑在最前面的是侯志德,紧跟着的是王大贵,心跳更快了,像飞车了的柴油机似的,怎么也无法控制。我堂兄刘家桥把侯志德他们让进屋里,侯志德兴奋地把抱着的黑色提包拉开,“呼啦啦”一下倒出一堆钱来,倒到桌子上,说:“伙计,我们赢了,赢了!”

侯志德说着泪就流了下来,看那样子恨不能咧嘴嚎啕大哭一场,我堂兄刘家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忍了忍,憋住了,立时满面红光,傻傻地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泪水还是涌了出来,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我堂兄刘家桥,鼻子也酸了。

我堂兄刘家桥顾不上多想侯志德此时此刻的心情,看着这堆钱,心脏不飞车了,骤然停了下来似的,劲一泄,一屁股蹲在了床上,眼皮就不当家了,就想好好睡一觉,好好大睡一觉,睡上三天三夜。

可我堂兄刘家桥怎么能睡呢!使劲揉搓着眼睛,说:“老侯,你们肯定没吃饭,先去吃饭。”说着从兜里掏出自己的50块钱来递给侯志德,说:“领大家到街上,找个好饭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能吃多少吃多少。钱不够,赊着,明天我去结账。吃饱喝足,什么也别想,回家睡觉,好好睡一觉!”

二十九

鲁西南和周边地区的麦子刚刚开镰,“三清脱粒机”就销售了150台。

这150台“三清脱粒机”,是我堂兄刘家桥和侯志德领着车间的职工,也没采取什么激励措施,全凭着大家对事业的忠诚和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也不分厂长、职工,吃住都在车间里,不分昼夜,歇人不歇机器,硬拼出来的。

这天九点多钟,老团长来山东开会,研究黄淮海平原农业发展战略问题,散会后顺道来村里看我大爷。老团长已经不是公安局局长了,是徐州市市委副书记,分管政法和农业。得知这一消息后到厂子里参观,上海轿子开到工厂门口就不能进了。老团长下来车,往里一看,臭水横溢,蚊蝇纷飞,险些打消了参观的念头,心想,这哪儿像是出奇迹的地方?我堂兄刘家桥领着老团长在厂里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沉,走到脱粒机车间门口,看到里面的那些拼命三郎,下料的下料,焊接的焊接,安装的安装,刷漆的刷漆,流水线作业,紧张而有秩序,脸上才有了笑丝,仍旧不相信这地方能制造出那样的“三清脱粒机”,让我堂兄刘家桥把一台“三清脱粒机”拉到田地里现场脱脱让他看看,看看脱出来的麦子像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麦子是麦子,麦鱼子是麦鱼子,麦糠是麦糠,一清二楚”。老团长亲眼目睹之后,一点也不虚,大悦,说:“大桥,你生产多少台我要多少台,只要能保证这个质量。”

我堂兄刘家桥很惭愧地说:“伯父,不是我霉我们自己。我们是社办小集体企业,国家不供给原材料,我得去弄高价的,资金紧缺,人员又少,设备也落后,技术力量也跟不上,生产能力上不去,怕满足不了你。”

老团长说:“别那么多废话,缺什么,随时到徐州找我,我给你解决!你只管把这个企业做大做好做出名堂来就行了!”

之后又说:“好好鼓捣鼓捣你这卫生,能把人熏死!”

由于我堂兄刘家桥有老团长的支持,原材料没了问题,设备也得到了更新。是老团长从一家兵工厂要来的淘汰设备,以支援农民兄弟为理由要来的,虽然是淘汰的设备,却都是些好东西。尤其是那台车床,德国造,新铮铮的,这哪儿是淘汰的设备呀,明明就是一台新车床,开起来连点动静都没有,加工出来的零部件精密程度不用说了,声音“沙沙”的,像蚕吃桑叶,听着心里舒服。

一直搁浅的我堂兄刘家桥的职务问题,麦收过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十点多钟,我堂兄刘家桥任职厂长的文件突然下来了。文件虽然不是下给我堂兄刘家桥自己的,还有两个副厂长。孙有福和侯志德。孙有福负责政工、生产,侯志德负责供销。我堂兄刘家桥虽然对侯志德被任命供销厂长很不满意,却也没说什么。文件是有公社党委组委曹芳圣来工厂向全体职工传达的,传达完之后还强调了两点,说是非常重要的两点,是公社党委的意见,也是他个人的意见。一、不要搞一言堂;二、工厂赚钱了,不要忘了这是和公社领导的大力支持分不开的。我堂兄刘家桥听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脱粒机赚钱了,是工厂有史以来最痛快淋漓的一次赚钱。赚得虽然不多,却是建厂以来赚得最多最开心的一次。还了贷款,工资全额发下去之后,備备原材料,装部电话,修修厂房,硬化硬化厂区道路这样的小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令我堂兄刘家桥想不到的是,几乎是拿命拼出来的钱,又不是什么大钱,再说还要为再生产留有余地,却被公社盯上了,公社书记倒也没说什么,几个副职却跑到厂里来以指导工作为名,一再描来描去,那意思不言自明,侯志德就劝我堂兄刘家桥向上面贡献几个,我们装傻卖呆不给他们,他们要是恼怒的,别说来的是这些人,就是来一个小小的站长也能把咱们捏死了。咱破财免灾,破财免灾。我堂兄刘家桥就是不听,不买这个账,依旧装傻卖呆,不迎合他们的脸子,不钻他们下的套子,硬硬地捂着这笔钱不撒手。我堂兄刘家桥早就盼着这个文件下来,好名正言顺地处理掉这块钱,免得他人想三想四,眼睛都盼黑了却迟迟下不来。现在文件下来了,虽有不随人愿的地方,毕竟是下来了,文件说让侯志德负责供销,你就让侯志德放弃脱粒机制造负责供销吗?傻子才听呢!我堂兄刘家桥的精气神就一下提起来了,提到了脑门信子上了,决定让厂里的骨干力量到他宿舍里聚聚,他好掏心窝子亮亮自己的底,大家干着也有目标有劲头。知道孙有福有不到下班时间就往家溜的习惯,有时候都提前两三个小时往家溜,怕孙有福及早溜了,专门到车工车间和孙有福说:“老孙,下班后到我宿舍,开个支部扩大会。”

我堂兄刘家桥和孙有福打了招呼之后,到各个车间里转了一圈,和他想留下的人一一说了声,骑上自行车到街上买了三只烧鸡,割了三斤肥猪肉,称了二斤地瓜粉条,又到粮所打了5斤地瓜烧散酒。车间里还没下班,我堂兄刘家桥就让人在我堂兄的宿舍门口支上了一口大锅,把猪肉炖上了。

孙有福来找我堂兄刘家桥,说:“这样不合适吧?”

我堂兄刘家桥说:“有什么不合适的?”

孙有福说:“不严肃。”

我堂兄刘家桥微微笑了笑,没吱声,孙有福很识趣地走了。

下班后,大家都还没来,孙有福就流着口水来了,说:“这样开会,也不错。”

我堂兄刘家桥掀开锅盖正在往锅里加粉条,孙有福伸手从锅里捏了一块白花花的大肥肉片子,“呲呲哈哈”地填到了嘴里说:“香!真香!”

我堂兄刘家桥“呵呵”笑着,说:“说是开个支部扩大会,只不过是个借口。厂领导班子组建好了,我想凑今天这个吉日,和大家谈谈我的看法,好好抓一下,抓出点成效来。”

孙有福又从锅里捏了一块大肥肉填到嘴里哈哈着说:“你想得很周到,很周到,大家肯定能团结在你的周围,把工作干好。”

说着大家就到齐了,我堂兄刘家桥在宿舍里拉开饭桌,大家围上,开始盛菜。一会儿满满的四大碗猪肉炖粉条摆上,之后又变戏法似的上了四大盘子撕开的烧鸡。黄洋洋的,油噜噜的,卤味十足的烧鸡,喷香,馋得大家眼睛盯着,不转圈,嘴不停地吸溜着。

“还有烧鸡呀!”

孙有福惊呼,伸手要抓只鸡腿被我堂兄刘家桥挡住了,说:“急什么呀,有你吃的。”

我堂兄刘家桥把筷子摆好,一人又发了一只大碗,把酒斟上,斟满,坐下,拿起筷子来指着盘子里的烧鸡,说:“大家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孙有福和侯志德一点也不作假;孙有福不作假令人讨厌,侯志德不作假令人感到亲。我堂兄刘家桥的话音没落,两个人一人抓起了一只鸡腿来就啃。

孙有福边吃边说:“老赵家的烧鸡吧?好吃,就是好吃!”

被扩大进来的是三个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伸筷子夹鸡腿,我堂兄刘家桥说:“愣着干什么?再愣就没了!”

三个年轻人才红着脸拿起筷子夹菜,专捡猪肉炖粉条里面的粉条夹,我堂兄刘家桥装作没看见,夹给他们一人一个烧鸡腿,说:“还是烧鸡好吃,吃!”

多亏我堂兄刘家桥的猪肉炖粉条捧场,四五分钟过去,四大盘子烧鸡就见底了。狼吞虎咽呀。

我堂兄刘家桥说:“差不多了吧?”

孙有福嚼着鸡骨头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厂长,你说话,你说话。”

我堂兄刘家桥看着孙有福的吃相,说:“想不想经常吃烧鸡猪肉炖粉条?”

孙有福说:“哪个龟孙不想!可谁有你这个条件啊!就说我家吧,村里有名的缺粮大户!老少八九口子人,就我一个劳力挣钱养家,说咱是工人,蛮好听的,一个月挣不了几毛不说,还时常挣不上!一个月两个月,一家人家还吃不上一回带眼珠子的;吃一回,不是死的就是生瘟的,还恨不能十天半月舍不得擦嘴、刷牙!”

侯志德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头子,说:“看你说的,邪乎的!”

“你去我村里问问,”孙有福急了,说,“哪个龟孙说一句瞎话!”

侯志德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龟孙,你不是龟孙,我信,我信,行了吧?”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堂兄刘家桥心里很不是滋味,站起来说:“要想经常吃上烧鸡吃上炖猪肉,没什么好办法,我们就得大干呀,就得立规矩大干呀!”

侯志德看出眉道来了,站起来说:“老刘,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干事的人,是想把大家往好处领,让大家吃上饭,吃饱饭,我心里有数,很有数。”

侯志德点上一支烟抽着,继续说:“你就说今后怎么干吧,我姓侯的管不了别人,还能管了自己,绝对支持你,拥护你!”

侯志德狠狠抽了两口烟,坐下来,接着又说:“别看上面给了我个副厂长的帽子,没鸡巴用,只要你往好处领大家,让大家吃上饭,吃饱饭,尽管把我当小兵,很小很小的一个小兵,咋使唤都行!累死,累活,我姓侯的,要是有一句怨言,就不是人揍的!”

侯志德说完,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酒,以表心态。接着大家都端起酒碗来,学着侯志德的话说了一遍,我堂兄刘家桥就坐下来,一一说起他的想法。一下子说到了凌晨三点多钟。大家有烟吸着,有酒喝着,有肉吃着,没有不赞成的。

第二天全体职工关上车间大门,把最大的木工车间堵上窗户,关上大门,放电影给大家看,像《南征北战》、《上甘岭》和《侦察兵》等。

我堂兄刘家桥非常明白,无论一个什么样的群体,要想成气候,要想做出一番事业,仅仅有想法有理念是不行的,还要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大家看过电影之后,连夜召开支部扩大会,定制度,定厂规厂纪。彻夜未眠,从每个车间定到每个人头,含支部每个成员,一个不落,都方好了,第三天召开全体职工大会。

我堂兄刘家桥在主席台上,站着,挺着肚子板着脸讲话。

我堂兄刘家桥从农民讲到共产党,从共产党讲到军队,从军队讲到组织纪律,从组织纪律讲到时间,从时间讲到产量,从产量又讲到了销售,从销售又讲到了质量上,最后落脚到了技术上,落脚到了科学上,讲了大半天,没有文绉绉的词,也没有大道理,最后说咱今后就这样干,大家也听明白了,也没人说不按照我堂兄刘家桥说的这些来做,散会后,大家“礭”起我堂兄刘家桥在主席台上讲的那些话,还是议论纷纷,持什么看法、态度的都有。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工人,结伙去车工车间找孙有福,孙有福擦着手上的黑油,板着脸,也不看大家,说:“没听出来?真没听出来还是假没听出来?屁!这是厂长想把咱们军事化呀!咱可都是老农民,闲散惯了,要能军事起来,那狗日的太阳,还不得从西边出来!见过太阳从西边出来过?”大家也就哈哈大笑起來,没人当回事。

次日距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堂兄刘家桥把办公桌往大门口一搬,板着脸把考勤表往桌子一摆,大家才知道问题严重了,不是一般的严重。

我堂兄刘家桥在职工大会上宣布的考勤制度有一条:

迟到、早退,一律扣发当天工资……

这一天有三分之二的职工迟到了,包括副厂长孙有福,我堂兄刘家桥让会计把迟到名单记下来,发工资时扣除这一天的工资,大家才傻眼了,知道我堂兄刘家桥是在玩真的,唏嘘不已。

这天,除了脱粒机生产车间,全部停产,整理厂容厂貌。

由于我堂兄刘家桥昨天下午就做了安排,职工还没到齐,订购的砖瓦、石灰、水泥、砂石等建筑材料,一车接一车送来了。木工车间人最多,负责清理、维修厂内下水道和修补厂房;其他的车间人少,合并到一块,整修残缺不全的围墙;院内杂草清除、坑洼铺垫,由销售科、材料供应科和机关行政人员负责。前前后后,加班加点用了5天的时间,围墙整修一新,刷上了石灰。大门两侧的围墙上,我堂兄刘家桥亲手写上了“执行命令坚决,完成任务彻底”的口号。厂内地面全部用红砖硬化了,道路用水泥硬化了,厂房该翻盖的翻盖了,该维修的维修了,又把脏兮兮的围墙全部刷上了石灰,做了几个墙报栏,刷了几幅“向解放军同志学习”、“没有严明的组织纪律,就没有一流的队伍,就创不出一流的业绩”、“依靠科学技术,发展社会生产力”、“无私奉献,争立新功”等醒目的红色标语,使每个走在这样环境里的老职工们都不敢随便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厂里有了这么精密的设备,又有了严明的组织纪律,又整理了厂容厂貌,仅仅生产脱粒机已经不能满足我堂兄刘家桥的胃口了,我堂兄刘家桥就有了上新项目的想法。

1981年底,我堂兄刘家桥和销售科长王大贵外出考察市场,也不知道考察了哪些地方,回来后连夜召开支部扩大会议,决定向全社会招收新生力量,上马小麦播种机、变压器两个生产项目,把厂名上的“刘家集公社”几个字去掉了,添上“金成县”三个字,更名为“金成县东风农机修造厂”。

会后,孙有福神神秘秘地找我堂兄刘家桥,说:“刘厂长,添上‘金成县’三个字没什么,去掉‘刘家集人民公社’几个字,公社领导会大怒的!”

我堂兄刘家桥就叫人把王大贵喊来,说:“大贵,你和孙厂长说说为什么要去掉‘刘家集公社’这几个字。”

“好哩!”

王大贵说:“孙厂长,我们生产的三清脱粒机,质量没说的,绝对不比省里的差。可销售情况呢?我不说你也知道。问题在哪儿呢?最大的一点,就在这个厂名上。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社办工厂生产的!是小集体企业小厂生产的!对我们的产品质量就产生了怀疑,就打了折扣,本该是十块钱东西,他就给咱五块,不要就不买你的!为什么?就是因为咱这个厂名上,多了‘刘家集人民公社’这几个字,咱就吃这么大的亏,你说咱冤不冤?咱冤死了!我建议改厂名,强烈建议的!”

次日早晨八点多钟,公社党委的通讯员小刘把我堂兄刘家桥喊了去。路上,我堂兄刘家桥问通讯员小刘是什么事,小刘阴着脸也不说什么事,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把我堂兄刘家桥领进书记的办公室里。公社党委书记已经不是单志翔了,单志翔调到县里任副县长去了。新来的公社党委书记是个大胖子,五十来岁,中等个子,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开会,姓朱还是姓祝,很多人都还没搞清楚,喜欢香烟,不抽,只是把玩。

桌子上摆满了他把玩过的一支支香烟,缺腿少胳膊。

我堂兄刘家桥来到书记办公室里的时候,书记坐在办公桌前正在把玩着一支烟,一支街面上很难买到的“大前门”牌香烟,在鼻子上闻来闻去,极其陶醉的样子,见我堂兄刘家桥来了,正眼看也不看,继续把玩手心里的那支香烟。

“坐,坐,坐。”

书记挺客气的,我堂兄刘家桥就坐在了门口处的一把本色椅子上。

我堂兄刘家桥刚刚坐下,书记不急不躁地说:“我问你个问题。”

“书记,您说。”

书记仍旧不急不躁地说:“你有几个蛋子子?”

我堂兄刘家桥愣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是侮辱人还是怎么了?我堂兄刘家桥就想和书记理论理论,屁股动了动,又稳下了。

“你没听到?是不是还要我再复述一遍?”

“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

“你要没什么意思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话赶话,我堂兄刘家桥被逼得有点上火了,火气一股股往上顶着,要顶破天灵盖了,书记却“呼”一下站起来,把手心里的那支香烟往办公桌上一摔,摔在紫红色的桌面上蹦了几蹦,蹦到了痰盂里。书记看着这支香烟,劈头盖脸地训上了,说:“大家都和我说,你刘家桥能得——有四个蛋子子,可我不信!农具厂厂长这个位子,自古以来是要由国家干部,国家正式干部来担任的,可你不是!你就是一个小职工!一个社办企业的小职工!公社党委还是让你坐上了这把椅子,可你哪?上来就对任命有意见,随意调换副厂长的分管业务,党委就想——也许不了解你们厂里的具体情况,就忍了,就没管这件事情。再说,我也不想管你,你有个大官当后盾,硬气着呢!闹不好,我的乌纱帽就没了!可你哪?给你脸你不要脸,你还跐着鼻子上脸,越来越能,越来越不让人碰了!你不就挣那么几个屁钱!几个小龟孙屁钱,仨瓜俩枣的,再说也不是你个人挣的,全体职工都有一份,你就以为农具厂是你的了?你就想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了?你脱离公社党委就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农具厂是人民公社的,是刘家集全体人民的,是国家的!不是你个人的私有财产!你连个报告也不给公社党委打,就把厂名改了,还要招工,还要上马新项目,还要扩大再生产,还要同工同酬,还要……你……你……你有这个权力吗?我告诉你,你没有!你一点也没有!我再告诉你,你这样做,我也不用给你上纲上线,也不用吓唬你,你自己想想——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吗?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目无公社党委,破坏党和国家的政策,恶劣!恶劣至极!”

我堂兄刘家桥搞明白了书记就这样的一个书记,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又砸板凳,穷凶极恶的样子,大声豪气地训斥了半个多小时,围来了很多人,远远地站在一边,往这边看着,我堂兄刘家桥也就没当回事,只顾吸他的烟,还站起来大摇大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还很爽快地往门外吐了一口浓痰;任尔东西南北风,一语不发。书记拿我堂兄刘家桥没办法,摆摆手就让我堂兄刘家桥走了。

我堂兄刘家桥回到厂里不到一个小时,书记又让通讯员把我堂兄刘家桥叫回公社,告知我堂兄刘家桥说:“刚才公社党委就农具厂的问题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决定了,下午就派工作组进驻你们厂,停产整顿!你回去安排吧!”

下午一点多钟,我堂兄刘家桥忙得还没顾上吃饭,工作组一行五人带着铺盖卷就住进了厂里,组长是公社党委组委曹芳圣。

曹芳圣和他的小组成员,一个个都板着脸子像来到了杀人现场,和职工分头座谈;每个人的座谈时间都不少于两个小时,有的竟然谈了一下午。一圈座谈下来,整理了一大堆我堂兄刘家桥的缺点错误。尤其是那个支部扩大会,曹芳圣非常吃惊和震怒,说:“哪儿是支部扩大会,简直是土匪头子大聚餐!恶劣!恶劣至极!”

这不能打倒我堂兄刘家桥在职工心里的形象。打倒我堂兄刘家桥在职工心里的形象,把我堂兄刘家桥搞臭,曹组委有他的绝招。继续和职工座谈。专找那些受过厂纪处理记恨在心里的工人座谈,包括因偷盗厂里的钢材被开除的一个工人。这一轮下来,我堂兄刘家桥的毛病就大了,有严重的作风问题,说我堂兄刘家桥乱搞男女关系,“睡着人家的姐姐又占着人家的妹妹,道德败坏,品质恶劣,一个标准的欺男霸女的大流氓”。

三天之后工作组形成了意见:他(老团长)慷国家之慨,慷人民之慨,我们刘家集人民公社党委不能跟着犯错误,“支援”的设备全部退回去,并建议公社党委撤销我堂兄刘家桥的厂长职务,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在公社党委没有下文之前,停职检查,厂内的工作由副厂长孙有福主持。工作组怕职工不服,在厂内召开全体正式职工会议,让大家自己做主,举手表决。孙有福首先把手举了起来,虽然不敢抬脸看大家,除了侯志德、王大贵等七八个人甩手走了,余下的人还是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

曹芳圣查了查,说:“过半数,通过!”会议就散了。

我堂兄刘家桥急得团团转,连夜赶到城里向副县长单志翔汇报这件事情,由于单志翔副县长不分管工业,沉思了半天说:“尊重他们的意见,不要跟他们吵,不要跟他们顶,按他们的意思去做。这些设备反正不是公社的,也不是你们厂的,我派人派车先拉到你们村里找个地方放起来,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之后,单志翔又说:“你回去吧。在我派的车、人没到之前,千万要看好这些设备,千万不能被人破坏了,或者流入他人手里,我这就去向县委书记汇报。我就不信搞生产搞发展就有错了,这不符合三中全会的精神,得纠正!”

三十

也该我堂兄刘家桥命运多舛。新来的公社党委书记是个很有社会背景的人,县委联席会议上也敢和县委书记县长拍桌子顶着干,副县长单志翔经过多方努力,抗不了人家的社会背景,也没有阻止了刘家集人民公社党委的行为。我堂兄刘家桥不但被撤销了厂长的职务,还被开除了厂籍。

我堂兄刘家桥不甘心,想到邮政支局里给老团长挂个电话,让老团长通过关系干预一下。我堂兄刘家桥走到邮电支局的门口就打住了。

我堂兄刘家桥突然想明白了,就是找老团长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不撤你厂长了,不开除你厂籍了;根子解决不了,今天看你左腿走着不顺眼,明天又看你右腿走着也不顺眼,照样修理你,修理得你——工作无法干,生产没法搞,又有什么用呢!

我堂兄刘家桥重新回到家里,在家里蔫了两天,就去找村支书刘志成商量事,之后骑起自行车又去了镇上,他到联中看了看岳母石清秀和儿子刘大顺,抽了一支烟出来,和村支书刘志成一块在105国道西侧,租赁了供销社废弃已久的那个化肥农药临时存放点,以村办企业的名义开个电气焊维修门市。

这块地儿有三间比普通农房宽大的西屋,西屋前面有偌大的一片空场,少说也得有二十亩地,停十几辆带挂斗的“大解放”没问题。我堂兄刘家桥和村支书刘志成以村里的名义和供销社签好租赁协议之后,就开始布置这个电气焊维修门市了。

屋子已经露天了,我堂兄刘家桥买来砖瓦木料,找人翻盖好了,把空场拉上篱笆墙,拉着地排车又到城里买来一台电焊机,又到县供销社废品收购站买来了一地排车钢筋头、铁板块等废料,扯上高压电,挂上招牌,听着收音机,开起了电气焊兼修收音机、录音机门市。

我堂兄刘家桥的电气焊维修门市收费公道,不久就门庭若市,生意兴隆了起来。农具厂的工友们,下班没事了或者礼拜天,都乐意来我堂兄刘家桥这儿帮帮忙。师傅郭大凯,钣金工老尚是常客。钣金工老尚教会了我堂兄刘家桥砸水桶、烟囱,工友老高教会了我堂兄刘家桥补汽车轮胎,老邢教会了我堂兄刘家桥修柴油机、水泵,使我堂兄刘家桥的门市,不但焊拖斗焊铁大门,修柴油机水泵,还砸水桶,打烟囱,补轮胎,给汽车充气。后来活多得干不了,钱又像流水似的进来,堵都堵不住,我堂兄刘家桥就在镇上买了一座靠大街的四间堂屋三间东屋的大院子,置办好家具,把我大爷从村里接来,把岳母石清秀从联中宿舍里接来,一家人家就欢欢喜喜地住了进来。白天我大爷去门市上给我堂兄刘家桥照料摊子,收收钱,看看门;饭时,大顺就把姥姥石清秀做好的饭菜送过来了。礼拜天,大顺不上学了,作业也做好了,就过來干活,什么活都干,还跟着我堂兄刘家桥学电气焊,学打烟囱,我堂兄刘家桥喜滋滋的,可我大爷却死活不让大顺伸手,撵着大顺回家做作业,大顺磨叽着不走,说:“爷爷,没作业了,我看看还不行。”我大爷说:“看也不行!火花闪闪的,不要眼睛了?”拉着大顺压马路,转大街,也不让大顺在门市上呆久了。就这样,大顺考上初中的时候,已是个很优秀的电气焊工了。

一家人家终于在一起了,我堂兄刘家桥也没什么挂念和担心的了,心情非常好,天天吹着口哨干活。后来活多得加班加点不吃不睡也做不完,天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就招收了两个徒弟和一个师傅做帮手,这才轻松下来。师傅不是外人,是我堂兄刘家桥的师傅郭大凯。徒弟也不是外人。我大哥的儿子刘大川,村支书刘志成的小儿子刘家洪。这两个徒弟都是初中生,都是聪明人,虽然不是那种做什么事情一看就会的聪明人,却也不比这种人差到哪里去。最令我堂兄刘家桥感到欣慰的是,这两个徒弟虽然个个憨厚,老实,不会藏奸耍滑,不会甜言蜜语,但我堂兄刘家桥的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色,他们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师徒之间配合得相当默契。

我堂兄刘家桥和郭师傅教会了两个徒弟电气焊后,能独立工作了,就给他们制定了工资标准。基础工资一块,每月24元,干不干活都有;另外一块工资是计件工资,不封顶,多劳多得。这样,他们的月工资第一个月挣得都比县委书记的高,月月见涨,有一个月,竟然超过了500元,把两个徒弟高兴的,晚上携手跑到镇上的饭店里喝酒庆贺,喝得酩酊大醉。饭店的老板都眼热。

我堂兄刘家桥惦记着老团长给的那些设备,想利用起来,三个月后,就把徒弟刘家洪,通过工友安在了徐州变压器厂学车工。工资照开。

1992年4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天高气爽,阳光明媚,花香四溢,莺歌燕舞,鲁西南大平原上处处繁衍着春天的气息,新到位的刘家集镇党委书记范尚贵是个很务实也很朴素的乡镇基层干部,他把刘家集镇的工作理出了头绪,就把自行车插到了我堂兄刘家桥的电气焊维修门市前面。

我堂兄刘家桥的电气焊维修门市,虽然只有三间房屋,很普通的三间红砖瓦房,却是一个很大的场面,占地面积至少三亩。我堂兄刘家桥又在屋前面搭建了长16米宽10米的钢支架弧形大敞棚,摆上了两个大台钳案子,大小两台电焊机,一台气焊,一台空气压缩机,一台旧机床,二十七八个人,精神头十足,“叮叮当当”,很像回事了。

敞棚下,郭师傅领着几个人在台钳上下料。大川领一班人马在焊拖拉机车斗,家洪领一班人在造小麦脱粒机。我堂兄刘家桥在一边“砰砰”砸水桶,砸得大汗淋漓,非常酣畅。我大爷在敞棚南头,坐在板凳上,拿着根树条子撵着麻雀,晒麦子,刚籴的麦子。

范尚贵在我堂兄刘家桥这儿前后看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吸烟,之后蹲下来,眯缝着眼睛看刘大川他们焊拖拉机车斗。蓝蓝的火花一闪一闪的,一会儿就把两块铁之间的缝隙焊没了,焊成了一个的,很有意思,也很好看。刘大川戴着电焊面罩,只看到焊条的走向,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一根焊条用完了,摘下面罩来看到一个老头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惊,说:“你老人家怎么看这个了?看打了眼,针刺的似的,很疼很疼的,能疼死了,几天都过不来。”范尚贵说谢谢,深吸了口烟,扭身看我堂兄刘家桥砸水桶。范尚贵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蹲下,不停地托托眼镜框,只看,不说。

我堂兄刘家桥不认识范尚贵,不知道是刚刚走马上任的镇党委书记,只是觉着眼前的这个精瘦的、戴着眼镜、穿一身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文绉绉的,一身的书卷气,看在心里很舒服,很想和他闲聊一会儿,可是,聊起来就没人给他砸水桶赚钱了,就不设这个想了。再说,我堂兄刘家桥不知道范尚贵是过路的,还是来镇上走亲戚的,还是来送活的;人家光看不吱声,也不好搭话。

范尚贵一气看着我堂兄刘家桥砸了六只水桶,有时候还伸手帮我堂兄刘家桥一把,拿拿白铁,递递木锤,码码打好的水桶,有点像在自己家里干自己的活,我堂兄刘家桥就憋不住了,直起腰来,进屋倒上一杯水,端过来,递给范尚贵,又递上了一支香烟,笑着说:“老兄,你是想让我给你焊车斗,还是焊大门?”

范尚贵个子比我堂兄刘家桥矮一头多,也就一米六五,就仰脸看着我堂兄刘家桥,说:“我想焊大门,焊大门,一合很大的门。”

我堂兄刘家桥一听是生意上来了,还是个大生意,又给范尚贵拉过来一个板凳,让范尚贵坐下,顺手摸起台钳案上一个油花花的笔记本,抽下上面的自来水笔,把笔记本打开,说:“老兄,你想要什么样的,尺寸多大,单开的还是双开的,你说说我记记,这就给你做。”

范尚贵说:“我说不明白,你最好到我家去量量,帮我拿拿主意,看看什么样的好。不过,有一条,你必须给我焊成不说全国的了,起码是全省最好的,价钱好说。”

我堂兄刘家桥“呵呵”笑了,说:“老兄,你开玩笑了吧?”

范尚贵指指自己的大鼻子,说:“你——看我像开玩笑的?”

我堂兄刘家桥不好意思了,洗了把手,说:“老兄,对不起!我跟你去看就是了。”

范尚贵推起自行车,说:“我头里走,你跟着吧。”

我堂兄刘家桥一边推过自行车来骑上,一边和郭师傅招呼了一声,跟上了。

范尚贵骑着车子不紧不慢地往镇里骑着,我堂兄刘家桥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

我堂兄刘家桥跟着跟着就琢磨起来了。心想,镇上没有他不熟悉的人呀,就是在外面工作的也找个差不多,这到底是谁呀,谁呀,怎么也想不起来,闷着头在后面跟。

范尚贵来到农具厂的大门前停下来,把车子插下了,在大门口来回看着,说:“这个大门好焊吗?”一句话把我堂兄刘家桥说得心一酸,险些泪流满面。

东风农具厂关张了,彻底关张了,大家才幡然醒悟,才知道上当了,上大当了!几个老工人,五十年代创业的老工人打头,开始了上访的历程。去镇政府去县政府去地区行署大院,一级一级地上访。可惜他们是小集体单位的职工,社办小集体单位的职工,在企业界是穷孙子辈的,没人把他们看在眼里,更没人把他们的事情看在眼里,接访的人员和他们说不了几句大路边子的官话,就把他们连哄带骗糊弄走了,白搭路费,白跑腿,白受一肚子窝囊气。最后一次去地区行署大院上访,他们狠上了,骂上誓,全体职工都去,谁不去谁就是狗娘养的。一人一辆自行车。骑到地区行署大院的府前街,大家不骑了,把一面面小红旗往车把上一插,扯出了几个大横幅。横幅上写着“我要工作,我要吃饭,共产党还管不管,政府还管不管!”推着车子往地区行署大院门口走,边走边喊口号,一声高起一声。惹眼,惊人。群众立时围了上来,越围越多,一会儿就把府前街堵了个水泄不通,几辆轿车急得在外围直按喇叭,寸步难行。大家心想,这回地区行署的领导该出面解决问题了吧,都在暗暗高兴,甚至出现了相互拥抱的局面。但是,半小时都没撑了,过来一队公安人马,轰开一条通道,上来就喊谁是头,一个老工人听到喊声以为是领导来解决问题了,高兴地应了个“我是”,手铐都铐到手脖上了脸上还泛着笑丝,手铐凉得炸到了骨頭,才知道坏事了。接着这队人马又把大家轰到一个院子里,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的院子里,一一谈话,上纲上线,之后大家再也不敢去地区行署上访了。不过,去县里闹闹的事情,还是狗吃糖稀——拖拖不断。闹得县里一点好办法也没有,又怕事态发展下去越来越大,闹出点什么事来就更麻烦了,不知谁给县委书记出了个办法,把正式职工安置到其他公社的社办企业上。县委书记忙把有社办企业的公社书记都召来开会。和这些公社书记一谈,都摇头,不想接这个负担,不想拾这个麻烦,就往企业上推,说:“企业是独立核算的,各级财政又不给人家掏一分钱,我们说了不算。再说,咱县里的社办企业不景气,都不景气,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们自己吃饭都是个问题,你再让他们接人,背上不必要的负担,我们也没法向企业上开这个口。”县委书记知道这些公社书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脸黑了下来,拍着桌子,说:“暂时——总可以了吧!”事情虽然这样平息了,但是,“暂时”这两个字眼,却在职工的心里落下了阴影,驱都驱不散,想起来就六神无主。眼下的农具厂,除了看大门的二狗蛋,没人了,我堂兄刘家桥看着已经锈蚀得千疮百孔的农具厂大门,直摇头,说:“不好焊,不好焊,一点也不好焊。”

二狗蛋过来了。二狗蛋也不认识书记范尚贵,没理乎范尚贵,上来和我堂兄刘家桥说:“刘厂长,你在这儿看什么呀,什么鸡巴都没了,还不够伤心的呢,还看什么呀看。”说着眼圈就红了,说:“都是孙有福这个王八蛋吃里爬外捣鼓的,不然怎么……”

我堂兄刘家桥拍了拍二狗蛋不让他说,试探着问范尚贵说:“老兄是新来的厂长?”

范尚贵递给我堂兄刘家桥一支烟说:“嗯,我是新来的厂长。你说,这个大门你能否给焊好吧。”

我堂兄刘家桥一听是农具厂新来的厂长,这还没怎么着就先要合“全省最好的”大门摆样子,绝对不是个干事的鸟!对范尚贵的好感一下子全没了,脸色变了,把手里的大半支香烟往地上一摔,掏出钢卷尺来,扯着嗓子气嘟嘟地说:“不就是一合狗日的鸡巴大门嘛!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量了尺寸就去做!不翘曲,不瘪楞,不偷工减料,样式大气、新鲜,只要你舍得花钱,别说你要全省最好的大门了,你就是要全世界最好的大门,你只要舍得花钱,我姓刘的也能给你做出来!”拖拉着腿就要去量大门。

我堂兄刘家桥的话音刚落,我们村的老支书刘志成从范尚贵的身后冒出来了,很热情地握着范尚贵的手,说:“范书记,你让家桥回来吧,他是做工厂的料子,是块好料子。他不迎合领导才落到了今天这一步,大家都知道。”扭身又和我堂兄刘家桥说:“家桥,这是咱镇里新来的镇党委书记范尚贵书记,刚才听你们说话,你还不认识范书记吧?”我堂兄刘家桥愣了,接着打了个冷战,之后感到问题复杂了。范尚贵只要是新来镇党委书记,绝对不会让他焊农具厂的大门,至于范尚贵口口声声说要焊一合“全省最好的”大门,这“大门”是什么意思,我堂兄刘家桥还没来得及琢磨,一时又尴尬得不知说什么话好,也就不说了,脸上闪着很不自然地光,手上哆哆嗦嗦捻着一支旱烟,头一耷拉,等范尚贵说话。范尚贵笑了,看着我堂兄刘家桥笑了,托托眼镜框,说:“家桥,中午我请客。我一个月挣不了几个大钱,我还得养活老婆孩子,我只能请你和老刘在街上喝碗羊肉汤吃个烧饼,咱再顺便细说说焊大门的事,怎么样?”

三十一

镇上的羊肉汤,老马家的羊肉汤是最好喝的。我堂兄刘家桥经常领着师傅、徒弟、儿子来喝,却没有像今天喝得这样畅心。他们三个人是十一点多钟坐下来的,虽然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却是最畅心最畅心的一次喝羊肉汤。

这次喝羊肉汤,一下子改变了我堂兄刘家桥后半生的命运。

范尚贵的确要焊大门,要焊一个漂亮的大门。

范尚贵想好了,要想把这个大门焊好焊漂亮,焊成“全省最好的”,你就得把院子也送给这个焊大门的,这个焊大门的才能焊出一合好大门来装上。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和自己过不去的,只有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范尚贵来刘家集镇上任之前,退居二线的副县长单志翔找到他,向他说了一个问题,就是劉家集东风农具厂的问题。单志翔刚从副县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刘家集东风农具厂的几个老职工,已经被安置到其他乡镇企业的老职工,就顶上门来看他了。掂着一些值不了几个大钱的农产品,不是绿豆就是小米,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十几斤左右,也不说有什么事情,烟不吸,水也不喝一口,说不了几句话,撂下东西就走人了。这令单志翔老县长非常感动,这是这些老同志不忘旧情啊,也说明自己在刘家集做的工作还有值得别人想着念着的地方,也算没在刘家集白呆那段时间,眼眶里竟有了湿漉漉的感觉。

这些老职工一次两次来看单志翔老县长,单志翔老县长不会想到别的,就想到他们还“暂时”安置在其他乡镇的企业上。“暂时”的滋味他们领教了,干好,干坏,都融不进人家的集体里,心情不好受呀!生产责任制了,一家一户种庄稼了,谁都有几亩责任田,谁都想侍弄好,多打点粮食,都想回来,回到刘家集,回到家门口,上班种地两不误。可他们没这个本事,回不去呀。单志翔老县长在位时,一直努力来做这件事情,可就是没做到!没做到的原因也很简单,是厂子没了!

单志翔老县长和范尚贵说,你去了之后,一定要把农具厂的问题解决了。我想,你如果把农具厂的问题解决了,刘家集的工业问题就解决了。

范尚贵把单志翔老县长说的话当了个事,来刘家集镇上任之前还有点时间,他骑着个半新不旧的大轮自行车,在县城寻访。寻访那些从刘家集调入县委县政府机关的干部,还下了一趟徐州。这一圈忙活下来,对刘家集农具厂的发展、没落,有了一个详细的了解,对我堂兄刘家桥也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来到刘家集镇之后,和镇长碰了碰头,召开了一个党委会,一个机关全体会和全镇村干部见面会之后,把该做的工作布置下去,就召集有关人员和镇党委全体成员,开了个刘家集东风农具厂专题会。会议上,范尚贵书记认真听取了有关人员的汇报,又让党委成员一一谈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见。最后他总结说了几点,归根结底——要想甩掉这个包袱,彻底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农具厂卖掉!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大家没什么意见了,一点也没了。一个死了的厂子,你要卖掉,只要有人买,谁会有意见!再说,一卖,负担没了,压力没了,什么都没了,镇财政上还净得一笔收入,何乐而不为呢!还有,你范尚贵插手这个棘手的农具厂了,再有上访的,那就是你范尚贵的事情了,大家落个无责一身轻,又何乐而不为呢!散会后,范尚贵骑上自行车,就来找我堂兄刘家桥。

我堂兄刘家桥知道了范尚贵的身份之后,心里就想这是组织要重新起用他,要他来做这个厂长把厂子弄活。在四五年前,组织要是让我堂兄刘家桥回来重新执掌农具厂,我堂兄刘家桥一点也不会犹豫,现在要我堂兄刘家桥回来,我堂兄刘家桥就非常犹豫了。一是他的生意很好,非常好,而且还有想借机做大的思考!二是在这个基础上,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有什么大的转折和波动了。可是,一想起在村里放着的那台车床和其他设备,自己用吧,感觉着愧对老团长,愧对国家,毕竟是老团长送给农具厂的,还是国家的财产;不用吧,时间久了又会锈掉,心里就开始不是个滋味,哭的感觉都有。

范尚贵在老马家羊肉汤馆要了个房间,点了四个菜,一瓶二锅头,一盒阿诗玛牌香烟。

羊肉汤馆的客人不多,菜和酒一会儿上来了,范尚贵摘下眼镜来擦了擦,看了低头抽烟的我堂兄刘家桥一眼,说:“家桥,你是不是认为让你回农具厂继续当厂长?”

还没等我堂兄刘家桥有反应,范尚贵又说:“这个梦,你就不要做了,不要做了。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我堂兄刘家桥就不明白了,说:“这么说,范书记,你是真想焊大门啊!”

范尚贵说:“嗯,我就是想焊大门,让你给我焊一个漂亮的大门,不说是全国最好的,起码是全省最好的大门,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我堂兄刘家桥就更不明白了,说:“厂子都死了,你要这么漂亮的大门干什么?”

范尚贵指着自己的脸,说:“没有一合漂亮的大门,我这脸往哪儿搁?”说得大家都迷迷糊糊地笑了起来,刘志成禁不住说:“范书记,你真幽默呀,真幽默!”

范尚贵说:“你说我幽默我就幽默吧,来咱喝酒。”说着要给我堂兄刘家桥斟酒,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忙站起来说:“哪能让您斟酒呀!”都上来夺酒瓶,被范尚贵压住了,说:“今天咱谁也别想夺我的酒瓶,谁也别想夺。谁夺,这酒咱就不喝了,大门也不焊了。”

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看着范尚贵斟酒,慢慢地坐下来,很不安地坐下来,真不知范尚贵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范尚贵说喝,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就喝;范尚贵说不喝,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就大眼瞪着小眼看着范尚贵不说话。

刘志成和范尚贵面对面坐着,范尚贵说:“刘支书,你这种眼神看我,我心虚哈!”

刘志成不好意思地把眼移开了,小声嘀咕,说:“跟领导喝酒,不光心虚,还手心出汗呢。”

范尚贵说:“那是酒喝得少。不信你试试,一斤二锅头下去,什么感觉就都没了。”

他们这样打哑谜似的说着,喝着,一会儿一瓶二锅头就下去了,范尚贵似乎唱着说:“这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少呀!”说着又让店老板上来了一瓶二锅头。

这瓶酒上来,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心里就开始打怵了,再喝下去这瓶二锅头,不把人给喝疯了才怪哩。刘志成禁不住在心里说:“刚走了个阎王爷,又来了一个大酒包,洪洞县里真是没好人了?”随之踢了我堂兄刘家桥一脚,意思是不言自明了。

范尚贵没急于开酒,把玩着一瓶酒,略有所思地说:“家桥,你现在经济实力如何?”

我堂兄刘家桥说:“书记的意思是……”

范尚贵开门见山地说:“我的意思是——你有多少钱。”

我堂兄刘家桥没法回答范尚贵的话了。

要说钱,我堂兄刘家桥还真有。

我堂兄刘家桥的生意这么红火,说没钱,也没人相信。

可钱有多少,不是向外人说的事情,再说,你书记也管不着这摊子事呀,我堂兄刘家桥端起杯里的酒一干二凈,没吱声。

我堂兄刘家桥平常滴酒不沾;沾,也是点到为止。刘志成看我堂兄刘家桥今天的状态反常了,非常反常了,喝起酒来杯杯干,这还又自喝了起来,又踢了我堂兄刘家桥一脚,我堂兄刘家桥不领情,使劲把刘志成的脚踢跑了。刘志成生气把脸扭到一边,不管了。

范尚贵说:“我知道这话我不能问,可我不问我心里没底,我下一步棋就没法走了,咱俩也就没法继续谈焊大门的事情了。”说的无比真诚。

我堂兄刘家桥把范尚贵手里把玩的那瓶二锅头拿过来,拿筷子撬开瓶盖,斟上一杯,又一饮而尽,说:“您是真想要这个底?”

范尚贵说:“嗯。”

我堂兄刘家桥又斟上一杯酒,狠了狠,端着酒,站起来,说:“书记,我姓刘的不是吹,我的钱,买下农具厂这几间破房子,这点地方,一点问题也没有!”说过,杯中的酒,一仰脖子,又没了。

范尚贵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好!镇党委政府就把农具厂卖给你了,你看怎么样?”

范尚贵的话音刚刚落下,我堂兄刘家桥激灵打了个寒战,以为自己听错了,手捏着杯子,慢慢地坐下,绛红色了的脸上充满了疑惑,说:“你说的不是醉话吧?”

范尚贵摸过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斟上,托托眼镜框,反问我堂兄刘家桥,说:“我说的,像醉话吗?”

范尚贵说过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动着,说:“从今天下午开始,我让财所和有关人员去核定农具厂的资产,最好你也到场,镇党委政府打六折卖给你。你要感觉着贵,咱还可以再打折——零价格卖给你,镇党委政府也支持。你买下这个厂子之后,无论是公是私,我都支持你,只要你放开手脚,有多大本事使多大的本事,把这个厂做好、做大、做强,做出刘家集镇的门面来就行了!”

原来是这样呀!我堂兄刘家桥松了一口气。

范尚贵重新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沉思了一下,又说:“家桥,我说句实话。镇党委政府原本是不打算卖掉这个工厂的,想重新起用你,让你回来继续当厂长,你一样把它做得很好。但是,这样做,会有这样那样的许多限制,不利于工厂的发展!镇党委政府把这个工厂卖给你,事情就不是这样的了,你不但少了许多限制,也更能按你自己的意愿来做好这个工厂。我想,今后——只要你不违法违纪,不造大炮原子弹,不卖人肉包子,能赚钱的买卖、项目,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干涉你,更没人管你!”范尚贵说着,有些激动地端着酒杯,站起来,和我堂兄刘家桥、刘志成照了照,一饮而尽,又说:“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是说,这个厂,你刘家桥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不然,老团长舍老脸给你弄来的那台车床,那些设备在你们村里就锈没了!”

我堂兄刘家桥不表态,也不说话,低着头,双手把玩着酒杯,看酒杯里的酒花,看得非常着迷似的。突然,范尚贵又站了起来,面目表情十分严肃地说:“家桥,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和你说。”

“您说。我听着呢。”

我堂兄刘家桥不知不觉用了个“您”字,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范尚贵又坐下来,俯首帖耳和我堂兄刘家桥说:“我去了趟徐州。”

我堂兄刘家桥的双手一哆嗦,手中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碎了。

“我见了老团长,也见了王果果。”

范尚贵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王果果……”

我堂兄刘家桥听到这儿,哆哆嗦嗦,伸手够过刘志成的那杯酒来,一饮而尽,和果果的那些往事,那些是是非非就一段段地展现在眼前了,一会儿我堂兄刘家桥的两眼就泪蒙蒙的了。

我堂兄刘家桥和果果没扯结婚证的事情公开之后,从徐州回来就想,这样就和果果的关系彻底断了,断了,可他做梦也没想到果果和他不算完!在徐州的果果每次从徐州回家来,仍旧不住娘家就住我堂兄刘家桥家,还把手里的结婚照交给老团长,让老团长通过关系给他和果果扯了个结婚证,之后把结婚证留给了她母亲,让她母亲见人就张扬,让我堂兄刘家桥五味杂陈,不知所从,躲在电气焊维修门市上极少回村,免得村里人指指点点。

果果带薪上大学去了,我堂兄刘家桥就想果果这么招人喜见,又有这么好的一个职业,大学里追求她的青年才俊不会少,她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的。打离婚的事,在我堂兄刘家桥看来,撑不了这四年。可是,四年下来,果果还是那个果果,一点也没有变,没有变,是真爱我堂兄刘家桥啊,海枯石烂呀,气得老团长专门来刘家村一趟,守着果果、我大爷,以及果果的父母,把我堂兄刘家桥狠狠臭骂了一顿,倔强的我堂兄刘家桥——话语上满口答应了,行动上仍不为之……

前几天,一场无名高烧朝我堂兄刘家桥袭来,我堂兄刘家桥倒下了,住进了县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什么退烧药都无效,医生说,不死也得傻了或者植物了。

果果得了信,连夜赶来,没像农村妇女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很沉着地找医生询问病情,得知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查出原因,立马把我堂兄刘家桥转院到了省立人民医院,寸步不离我堂兄刘家桥,无微不至地伺候,不然,我堂兄刘家桥也许真的走了或者傻了植物了……

范尚贵说:“老团长的意思是,你们俩的问题,必须解决,一定要解决!要我把王果果的工作关系接收到镇里来。我想好了,王果果在大学里学的专业是会计,镇里只要接收了王果果,就让王果果常驻你厂里,帮你管管账,算是镇党委政府为扶持企业发展做点表现吧……”

早已泪流满面的我堂兄刘家桥,禁不住趴在酒桌上“呜呜”地大哭了起来,说:“范书记,您什么也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我给您焊大门,我给您焊一个……全省……全省最好,最好的大门……”

1999年,我堂兄刘家桥的这个企业进一步改制,更名为“山东省腾飞电气股份有限公司”,镇、县两级财政占有35%股份,规模扩大,迁入县城工业区,以生产“腾飞”牌节能變压器系列产品为主,走向全国,一跃成为金成县创利税大户,我堂兄刘家桥也因此获得了全国劳动模范的荣誉称号。

2001年12月3日,也就是“世界残疾人日”这天,上午十点十四分,我堂兄刘家桥因劳累过度倒在了中层干部会议上,大家把我堂兄刘家桥送到县医院里,人已经不行了。

我堂兄刘家桥的儿子刘大顺,也就是这个企业的总经理助理刘大顺,从省城济南一个商家洽谈会上和继母王果果赶到金成县人民医院,我堂兄刘家桥已经闭上了眼睛,我堂兄刘家桥和王果果七岁的闺女小燕子,抱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胳膊不放,满面泪痕,“爸爸、爸爸”直叫,嗓子都哑了。

我堂兄刘家桥三年忌日那天,天气骤然瑞雪飘飘,雪花大如桃花花瓣,飘个不停。我堂兄刘家桥的儿子刘大顺在北京参加“腾飞”牌密集节能变压器产品新闻发布会,不能来家和继母王果果、妹妹小燕子一起祭奠父亲,给我堂兄刘家桥写了一篇祭文,一篇用文言文写就的祭文。电传过来。中午九点,在我们老刘家的祖林里,在我堂兄刘家桥和乔莲的墓前,开始祭奠仪式。没有人通知,前来祭奠我堂兄刘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少说也有五六百口人。

王果果领着闺女小燕子,双膝跪在那儿,替继子大顺念了祭文。

王果果在念继子大顺的祭文过程中,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声泪俱下,犹如这下个不停的雪花,漫天铺地,令所有在场的人泪流满面,抽泣不已。祭奠仪式之后,我家这老林,就成了个巨大的礭场,大家泱泱礭个不完,四处散去,一直礭到现在,我的堂兄刘家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