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余生》

余生走进办公室,在进自己坐的角落时尽管侧了身子,还是碰到了小陈的桌子。小陈的办公桌摆在西门边。这是处里最糟糕的位置。一是有人进出,总会碰到桌子,一是门与厕所门相对,味道很大。现在处里有八个人,两间房子大的办公室,给处长单独隔出一间,剩下的地方要坐七个人,处里想过各种办法,最终还是没法解决。去年局里新增了一个领导,办公室力量就需要加强,副处长小牛连人带职被借调到办公室去了。不久,小牛正式调到办公室去了,提了主任。副处长职数又还了回来,小齐被提拔为副处长,干事职数就空出一个,就来了小陈,只能坐在这个糟糕的位置。

办公室有两道门,一东一西,东门进出方便,大家多数走东门,只有余生和小陈走西门。余生进出从小陈桌前挤过时碰撞是常事,平时他总会说对不起,或不好意思,或者冲小陈笑笑。可今天余生没有说对不起,或不好意思,也没有冲着小陈微笑。小陈看看余生,神情有些异样,当然他没有责怪老余的意思,只是觉得老余今天有些奇怪,有些莫名其妙。

余生处于恍惚状态。

吃过早点,余生从餐厅出来,经过理发室时,他看到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头发凌乱,像个鸟窝,便进了理发室。大楼的东边有一排两层裙楼,租了出去,开着各种店铺。理发室承揽了整个局里的理发,局里每个月都发理发费,打在一张卡里,只能在这里消费。因此理发室朝院内也开了门。

余生进了理发室,发现只有一位理发的,一个女孩正在给他洗头。余生认出是人事处长。人事处长脖颈短而粗,又穿立领夹克,看上去就跟没脖子一样。

另一个女孩带余生过去洗头,回到理发椅前时,人事处长已经坐在理发椅上了,余生冲人事处长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他跟人打招呼,就是笑笑。余生理完了,人事处长也理完了,但还坐着,余生看到小姑娘正在收拾一个头盔,知道人事处长还要染发。余生起身离开时,人事处长忽然问:“老余,你今年多大了?”余生说:“五十八了。”在老家,人一活过五十,再遇到问年纪,逢八九忌讳不说,说整数,像五十八,就说小六十了。因为是人事处长问,余生就实说了。人事处长“嗯”了一声说:“小六十了,有孙子了吧。”余生说:“还没有,人家不着急嘛。”处长又“嗯”了一声说:“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准备领孙子,享天伦之乐。”

从理发室出来,余生有些恍惚,脚步也轻飘飘的。他在路旁的林带停下,点了根烟。他不明白人事处长说他不用上班了,是不是就是退休了,要不要办退休手续。

初晨的阳光很好,银杏树的叶子像一把小扇摇曳着,黑如墨迹的影子密密麻麻地乱闪,有些晃眼。抽了三根烟,人事处长才出来,余生迎上去说:“处长,我是退休了?”处长说:“不是退休,退休要到六十岁,差一天都不行,就是让你早回家两年,六十岁再办手续。”

这时科技处的老顾走过来跟人事处长套近乎,余生转身要走,人事处长说:“这两年啥都不影响,你还可以继续来食堂吃饭,吃饭补助照有。”余生想,不上班了还来食堂吃啥饭。不过有这种情况,退了二线常来食堂吃饭的大有人在。局里的食堂办得是不错的,菜品丰富,重要的是便宜,早餐一元,午餐三元,有人说过,想见到局里你没见过的人,就去食堂。人事处长又冲他摆摆手说:“回去享受天伦之乐吧。”

这几年他一直在争取早日退休,为提前退休他找过各种理由,包括开病患证明,可他们告诉他,这些都不构成提前退休的理由。就在年前他还争取过,没有获批,答复是都要延迟退休年龄了。怎么忽然就可以提前回家了呢?

办公室一切都似往日再现,大家都已开始喝茶看报了。处里一直订着八份报纸,四份大报,四份小报。大报大家也就浏览一下标题,只有生活版、国际版会细看。小报就看得仔细了,小报有健康报、文摘报、故事报,每个版都会看得一字不落,健康养生、奇闻逸事、花边新闻、要人轶闻、市井百态、旧闻揭秘、史海钩沉、案件披露,内容都很吸引人的。大家都抢小报,没抢上就一再催问看完了没有,你方看罢我就看,甚至一度争得面红耳赤的。通了网络后,大家开始在网上看,看报的人少了,后来手机功能越来越全,什么东西都有,办公室又装了共享WLAN,都抱着手机看。现在看报的只有老徐、老武,一方面他们习惯于看报,另一方面他们不太相信手机里的东西。老徐一开始还有剪报的习惯,等大家都看完了,他会把健康养生方面的一些东西剪下来,贴在一个本子上,现在不剪了,直接用手机拍照。他们两个看报也不冲突,老武看报的时间要晚些。老武到办公室后会做八段锦——据说这是毛主席常练的一套健身操——连续做三遍,然后来个金鸡独立,这一站就十几分钟——据说这样站的时间越久,证明你的身体就越健康——最后做六十次深呼吸,再来一个收式,然后喝一瓶纯净水,这才四平八稳地翻报纸。这个时间老徐一般基本上看完一份小报了,老武已经金鸡独立。

余生的办公桌紧贴着墙摆放,因此他是面壁而坐。余生坐下,看到墙壁上有一只蜗牛,像是一动不动,定睛看它分明在爬,一厘一厘地爬着,那么慢,让余生觉得就像流失的时光一样缓慢——对于许多人来说,时光是飞逝的,但对于余生来说,他觉得时光简直缓慢得就像蜗牛爬行。余生想起秦梅给儿子辅导时说能到达金字塔顶的,只有雄鹰和蜗牛。他对儿子说那就做雄鹰,有一双翅膀,天空多辽阔,那该多么自由。

这个处叫综合处。

多数厅局委办都有这样一个部门,称之为综合处或综合办公室。综合处或综合办公室是个什么概念?其实没有什么概念。因为这样的处室往往产生于一些突发事件,比如非典、三聚氰胺等,也有开展一些专项整治,在某段时间强力推进某项工作,或提出某某工程,比如像节能环保、精神文明创建、大庆,成立一个机构是重视的极大表现,就会设立某某领导小组,在相应的厅局委办下设一个办公室。本是一个临时的应急机构,按说事务过去了就该撤了,但机构一旦成立起来,能不撤就不撤,即使上面說了裁撤的话,厅局委办单位领导也会想方设法保留下来的。

为什么不撤呢?当然是因为成立一个机构都是有人员编制和领导职数的,对一个单位来说,人员编制和领导职数可是不可多得的财富,这个机构存在,领导职数至少可以增加三个,一个正职,两个副职,而且还可以壮大,比如再设个书记,就增加了一个正职,增加了一个正职,副职就可增加一至两名——人事是讲配套的,一般情况都是一正两副配置——还可增加正处调和副处调,虽然正处调和副处调被称之为非领导职数,但那是一种待遇,毕竟官位少,并不是人人都可做到处长、副处长,能谋到待遇也不错,在机关多数人谋的就是待遇。有了待遇从工资到福利一切都会随之上浮,而女性如果谋到了副处调,就可以干到六十,否则五十五就退休了。按规定,领导职数增加了,干事职数也会随之增加,就可以安置人,哪个单位的头头脑脑没有几个人要安置?重要的是它能够缓解人事矛盾,单位人事调整有时会出现剑拔弩张的局面,多几个职数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而且这样的处室也会成为一些人上位的台阶。其他处室有发展前途的副处会到综合处,解决了正处,再去实权处室,其他处室有发展前途的干事也会被提到综合处做副处长,然后再到别的处室去做处长。因此,能不撤就不撤。倘若机构撤了,再要重新申请一个机构编制,那是非常难的。

机构保留下来了,再挂成立时的牌子显然不合适,那挂什么呢?厅局委办一成立就根据职能、业务设立了相应的处室,比如办公室、财务处、人事处、科技处、服务处、政务处、政策法规处等,很全,分工明确,于是就叫了综合处或综合办公室,也就没有具体分工,没有具体分工也就没有具体工作,因此即使是常跟某个局打交道的人,也不一定知道有这么个处室。

余生供职的这个处前身是非典办,闹非典时成立的。

防非典是全社会的事,可调动的官员人力非常多,因此非典办曾经炙手可热,风光一时。因此办公室就设在七楼。七上八下,这个成语自产生以来,从没有在如今的单位办公楼分配办公室时,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文化含义,在许多单位,七楼是黄金楼层,领导的办公室都在七楼,文化的意义往往在这些细节上非常突出。而且是三间正房。该单位办公大楼是个弧形建筑,外观很有特点,内里就形成了不规则的房间,尤其是东西两头的房间是极不规则的狭长的月牙形,起初多是作为储物间堆放杂物,后来人员越来越多,就都改成了办公室,大家戏称为偏房。而且都在阳面。该局办公大楼就像多数宾馆一样,双排结构,中间是走廊,两排办公室就像客房,门对着门,阳面面向北城公园,芦苇湖烟波浩渺,颇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境,局领导、重要处室的办公室都在阳面。

非典过去,机构撤销时,时任局领导费尽心思,鞍前马后地跑,保留下了机构,叫非典办不再合适,就改为综合处。机构虽保留下来,却已是风光不再,没有具体工作就没有地位,综合处的地位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先是从七楼被挤出来,上了八楼,后来八楼也保不住,直降一楼。到了一楼,不要说阳面的正房,连阴面的正房也没有,就被安置在了西边把头的偏房。西边把头的偏房被誉为“冰火两重天”,冬天像冰窟,夏天像火炉。

余生是在综合处被安排到一楼偏房的第二年被安置到综合处的。非典办设立之时只有三个编制,主任、副主任、干事,机构保留下来,总会不断壮大,这时综合处已是有六人的处室了。和余生一同进入综合处的还有宋玉,因为老郑下海了,老尤病退了。

办公室就剩下一东一西两个不规则的角落,紧贴着两个角落开了两个门。

机关是讲究先来后到的规矩的。

以前干事小于和刘强坐在角落里,老郑下海,老尤病退,他们就按部就班从角落搬出来分别坐了老郑和老尤的位置。

这两个角落各有优劣。东边的角落窄小,坐进去也就能打个转身,而办公桌紧贴着门,办公室的人进出都走东边这个门,因为进了办公大楼走办公室,首先到的就是这个门,进出碰撞桌子是难以避免的。而且处里六个人,出出进进的,门时开时闭,天气阴寒时,寒气冷风直灌角落。西边的角落要宽大一些,可两面墙壁把头,夏热冬冷是自然的,紧贴着的门与厕所门隔廊相对,厕所的味道很大,西门基本上处于关闭状态,因为西门一开,厕所的味道会灌满整个办公室,关于这处领导是做过指示的。尽管如此,坐在门边味道还是很大的。而且临街的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窗,窗外就是北大街,城市主干道,车如流水马如龙,制造出蜂群般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可倘若不开窗,会憋闷死的。

余生让宋玉选,宋玉不客气地选了东角。余生就坐了西角。不过要让余生先选,他也会选西边这个角落,一是大,余生一米八五的个头,坐在东边角落里打个转身都困难,一是他看重那个小窗户,尽管嗡嗡声不绝于耳,但可以通过小窗看到大街。大街有什么可看的呢?有,有吵架的,有美女,有风景,更重要的是有车。已进入新世纪,街上的车多起来了,品种也多了,车也越来越漂亮了。那时候余生才三十多岁,对车依然痴迷。

很快余生就体验到这个角落的不好。他们是国庆节之后被人事处送到综合处的,天气已经有些阴冷了,加之两面墙把头,又是一楼阴面,就感到极其阴寒了,到了十一月开始供暖,角落里供暖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极其阴寒,坐在里面就像冰窖。到了三九天,把头的两面墙挂了一层霜凌。余生坐了不久,就觉得腰疼,大夫说是受了风寒。余生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便将桌子推得贴墙,背对着大家坐了,大家就说,余生,面壁思过呀。可腿脚还是冷,于是他又准备了一双高靴,一坐下就换上。

坐在里角的宋玉也不好受,因为人们出出进进的,桌子总是被碰撞,桌上的东西也常被扫落在地,茶杯有时还会被打翻。宋玉不说话,只是盯着你看,目光阴冷,脸上毫无表情,这让大家有些心悸,怕宋玉忽然爆发。因为宋玉忽然爆发的厉害大家都是知道的,局长见了都发毛。

宋玉原本是个非常有前途的优秀的干部,也是颜值极高的美女。余生没见过毁容前的宋玉,后来老武给余生看过宋玉之前的几张照片,跟明星有一拼。他曾跟秦梅说过宋玉以前如何美貌,现在如何不忍直视,秦梅说那就让时光回流,想她以前。那年,局里承担一个全国性会议,宋玉是会务组的,在酒店负责接待外地参会人员,结果酒店失火——那曾是一个大事故,这里不做叙述——宋玉在火灾中被烧伤,重要的是半边脸毁了容。虽然动过手术,但手术不是很成功,半边脸上的皮肤就像一团被揉捏过的宣纸,一只眼睛向下抽搐,结果一张脸都毁了。关于宋玉遭遇火灾,人们也有传说——单位上有人出了什么事,尤其是漂亮的女性,总会有传说故事的——说她跟领导在宾馆鬼混,因為火灾是在十一点多发生的,会务组的十点就回家了,她为什么还待在宾馆。又说她被领导的老婆带人捉奸,泼了硫酸,不然为什么脸伤得最重,一个美女首先应该顾脸。谁知道呢,这世上真相永远被掩盖着。对于一个高颜值的女性来说,毁容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开朗活泼老练世故的宋玉性格大变,要么一句话不说,就像个木头人;要么忽然爆发,大发脾气;待人接物更是怪异,看谁的眼光都是轻慢的,甚至蔑视的,很难与人相处共事。机关工作嘛,主要是人际交往,她这样显然已不适合在重要处室工作,局领导小心翼翼地征询她的意见,她选择了综合处。

于是大家便打开余生这边的门进入。但毕竟东门方便,人们都走惯了东门,会习惯性地推开东门,看到宋玉忙关门,重走西门。不过不久人们就又恢复了走东门,因为宋玉换了一张小办公桌,比原办公桌小了足有两号,就像小学生的课桌,而且桌上装有一尺高的挡板,这样就解决了大家出进碰撞桌子和把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的问题,她喝水的杯子也换成了带吸管的塑料杯。她还加了一块木板把桌子下面封实了,堵住了开门关门从门口灌进来的寒气冷风的侵袭。当然这样也就把自己彻底封闭在了角落,大家几乎看不到她人了。

余生受到了启发,他也换了小桌子,把墙壁加了两层五合板,后来,跟处长专门申请后,又配了电暖器。这样他的腿脚也就不再受凉了。寒冷的问题一解决,余生就觉得他这个角落比宋玉那个角落好,至于嘈杂,他不在乎,厕所味道大,久了也就习惯了,有了那扇小窗口,他就像是坐在大街边。

余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个角落里一坐十五年,一直坐到退休。铁打的衙门流水的人。一茬一茬的退休和人员流动,大家的地位也都会有相应的变动,期间有过几次走出角落坐到正位的机会,余生放弃了,最终还是选择坐在角落里。

余生到综合处的第二年,办公室心血来潮,要隔出一间处长办公室,落实处长待遇。无论部门地位如何,级别还是要讲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按规矩,处长是要单独坐一间办公室的,局里的处长都是单独一间办公室,方便办公。这大家都知道,也没人提出异议。可处长老王极力反对。老王说,单独坐一间就是处长了?我自己的半斤八两自己明白,就这么间办公室,再隔出一间来,他们五个人一间,亏你们想得出来,挑拨离间啊,要么你给我挤一间办公室出来,要么就滚蛋。当然没给他挤出办公室来。当然老王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

老王退休后,来了李处长,就从办公室隔出了一间处长办公室。李处长跟大家解释这是上面的意思,他并不想这样做。处长单独一间办公室,上面有这样的规矩,这是大家都明白的,是理解的。可李处长偏是一遍一遍地解释,这就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了,你心里没鬼,何苦一遍一遍解释,大家就认定隔一间处长办公室出来就是他自己的主意。

处长单独搞了一间,房间面积小了,就更挤了,不过处长腾出了一个正位置,第一副处长老朱坐了,第二副处长刘远坐到了老朱的位置上,刘强坐到了刘远的位置上,一切都像是按部就班的上位。这样两个坐角落的就可以走出一个来。处长说你们两个协商,看谁坐出来。余生让宋玉出来,宋玉不愿出来,余生也不愿坐出来,他觉得那个位置四面围堵,看不到窗外不说,也不及他的角落宽敞。

李处长退了,来了个处长姓苟,名建强,大家戏称“够坚强”。苟处长觉得两个角坐人实在有失厚道,提出余生和宋玉跟刘远和刘强并桌办公,这样他们就可以从旮旯里走出來。余生和宋玉都不想并桌子。刘强贪酒,嘴里老有宿酒和消化不良的味道。刘远却讲究养生,又不讲究,每天早晨穿着运动鞋从家里跑步而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脱鞋,脚臭不说,衣服上也总有股汗臭味,而且他坐在那里总做些养生的小动作,搓这搓那,还经常深呼吸,浊气就扑面而来。刘远和刘强也不愿意与人面对面,尤其是和宋玉面对面——谁愿整日面对着那样一张脸——何况宋玉有浓重的口臭。这个提议没人响应,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年,局里要建新的办公大楼,说是二十五层,地都批好了,资金也到位了,正要开工建设,中央发文叫停办公大楼建设,新建大楼泡了汤。

蜗牛趴到了那幅字上,就像一坨淡淡的墨痕。那是老钟的书法作品。老钟是被安置到综合处时开始练习书法,诗也是他作的。老钟练书法倒不是为名利,而是听说书法是一种软气功,有锻炼养生之作用。这写着写着竟然就有了想法,正好他有个同学是个书法家,省书协的副主席,为老钟说了一些评价话,老钟便有了想法,就开始往墙上挂字了,现在许多办公室都能看到老钟的字。

三更灯火五更鸡,剑气干云争日辉。

欲登高处观胜境,立马昆仑放歌飞。

怎奈人生多歧路,浮浮沉沉皆是非。

数年奋斗如影转,转头回眸梦已非。

常伫镜前观尊容,翩翩少年成老鬼。

眼袋若卵垂欲落,一头乌发日稀灰。

顾所来径多凄迷,衰草枯杨闻鬼泣。

花甲总结一张纸,惨淡余生退休始。

宣布老钟退休那天,老钟即兴创作这首诗并书法装裱。老钟偏着脑袋自赏许久,惊奇地发现诗中含有余生的名字,握着余生的手说老余啊,我是专门为你创作的呀,就挂在你这边吧。于是就挂在这面墙上,大家都欣赏着诗与书法,都很感慨。

余生倒没有他们那么大惊小怪,因为他的名字不是第一次引发人的感慨。

第一次感慨的是老书记。老书记是他老家县的一位县委书记——几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叫他老书记。余生清晰地记得,那天他和老书记吃过饭,老书记说去南山梁上走走,他们便上了南山梁。坐在南山梁顶的烽火台上,整个县城便尽在眼底。老书记眯着眼睛抽烟,忽然问他为什么叫了这么个名字。余生看看书记,说:“书记会算命?余生这个名字不好?”

“我说的是字面意思,我不会算命。”老书记说,“余生这个名字有股凛然煞气,充满沧桑悲凉无奈绝望,没给人一点希望。”

余生“嗯”了一声,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有这样的含义,就说:“我不信命,也从来不算命,我爹说糊里糊涂活。”

“你爹说得对,算命都是哄人钱财的把戏,”老书记说,“不过,你这个名字道出了人生的无奈,一个人无论出身显赫、卑微,高贵、低贱,一出生便都是余生。”

余生问:“为啥一出生便都是余生?”

老书记说:“人们都相信头上三尺有神灵,人的寿命是上天注定的,那么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生命就开始倒计时了,活一天少一天,人生啊,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过程。”

余生又“嗯”了一声,“死亡”这个词第一次让他打了个寒颤。

不过余生说:“都说活一天多一天,看大门的老牛还说活一天赚两天哩。”

老书记笑笑说:“你父亲是个参透了人的生命的人。”

余生也笑了说:“你高抬我爹了,他斗大的字不识半升。”

在老家,带“生”字的名字很多,不过,与他的姓联系起来,是有这个意思了,但他想父亲给他取这个名时绝对没想到有老书记说的这个意思,不然就不会给他取这个名了。

老书记说:“别以为你爹不识字,人人都有大智慧。”

余生又想父亲常说活一天算一天,可不也有这个意思。

“你爹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老钟说着,在余生肩膀狠拍两掌,把余生从回忆中拍醒。

老钟感慨地说:“人这一辈子六十岁退休就算活完了一生,古人就以六十花甲为一轮,六十岁之后便是余生了,退休度余生啊。”

老钟竟然落泪了。

老武笑着说:“你这是鳄鱼的眼泪吧。”

“我早就度余生了啊。”余生也感慨地说。

老钟说:“胡说,工作着怎么能说是余生?”

余生说:“我参加工作就是个司机,到现在档案上写着司机,我前两天去找他们想提前退休,他们还翻着档案让我看,可我从参加工作以来,眼望三十年了,只开了八年车,一个司机无车可开,无事可做,不是度余生吗?”

大家都感叹起来。

……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却已过去了五年,真让人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触。

从蜗牛身上挪开目光,余生看到另一个自己——镜里的自己。

镜子是上面提出“正衣冠”的时候装的。

镜子里一个苍老的老头,肌肉松弛下垂的脸皱纹像蛛网,眼袋就像熟透的杏子垂垂欲落,头发几乎没了,就耳际两边还有点,稀疏灰白像落了灰尘,从额前到头顶就像抹了脱毛霜,完全成了不毛之地。因为刚理过发,头頂格外明亮。他想起了和尚。和尚本名刘长泰,和他同村。刘长泰从小头发就稀,鬓角极高,头发从半脑袋处才长出来,同学都叫他“和尚”。老家人不会说贵人不顶重发,只会说有宝的山上不长草。都说头发少的人聪明,和尚这家伙就是学习好,考啥都全年级第一,村里人就说刘长泰,这娃一看就是念书的料。余生头发极凶,压着崖畔(头畔)长,都快跟眉毛连在一起了,而且很硬,夜晚双手一抛,噼里啪啦,火光四射,两天不洗就锈成毡片。娘给他洗头总是说你这头发厚得,一年要多费多少碱面子。那时候不要说洗头膏洗发水,连洗衣粉都没有的,家里人洗头就捏一撮发面用的碱面子。

上小学在余生的记忆中就是疯耍,他是头。余生个头高,但不是豆芽菜,壮硕,他是独子,爷奶父母把好吃的全给他吃了。四年中学——那时候初中、高中都是两年——都是在公社中学读的。在余生的记忆中,中学生活是在“双打”——打篮球、打架——中度过的。那时候学校和老师不敢管学生,校园就盛行打篮球,打架。上大学是推荐的,队干的子女都轮不上,念书看不到前途,因此不好好念书的学生就多,“双打”风气在学校很盛行。余生是被宠大的,爷奶父母对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要脚不敢给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家人心尖尖上的肉”。宠大的孩子都自尊任性,对于别人强迫做的事本能地存在逆反心理——老师布置作业就带有强迫性——自然就不爱学习。人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余生知道这句话后就觉得是在说他。不爱学习,也就不爱动脑子,看着那些屎壳郎一样爬着的文字就心烦头疼,而且总是被搞迷糊,比方说abc,在汉语拼音和英语里的读法就不一样。他常读混,老师倒没打板子——那时候老师不敢打学生——但同学们的笑声是一浪高过一浪。好在和刘长泰同桌,他抄作业,连作文也抄,结果常被老师嘲笑,常被老师拿来做反面教材——老师不敢打学生,但嘲笑讽刺却是常态化的——这很伤自尊,当然也挫伤学习积极性,他就彻底不好好学习了。他干脆让刘长泰替他完成作业,作为回报,他做了刘长泰的保护神。刘长泰个头小,总受人欺负,除了打骂,还总让人当驴骑,扯着耳朵让学驴叫,逼着叫爹,叫姐夫,同学觉得给人当了爹、姐夫就把便宜占了。学校里学生欺负学生,那是常有的事,而学习好的学生和学习差的学生天生就是死对头。有人欺负刘长泰,余生就走过去。余生已是人高块大,别人看看也就罢了手。同学都知道他是刘长泰的保护神,不再欺负刘长泰了,刘长泰就不给他做作业了,要做作业就讲条件。余生就亲自欺负刘长泰。刘长泰回家给爹娘告状,爹娘找他爹娘理论,爹就对他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咋连这都不懂,学校那么多娃娃,你欺负谁不行,偏就欺负他?刘家在村里是大户,横行霸道的,你欺负了他,他们就合起来欺负咱们,一人一口唾沫咱家就发洪水哩。余生不能欺负刘长泰,但他授意别人欺负刘长泰,然后出面摆平,这样刘长泰就又给他做作业了。

高中毕业那年,高考恢复了,余生也参加了高考,当然没考上,刘长泰考上了大学,鲤鱼跳了龙门,家里摆了宴席,余生去吃席,拧着刘长泰的耳朵说,狗日的和尚,你能考上,有一半儿分是用我的作业本挣的。

当然,余生也是有理想的,十岁时他就有了一个伟大理想——开大汽车。

这个理想跟他大舅有关。大舅参军转业后到县车队开卡车。第一次开大卡车来家里,大舅停车熄火,敞着驾驶楼让他坐在里面玩。他拧着方向盘,嘴里模拟出汽车嘀嘀呜呜的声音,感觉大汽车真的就奔驰起来。忽然汽车真的发出“嘀嘀”的声音。跟爹妈闲扯的大舅慌了神,扑进驾驶楼里,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钥匙拔了他咋把喇叭给弄响了。大舅开着汽车拉着余生满山遍野奔驰了一回,余生觉得自己像鹰一样飞起来,眼中所有景物都往身后闪去,田野上受惊狂奔的骡马牛驴都被抛到身后。余生对大舅说我长大也要开大汽车。大舅说那就去当兵。余生问开汽车为什么要当兵呢?大舅说只有公家才有汽车呀,只有当兵才能成为公家人。于是当兵转业开大汽车就成了余生追求的伟大理想。

小小少年有了伟大理想,是按捺不住激动的,总要表现出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倒了日本侵略者,消灭蒋匪军。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他不留情。”从那时起余生走站都唱这首歌。那年有一支部队拉练重走长征路经过他们村。他们村是革命老区,1935年红军从村子上经过,还住了一晚,毛主席就住在他们村刘长喜家。大队组织社员学生学唱,解放军过来要唱着这首歌欢迎。余生就是那时学会的这首歌。

小小少年以为当兵就是保家卫国,消灭侵略者,谁都可以当兵。满十六岁,余生就报名验兵,结果落败。他哪里知道要当兵有多难。那时候大学不考,招工几年招不了一个,当兵就成了成为公家人的一条光明大道,当兵一转业就成了公家人,吃上了粮票那就是月月有个麦子黄,用人们的话说一身子躺在公家怀里,再不用为吃穿发愁。村子里几个有出息的人都是当兵当出来的,有的成了国家干部,有的成了工人,回到村子踏得南北二山动弹哩。因此当兵就成了队干家的事,一个大队里有十几个队干,亲戚像树杈一样,一年大队也就走两三个兵,哪儿能轮上他。爹也是做了努力,爹跟支书一起给地主拉长工多年,有感情,而且给支书送了一只羊,可是没用。余生不气馁,年年落败年年报名。

常言说,瞎麻雀有个天照顾。1979年,大队有了自己的烈士,全大队的人去烈士陵园瞻仰烈士遗容,送花圈默哀植树。到了征兵时,村子里能写标语的墙壁都写上了“学英雄,见行动”“继承革命烈士遗志”之类的标语,可报名参军的人寥寥无几,支书找上门来对爹说让余生报名当兵吧。爹恼了,把我儿往枪口上送,让我断子绝孙呀?支书说那你自己看,别说我不记旧情,没给你儿机会。支书走了,余生说我去当兵。爹说正打仗哩,打仗是要死人的。他说不是死人,是牺牲,做烈士光荣哩。爹说你要当兵爹就死。他真怕爹死,就说不当了。可他偷偷去报名,一验就验上了。当兵走的时候爹捏着他的手,泪水就打在他的手背上,寒若秋露。爹长叹了一声说:“儿啊,既然当了兵,就争取立功。”

余生也以为是要上战场。他不怕上战场,而且渴望上战场,真枪实弹地打一回仗,能做英雄多好。从小看过那么多打仗的电影,他羡慕那些英雄们,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舍身堵枪眼,邱少云让大火吞没一声不叫……他渴望能像《英雄儿女》中的王成站在山头高呼“向我开炮”,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然而,战争已经结束。余生当兵的部队驻扎在河西走廊,荒凉偏僻,主要任务除了演练,就是种田,连队除一辆北京吉普、两辆大汽车,再就是几台拖拉机。开拖拉机在余生的心里不算开車,因为拖拉机叫农机。很快一年多就过去了,余生还看不到开汽车的希望,能看到的前途就是满三年后背着铺盖卷复员,有些泄气沮丧。

转机来自于一场球赛。那次营机关来到他们连队,打了一场篮球赛。打篮球是部队经常开展的体育运动,余生一米八五,是连里球队的主力。连长是教练,战术人盯人。余生专盯营长,盯得很死,球到营长手里出手很难,一投篮就让他盖了帽。打着打着营长急了,说:“你他妈的好坏让我投一次篮。”余生说:“不行,我的任务就是盯死你。”营长说:“给你下任务的是连长,老子是营长。”余生说:“现在是两军对垒,我只执行连长的命令。”中场休息,营长给了余生一支烟,余生抽着烟说:“烟我抽了,可我还是会盯死你。”营长说:“没有通融的余地?”余生说:“没有通融的余地。”营长就笑,余生问营长:“你给我们训话时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话是你说的?”营长一翻眼睛说:“我说的,咋了?”余生就竖了根大拇指说:“这话说得有水平。”

篮球打完,营机关输了,营长把他调到了营里。到了营机关,除了正常的训练,再就是打篮球。一年又过去了,退伍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余生心情颇为悲凉。团里举行篮球比赛,余生情绪低落,营长说:“你咋了,无精打采的,是不是晚上跑马了?”跑马就是遗精。大家都笑了。营长问他有啥心思,余生说:“我想学开车,学会开车我这兵也算没白当。”营长说:“把球赛打赢了再说,要是打输了,妈的明天就退伍。”余生带着队拼命地打,挣了个冠军回来。营长高兴得不亦乐乎。团部要调余生去团部,营长说:“跟我还是跟团长。”余生想了想说:“你让我学开汽车,我就跟你,不让我学开汽车,我就跟团长。”营长说:“妈的,跟我讲条件。”营长走了。余生看看营长的背影,便跟着营长回来了。营长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说:“你会不会来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讲条件,妈的没见过你这么简单的人。”余生说:“你就直接说愣怂得了。”一句话把营长惹笑了。营长说:“明天就跟常师傅学开车,学会了再弄辆车给你开。”余生高兴得跳起来,做了个扣篮动作,差点把营长的帽子扣了下来。

余生跟常师傅已经很熟了,他有事没事总爱往车上凑,擦车,做这做那的,很讨常师傅喜欢。三个月后,余生就拿到了驾照,营长果然弄回一辆新解放。于是余生就开着卡车东跑西颠,每天回来都洗车擦车,战友们开玩笑说,车是你媳妇,洗这么勤。营长说:“妈的,余生天生就是开车的料。”

余生有过一次立功的机会,后来功没立成,还差点受了处分。那是一个黄昏,他开车穿过野马滩,茫茫无垠的大戈壁上一个姑娘踽踽独行。一到黄昏,戈壁滩就会起风,扬沙舞尘,荒漠戈壁一派雾苍苍的昏黄。一个姑娘在黄昏穿越茫茫的荒漠戈壁不出事才怪哩。于是他打了几声喇叭,那姑娘却不理不睬,继续走自己的路。余生把车开到前面停下,姑娘走过来,他说:“走哪里?我带你一程。”姑娘却说:“滚,谁要你带,流氓。”一句话把余生给骂笑了,余生知道这姑娘是让缺德的司机坑了。在这路上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有的司机专拣独身女人拉,拉到半路便要做那事,如果答应就送到地方,不答应就半路上赶下车,有的还会实施强奸。余生笑笑说:“我是解放军战士,开的是军车,你还不信?”姑娘还是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余生说:“太阳一落,让狼把你背了去。”姑娘说:“遇上狼也比色狼好。”

天幕低垂,风越刮越紧,黑暗从四周围拢过来,余生想不能丢下这个姑娘。他把一根绳子拿来,将自己双脚捆了,像戴上了脚镣,兔子一样跳到姑娘跟前说:“你该放心了吧。”姑娘说:“你还有手,最可恶的是手。”余生又用绳头子把双手也捆了,姑娘噗哧笑了说:“那你怎么开车?”他说:“能呀,我用下巴开车。”说着他动动下巴。姑娘笑了,上了车说:“解开吧。”姑娘果然是被个居心不良的司机带上车,司机路上强行做那事,被她连咬带抓,便把她赶下了车。

前面出现一辆车,姑娘说:“就是这辆车。”余生加了油门,超车时看看,开车的是个大胖子,个头也不小,不过余生估摸能打过他,人太胖,反倒没劲,上学时打过的架不计其数,他有经验。他一打方向,将那车逼得在路边停了下来,大胖子骂骂咧咧下车,一看是个当兵的,说:“兄弟,有啥事?”余生说:“拳头痒痒。”大胖子一拳打来,余生敏捷地躲开,一脚便踢在大胖子的肚子上,大胖子大叫一声,拔出一把刀来。余生没想到他带着刀,他退到车门前顺手抄起了摇把,几摇把就将那大胖子放倒了。不过他的胳膊也让胖子的刀划伤了。他对着那大汉说:“妈的,你也配当个司机,车都让你玷污了,下次再让我碰上,敲断你的腿。”谁知那司机是当地政府一家运输公司的,有背景,又一番胡编乱造,运输公司就以单位的名义找到团部。团长很恼火,要处分余生,营长说:“你不能听一面之词,我刚刚奖励了我们的战士见义勇为,正在准备材料报请立功哩。”正争论着,姑娘和家人敲锣打鼓送来了锦旗,那姑娘扑着要撕那司机,姑娘的爹说:“不是我姑娘已经定亲,我就把姑娘嫁给战士哩。”运输公司的人哑口无言地走了。但余生也没有立功,尽管营长据理力争,答复是运输公司是军民共建单位,会有负面效应。

一年一度的退伍按部就班地展开,营长问余生想不想继续当兵?余生说:“不想,又不打仗,要打仗我就继续当兵。”营长说:“你真是个愣怂,哪个兵不想继续当兵,有工资的,而且当了志愿兵会转干、转业,才有前途,兵也就没白当。”余生说:“我也很想继续当兵,可我是独子,因为家里穷,我爹结婚时就三十多了,现在我爹年纪大了。我学会了开车,有了驾照,我这兵没白当。”营长说:“有驾照有个屁用,你不是城市户口,就这样回去还是个种地的,能有车开?转成志愿兵回去才有工作,才有车开。”余生说:“可转了志愿兵得好几年才能转业,我爹都六十了……”营长说:“你回去你爹就不老了?妈的,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我替你做主,先转志愿兵再说。”

两年后,余生的父亲得了一场大病,余生就申请转业了。转业到了县上,分配到妇联开车。余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特大新闻,特大新闻。”

老武这样叫着,余生被从回忆中拽出来,抬头看看大家,大家都没抬头,各忙各的事。老武看报,总会这么一惊一乍地叫喊以引起人们的注意,让人想起老电影中那些报童叫卖报纸。人们都习惯了老武的一乍一惊,就像进入了一个程序。

平日总是余生响应老武,他们像是說相声,一个捧,一个逗。可今天余生没有响应老武,依旧把目光投向窗外,神情迷茫。

“武处,什么特大新闻,讲呀。”小陈说。

小陈年纪不大,但已很老练世故,到处里后称呼谁都叫某处。老武不是处级,他和余生一样出身司机,给局长开车的。不叫处叫什么呢?叫老武觉得不够尊敬,叫武师傅也不合适,因为人家已不是司机,坐办公室了,就在姓后带个处,就像尊称一样,无疑是恰当的。老武批评小陈说我没有破处。从科员到处级被大家戏说为破处。小陈说迟早的事。老武说谢谢你给我希望,我做了长远打算,下辈子破处。但小陈还是叫武处,当然也叫余生余处。余生倒没批评小陈,叫啥他都会答应。

“老余,想啥呢?”老武并不急于回答小郑,而是问余生。

余生“啊”了一声,有些愣乎乎的,没有说话。

老徐说话了:“老武,你老这么一惊一乍的,对大家心脏不好。”

老武知道大家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实都在等下文,便卖关子了,拿起报纸继续看自己的。

齐处长说:“老武,啥特大新闻,讲吧,你这样老卖关子,小心憋坏了机关。”

有三个人表达了想听的愿望,老武这才念道:“本市面朝大海一号院别墅区一套豪华别墅发现一具女尸,臭味从别墅飘出来,人们才发现报警。公安部门高度重视,经过对已经腐烂对女尸初步鉴定,系一年轻女子。现已立案调查,我们将追踪报道。”

老徐说:“没见过世面,这算特大新闻?报纸上哪天不死几个人,切!”

“这不算特大新闻,只谁谁被双规了才算是特大新闻?那连旧闻都不是,那些被双规的人没规前哪个不是早有传说?”老武说,“豪华别墅,漂亮女子,我觉得或许会牵出一大批人,弄不好是一大窝案,会引发官场地震哩。”

老徐又“切”了一声说:“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齐处长说:“你怎么知道是漂亮女子,人家说年轻女子。”

老武说:“不漂亮能住别墅?就这觉悟,不知道你这副处长咋当上的。”

老陈说:“老武的猜想不无道理,我眼看着退休才奋斗了一套百十平方米的住房,一个年轻女子凭什么住一套豪华别墅,还在面朝大海一号院,不是官二代富二代,就是小三小四。”

老徐又“切”了一声说:“乱打棍子,你这是练功夫啊,枪挑一根线,棍打一大片,官二代富二代就全有问题了?”

老武说:“我觉得她肯定不是什么好鸟,死有余辜。”

老徐说:“不要心理不平衡,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不要带有个人偏见,人跟人不同。”

老武说:“我就是心理不平衡,我就是要这样看世界,人跟人怎么不同,你给我讲讲。”

老武要退了,快退休的人看到了尽头,进入无欲则刚之境了,所以他跟老徐这般顶牛。老徐刚来时也计较,粗了脖子红了脸的,他曾经可是财务处处长,炙手可热,后来局领导换了,他被调整到了综合处,老徐很是不满,感慨一朝天子一朝臣,后朝不用前朝人。几年下来,牢骚没了,脾气没了,现在什么也不计较了,他也是快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了,反而有些喜欢跟老武争论。

“人跟人相同,那武处去跟省长、书记、中央领导……”小齐为处长帮腔。小齐已是副处长了,他的路才刚起步,前途还很大,需要处长美言的地方多着哩。

老徐立刻打断小齐的话说:“忌口,不成熟,不要在游戏时提省领导、中央领导。”

“老武,那你就跟周男比呀!”老陈抓住机会就要和老武抬杠。

周男是本市市长,女的。

“我要是个女的,比她厉害。”

老武说着扭了几下身段,大家就笑了。

老武说:“老余,你说我说的有道理吗?”

余生“嗯”了一声说:“你说啥?”

大家哄地笑了,以为余生来了个冷幽默,事实上余生确实没听,他还处在恍惚中。

老武说:“来来来,还是老规矩。”

老武说的老规矩是遇到类似的案件新闻,总会做一个游戏,每个人根据案件编一个死亡故事,案破了谁编的与真相相符,大家合起来请他撮一顿。生活千姿百态,案件千奇百怪,哪能就编得跟真相相符呢,只要跟真相接近,有一点点接近,大家也请撮一顿,说穿了这样的案件只不过大家撮一顿的由头。这还是余生的创意。以前处里还是有些经费的,八项规定出台后就不行了,大家就抓阄,写五十、一百的纸蛋儿,谁抓到多少就掏多少。这是处里常态化的游戏活动,因为报纸时不时总能为他们这样的游戏提供素材。

老徐说:“人死了,我们拿来做游戏,你说你们残不残忍,讲点人性似好不好。”

每逢这样的游戏,老徐总是要反对的,不过到最后还是会参与进来。老徐说大家都参加,我不参加那不是脱离群众了。

老武说:“老规矩,抓紧时间。”

老徐说:“做人要厚道,何必跟一个死人过不去,谁都会死的,在死人身上做游戏,这样太残忍太不仁道了。”

老陈说:“老徐有悲悯情怀,可惜了呀,做大官肯定是好官,做大官啊一定要有悲悯情怀。”

老武说:“老徐,到了你该养神的时候了,快打坐入定,好好养生,别乱搅和了。”

老徐说:“这就是养生,多想想好的,心里光明坦荡不阴暗,就是最好的养生。”

这是综合处最日常的一种状况了。

余生依旧蔫乎乎的,老徐当然觉得奇怪,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事,老武说:“他能有个屁事,儿子那么优秀,把他的大愁帽抹了,再能有啥事,对了,肯定是外情乍泄。”

老徐说:“极有可能,老余可是一表人才,浓眉大眼,身材端直,个头又高,老了还有模有样的,风流韵事一定不少,现在该到了爆发期了。”

余生懒得说话,报之一笑。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城市主街北大街,排起长长的车龙,现在堵车已成为日常风景,车龙有时会堵过几个红绿灯。

余生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看蜗牛,已经爬到了画轴上,就想蜗牛的世界或许就只是这面墙。

妇联只有一辆车,还是县劳动人事局淘汰下来的帆布篷吉普车。余生接过车时,车里车外脏得没法看。余生眉头好一顿皱,骂司机就是头猪。他把车彻底清洗,又好好保养了一番,开上感觉就好多了。

妇联是个闲单位,很少下乡,但车却够忙的,大都是公车私用,当然都是领导派的。余生觉得这不符合规定,因为领导给他讲过规定,绝对不许公车私用,因此有些想不通,出车时就有些不乐意。舅舅跟他说,这车是领导的,人家派你你有啥不乐意。余生说,这车是单位的,不是领导的。舅舅说,你这啥脑瓜,单位里领导说了算,啥东西不是领导的?余生说,可是领导跟我强调过不能公车私用。舅舅说,你咋这么简单,那就是句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周末要是领导不派车,余生就开着车回家,帮父母种地。妇联是个穷单位,没有多余的油,他自己掏钱加油。余生不喜欢在城里开车,喜欢跑长路,开着车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奔驰,心情就舒畅。

回到家里,爹跟他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开了小车,路上碰到步行的人就带上。山里山外都沾着亲戚,别惹人骂。你大舅的儿子开车毛气不好,无论车到谁跟前,都打着喇叭过去了,人都骂,狗日的才开了个汽车,要开了飞机还不升天了,你听这话,哪儿是骂人,是咒人哩。

其实余生在路上经常带人的,他倒是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行路人太辛苦。上中学去镇上40多里路,路就在山谷沟壑间,四面被山峦围着,夏天行走就像馒头进了蒸笼,汗水像蒸馏水从头往下流,到了冬天,所有的崾岘豁口都成了风道,风给山一夹,像奔驰的野马,能把人打个跟头,他深知行路人的辛苦。自从开车后,只要路上遇到行人,他都会带上。

妇联在县委楼上,余生慢慢地跟县委的司机们混熟了,也就长了见识,才知道同样是司机,却也分三六九等。他们还总结了一个顺口溜:一等司机跟老大,老大有啥他有啥;二等司机跟局部,报了吃喝报嫖赌;三等司机多实惠,报单就像搞福利;四等司机好生活,跟着领导混吃喝;五等司机可奈何,做饭洗衣哄老婆。

老大就是书记、县长。他们把书记、县长的司机说得神乎其神的,说给老大开车等于进了常委,能给人办事的,有些人跑官、揽工程就是通过司机。常委,余生是知道的,一个县有九个常委,干部提拔重用都是由他们研究决定的,全县的大小事情都是由他们决策。余生也见识了老大的司机的派头,牛逼哄哄的,见了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真像自己也是領导,其他司机见了递烟点火,都是巴结的口气和神态。不要说老大的司机,就是其他县级领导和那些重要部门领导的司机也是这派头,在他们这些不上串的司机面前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他们抽烟都是“红塔山”“阿诗玛”——“中华”是后来才兴抽的。是啊,老戏里都说“宰相的丫环七品官”,这余生是懂的。

当然,余生也就知道,给这些重要领导开车可不想谁想开就能开上的,那得有背景,他也知道那些重要的司机都是谁谁谁的什么什么。余生听了也就听了,懒得去想。不过能成为一等二等的司机当然好了,倒不是为了自己上个等级,而是就可以开上好车。那时候县上最漂亮的车在四套班子和重要的局部,蓝鸟、伏尔加、皇冠、桑塔纳、捷达,与帆布篷的老吉普相比,就像洋美女过街一般让人眼馋。

余生被列为四级半司机,他们笑着说:“你四等高了点,五等低了点。”

余生说:“我们妇联也是个正科级单位。”

他们就笑他,说:“你们是正科级单位,财政局、民政局、教育局都是正科级单位,你能跟人家比,人家财政局一个节发的东西比你全年所有节发的都多。”

余生生气地说:“那直接把我列为五等不就得了。”

“你比五等高点,是因为你还有车开,五等司机没车开呀。”

余生这才明白“五等司机可奈何,洗衣做饭哄老婆”的意思,可他想不明白,单位没车,配司机做啥?

“安排人呀,司机也是吃财政的,难得的一份工作。”

听到余生自己掏钱加油时,他们很吃惊,说:“司机自己掏钱加油,这司机当得也太没名气了,把司机的名头都坏了,谁用车你就让他多加油。”

余生说:“那咋好意思让人家掏钱加油。”

“你当他们自己掏钱加油,都回单位报销,花的是公家的钱,有啥不好意思。”

可是别人用了车,余生从没张口让人家多加油,有的多给他加点油,他反倒觉得欠了人家什么。后来,他听说有些司机还卖油——把油从油箱里抽出来卖。

该找对象了,爹娘早都盼着抱孙子哩,余生当兵第二年他们就要给他定亲,他拦住了。他想找个城里的对象,一是既然从农村解放出来了,他就不想把根继续扎在农村;二是城里姑娘不要彩礼,老家的彩礼过四千了,在万元户是一个标志的时代,四千元彩礼那可不是小数目。有人给余生介绍了个对象,姑娘人长得心疼(漂亮),见了两面,姑娘说我们俩结婚可以,但你得先换个单位开车,争不上一等也得争个二等。余生大张着嘴巴,她竟也知道司机有等级,看着姑娘他就想她长得心疼,又这样想事,不要说他换不了单位,就是换得了单位,娶到家以后怕也不好养,说不定会给他戴帽子,便笑笑说那你去一二等里找吧。就吹了。谁知道那个姑娘跟他吹了,他偏偏成了一等司机,给老大把车给开上了。

说来很意外。那年县里换了个新书记。新书记到任的第二天就一头扎到乡下去调查研究,两个月没开一场会,一直在乡下跑。各单位一看书记爱下乡,便都扎堆下乡开展工作。妇联主任也想赢得新上级的重视,从省里争取了一点资金,在乡下组织开展“巾帼帮扶”活动,一请就把书记给请动了。

那天去鹞山乡,翻鹞山时,坡陡弯多,把书记的桑塔纳挣坏了,书记便坐到吉普车上来了,还说了句:“还是这帆布篷皮实。”妇联主任受宠若惊,说话都结巴了。

领导一般都坐在后面,后面安全嘛。妇联主任一定要让书记坐后面,可书记坚持坐在前面。书记掏出烟问小伙子吃烟不。他说吃哩。书记就掏了两根烟,一并点了递给他一根。这让余生有些受宠若惊,他开车以来,虽说书记这么大的领导没拉过,可那些科局级领导也拉过不少,他们吃烟从来没给递过烟,更别说点两根递给他一根。

穿越马头沟时,沟里走着一个老人。老人听到马达声,闪到路边,手抬起来要挡车,车到跟前时却又放下来。余生清楚老人的心态,如果是手扶拖拉机或者大汽车他会扬手挡车,捎个脚嘛,可一看是小车,知道小车里坐的不是一般人物,就打消了念头。

马头沟游龙一样,有十几里长,被大龙山小龙山夹着,正是三伏天,日头像个毒蜘蛛高悬当空,汗水榨油般地被榨出来。余生看到老人的汗衫被汗水洇出大片湿痕,经过老人身边时,他想都没想就刹住了车,把头伸出窗外问:“老伯,是去三十里铺赶集吧?”老人嗯嗯嗯地应着。他跳下车,拉开车门说:“主任,捎个脚。”妇联主任着急了,说:“小余,车已经坐满了。”余生有些诧异,车没坐满,后面只坐着主任和老张,还能坐一个人。妇联主任给余生使眼色说:“书记难得坐我们的车,我正准备给书记汇报工作哩。”余生方才醒悟过来,今天书记可坐在车上。这时那老人说:“谢谢了,我经常走,走惯了。”书记忙说:“老人家,上来,快上来,这么热的天行路,会中暑哩,车宽敞着哩。”说着跳下车硬把老人拉上了车。老人坐进车里不停地道谢。妇联主任解释说:“小余心眼好,带人带惯了。”书记笑笑说:“这是好作风哩。”路上,书记跟老汉说这说那的。到了三十里铺,老人再三道过谢,说:“这娃是个好娃呀,书记。”到了鹞山乡,一下车,主任把余生叫到一边说:“你咋这么不懂规矩,回去的路上可千万别再带人了,书记跟我们不同。”

在鹞山乡走了几个村,出三十里铺街口,又看见那位老人,掮着一包东西,主任已经说了不让带人了,余生不能不听,可经过老人身边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这时候书记说:“小余,这不是来时带的那个老人吗,去问问,要是回家就带上。”余生停车一问,能带一截,书记说:“下个点不去了,送老人回家。”到了老人家,老人硬留吃饭,书记也不客气,坐在炕上跟老人拉家常。回去的路上,书记说:“从老人家里了解的情况顶得上十个点的汇报。”

一周后,余生就成了书记的司机。这让许多人大跌眼镜,余生也吃了一惊。一般新书记、新县长到任,首先会换司机和秘书,有的直接带司机、秘书来。新书记来之前,司机们都在谈论谁谁谁在为谁谁谁谋这个差事,这谁谁谁中有官员有老板,都是县上有实力的人,谁知偏偏让他得了这份差事。司机们都感慨地说,都说你头脑简单,不简单啊,你是打盹的骚胡(公羊)心里谋事哩。有人在打探他背后有啥背景,平时跟他走得近的司机向他探听其中的秘密,余生想肯定是那次下乡的缘故,他说了可没人相信,他们说在哥兒们跟前也耍奸了,你大有前途哩。爹说:“这是你常在路上带人积修下的福缘啊。”余生才不管别人咋想,他只是兴奋。更让余生兴奋的是,不久,县委给书记配了一辆新崭崭的广本,这可是全县最好的车,让他给开上了。第一天开上车,他开出城疯狂地驰骋了一趟,感觉幸福像花一样开放。

余生抓起茶杯,才发现没有泡茶。往日余生进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泡茶。他放下茶杯,坐着没动,懒得去泡茶。他点了根烟。提倡戒烟,局里所有办公室都贴了“无烟办公室”的标签,但也只是个标签,大家照样抽。

不久,余生又与书记住到了一起。

那时间县城住宅多为平房,楼房很少,外来的县级领导都住一套小四合院。除了下乡或去地区开会,书记上下班从不让他接送。有一次,书记要去地委,余生早早把车开到书记院门前等着,他闻到了一股烤枣的味道,枣烤得焦煳的味道可真馋人。他把头探进门口一看,书记边翻文件边捣罐罐。他没想到书记也捣罐罐。

捣罐罐就是捣罐罐茶。罐罐是一个黑色小砂罐,小胳膊粗细,肚大口小,有个小把,叫“曲曲罐”。茶是那种用茶叶、茶茎、茶梗蒸压得像砖块的砖茶,熬过的茶叶像药渣。不光放茶叶,条件好的人家,还会加枣、枸杞、核桃仁、芝麻、山楂、红糖等辅料。不过一般人家枣都是有的。余生老家一带干旱,别的果树难以成活,但枣树耐旱,就多。当然,枣也没多余的,都是藏着的。捣罐罐茶第一道程序是烤枣,枣子皮厚,干了皮包得又紧,把皮烤焦,加入茶中熬才出味儿。罐罐小,东西放得多,茶叶和辅料不时蓬出罐罐口,得用筷子不时往下捣搅,所以叫捣罐罐茶。茶要熬到从罐罐滗出时拉成一条线,一遍最多能滗出五六酒盅,色如墨汁,苦如龙胆,才算熬好了,再加水熬,直到茶叶熬败了。一边捣罐罐茶,一边烤饼子。饼子是死面饼,耐嚼,烤后有嚼头。罐罐茶提神,乏了,捣上几罐罐,精神又回来了。余生老家人一天两顿饭,早上不吃饭,女人娃娃喝水吃馍,上点年纪的男人捣罐罐茶,茶喝败了下地干活。余生从小就给爹捣罐罐茶,当然是为了吃枣。

余生说:“书记,我来捣罐罐,你抓紧时间看文件。”

书记说:“你会捣罐罐?你还不到每天早晨睁眼第一件事搭炉捣罐罐的年纪。”

“我从小早晨起来就给我爹捣罐罐,”余生笑笑说,“主要是为了吃枣嘛。”

书记也笑了说:“你小心点,这电炉子可不像烧羊粪牛粪木柴的土炉子,电炉子火又猛又硬,就像脾气大的人,你呆个迈眼,茶熬干了,罐罐都烧裂了几个,不锈钢杯熬不出味道,架炉子太费事,没有时间。”

余生说:“书记,听说你是城里长大的,城里人也捣罐罐?”

“是之前下乡时惯上的瘾,那地方叫马家庄,靠天吃饭,广种薄收,两头子不见太阳地苦,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捣罐罐,苦大得背不住。”

“现在也天天捣罐罐?”

“天天捣嘛,上瘾了,喝惯了,这辈子就念这一口,一天不捣就没精神,苦大得背不住。”

余生笑了,父亲也老是这样说。

书记嘿嘿一笑说:“当书记苦大哩。”

余生把捣好的罐罐茶滗到茶杯里,把烤好的馍递给书记。书记说:“你这馍烤得不错的,我烤总是把馍烤焦了,有一次着火了。”

余生说:“要说就罐罐茶,死面饼最好,耐嚼,起面饼没嚼头,嚼到嘴里就像棉花。”

“城里人不吃死面饼,我问了好多馆子,没卖的。”书记说,“你也吃点喝点呀。”

“我吃了一老碗拉面来的,我烤几个枣吃,从小养下的毛病,闻着烤枣的味道就走不动。”余生说,“明天开始我早早过来把炉子架上,给你捣罐罐。”

去地委的路上,书记问余生找对象了没?余生说没有。书记说:“那你搬过来跟我住咋样?我是说要是方便的话。”

余生说:“我有啥不方便的,就怕你不方便。”

书记说:“找对象了你就搬回去住。”

余生专门回家跟娘学了烙死面饼子,比起面做馍简单多了。

余生发现书记自己做饭。那时候县上没办灶,外面来的干部都定点在“牛家饭店”吃饭。余生问:“书记为啥不在牛家饭店吃?”

书记说:“饭店的饭卖的就是调料,味太重,还是自己做的好吃。”

余生说:“我做饭也不错哩,我专门跟着娘学的。”

书记说:“城里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下馆子,会做饭的不多。”

余生说:“下馆子太费钱了。”

余生爱吃面,羊肉小揪面、雀舌面、扁豆面、葫芦面都做得地道。书记也爱吃面,说以前他爱吃米,老家主粮是米,这些年一直在这边,把饮食也改了。

书记对他说:“会有人通过你给我送礼,你记着一概不收,这个原则要把住,千万不敢生贪心。”

余生说:“这个书记放心,我这人不想被别人占便宜,也不爱占别人便宜。”

书记点点头说:“你这样想倒少见,但你得想怎么拒绝,说不好就把人都得罪下了,以后我走了,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給书记开车不是好事。”

“是好事,咋不是好事,不给你开车,哪儿能开上全县最好的车?”余生说,“我才不管那些哩,他们都说我简单,就是愣,到了那天,我啥都不留恋,就留恋这么好的车开不上了。”

“人活得越简单越好,做人千般事,不妨愣一点。”书记说,“他们找你,你就往我身上推,在他们跟前骂我,我如何不近人情。”

余生说:“那我骂不出来,让他们骂我好了,骂上又不疼,我爹说人最坏的是嘴,背后连皇上都骂哩。”

余生闻到一股茶香,回头一看,茶杯冒着腾腾热气,茶是金骏眉,香气浓郁。他看看,大家都各自坐在桌前,只有宋玉站着,看了他一眼,回桌坐下了。余生冲宋玉笑笑。宋玉面无表情——或许有表情,只不过看不出来。初到综合处,余生几乎不看宋玉那张脸,因为他见过出事前的宋玉,那可真是漂亮,现在不忍直视,宋玉的身体是魔鬼的,从身后看谁都会动心,她转过身来定会吓死人。现在老了,五十多岁了,尽管身材变化不大,但老还是掩饰不住地从各方面流露出来,反倒让那张毁掉的脸不像初来时那么难看了。

在处里宋玉表现出极端的冷漠,余生知道她其实心里是很苦的,她是通过对别人的冷漠掩盖着她内心的痛苦。她通过不近人情的冷漠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拒绝大家的任何关心和帮助,也不关心和帮助人。该我干的,我绝对干好,不该我干的,我一概不做。因为冷漠,大家只知道她离婚了,其他便一无所知。有一次,老师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正好宋玉出去了,离她近的老刘接了,说是她的孩子在学校被同学推下楼梯,摔得很重。大家才知道她有儿子。按规矩,大家凑了份子,准备去探望,但被她坚决拒绝了。大家觉得她太不近人情了。天长日久,人们慢慢地也便都接纳了自我封闭的她,也不免会感叹地回想她以前是个多么阳光开朗乐于助人的微笑天使。

在综合处,现在余生和宋玉是元老。余生的身份是司机,可宋玉硬件上什么都不差,而且以前的工作能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就是提拔不了,背底里大家也是为宋玉抱不平的,说亏人不能往死里亏呀。

余生喝了几口茶,又点了支烟。

给书记开了车,本就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了,现在又和书记吃住到了一起,在别人看来这就不是一般关系了,找余生办事的当然就多了,有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真还有官员。有调动工作的,有想转行的,有安排工作的,有让他在书记跟前美言的,有要提拔的,还有揽工程的等。余生心想这些事不影响你们的生活,你们都日子好过着呢,又不是揭不开锅,便打定主意绝不跟书记提,他也不能直接拒绝,就答应说一定把你的意思表示明白,但提来的礼物一概不收,说书记交待过,收了礼物就法办他。

余生办过一件事,给屋后顾奶奶办的。顾奶奶行了一辈子善,方圆几十里的娃娃都是她接生的,还会给娃娃看病,娃娃一有病就找她;就是命苦,儿子早早就死了,媳妇也嫁人了,留下个孙子,右胳膊有些毛病,写字用左手,书倒是念到高中毕业,复读了几年,考不上大学,人又老实,已经三十了,还找不到媳妇。顾奶奶过七十了,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凄惶,余生每次回家,见到他们心里就难受。有一次下乡,书记说,找你办事的人一定很多吧,有没有你觉得要办的事?他想想就把顾奶奶的情况说了,书记点点头,说,她孙子要是有个工作,有份稳定的收入,就能把奶奶养活到老。书记说,还有事吗?余生看看书记说,再也没啥事了。书记说,一定有不少人求过你。余生说,他们不缺吃不缺穿的,都好过着呢,有些人就是得寸进尺。不久老奶奶的孙子便被安排到民政局一个福利公司上班了,老书记又关照给分了一套房。

当然余生的婚事也热起来,一个月的时间先后有人给他介绍了六个对象,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他们告诉他她们上班的地方,先让他偷偷摸摸去看。余生看上了秦梅。秦梅人长得好,是民政局的干部,工作也好。秦梅是朱副县长的司机老陈介绍给他的,当老陈告诉他秦梅是个大学生,而且父亲是一个乡的副书记时,余生心一下子凉了,在县上这条件可不一般,那时候大学生凤毛麟角,多么吃香,何况人家爹是一个官,秦梅怎么会嫁给一个司机呢。余生就生气了,说陈师傅,我没得罪过你,你还耍笑我。老陈说,我怎么就耍笑你了?余生说,人家这条件,我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想自取其辱,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老陈说,你就说你看上没看上,只要你看上,包在我身上,要是不成我请你喝酒,给你磕头赔罪,你以后叫我老驴。余生还是羞于说出“看上了”,在地上转磨,老陈说,那就是看上了,等我消息。

亲事竟然就成了。秦梅的爹秦松柏跟余生见了两面,就开始谈婚论嫁了。秦松柏的意思是直接把秦梅娶到书记的小四合院。余生说,那哪儿行,我有房子,原来一间房,给书记开了车,办公室给我调成了两间房。秦松柏说,我知道你有房,你啥身份,办公室能不给你考虑周全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住到书记的小四合院,为书记服务方便。余生说,那不行,书记说了,我结婚就可以搬走。秦松柏说,可以搬走,还听不明白,书记只是那么说说,现在他生活离不开你。

第二日,书记对余生说,你搬回去吧,该把房子收拾得喜庆一点。余生说,我走了你咋办?书记笑了说,我这大半辈子,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过的,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余生说,可你现在是书记……书记笑笑说,书记就不会自己生活了,你这是啥逻辑?余生说,我是说你太忙了,要不结婚了我们搬过来。书记说,那算啥事?有家了,你们好好过小两口的日子吧,人啊,就活个年轻恩爱。余生说,那结婚后我自己搬过来。书记说,你想想你结婚了,把媳妇扔了,过来跟我住,我心里能好受?要是你你心里好受不?余生就嘿嘿嘿地笑了说,是心里不好受。书记笑了说,今天就搬回去,忙婚事去,那是人生大事,不能马马虎虎,我正好准备开两会,不下乡,你安心忙你的,我这边有事会叫你的。

余生结婚后,书记说,你结婚了,那就搬出去过。余生准备搬家具,岳父不让他搬,说,你就住着。余生说,我都结婚了还住着?书记说了让我搬出去。岳父说,要不你把秦梅也搬到书记那里去,就说给书记做饭。余生噗哧笑喷了说,您可真会说话。

秦松柏说,你咋就搬出来了,你做的这叫啥事?余生说,书记让我搬的。秦松柏说,你不会赖着?余生大张着嘴說,赖着,我为啥要赖着?秦松柏说,那这样,婚先不结,你搬回去先照顾书记。余生说,书记不用我照顾,他自己会照顾自己。秦松柏说,你听我的没错。余生心里就一沉,难道他后悔了?第三天,秦松柏说,还是先结了吧,结了婚你再搬回去,像以前一样。

结婚后秦松柏让余生搬回去,说,你先搬过去,慢慢再把秦梅接过去。余生用书记的话说,你想想我结婚了,把媳妇扔了,过去跟书记住,书记心里能好受?要是你你心里好受不?秦松柏说,有啥不好受的。余生懒得和秦松柏说话,他觉得这个人说话想事一点都不着调。不过,每天早晨他还是早早起来去给书记捣罐罐茶。书记说,你该好好陪秦梅,她会有意见的。余生说,她说她没有意见。书记“嗯”了一声。余生说,秦梅说你是个老汉。书记就笑了。

顺利地娶到了秦梅,余生心里却一直恍惚,像做梦一样。他想不通大学生秦梅为什么会嫁一个司机。他们既不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也不是老同学,老陈介绍他们认识前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没有任何的感情瓜葛。这太不正常了。如果他是秦梅,绝不会嫁一个司机,那等于是下嫁。余生就想秦梅是在感情上受了挫折在赌气,是让人睡过怀孕了,甚至是被人强奸过,他把县上发生过的几起强奸案都想到了秦梅身上。新婚之夜,他特意留意过,见了红,而且血流了很多。但这并没有打消余生心里的疑惑。婚后秦梅迟迟不怀娃,他自己去做了检查,很正常,就要带秦梅去看医生,秦梅坚决不去。这就更增添了他的疑惑。他观察秦梅,觉得秦梅很正常,就想或许秦梅不怀娃就是为了以后离婚少麻烦。余生心里不爱装事,也不爱动脑子,可这事让他心里有了疙瘩,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该娶秦梅,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结婚后,岳父教导了他许多规矩,如何伺候领导,他有些记住了,有些根本就没记。比如出门观天色进门观脸色了,伴君如伴虎了,小殷勤买转帝王了。余生想君就是君,怎么能是虎呢?再说书记只不过是个书记,怎么能是帝王呢?他当书记,我当司机,都是工作,搭火求柴的事,合得来就相处,合不来就散伙,散伙了我照样是个开车的,他还能把我执照收了不成。

婚后不久,岳父对他说:“抓紧时间让书记把你的身份问题解决了。”

余生说:“啥身份问题。”

岳父说:“转干呀。”

余生说:“我是个司机,转啥干?”

岳父说:“司机咋了,现在老子头上压着的那位不是司机?签字名字就像猪蹬了一蹄子,你知道他老在老子跟前说啥,李副省长就是个司机出身。”

书记倒是问过他想不想转行。他想都没想就说,不想,我虽然读了高中,可书也没念多少,人人都说我脑子简单,干不了别的,我也最怕动脑子的事,就喜欢开车。书记说,简单点好,你看这些官员,个个挖空心思勾心斗角的,难缠得很。余生说,我也觉得爱动脑子的人难缠得很,我同学中那些爱动脑子的家伙,就是不好交,日鬼弯三的。

可他被一件事逼住了。小舅子中专毕业了,不愿意到乡下去,岳父也不让他到乡下去,让余生跟书记说说。可县上明文规定,新毕业生必须到乡下工作五年。余生说:“这县委的有规定。”岳父说:“规定,谁按规定办了,你看看哪个当官的孩子分配到乡下了,规定是给没有办法的人定的。”这余生也是知道的,他只不过是拿县委的规定做挡箭牌。余生说:“你现在是乡副书记,上面有那么多关系,说话比我管用。”岳父说:“我比你管用还用得着来求你?当官不是正,气死无人问,你抓紧把小安的事办了,再抓紧办我的事,我都几年的副书记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说不定哪天一个文件,他就走了。”他想来想去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事书记已经拒绝过好多,还跟他说多少人失业在家,他们有了工作还挑三拣四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心就是这么不知足。小舅子给分配到了乡下,岳父狠训了他一顿,小舅子也不理他了。余生对秦梅说:“你看,我又没给你家办成事。”

书记干了四年就走了,临走之前书记给他办了一件事,把他的小舅子从乡下调到了城里,书记说:“我做这事,也是为了你以后在老丈人家好做人,我知道他们肯定为难过你。”

书记到了市政协——地委改成市了——做了副主席。余生知道市政协副主席是副厅级,书记算是升了。余生对书记表示了祝贺。书记笑笑。后来他听人说了按说书记应该到市政府当副市长或省上哪个厅局当副厅长副局长,到了政协就到头了。书记去市政协是余生开车送的,余生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看书记,他什么也没说出来。路上看到生汆面馆,他说书记,生汆面。书记嘿嘿一笑说,吃一碗。

书记在县上干部中的声誉并不好,因为他不好好给人办事。有些人把话说得很难听。书记有时候来县上调研,那些干部却还赞扬书记,余生就对书记说:“他们背后可不是这样的,说你这那的,他们咋能这样。”书记笑着说:“这很正常啊,他们想说什么让他们说去,你别跟他们计较。”余生说:“听得人胀气。”书记说:“你不是说你爹说过去背后人们连皇上都骂哩。”

老朱来了,老徐说:“人到齐了,开始学习,大家都集中精力,小陈,念吧。”

严格意义上讲,人没到齐,不过没到的是一个正处调、一个副处调。他们都是即将退休才给了待遇,可来可不来。到了综合处的人除了意外派来在综合处提拔,然后再另谋高就的,多少人都失去了争的激情。可是正处调老祝来了,老陈表现出了极端的不高兴,因为他的副处比老祝要早多了。因此言语之间总要捎带些话语,老祝哪里愿受,两个人动不动就抬起杠来。老陈人称杠头,老祝哪里是对手,老陈甚至说,你到别的处去,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老祝起初还常来办公室,后来就不来办公室了。

学习内容是省委书记在经济会议的讲话,小陈在读之前说,大家都把笔记做好,没做的补补,下周局里开展学习笔记大检查。于是大家就都拿出笔记本,又拿出一本学习资料开始抄笔记。

余生也拿出笔记本,但他笑笑,又把笔记本扔在一边。

新书记还没任命,县上的干部就知道是谁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书记来至少干一届,人事上肯定是要动的,县上的大小人物都开始活动,纷纷找门路前去“报到”,就像大年初一去庙里烧头香,争先恐后的。去书记家谁也不会走着去,因此司机的消息是最灵通的,私下传谁谁谁已经去过新书记的家了,谁谁谁请新书记吃过饭了,县上谁谁谁跟新书记啥关系。按照惯例,首先要动的是司机和秘书。陈师傅给余生透露,有人在活动他这个位置,建议他找找关系,也活动活动。余生说,既然按惯例新书记来了都会换司机和秘书,活动有啥意义。陈师傅说,也有依旧用老司机老秘书的,活动活动说不定书记就把你留下了。咋活动,余生想想也就罢了。可岳父着急,来家里冲着余生吼:“你怎么整天像个没事人一样,现在是关键时刻,你知道不?”余生没有说话,他见了岳父本来就懒得说话,现在话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岳父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动不动骂他头脑简单,岳父嘴里的“简单”绝对是愣、愣怂的意思。岳父问,新书记家在哪里,弄清楚了吗?余生还是不说话。岳父拍着桌子说:“还没弄清楚?你整天在做啥?在想啥?亏你还在县委机关混了好几年,这么点敏感性都没有,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位置?”岳父给他一张纸条说:“我给你搞来了,我的老爷,你赶紧去趟书记家。”余生说:“我又不是当官的,跑书记家里去干什么?”岳父说:“这个时刻最关键的是你,按惯例新领导来都先考虑司机秘书的问题,连这都不知道?”余生说:“既然按惯例新领导一来就要换司机秘书,去也是白去。”岳父说:“凡事不是绝对的,也有不换的情况,小热情买转帝王,你只要好好表现,留下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张师傅就伺候过三任县委书记,再说就是留不下,也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在县委都待了几年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粪斗大的脑壳没脑仁呀,这会儿就去市里书记家,去了跟书记说你就在他家楼下,随时听用。”岳父把一包东西塞进他手里说:“给城里佬开了几年车,你说你落下个啥,送礼的东西还得我给你準备。”岳父说着把他推出门来,推上了车,又说,“我打听清楚了,贾书记是本地人,放羊娃出身。”这一点县上的干部早就都搞清楚了,他们把以前刊登贾书记报道的报纸都找出来了,标题就是“从放羊娃到拓荒牛”。岳父又说了句:“山里出来的,总比那个城里佬通情达理。”城里佬就是指老书记。岳父对前任书记没有把他转成干部身份耿耿于怀。余生看了岳父一眼,“哐”地关上了车门,一踩油门走了。

余生不能不开车做出去市里的样子,否则岳父会像只啄木鸟把他的脑浆啄出来。但他不会去书记家,他开着车在田野里奔驰,可也不能回家,岳父知道了会杀了他。不过他想既然书记是从山里出来的,他心里就有谱了,他想新书记一定会接纳他。他看看包里,是茅台酒中华烟,想想就回了老家,烟酒给爹娘享受。茅台酒中华烟爹娘已经享受过了,老书记去过他家,带的就是这酒这烟。

第二天晚上余生回家,岳父在家里。岳父说:“你怎么回来了?”余生想好了谎言,说:“书记说不用车。”岳父说:“东西收下了?”余生点点头。岳父说:“表情咋样?”余生说:“看不出来。”岳父说:“明天你再去一趟。”余生说:“他说不需要,让我在县上等着。”岳父说:“就说是县上派人来随时听用的。”岳父走后,秦梅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他说:“我没去书记家,东西给爹娘享受了。”秦梅说:“你真不在乎给不给书记开车?”余生说:“在乎,我喜欢那辆车。”秦梅噗哧笑了。他说:“你爱咋想就咋想吧,反正你们一家人都说我头脑简单。”

贾书记和前任书记不同,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下过一次乡,一直在开会。余生待得有些不爽,他是喜欢下乡的。书记终于要下乡了,要把各乡镇都走一遍。去花石镇穿过十里沟时,他拉上一位老年人时,书记的表情把什么都告诉他了。老人下车的时候,再三道谢,书记十分勉强地应付了一句。老汉刚下车,书记就说:“还不开车!”口气很冲。他慌忙中一开车,差点将还在诚心道谢目送他们离开的老人撞上。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从山里出来的人对待老汉还不如一个城里人呢?书记讲话时三番五次提到自己是放羊出身,对农村和农民充满了亲人的感情,看来是假话。

接着,下了几周乡,余生感到浑身不舒坦,因为贾书记老绷着一张脸,阴气沉沉的,和他一句话都没说,从来没问过他吃了吗,抽烟只顾自己抽。用车不给他打电话,而是让秘书给他打电话。而且,下乡时老书记会说你坐在车上有啥意思,一起去看看听听;这贾书记却不截然不同。有一次调研搬迁,村民们围住他们,说,人都搬迁走了,我们的庙咋办?余生说,庙也搬走,跟村部一起盖,两层楼,上面是庙,下面是村部。村民们竟然信以为真,说,要这样最好,头顶三尺有神灵,看他们还乱弄。贾书记叫了他一声,说,你一个司机,有你说的什么话,你长个啥嘴?以后就在车上待着。这样他就觉得没意思了,心想调整了也好。

果然他就被调整了,书记还假装仁义,专门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伺候书记起早贪黑的是个苦差事,连老人孩子都照顾不上,你已经伺候过一任书记了,再让你伺候我,我于心不忍啊,换个闲点的单位,照顾照顾家里。”

接车的是李实,财政局长的外甥,余生给前任书记开车时李实就想给书记开车,让他给搅黄了,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因此见他时有些扬眉吐气。他把手伸向余生,余生没有握。余生把车开出来,擦洗了一遍又一遍,车是有记忆的,他要洗掉这辆车对自己的记忆。李实站在那里抽烟,说,余师傅,我最怕的就是洗车了,以后干脆你给我洗车得了。余生把挂在车顶棚上的一个十分精致的毛主席铜质像章取下来,李实说,车上带的东西你不能拿走。余生说,这是我请来的。

余生没想到他被调整到了残联,残联没车,从四等半司机成了五等司机。不过,余生心里并不失落,心想给这样的领导开车,还不如到没车开的残联。然而,岳父骂上门来,手指像绣花针一样戳着他的眼说:“你这个猪脑袋怎么也不想一想,下乡逞什么威风,拉什么老头?你当你是书记,轮得到你亲民啊?”余生强忍着说:“他讲话三番五次说他是放羊娃出身,我想他是从山里出来的,应该……”岳父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说:“蠢货,讲话那都是讲给别人听的,发达了的人哪个看得起自己的出身?从山里出来的人都有一种逆反心理!”岳父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狂拍着茶几说,“难怪人家都说你头脑简单,你当是人家抬举你,那是侮辱你,啥是简单,就是愣怂、二货。”余生“啪”地摔掉手里的杯子,扯着嗓子吼道:“秦松柏,我就是个愣怂、二货,你聪明,你头脑发达,咋不把县委书记当上,那整个县不就是你的天下了,我把你的什么事坏了?我把你路挡了?”岳父被他骂了个目瞪口呆,在地上转来转去。秦梅咯咯咯地笑了,岳父不由分说一把扯住秦梅说:“回,跟我回,我早就看出这狗日的是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余生撵了几步说:“我知道你早就后悔把丫头嫁给我了,领回去好了,啥德行,跟你先人秦桧一样,奸臣!”岳父气坏了,说:“明天就跟这狗日的离婚。”余生跺着脚说:“滚,滚,滚。”又对着“呸呸呸”地唾了几口。

按俗规矩,第二天余生就得上门去赔罪,把老婆接回来。余生赌了气,一周没去接,秦梅也就一周没回来。余生伤心了,秦梅要是心里有他,早该自己回来了,看来是心里没他,看不起他。他想也罢,这样过着也没意思,离就离。只是他想儿子,儿子才上幼儿园,他每天去接,秦梅都抢先一步接走了。

这天,他早早去接儿子,到了才知道是星期六。他不想回家,就上了南山,一直坐到天黑透了才回家。秦梅回来了,儿子扑进他怀里,他眼泪就下来了,他不想让秦梅看到自己流泪,就抱着儿子到了阳台上。秦梅做好了饭,吃饭时他们谁都不说话。儿子在一边玩,从花盆抓了一把土,扬到了餐桌上,扬到了他们的碗里。秦梅拉住儿子就是几巴掌。余生把筷子拍在桌子说:“你干什么?拿孩子出什么气!”秦梅说:“教育他呀。”余生说:“这么大点懂个啥,你教育他,还不如说教育我。”秦梅说:“这么大就该教育了,孩子要从小抓。”秦梅不温不火的话更让他断定了秦梅回来就是来离婚的,他点了根烟说:“咱离婚吧!”秦梅看看他,不说话。余生继续说,“儿子给我就行,我家单传,你带着也不好再嫁。”秦梅说:“你还吃不?”余生看看秦梅,秦梅说:“傻怂,没见过呀。”这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孩子睡了,秦梅一反常态,没有看书,也早早上床,余生看电视。秦梅出来说:“还看电视?来吧。”余生说:“你、你啥情况,不是回来跟我离婚的?”秦梅说:“来吧,一周了,不想?”余生说:“想是想,只是……”秦梅说:“只是啥?”余生说:“只是怕。”秦梅说:“怕啥?”余生说:“怕你跟我离婚?”秦梅说:“你都敢大叫秦松柏,敢唾秦松柏,还怕离婚?”余生说:“我就知道你回来是跟我离婚的。”秦梅说:“先干,干完再说。”余生说:“那不行,我心里有事,干不了。”秦梅說:“就是离婚,干完了再离,要先离了,你可就干不了了,别后悔。”余生说:“不后悔,干不了就干不了了。”秦梅咯咯咯地笑,余生看时,秦梅扒了个精光,赤裸裸躺在那里。余生说:“你当我怕你,不敢来。”

事办完,秦梅枕着余生的胳膊,揪余生的乳头,说:“你怎么会想我要跟你离婚呢?”余生说:“我一直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和我离婚。”秦梅说:“为啥?”余生说:“我们不配嘛,你是大学生,我是个司机,你那么爱读书,咋也该嫁个大学生。”秦梅说:“县委大学生多了,有几个还读书呢?再说,大学生嫁个大学生就配了?我们同学大都结婚了,都门当户对嫁了大学生,结果呢,都是一副花花肠子,好几个人都离婚了。”

秦梅告诉他,这门婚事是她父亲的主意,起初她是坚决不同意的,原因与他想的一样,她一个大学生嫁一个司机,在同学面前怎么说,别人会怎么看她。而且她知道,他们让她嫁给他就是为了利用他。可父亲说大学生就了不起?你看看多少大学生不是给没读几年书的人领导着?现在的书记县长局长科长主任,哪个不是混来的文凭?一提重视知识分子,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学生研究生,远的不说,就说老子头上压着的这位,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就是给书记开了几年车开成书记了?别耍你们那知识分子的臭毛病,等人家开上几年车就会成为大学生,中央党校的,比你的学历还值钱,到时候人家照样领导你们这些大学生。最后把婚事硬拿了。秦梅说:“我没想着跟你白头偕老,或许过上一些时日就会离婚,因此,一直不怀孩子。”余生说:“那咋又怀孩子了?”秦梅说:“我觉得你这人还是有优点的,最大的优点是简单。”余生说:“你就说我愣得了,反正你们一家人都觉得我愣怂、二货。”秦梅说:“我说的简单不是愣,不是二,是单纯,但却有主见,不受别人的引诱,不受别人的影响,你看我爹把一家人搞得多复杂,我不喜欢复杂世故的人,看着都累。”秦梅咯咯咯地笑了半晌又说,“你敢叫我爹秦松柏,厉害,你看大姐夫二姐夫,叫爹都不敢大声。”余生说:“我不是被气坏了嘛。”秦梅说:“我觉得你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天爹让你去见新书记,你没去,把礼物给了爹娘享受,这让我很感动。”余生把秦梅举到身上说:“你说的是实话吗?”秦梅说:“跟你说实话,这几天来爹逼我跟你离婚哩,我回答他不离。”余生激动地说:“秦梅,我给不了你大富大贵的日子,但我不会让你受苦的。”秦梅说:“大富大贵的日子就好吗?过个小日子就行了,安安静静简简单单的多好。”

学习完了,小陈把书记的讲话给每人复印了一份,送到各自的桌子上說:“上面要求每人写一篇学习认识,还有上周通知要写的自我剖析材料,别忘了,下周一一起交。”

没有具体分工,也就没有常规工作,除了一些大活动,比如省里搞大庆、局里开展相关大整治、上街搞宣传、开展文娱活动等,他们作为一个处参加。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具体工作,但纪律是要抓的,学习是要搞的,周一、周三开会,周二、周四学习,年底考核,主要是考核各种记录、笔记,各种学习心得、剖析材料、网络讲座,时间就这样被分割了。

小陈又说:“重申一遍,字数不得少于一千五,全部手写。”

老武咳嗽几声,老徐说:“别不当回事,要认真对待,书记的讲话有些新内容,要仔细领悟。”

手写笔记也都是从网上搜出来照着抄。电脑真是个好东西,想抄什么有什么。余生习惯性地动动鼠标,发现电脑没开。平时一上班他就泡好茶,打开电脑浏览新闻,他关注的是军事新闻。余生没有开电脑。

残联没车,主席说你就搞收发吧。残联有什么收发可搞呢?就几份报刊,半年不发个文件。后来主席家煤气用完了,让他换煤气,这个头一开,两个副主席家的煤气也让他换,后来主席干脆明确说,反正眼下也没车,你就把单位干部家里的煤气都换上吧。余生心里别提有多窝火,心里说我是公家人,又不是你们家的长工。这且不说,干部们都是得寸进尺,但凡家里有事,都会指派他跑路,那个老女人,竟然让他去买卫生巾。几次他想发火,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忍气吞声,期待着给残联早日配车。然而,残联的车迟迟没配。

余生骑着自行车捎着煤气罐在大街上奔波,心里别提有多憋屈,遇上老同学,说你家怎么这么费煤气,余生恨不能找个窟窿钻进去。余生有了辞职的想法,干啥不比这强呢?他不敢跟秦梅说,而是回家先跟老爹说了。老爹说,不干了?福烧得,总比你种地强吧。他说,还不如种地,种地心情比这畅快。老爹说,种地难啊,土里刨食,靠天吃饭,五年三旱,猫儿吃浆子老在嘴上抓挖呀;成了公家人,吃上了粮票,月月有个麦子黄,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最大的理想是啥吗?余生说,开汽车。老爹摇摇头说,不是,是吃粮票,开汽车是后来的。

爹这么一提,余生就想起来了。那年奶奶的身体眼见不行了,三天两头生病,叫嚷着要回娘家,人都说辞路哩。辞路就是人活一辈子,临死前会把所有走过的路都走上一遍,因为这路上连缀着许多亲朋好友,见上一面,辞个别。奶奶是安徽人,跟着外爷逃难逃到这里,解放时定居下来,嫁给了爷爷。后来,外爷和几个舅舅都落叶归根回了老家。那时候要去安徽,一来一回得十来天,如果车不顺半月二十天地走。要是身体康健着,烙些干粮馍,背一升炒面,再煮些鸡蛋就行了。可奶奶身体不好,路上不汤汤水水热热乎乎吃点咋行呢?要汤汤水水热热乎乎吃点就需要粮票。

余生清楚地记得爹提着一个烂洋瓷盆边走边敲边喊“收粮票啦”的情景,陈山说:“耍猴呀,猴呢?”爹说:“你跟着不就是猴吗。”那时候干部下来驻队,吃的是派饭,挨家挨户轮流吃,都是要给钱和粮票的,因此家家都有两三斤粮票。两三斤粮票去粮站兑换粮食嫌麻烦,就都夹在毛选里。粮票收够了,才知道用不成,因为都是本省粮票,到外省就吃不了了,得有全国通用粮票,而去安徽,要经过四五个省。全国通用粮票哪里去找呢?爹赶着驴驮着粮,把方圆有在外面工作的公家人的家跑了个遍,没换上一两全国通用粮票,这才知道即使是公家人需要全国通用粮票,也得有理由,比如公差,比如开会,打好报告,拿着通知去批,批了,才能从粮站兑换全国通用粮票。搞不到全国通用粮票,只能买了些炼乳和挂面,背了鸡蛋和小锅,一路上苦得难以言说。奶奶从安徽回来不久就过世了。余生清楚地记得爹拍着他的脑袋说:“你狗日的,将来一定要给老子弄成个吃粮票的人。”余生说:“我一定给老子弄成个吃粮票的人。”那时余生刚上小学,老师问大家的理想,余生说:“吃粮票。”“吃粮票”大家都懂的。爹又说,你看,你到了县城开车,虽然是个车夫,村上人也不欺负咱了,见了咱都客气,吃席还给爹留个上位置。余生就安心下来,他只能期盼着残联能有车,心想就是淘汰下来的旧车给残联一辆也行。可是一直没有。

秦梅让余生琢磨不透,她和这个年纪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同。那时候可是跳舞成风的年代,一时间大街小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大大小小的歌舞厅,遍地开了录像厅,这个年龄的人基本都生活在“两厅”中,可秦梅几乎不出门,回来吃过饭后,便看书,连电视也不看。余生觉得这有问题,有一次,余生喝了点酒,说:“秦梅,是不是因为嫁了我,把你打击得啥心思都没有了?”秦梅说:“什么意思?”余生说:“咱们都别说假话,人啊,要活一辈子的,不交心地活一辈子,我也不愿意。”秦梅诧异地看着余生说:“你到底啥意思?”余生说:“你看人家,不是去歌舞厅,就是去录像厅,再不就是逛街……”秦梅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像她们一样?”余生说:“也不全是那意思,我只是觉得……”秦梅说:“你觉得那样的生活很有意思,觉得我这么生活没意思?我喜欢读书,就和她们喜欢跳舞、唱歌、看录像、逛街一样,这有问题吗?我跟你说,我的世界比她们的世界有意思。”余生说:“你跟我说个掏心窝的话,你会不会和我离婚?”秦梅说:“这谁能保证,应该说这取决于你。”

残联五个干部,换煤气虽然让余生感到羞辱,但并不繁重,一个月也就那么几天,其余的时间全闲着。主席虽然没有明说,但暗示余生每天来打一头:“有事就忙自己的事去。”忙什么呢?儿子在幼儿园,幼儿园在民政局旁边,秦梅上下班就捎带着接送了。

余生无所事事,录像看几场就觉得没意思,全是一个套路,跳舞、唱歌也不喜欢,觉得里面乌七八糟的,又吵又闹,便也没了兴趣,就羡慕秦梅能安静地读书,说:“秦梅,你真幸福。”秦梅说:“嫁了你?”余生说:“嫁了我你很委屈,这我知道。”秦梅说:“我嫁了你也很幸福。”余生嘿嘿笑了说:“嫁了我有啥好幸福的,你看你要是嫁个门当户对的,现在说不定就是官太太了,县上当官的都是大学生。”秦梅摇摇头说:“你怎么老是纠缠这个问题,我不在乎是不是大学生,只要能这样安心读书,我也觉得我很幸福;嫁了你你又不多事,单纯,生活安逸,你又那么会伺候我。”余生笑了说:“我伺候你,饭可都是你做哩。”秦梅刮一下他的鼻子说:“除了做饭。”余生嘿嘿嘿地笑着说:“你是说我在床上?对,这我可是尽心尽力的,你能满意,我就很幸福。”秦梅也咯咯咯地笑着说:“这是一方面,除了床上满意,家里啥也不用我操心,你又单纯不生事。我说的是真心话,不信你盯着我的眼睛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余生说:“我一直以为你应该嫁个大学生、研究生,嫁了我门不当户不对的,心里很亏,连门都不愿意出。”秦梅说:“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有书读你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我有我的世界,辽阔而美好。”

余生说:“你这么爱读书我看着都眼馋,可我不明白人家讀书都是为了升官发财,你这样读书是为了什么呢?”秦梅说:“一日不读书,尘生其中;两日不读书,言语乏味;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这你可能听不懂,这么说吧,人的一生如果不读书,就等于在一间黑屋子里住了一辈子,读书就等于在这间黑屋子的墙壁上凿了一扇窗户,那些为了升官发财读书的都是假读书。”余生说:“你有些怪。”秦梅说:“那你就读书吧,读了书你就会明白我的。”余生说:“不不不,我读书不行,我试过,一拿上书不是瞌睡,就是头疼,真的灵验得很,你被你爹拉回家,我怕你跟我离婚,天天晚上睡不着觉,我就像你一样读书,可是一拿上书,没读几页就睡着了。”余生问,“你是咋养成读书的好习惯的?”秦梅说:“娘在图书馆工作,我从小就跟着娘在图书馆里混,就喜欢上了读书。回到家觉得没意思,就偷娘的钥匙偷偷跑回图书馆读书,后来我偷偷配了一把图书馆门上的钥匙,常去图书馆读书,读入迷了常常忘了回家,家里人四处找我,后来知道了,便不再找我,我有时候干脆就睡在图书馆。”余生说:“看你那么安静地读书,真是享受,我真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读书,那时候觉得只有傻子才喜欢读书。”秦梅说:“读书不分迟早,现在读书也不晚呀,从现在开始你也读书啊,我给你找些适合你读的,能安安静静地读书,真是最幸福的事。”余生说:“那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做饭,你好好读书,我会把你伺候得幸福死。”秦梅说:“不怕老家来人发现了全村人笑话你?”女人做饭,这是老家的规矩,秦梅也遵守着这个妇道。余生说:“读书怎么也算是个正经事业,只要你幸福。”又说,“再说你做饭真难吃,很是凑合,一顿饭从做到吃用不上十分钟,然后就抱着书看去了。”秦梅抱住余生狂吻,余生躲着说:“咬舌头别用力。”秦梅给找了几本书,余生一本没读完,就不想读了,对秦梅说:“我还是喜欢开车。”秦梅笑笑说:“你的爱好本太大了,投入不起,你要是爱好读书多好,投入最小,幸福度最高。”

余生没想到没车的工作竟然一干就是八年。

直到有一天,残联主席接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到县委去。到了县委余生才知道,是老书记来了。山不转来水在转,水不转来云在转,云不转来风在转,风不转来人也转。歌里都这么唱。老书记忽然又被一个领导记起了,就成了省里一个大局的局长。老书记在市政协的时候,余生一年总要见老书记两面,送点荞面、小米。老书记有糖尿病。老书记会给他烟酒茶叶。后来老书记调回省里,他送去过一次,老书记说,你这送一趟来回车费吃住,驴价比马价大,别送了,省城也有卖的。他也就不送了。

老书记是来调研的,调研结束吃饭时问到他,县上领导都换了几茬了,书记不知道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他。

老书记说:“你不是就爱开车吗,咋就给你弄了个没车的单位?”

书记忙说:“局长,我们给调个单位,调个好单位,要不让他给我开车。”

老书记笑笑,对余生说:“跟我走吧,我那里有进口的越野车。”

这样余生就进了省城,安排在局里开车。局是一个大局,车有二十几辆,老书记说,你先给李副局长开吧,我这个司机是前任领导的司机,换了不好,再说人也不错的,明年就退了,到时候你再给我开。他说,这个我懂。老书记笑笑说,他的车比我的还高级哩。老书记又通过关系把秦梅也调到了省民政厅,把儿子送进了三中。三中那可是省重点学校。一家人从县城直接进了省城,这是一次大翻身。余生想,在秦梅和她一家人跟前,他总算能长出一口气了。秦梅却说:“进不进省城无所谓,省城有省城的好,小县城有小县城的好。”余生就有些失落,秦梅又说,“不过进省城还是好些,离家远些,省得受他们的骚扰,把你也搞复杂了。”

余生的背上挨了重重一巴掌,他转身一看,是老武。他以为老武是要烟。老武在戒烟时身上不装烟,实在被烟瘾折磨得不行了,会找人要烟。处里有三个抽烟者,他每天上午每人要一根,下午每人要一根。他说,你们记清楚,等我把烟戒掉了,会把抽你们的烟一根不少地还给你们。

余生抽出烟,老武说:“今天超标了。”

“抽吧。”余生说着给老武点了,老武吸一口,徐徐吐出来,贴着余生的耳朵说:“刘局被规了。”

余生看看老武,一直传着刘局有事,多次说规了,可刘局又每每出现了。

老武说:“昨天的事,这次是真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老武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余生看看大家,转头看到蜗牛竟然爬到镜子里的他的眼窝上,像块白内障。

老书记——也就是局长,余生一直改不过口来——的司机退了,余生就给老书记开车。开了两年,老书记退到了人大。新老局长交接工作时,老书记对新局长说,把我这个兄弟照顾好,这是个简单的人。不久,新局长把余生叫到了办公室,问了一下他的情况,几天后余生就到了综合处。

起初,余生以为自己被安排到综合处也是开车,结果心里未免有些失落,就像是被从天堂打落凡间。因为之前他是给局长开车的,局长坐的车当然是局里最好的车。给谁开车他倒无所谓,他在乎的是开什么样的车。作为一个司机,余生觉得开上好车就是幸福。到了以后才知道综合处还没有车——他到这个局才三年,而且都是围着领导转,对这个局并不了解,对综合处就更不了解了——从这个局的现状看,余生心里就凉了大半截,想即使是配了车,也不会多上档次,极有可能是从局级领导或者那些实权处室淘汰下来的车。

过了许久,还没有给综合处配车,余生按捺不住,正好李师傅退休了,局里正招司机,就想去问问。他思谋再三,硬着头皮去找局长,老局长临走专门把他介绍给新局长,对新局长说好好照顾我这个兄弟。余生结结巴巴地表达了他待在办公室整日无事可做、想开车的意思。局长很客气,又是给他递烟又是给他点火,弄得他坐立不安。局长跟他说这说那的,说了半天,就是没说让他开车。他以为局长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就又重申了自己想开车的想法。局长沉吟了半晌说:“你别急,老局长交待过,我心里记着哩,只是得等机会,你相信我,一定会把你安排好。”余生就有些不明白了,这不是有机会吗,还要等什么机会。看局长已经抓起电话,余生只好走了。余生刚沮丧地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就听局长拍着桌子骂:“就你,也逼宫要官,妈的什么东西。”余生以为局长在对着电话发火,就感叹领导不好干哩。他哪里知道局长是在骂他。

处长明确了一下他的工作:“先搞搞内勤吧。”處长一个“先”字,让余生又充满了期待。内勤的工作就是搞收发、打开水、领东西、打扫卫生。收发、打开水、领东西简单,打扫卫生可就麻烦了。办公室不大,人多拥挤,摆满了桌子,到处都是旮旯,得蹲下去掏扫,余生人高马大,窝蜷得气都出不来,干完憋出一身汗。一人一个垃圾桶,一天就能装满一桶垃圾,里面什么龌龊东西都有,垃圾桶虽然套了塑料袋,可有些人把痰、鼻涕直接往桶里唾擤,提塑料袋时常会抓一手,他恶心得直呕,遇上某人感冒,简直恶心得难以言说。

喝茶看报,这是人们对机关干部的一致说法,或许在别的处室有些夸张,但在综合处却是事实。综合处本来就是安置人的地方,人员年龄都偏大,干事多数是被安置过来的,比如余生、老武,处长、副处长(除了就地提拔的)、正调、副调多数都是熬出来的待遇,便都很重视养生。办公室养生主要体现在喝茶上,茶有大益,普洱、龙井、铁观音、菊花,茶里加了辅料,有枣、山楂、枸杞、桂圆、黄芪、人参、玫瑰花、芝麻。一天换两三次茶,倒在一个塑料桶里。

每天早晨余生来得很早,在人们还未到达办公室之前就把这些事做了,然后去吃早点。余生不怕苦不怕脏不怕麻烦,问题在于这些活本来是女人的活计——所有办公室这类活计都是女性在做——他一个大男人干,脸上有些挂不住。许多单位办公大楼设计垃圾间与厕所相连,可这栋大楼却设计在东西两头,垃圾间在最西头,他得提着垃圾从西到东穿越整个楼道,经过每个办公室的门时都会脸红。窝囊憋屈不说,问题还在于每天吃完早点,整日没什么事,他正年富力强,觉得无论是对局里还是他自己甚至是全社会都是极大的浪费。他又像在残联一样期待配车,然而,一年过去,综合处仍没有配车。

司机最容易得的职业病是痔疮,余生开车没得痔疮,坐办公室倒坐出了痔疮。余生实在坐得很不耐烦了,便去找了后勤处的李处长,车属于他管。他到局里满打满算也就三年,最熟的就是后勤处的李处长,因为报销得找他。他问李处长综合处啥时候配车。李处长说配什么车?他说其他处室都有车,综合处不给配车?李处长噗哧笑了,说,综合处工作都没给配,配什么车?那就是个安置人的地方。他说,那我没车开,以后干什么?李处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现在坐办公室了,是干部了,还开什么车,等着提拔做官吧。余生这才知道自己以后不用再开车了。要说从一个司机变成坐办公室的,不用再起早贪黑地开车伺候人,多少人求之不得。可余生一点都不窃喜兴奋,反而有些失落。他还是想开车,他就喜欢开车。

没车开了,余生就只能看车了,就觉得角落边这个小窗户像是专门为他设置的,这里真是看车最好的位置。那时候车还不多,车品牌也单调,多是大众系列的,再就是北京吉普、解放什么的。渐渐地车是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漂亮了,世界名车也多起来,奔驰、宝马、路虎、奥迪、丰田、法拉利、沃尔沃、宾利、兰博基尼、悍马、凌志、凯迪拉克、捷豹、雷克萨斯、保时捷、劳斯莱斯……因为不远处就是红绿灯,车有时候会排到窗前,后来就堵车了,车龙摆得就更长了,车流如羊群,一只紧跟着一只,即使是遇到狼,羊也是这样紧紧跟随着。他能够从那些车的马达声中听出车的健康程度,那时候开车,司机不光要会开车,还要会修车,能解决一些基本问题。

车有什么可看的呢?事实上看车的过程之于余生,是一个让他在想象中回到那段岁月的过程,这个过程让他热血沸腾。看着窗外的车流,他就会回到有车开的岁月。在部队时,驾驶汽车在辽阔的戈壁滩、草原上奔驰,车很少,多数时候就跑着他一辆车,拉起一道尘带,惊动了荒野中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黄羊、羚羊、狼、野猪、鹿、獐和放牧的牛、马、羊群,它们仿佛要与汽车赛跑,鹰、鹞、雕、鹫贴着兽群飞翔,那可真是壮观,他感觉驾驶汽车的自己就是豹,就是虎,号召了这些兽一同奔驰。以至于他一看到蒙、新、青、甘这些汽车牌照就热血涌流。后来到了县里开车,虽然没有在河西走廊那么爽,但只要下乡,在起起落落的原野驰骋,同样很爽。看着看着,他就为窗外在拥堵中像羊群一样移动的车抱屈和悲哀,真正的车就应该在河西走廊穿越地广人稀的戈壁滩、大草原,在乡下起起落落的原野恣意驰骋。

车看得久了,激情也被耗尽了,无聊了,滑于麻木,甚至是厌烦。余生会赌车牌号押单双,自己跟自己赌,赌注就是自己弹自己的脑壳,也会拧掐左右手。这也是无聊的事,可总比无所事事有趣一些。后来限行了,单号双号这样的赌注就没有了,连这份打发时间的乐趣也没了。

老徐夹了个笔记本回来,说:“大家把手头的事放放,传达两件事,一好一坏。”

大家都抬起头,盯着老徐。

老徐说:“先说好事吧。”

老武说:“你还是先说坏事吧。”

老徐笑笑说:“消息灵通,听到了?”

老武像个绅士耸耸肩膀,说:“我这肩膀耸的还可以吧。”

老徐说:“可能大家都听说了,刘远达因严重违纪,接受调查,局里刚开会传达了上面的指示,一切工作照常,对刘远达的事要讲纪律,不乱猜测,不乱谣传,有问题可以举报。”

没有人表示出惊讶,老徐笑着说:“看来都知道了,早晨从办公室带走的。”

老武说:“传了多少天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老徐说:“别乱说,你这张嘴,喜报,咱们的郑副处调光荣退休,宋玉同志荣升副处调。”

老武说:“宋玉,不,宋处,准备在哪里请兄弟们撮一顿,终于破处了嘛。”

大家就都笑了,宋玉从哪一年开始逐渐改变了,没有人说得清,现在这样的玩笑也是开得的。余生记起秦梅说的,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爱恨情仇。

余生扫了宋玉一眼,与宋玉扫过来的目光相对,余生就笑笑。女的破了处,就可以干到六十岁,余生曾看过一个调查,说女性最怕的是退休,他不知道宋玉是不是也怕退休。如果不破处,宋玉该和他一年退休,说不定也会今年就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宋玉说:“武处,一切交给你张罗。”

老武说:“我再声明一遍,我没破处。”

大家又笑。

宋玉说:“武处,真交给你了,破处不破处的,咱们坐坐。”

老武说:“王朝、皇冠、凤凰?”

宋玉说:“你看着办。”

老武说:“半山,农家乐,周末,聚完登山。”

大家鼓掌。

宋玉说:“那就说定了。”

宋玉真请客,余生想或许宋玉也怕退休,因为一个人的家是孤独阴寒的。

到综合处的第三年,余生有了辞职的念头,无所事事地坐办公室的生活他厌倦透顶了,而生活的压力也压上了肩头,三年间,两个老人就相约好了般地相继有病看病,相继去世送埋,别人都换房子了,他们还住在单位提供的一套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下海成为一种大家都在谈论的风尚,大街上有匆匆忙忙的人流车流,还有一层压一层的广告。余生有了辞职的念头。

一天,余生上班的路上看到好几处招聘卡车司机的广告,他思谋再三,晚上回家大胆地向秦梅说出了自己想辞职的想法。秦梅说,我们的工资能养活自己,你为啥要辞职?我们生活得不好吗?余生说,跟别人比是不好嘛。秦梅说,你为啥要跟别人比呢?余生说,怎么能不比呢?秦梅说,你想说什么?你就是一个司机,辞了职除了开车还能干啥?余生说,对呀,我就是个司机,开车跑运输呀……秦梅说,那不还是个司机吗?余生说,你等我把话说完,大街上到处都在招聘卡车司机呢,我问了一下,收入比上班强多了。秦梅说,再能挣,那也是吃了上顿找下顿,有这正式工作保险?秦梅说,日子虽然紧点,可也能过,过上两三年就松活了。余生长叹一声说,挣不挣钱的,我就想出去拼一拼,办公室我实在坐不住,一点正经事都没有。秦梅说,坐办公室的那么多人,有几个人有正经事呢?不都是那样一天一天地过吗?余生说,事是这么个事,可是我……秦梅说,你啥?你到底想啥呢?咱们这么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好吗?贱。余生说,你、你没有理想吗?秦梅说,你有理想?余生说,我十二岁就有理想。秦梅说,啥理想?余生说,开车呀。秦梅噗哧笑了,说,开车也算理想?余生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你是大学生,有宏伟理想。秦梅不说话了,看自己的书去了。余生就嘿嘿笑着说,我知道辞职不是小事,那过两年再说。对秦梅,余生是愿意妥协的,他对秦梅几近于崇拜了。

第二年,他的一个战友辞职了,买了一辆东风大卡,在青藏线上跑长途運输,战友说,辞职吧,咱们一起跑运输,不比上班挣得少。他说,我没车。战友说,车有的是,到处都招聘司机,好好跑,用不了两年,就能跑回一辆车来。余生回家一提说,秦梅说,你战友辞职是因为他们服装厂倒闭了,他要是在省城有办公室坐,会辞职吗?再说他家里给他买了一辆车,人家挣的纯利润,挣的就是自己的,你家里能买一辆车?开老板的车,大头都让老板挣走了。余生说,可我不甘心啊,单位上无事可做,我一天天变老。秦梅说,有啥不甘心的,我们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灾无难,平安过日子不好吗?你为啥老想着折腾呢?余生就嘿嘿笑着说,辞职还真不是小事,那过两年再说。秦梅说上一回你就这样说的。余生笑笑说,你记性这么好。秦梅不说话了,看自己的书去了。

这年,他们买了一套房,成了房奴,儿子又上了高中,复习资料、特色班都要花钱,秦梅进了省城也有了变化,开始出门了,当然不是逛街,而是旅游,黄金周必须出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有其他收入,凭两个人的工资日子就很紧了。而这时候战友有了三辆车,组建了车队。余生下决心要辞职,这次他是从儿子的将来入手,余生说,我这也是为了儿子着想。秦梅说,不让你出去也是为儿子着想啊,咱们就抓儿子的学习,将来儿子考上重点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出来就啥都不用愁了。余生说,你这条路变数很大,不保险,你看多少人都是这样供养儿子,结果都不理想,还得做两手准备,我保证出去绝对比坐办公室强。秦梅说,就说你出去能挣,也是卖苦力挣钱,能挣过有钱人、有权人?我们现在是背着债,可我们紧一紧应付得了,你出去万一再出个事,你让我们母子咋办?我们靠你靠得惯惯的,经不起闪失啊,没有了你我到街上都会迷路的。这倒是实话,秦梅很少逛街,除了单位和家附近,再往远里走,一出门就找不到地方。秦梅忽然就啜泣起来,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打在被子上“啪啪”有声,一副凄惨无助的神情,就像他已经出事了。余生“啪”敬个军礼说,秦梅同志,我向您保证,绝对不再有折腾的心思,沿着你的道路前进前进前进进。

没有了折腾的心思,余生就彻底安静下来,心里不像塞满了东西那么堵了,一下子轻松了,他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他开始学城里人做饭,学各种菜系,从电视上学,从书上学,买回书来学,他彻底喜欢上了做饭,练就了一手烧菜做饭的好手艺。端上桌,然后看着妻儿吃,秦梅吃相很贪,说,这样我和儿子就更幸福了。儿子说,就是。儿子吃过饭看书去了,秦梅说,享用着美食,享受着美男,食色,性也,老祖宗早就给我们制定了幸福的标准,我还有大量闲暇的时光读书,你说谁过得有我们这样幸福?还追求什么呢。余生说,只要这样你觉得幸福,我会让你幸福死的。秦梅说,你不幸福吗?余生说,幸福呀,吃美食,睡美女,食色,性也,而且还有一儿一女,做神仙哩。

那年局里搞自动化办公,说穿了就是配电脑。没给综合处配,大家都纷纷表达不满,说为啥不给我们配,我们不是一个处?朱处长说,争啥争,到了这处就别想着争,再就是配上了有几个会用的,连汉语拼音都不会,五笔就更不用说了,没用的东西争啥,争那气做啥?朱处长退了,陈山来做处长,陈山说,会用不会用是一码事,配不配是另一码事,这是个待遇问题,再说跟你我年纪错前错后的,有几个会用,不照样配了。陈山骂上门去,说我们是后娘养的?陈山是局里的老人了,副处级别熬了十几年,眼看退了,才放到综合处给解决了正处。办公室跟局领导在一层楼办公,陈山不进办公室,就站在楼道里骂。办公室主任把陈山往办公室里拽,说,解决,立马解决。陈山骂完了回到办公室,说,我他妈就要像泼妇骂大街那样站在楼道里骂,量他办公室主任也不敢不给综合处配电脑,都是局领导的主意,一周内配不上,我还要上去骂街哩。处里其他人都配了,唯独没给余生配,陈山又要上楼去,余生拦挡说,算了,我就是个司机。陈山说,你是个司机吗?你有车开吗?你不要管,这回我不跟他吵,我是要去问问他们,你是干啥的。余生一听很高兴,他也想弄明白他是干啥的。陈山上去给余生“问”来了一台电脑,余生倒不在乎电脑的事,而是在乎“他是干啥的”。他问陈山,陈山说,没问明白,他们说不明白,不过给你配了电脑,就说明你不是司机,司机都没配电脑,就连局长的司机还都没给配电脑。

万事因人而异,一个处的地位也因人而异,综合处食不果腹的日子是有过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也有过。一般看到尽头的人会呈现两种情况,一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一种是老子都要退休了,无欲无求了,就敢和一切不公平做斗争了。陈山做处长几年,是综合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几年,办公室的桌椅板凳都进行了更新,而且装了空调。

电脑虽说配了,但是从早几年配的处室淘汰下来的,上网卡得要命,动不动就死机了。不久,郑光明做了科技处处长,自动化办公这一块设在科技处。郑光明是老局长的秘书,余生跟他很熟悉。郑光明给余生换了台电脑,还教给他几款游戏。余生痴迷上了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的。不过他自律意识还是比较强的,不耽误回家做饭。

对于儿子,秦梅走出了一条成功的路,儿子知书达礼,按部就班地考上了重点大学,又读了研究生,读到了博士,留在了北京,就少了找工作的难。

儿子读研究生时,秦梅说,买辆车吧。余生一直想有自己的车,可现在怎么能买车呢?余生说,买车,你会不会过日子,不给儿子娶媳妇了,儿子落在北京了,买一套房得多少钱?秦梅说,就凭你我,给儿子在北京买房子?余生说,添不上斤添两哩。秦梅说,就凭你我的那点收入,给儿子在北京买房子添斤添两?再说既然儿子选择了在北京生活,在北京能落下来,他就能解决自己的一切生活问题,他得靠他自己,如果他一直靠我们,那一辈子活得也没劲,你听我的,买车。买车时,余生的目标在十万左右,秦梅却想至少要买二十萬以上的越野。秦梅说,不是可以贷款吗,多贷点款,慢慢还,咱们又不是没还过贷款。秦梅比他有进步,也是副处调,退休还得好几年,秦梅不想要副处调,可上面既然任命了,是不会收回任命的,除非你犯错误或辞职。

闹钟敲响了,该下班了,大家陆续离开,余生说:“我有个事跟大家说说。”

大家都站住,余生竟然不知道如何说,老武说:“冷幽默呀。”

余生说:“真有事,我……我退休了。”

老陈说:“真的假的,又冷幽默?”

余生说:“真的。”

老陈说:“你刚五十八吧,现在都叫嚷着延迟退休,咋又能早退休了?”

余生说:“不是,是回家享天伦之乐,六十岁再办退休手续。”

老武说:“那宋玉先别做东,还是半山,咱们抓阄,一是祝贺宋玉破处,再是祝贺余生退休终于如愿以偿,现在就抓阄。”

老陈说:“明天抓,小陈,你通知那两调早晨来单位,他们不能例外。”

老徐说:“对了,这是处里大事,一个都不能少。”

余生出门时,想到了那个蜗牛,看看墙上,它趴在镜框上,看来也是休息了。

周末聚餐大家都很感慨,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同船一渡都要修百年,这在一个处室朝夕相处有的几年有的十几年,不知要修多少年。大家这样感慨着,动情处竟然有几个人都落泪了,结果都喝多了,没能爬成山。第二个周末宋玉又做东聚了,大家又喝多了。让余生意外的是,散场后宋玉送了余生两条烟、两瓶酒,烟是中华烟,酒是茅台酒,而且都过了十年。这让余生很感动。本来第三个周末是余生做东请大家,可秦梅学驾照要考试。车刚买到手时,余生就让秦梅学,秦梅说我为啥要学,有专职司机,不会享受?余生带秦梅来了几次非典型自驾游,秦梅迷上了,非要学车。

陪着秦梅考完试,余生约大家,周末老徐、老陈都要去吃席,下个周末调休上班。余生不想拖,就定在了周五晚上。下午余生早早去了办公室,等着接老徐、老陈,他们都不会开车。余生到了办公室,发现他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人,老武介绍了他,又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小王。小王说,余处好。余生听出口音是南部山区人。老武悄悄告诉余生,说暂时借调。余生就明白了,原来让他回家是为了给人家腾位置,先借调进来,他办了退休,自然就正式调入了。别看这个位置他坐得烦透了,可对于下面县市想进省城的人,可是香着哩。没有这样的位置,就可能永远进不了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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