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彩霞《黄老邪坐火车走了》

桃城的郊外有一个大得的让人容易迷路的桃园。桃园四周没有种那些长满刺的铁篱寨、马甲子、蔷薇。你什么时候想去桃园溜达一圈,都可以就近径直溜达进去。不用小心护林人,也不用小心狗。据说护林人除了给口渴腹饥的过路人或者贪玩的孩子免费提供食物和水外,似乎没有多大用处。

桃园里一年四季不断溜达的人,主要以孩子居多。春天里,桃树才刚刚发芽,那些孩子就昂着小脸站在桃树下了,他们扳着手指头数着日子,盼着桃花开。等桃花开了,他们好像蜜蜂一样涌入桃园,又并不舍得将花摘下来,只是围着那一树树的桃花转呀转呀,你蒙了我的眼,我蒙了你的眼,玩一种叫“找黄老邪”的游戏。

那天,一个腆着圆圆的肚子的男孩叉着腰冲成品叫板:“成品,我告诉你,这片桃园里没有黄老邪,你一辈子也找不到黄老邪。”那个叫成品的女孩一头乱发活像个刺猬,一听这话,这个刺猬的刺马上全都竖起来了。她用她的刺猬头狠狠地撞翻了圆肚子男孩:“这里就有黄老邪,这片桃园就是黄老邪的。你等着吧,他听见你说的话了,他会用桃花阵困住你。”说完,小手一扬,大喊一声“走”。小伙伴们“呼啦”一声跟在成品身后,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留下圆肚子男孩一个人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天黑了,成品玩够了回到家,正遇上圆肚子男孩的妈妈在她家等着。“成品回来了,我家钳钳回来了吗?” 成品问:“他还没回家吗?”男孩妈妈摇摇头。成品低头皱了皱眉,说:“坏了,他真被黄老邪用桃花阵困住了。”“你说什么?”男孩妈摇摇成品的肩问。成品说:“今天钳钳在桃园得罪黄老邪了,被黄老邪用桃花阵困住了。”大人听了都笑起来,成品急了:“你们笑什么?钳钳肯定出不来,还不快去找他。”大人们结伴去寻。成品跟在后面。成品妈妈说,你就别去了,天怪黑的。成品说,我不去,你们怎么求得动黄老邪?我必须去。

等人们找到桃园,钳钳正在享受护林人丰盛的晚餐。成品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厉声问:“钳钳,是谁救你出阵的?”钳钳乖乖地答:“是黄老邪自己放我出来的。”成品松口气说:“哦,这还差不多,我就说黄老邪没这么小心眼,不会和你计较的。”

护林人姓郭,他养着一个儿子和一条狗。儿子和成品他们差不多大,之前叫郭清的,现在他总是拍着胸脯涨红了脸大声地冲着成品他们申明,我现在叫郭靖了!你们不要再叫我郭清了!成品他们很不屑,郭清,郭清,郭清……你以为长得憨就能叫郭靖吗?郭清的脸涨得都紫啦,他提着紧握的双拳,气恨交加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成品几人大笑,看,那木头样儿还真像郭靖了。

过些日子,郭清再见到成品几人,突然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本本,看看吧,我是不是叫郭靖了?成品夺过户口本,翻开一看,果真成郭靖了。小伙伴们互相对望了一眼,有些不服气,原来变成郭靖这么容易!郭清骄傲地说,这是我三天不吃饭换来的,我爹快把我的屁股揍烂了我也不吃饭,我爹就送了三只大公鸡给派出所所长,我就成郭靖了!一个叫黄穗的小女孩说,那我也三天不吃饭,我叫我爹给我改成黄蓉。之前的郭清现在的郭靖连连“呸呸呸”,说:“就你那样儿你可别糟践黄蓉了。再说了,我可不愿意娶你。”黄穗气咻咻地质问:“你那样儿能叫郭靖,我这样咋不能叫黄蓉?”郭靖想了想说:“那你有软猬甲吗?”黄穗说:“没有。”郭靖撇撇嘴:“没有软猬甲你叫什么黄蓉。”黄穗反问道:“那你会降龙十八掌吗?”郭靖摇摇头,黄穗也撇撇嘴:“你不会降龙十八掌你叫什么郭靖。”成品喝了一声:“别吵了,郭清早就该叫郭靖了,难道你们愿意别人霸占这片桃园吗?”“不愿意。”“那就对了,这片桃园以后就是郭靖的了,郭靖还要在这里孝敬黄老邪呢!”

桃园的桃树并没有因为孩子们的打扰而忘了生长,它们长得一年比一年健壮,果结得一年比一年多。而黄老邪的形象也愈加生动可爱。

凌晨两点半,纺织品公司的通勤车贼一样偷偷地溜过来,车的发动机发出压抑的呻吟声。在桃源小区门口,车悄悄地停了一下,留下一个人后又贼兮兮地溜走了。

小区里一片寂静。成品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生怕高跟鞋发出声响打断了别人的好梦。但她再小心,还是免不了要发出些声响,这时,她总是低低地咒骂自己几句,当然是不轻不重的。

成品七拐八繞地来到自己家楼下,一抬头,那盏灯正坚定地亮着。虽然每晚都看,但每次看成品还是忍不住要感动一番。

丈夫郭靖的鼾声均匀得跟成品纺出的线穂一样。成品替孩子掖了掖被角,然后简简单单地洗漱一番就躺下了。那盏灯也随之灭了。

躺下的成品,并不能马上进入睡眠。机器的轰鸣声还在耳畔没有消退,但这不是理由,实际上成品脑子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那盏灯发出的光映射到窗帘上,窗帘上的桃花含嗔带羞,一朵朵簇拥着奔到成品眼前来。这些桃花折磨得成品无法入眠。它们变成千万条小虫子钻进成品的心里、身体里,让成品周身痒得难受。

成品真想推醒丈夫,跟丈夫说说她的感觉。但她不忍心。丈夫也够累的了,两个多月了,成品没倒班也没歇班,丈夫不仅要上班还要照顾孩子,也非常不容易。

从什么时候开始耳鸣,成品已不说清,大概有十几年了吧。每到夜深人静,那些蝉呀、小蜜蜂呀,就不请自到地到成品耳朵里开会,气氛好像还挺热烈,而且会无休无止。有时是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又轰隆隆地开过去。成品还没坐过火车,她一直渴望能坐一次火车,哪怕从桃城到柑城也好啊!虽说只有三百公里的路程,火车刚哞哞叫着跑起来,又该哞哞叫着停下了。但最起码这是一种体验,跟别人说起来多骄傲啊!我成品也坐过火车了,不要再笑我土老帽了。

要说,坐坐火车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火车站就在家门口,随便买张票上去就得了。可成品觉得不能。哪里能随随便便就买张票呢,必须得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一定是不坐火车就解决不了的。要不然,那拿出去买火车票的钱不冤死了吗?怎么对得起早出晚归的丈夫?怎么对得起日夜劳作的自己?

丈夫郭靖现在送快递,每天累得要死。每次成品回到家,丈夫早就鼾声如雷,就是推都推不醒,何况成品不忍心推呢!有两次成品在床头柜上发现丈夫的纸条,上面写道:“老婆,想死你了,回来一定叫醒我!!!”成品看着那三个感叹号,又心疼又好笑。还有两次,成品刚想睡觉,闹钟突然响了,成品吓了一跳,赶紧把闹钟关了。第二天丈夫打来电话,大骂成品没人味。成品回骂,你有人味?你早上怎么不叫醒我?再说……成品顿了顿,丈夫追问,再说什么?成品说,再说不叫醒我你也可以的。黄穗正趴在成品肩上偷听,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丈夫顿了一下,憨娘们儿!电话挂了。成品还没回过神来。黄穗已经大呼小叫地在车间里将消息扩散了一个遍。工友们都围拢过来,嘻嘻哈哈地说,哎哟成品,你老公受不了了吧?成品,说实话,你老公有没有在你睡着的时候那个?成品笑骂道,回去问你们老公,你们老公咋样,我老公就咋样。

人群莫名其妙地静下来了。但是每个人好像都有心事,脸色都绯红绯红的。空气中好像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流钻入每个人身体里。这时,女人们都盼着钳子的咸猪手,可钳子却关键时刻掉链子,刚才还跟着起哄,这一会儿却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离任务突击完成还得有三个月,厂里的空气不是紧张的,不是凝重的,也不是热情高涨的,而是微妙的、暧昧的、躁动不安的。尤其是成品他们那班,每个人眼睛里似乎都有两簇小火苗,期冀着在午夜燃烧一把。

成品的小火苗是在快下班时才燃烧起来的。她一想到那盏灯,一想起那一窗的桃花,浑身上下就犹如窜过一股电流,那股强大的电流让成品眼里的小火苗更旺,更亮。

有时成品会悄悄地站在楼下看上几秒钟,让自己陷入那一窗的桃花,陷入回忆,陷入对黄老邪的思念。

身体是不自由的,所幸,思想还是自由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不愿外人触碰的隐秘的角落。人们就躲在这个角落里发泄,或狂欢,或悲愤,或痛恨,或忧伤,或窃喜……现实是令人憎恶的,所幸,幸福还是可以虚构的。谁都可以虚构自己的生活,虚构自己的爱,虚构一切现实中不能给予的。

紧张的生活让成品更愿意活在虚构里。当年金庸先生虚构的黄老邪继续被成品虚构着。

那还是桃城第一次通火车。1996年的10月1日。成品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中国人多。之前一直在说中国人太多了,再不控制地球就要爆炸了。可成品不觉得。和她同岁的小伙伴也就那么几个,要好的更不用说,只有两三个。哪里人多了?成品不明白。

那时成品和小伙伴们步行不到半小时就走到城外的桃园了。春天里,铺天盖地的桃花让成品莫名地兴奋。她围着桃树转圈时,觉得黄老邪就在旁边看着她,眼神是慈爱的,温暖的。她骑躺在树杈上时,桃花会落到她脸上,她就觉得一定是黄老邪送给她的。

那次,她在桃林里转来转去,一边转一边轻声叫,黄老邪,黄老邪。转着转着果真迷路了,虽然桃树并没有转起来。当她发现再也找不到小伙伴了,而黄老邪并没有出现时,她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在吃了郭靖家的土公鸡后,她又恢复了骄傲和自信,她对郭靖说,等哪天黄老邪出来,你一定要告诉他,我一直在找他。郭靖问,那他要问你找他有啥事呢?成品说,就说我要嫁给他。

迷路的成品之后被小伙伴们好一顿讥笑。成品不服气地说,你们能从桃林的这头走到那头吗?小伙伴们不哼声了。她们玩的地域仅限于桃林的一角。成品骄傲地说,你们知道这个桃林里有多少棵桃树吗?小伙伴们面面相觑。成品说,告诉你们吧,有一万八千棵。小伙伴相互看了看,在眼神对上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在成品心里,一万八千就是多。当然,她根本不知道桃园里到底有多少棵桃树,就连护林人都不知道。成品只是觉得,一万八千才是多,像桃园里的桃树这样多才配说一万八千,才配叫“多”。

1996年10月1日,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成品她们早早就起来了,穿戴得整整齐齐相约去看火车。但一出门就傻眼了。大街上早就聚满了人,后边还有人不断涌来。成品她们一下子就被淹没在人群里了。

火车定于11时18分从桃城经过。早上七点就有成群结队的人往火车站赶了。周围村里的老百姓更勤快,在早晨五点,天麻麻亮时就套着牛车或者驴车拉着老婆孩子三婶子二大娘的,浩浩荡荡地晃来了。

成品和小伙伴们看到这阵势又害怕又兴奋。在互相击了掌后,她们擦干眼睛里激动的泪花,准备穿透厚厚的人墙。她们本想仗着身子小在缝隙里穿梭的,但这堵墙的密实度着实惊着她们了,任凭她们怎么扒拉,怎么使劲用头拱,这堵墙纹丝不动。

成品她们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办?这时,紧贴在一个大人背上的成品感觉脸上来了股热流,她抬头一看,这个大人脖子上架着的孩子正全身扭动,这股热流就是从那孩子胯下流出來的。孩子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要下来。大人呵斥着,下来,下来,下哪儿?哪有地儿?

成品顿时笑了。她用手悄悄地掐了掐那孩子露在外面的屁股瓣儿,那孩子吱哇吱哇地哭叫起来,不看火车,不看火车,走,走,有虫虫,有虫虫。成品她们几个笑得前仰后合,结果,前仰也是人,后合也是人。

这次,成品知道中国人多了。这些人,好像桃园里的桃树,怎么数都数不完。好像比一万八千还要多。不,不是桃树,而是桃花,那一小朵一小朵的桃花把整棵桃树都淹没了,把整个桃林都淹没了,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铺天盖地。

那天成品当然没能看见火车,她看见的只有人,但听见的很多,驴嘶牛叫,孩子哭,大人骂。闻见的也不少,驴的尿骚,牛的粪臭,人的汗酸。

看火车成了成品的心病。后来,她和小伙伴们终于结队去看火车了。火车站就建在城外桃园的边缘。火车道像个橡皮筋扭成的软梯一样,在远处爬到天上。

在成品她们等了两个半小时后,一辆火车终于哼哧哼哧地爬来了。成品她们尖叫起来,都用手捂上了耳朵。等火车拖着长长的尾巴喘着粗气走了之后,她们还没缓过神来。成品她们就非常懊悔,怎么就没数数火车到底有多少节!

自从当了房奴,成品似乎什么都忘了,在她的意识里就只剩下精打细算。她的生活彻底被改变,除了拼命地加班,还是拼命地加班。丈夫郭靖也是,像头牛一样,埋头苦干。他们彼此忘掉了昵称,只一个“哎”字,便开始了简短的对话或者没完没了的唠叨。

在生理周期,成品会灰心丧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会有撂挑子的冲动,妈的,不干了,逛世界去。这时的成品会非常怀念少女时代的无忧无虑。带着回忆的温暖,她马上约黄穗和王纺吃饭,刚接电话的黄穗和王纺都欢呼雀跃,说要给家里请个假再回话。

成品好像已经沉浸在那种热烈的气氛中。她高兴起来,哼着歌对郭靖说,哎,明天中午我请黄穗和王纺吃饭,你管女儿吧!郭靖问,出去吃啊?啊,当然。我们仨好长时间没聚聚了,我们得说点儿私房话,明白否?

郭靖嗫嚅了半天,才说,在家里请吧!我做好饭带孩子出去,不影响你们。成品眼一瞪,那怎么行?我都答应人家了。郭靖掐着手指算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在外面请至少要200块吧?这200块可以缴半年的电费,或者一年的煤气费,给孩子买一个月的奶粉还有剩。

成品一下子就把梳子扔到郭靖脸上,说,我起早贪黑地干,就做不了200块钱的主?郭靖吓了一跳,乖乖地捡起梳子递给成品,没敢再吱一声。成品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哭了几声,觉得自己过分了,就收住声开始做饭。做饭时抬头看煤气表,才发现煤气表走得那个快哟,眼看着那数字一个劲儿地蹦,这简直是要了命了!

成品对着煤气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好端端的没事请什么客呀,真就把一年的煤气费或者半年的电费或者孩子一个月的奶粉钱扔在饭店里吗?成品也开始舍不得了。

这时黄穗打来电话,成品刚想开口说要不就在家里请,话还没说出口,黄穗先说了,她说家里有事,不能赴约了。成品嘴上埋怨着,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已想好了,就算王纺能赴约,她也要推脱掉,就说黄穗没时间,要聚就聚齐,要不多没意思啊!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等都有时间了再聚吧!

王纺打来电话了,也说没时间,成品有些纳闷,怎么都这么忙?王纺说,她一跟丈夫说,丈夫就不同意,丈夫的第一反应就是吃了请就得回请,回请不得花钱吗?王纺倒是实在,听得成品直脸红。

成品说,你看你们,想那么多干吗,不用回请的。王纺说,那怎么行,那我心里不舒服。电话撂下了。成品长出一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滋味的不好受。这日子都怎么了?

那时候的成品还没有上这种不黑不白的大中班。她还有时间跟郭靖磨牙。但是最近两个多月,为了赶工,原本正常的三班倒变成了大中班。每天下午四点上班,一直上到凌晨两点。她和郭靖都两个多月没有面对面说一句话了。她现在不怕和郭靖吵架了,她甚至盼着能和郭靖吵一架。

她想起郭靖骂她没良心的话,就又气又笑。她觉得人长大了真是讨厌。小时候多好啊,什么都不懂,虽然伙伴们都羞她,说她盼着给黄老邪做老婆。但她觉得那时是干净的,她的爱,她的思念,她的想象,她的虚构都是纯得不能再纯了。她只想一下黄老邪用慈爱的眼神看她一眼,就够她幸福一阵子了,哪儿像现在啊。

刚结婚时,郭靖一天不碰她就睡不着觉,那时还知道先亲亲她。现在,能省的都省了,别说亲了,连话都省了,直接动手了。真是没有一点儿情调。

成品想着,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呢?那她们班上的钳子呢?

钳子就是那个小时候圆肚子的男孩钳钳。他长大了以后,人就不叫他钳钳了,都叫他钳子。

钳子是成品她们那一班唯一的男人。钳子小时候长得还算虎头虎脑,谁知道越长越歪瓜裂枣。脑门子突出不少,两个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地深陷进去,挺大个鼻子整天红红的,牙齿被烟熏得发黑,还且牙缝过大,里面还时不时地藏着菜叶。

像钳子这样的男人如果放在别处,那肯定是讨女人嫌的。但在纺纱厂就不会,物以稀为贵嘛!钳子再丑,他也是个男人。钳子长得丑,但嘴会说,手上功夫也好。之所以说他手上功夫好,是因为机器一经他摆弄就乖乖干活,他还有另一手功夫,那就是会恰到好处地摸女人屁股或者抓一下女人的胸。

钳子和每个女人都眉来眼去,又和每个女人若即若离。这让每个女人都着急上火,暗生幽怨,却又无可奈何。

之前,钳子也常给成品飞眼,成品不急不恼也不接招。现在的钳子就不大搭理成品了。但成品不在乎,为了摆脱对现实的厌恶,她更愿意活在自己的虚构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有时钳子会过来酸不拉叽地问,成品,你家黄老邪这会儿干吗呢?成品头也不抬地说,给我编花环呢。

钳子就撇撇嘴,啧啧啧,如果黄老邪真在你跟前,也不会喜欢你。成品恼怒地抬起头,为什么?钳子说,黄老邪也是男人哟,你看你一副圣女样,不能招不能碰的,谁稀罕!成品羞恼地骂,你给我闭嘴。

算了,算了。黄穗过来打圆场,同时不失时机地掐了一把钳子,你真是贱得够呛,活该挨骂。钳子掏了一把黄穗的胸,嘻嘻笑着走了。

黃穗拱拱成品,钳子今天好像不对劲儿。成品头也没抬,没看出来呀!黄穗就小声骂,你眼真浑,这都看不出来,钳子好像有劲儿使不出来,憋的。成品掐了一把黄穗。黄穗问,成品,说实话,你想了没?成品愣了愣,想什么了?黄穗急了,别跟我卖萌啊?都孩他妈了。

成品虽然在车间里听荤段子听惯了,但让黄穗直接问到脸上,还是脸红了一下,她说,你想了没?我和你一样。黄穗撇撇嘴,真他妈狡猾,这都不敢说,告诉你吧,我是真憋不住了,我打算明天请假了,管他妈的创收呢!太没人性了!

其实成品也想,她也想请假,她主要是想女儿,一想起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蹭着她,她的心里就像河水化冻一样,暖得心酥。

但是一想到那盏灯坚定地等着她,她就不想请假了。她只是有点儿担心丈夫受不了。有好几次了,她回家后都看到地板上扔着脏污的卫生纸,她知道这是丈夫在无声地抗议,但她没吱声,小心地将纸捏进卫生间冲了。

第二天,黄穗果真没来。这一下子像炸了锅,女人们围住主管,哦,原来可以请假呀,你不是说谁请假就走人吗?

主管说,没人准她假,她不来就等于主动辞职。

女人们围着主管吵骂,资本家都比你们有人味,还让不让人活了?我几个月没和孩子说句话了,孩子都快不认识我了。主管说,困难是暂时的,这是一个大单,这么重要的客户,我们一定要认真对待。这关系到我们厂以后的利润,厂子好过了,你们的日子不好过吗?再说,只突击这五个月,完成任务后放大家的假,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

钳子说,那就不能多招点儿工人吗?

现招的工人能上机吗?能做出高品质的产品吗?再说,一旦这单做完了,客户不续单,多招的工人怎么办?还不是从你们碗里分食吃。

大家都不说话了。谁敢轻易放弃这个工作?恐怕没人敢!大部分工友还当着房奴,孩子还要上学,老人还要看病,不要说彻底丢了这份工作,就算歇两个月都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是工资还没拿到手,就已经安排好了花处,哪儿有放弃工作的勇气?

成品对火车既感到新奇,又有些痛恨。她不明白这个铁匣子怎么那么长。它就跑在两根铁棍棍上,还跑不歪,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它还那么大的劲儿,能带着数不清的人跑,这得比多少头牛都有劲儿呀!拖拉机都叫铁牛哩,那火车得叫什么牛?

对火车的痛恨是因为自从有了火车,桃园就一蹶不振了。那些桃树不再像孩子圆润的脸蛋了,而成了老人的脸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没点儿精气神。成品觉得,这是桃园的魂走了。桃园的魂是什么?当然是黄老邪了,黄老邪就是桃园的魂。火车一来,桃园就败了,为什么?肯定是黄老邪坐着火车走了。

这时火车已经很稠密了,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的。成品她们虽然已不太稀罕了,但这毕竟是一项消遣,比起在学校里念书来还是有趣得多。她们已经能识别很多种火车了。乌黑乌黑的没有车窗的是拉煤的货车;绿皮的有很多车窗的是载客的,这种车像闷罐,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冻得要死;还有新崭崭、明晃晃的是带空调的车,人坐在里面很安逸。

成品就指着那种新崭崭、明晃晃的火车说,我以后一定要坐这种火车。她的伙伴们都把嘴角一撇老长。黄穗说,成品,你这么想坐火车,嫁个火车司机得了。成品嘴一撇,才不呢,我要嫁给黄老邪!

十几年后,成品没嫁给黄老邪,倒嫁给桃园里护林人的儿子了,就是当年为了把名字改成郭靖三天不吃饭的郭清。

和郭靖恋爱那年成品十八岁。说实话,成品有点儿晚熟。都十八岁了,还以为孩子是从女人的屁眼里生出来的。就是这样的成品,整天嘴里喊着黄老邪的成品,十八岁了还没心没肺的样子。谁都不拿她喊的黄老邪当回事儿。只道这妮子不开窍。

成品十八岁了,依然爱到处游走。幸好,也有和她臭味相投的伙伴,那就是黄穗和王纺。她们几个在城里和城外四处转,大部分时间她们依然是去桃园。

这些年围绕着火车站建了很多宾馆、饭店、咖啡厅、茶社,还有杂七杂八的网吧、游戏厅等。桃园像被切西瓜一样,这儿切一刀那儿切一刀的。桃园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以前从这头走不到那头的桃园,现在一眼就看到边了。稀疏的桃枝愁兮兮地拎着几片树叶,花也不像个花样了,灰头土脸的。成品站在这样的桃园里,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失落。此时,与她性格不相称的落寞会出现在她脸上。

那次她们在桃园里转悠时,成品内急了。她说,我想小便,你们给我看着人。黄穗大大咧咧地说,解吧,解吧,黄老邪估计不稀罕看你的屁股,再说,你不是巴不得黄老邪看你吗?成品说,滚。说完,她就解开裤子蹲了下去。刚解一半,一条黑狗悄无声息地蹿过来,伸出舌头去舔成品的屁股。成品发出一声比火车鸣笛还响的尖叫,黄穗她们吓得“妈呀”一声四散奔逃。成品还没来得及提上裤子,郭靖就急匆匆地赶到来吆喝狗了。

成品的脸红得跟火烧云似的。她匆忙提上裤子准备逃走。郭靖捂着眼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成品一听这话,倒站下了,她走到郭靖跟前,对着郭靖凶狠地说:“郭靖,你犯上了。”郭靖干脆把手拿下来,说:“我怎么就犯上了?你是哪門子上啊?” 成品也不答话,气呼呼地走了,黑狗还摇首摆尾地相送。

之后好长时间,成品都没好意思到桃园里来。

但成品不去桃园又去哪儿呀?成品那段时间憋闷坏了。她经不住黄穗和王纺的再三蛊惑,最终又去了桃园。幸运的是,这次并没碰着那个郭靖。让她们惊奇的是,在她们经常玩的那个区域赫然多了一个厕所。上面还端端正正地用红漆写着“女”字。成品她们围着厕所撒起欢来。都说,这是黄老邪给我们建的厕所,哦哦哦,黄老邪给我们建厕所喽!

再后来,成品她们几次都遇到了郭靖。再后来,一见到郭靖,黄穗和王纺就消失了。成品就惊奇地对郭靖说,你们果真会摆桃花阵,黄穗和王纺都被困阵里了吧?我为什么没被困在阵里?你快快运功,把我也困在阵里,我要见黄老邪,我要见黄老邪!

郭靖满脸通红,你真是傻妮子,哪里有什么桃花阵,黄穗和王纺是躲起来了。成品问,她们为什么躲起来?郭靖顿顿脚,还不是好让咱俩说说话。成品怪怪地盯着郭靖,郭靖低着头,用脚来回搓着地。成品问,为什么让咱俩说说话?郭靖扭身欲走,还是那句话,傻妮子。成品一下子从后面抱住郭靖,你才傻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想和我谈恋爱。郭靖哭笑不得地点头承认了。

初开窍的成品尽情享受着热恋的甜蜜。那些桃花就是他们的见证人。有时成品将桃花花瓣贴在脸上,傻痴痴地问,靖儿,你说这世上到底有黄老邪吗?郭靖说,有,谁爱你,谁就是你的黄老邪,我就是你的黄老邪。成品说,可是你是郭靖啊,我总觉得乱了辈分,我还是不要嫁给你了吧。说到这里时,成品总是一脸忧愁,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得郭靖再也不敢说话。

已近四月底,桃花在春风中一片片飘落下来,桃园里落英缤纷。踩在这些花瓣上,成品很心疼,她总是呵斥郭靖,你走路怎么像报仇似的那样狠?郭靖说,踩烂一些好,踩烂了,桃树才更容易吸收营养。成品还是不忍心。她就坐在树杈上,命令郭靖捡一些新鲜点儿的花瓣收集起来。

这时的成品,倚在树杈上,听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又轰隆隆地开走。火车经过,会震得花瓣落成品一脸。成品呢喃着说,我知道了,黄老邪是坐火车跑了。我也要坐火车,我要去找黄老邪。郭靖定定地看着成品,一脸的无奈。

成品和郭靖的那次吵架,让他们心生间隙。吵架的原因成品早忘了,只记得郭靖突然操起一个盘子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让成品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更让成品心凉的是后面郭靖说的话。郭靖说的那些话让成品感到绝望。

郭靖大声吵骂着,整天黄老邪黄老邪,黄老邪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你知道吗?他为了九阴真经逼死妻子,挑断徒弟脚筋,因为黄蓉跟老顽童说几句话就打骂黄蓉,他是个自私自利、残忍冷血的人,他眼里只有九阴真经,为了得到九阴真经,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是愚蠢还是弱智?我看他就是一个疯子,疯子!

成品半天没缓过神来,她不知道郭靖哪儿来的邪火,她更不明白,为何男人眼中的黄老邪跟女人眼中的黄老邪有如此天壤之别。她之前是可怜郭靖的愚钝,现在是鄙夷。郭靖的悟性太差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吃一个不存在的人的飞醋,你说不好笑吗?

但成品是痛苦的。从此,成品再不提黄老邪,也不理郭靖。

一个自己崇拜的完美形象在瞬间坍塌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更让人痛苦的是,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偶像的形象是这么脆弱,只一点点儿不能被证实的瑕疵就蒙住了偶像的光环,偶像的形象一下子模糊了甚至破碎了。那些裂缝像一丝丝柔韧的线,拽着成品的心向四面八方撕扯,拽得成品的心生疼。

成品在痛苦的同时也感到疑惑,这怎么可能,黄老邪一直是她心里的神,神是完美的,不可能有一丁点儿的污点。郭靖却突然如此亵渎她的神,这让她怎么受得了?眼看着她的偶像如被打碎的玉一样,一片片散落在地,成品是不甘心的,她相信黄老邪,就像相信自己。她一定要为黄老邪正名,可除了在心里捍卫,她还能有别的好办法吗?

成品在极度的痛苦中努力修补重建着。她偷偷地将《射雕英雄传》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在心里一条条地否定郭靖对黄老邪的诋毁说辞。她把那些碎片一片片捡起来,小心地将它们黏合,当她终于将这些碎片重新黏合好时,她哭了,她觉得自己近三十年的追求并没有错。错的是郭靖,郭靖越来越俗不可耐,他忘记了他抱着最后一棵桃树痛哭的情景,他忘记了和成品还有女儿一块玩“找黄老邪”的游戏时的快乐。

成品在对郭靖的深深失望中,让自己更深地陷入那种迷恋状态,并在那种状态中幸福得不能自拔。郭靖已完全不能走进她的心灵了。

但粗心的郭靖并未发觉。他觉得成品肯同他讲话了,就是原谅他了。他一如既往地为了日子奔忙,一如既往地吃完饭倒头就睡,一如既往地笑话成品或者女儿郭襄的傻痴。这种日子看起来是多么平静和谐呀。郭靖非常满足。他现在唯一的心病是房贷,他想,等房贷还完,他就要带上成品和女儿郭襄好好去游玩一番,让成品也坐坐新崭崭、亮晃晃、人坐在里面很安逸的火车。成品肯定会感动,会哭,会笑,会趴在自己怀里叫“靖儿”,想到这里,郭靖心里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不知道的是,成品不提黄老邪,并不能说明黄老邪就消失了。其实黄老邪一直都在,他游弋在成品的身体里,脑子里。他有时是一缕空气,被成品吸进去、呼出来;有时又是一杯水,被成品喝进胃里,暖暖成品的胃;有时他就是抹布,成品把他拿过来擦擦桌子,桌子干净了,成品心里就敞亮多了;有时他藏在成品用的枕巾的桃花丛里,听听成品的梦话;有时他也躲在成品的手指头缝里,被成品揉过来捏过去……

成品往往想着想着就掉泪了,她想,现在除了黄老邪,我还有什么?有谁关心过我的存在?有谁关心过我的冷暖?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郭靖除了张嘴吃饭就是倒头睡觉,就连小郭襄都是个冷血动物,那次她和郭靖吵架,她都哭了,小郭襄居然还在一旁玩玩具。这让她心惊,继而心凉。她一直怕吓着女儿不敢爆发,没想到女儿这么淡定,淡定得就像身边这两个斗鸡一样的大人她都不认识一樣。

成品越想越心酸,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没有温暖没有爱,这还叫家吗?

不管有没有温暖有没有爱,这是一个叫“家”的地方。成品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感到踏实。外面门不少,没有一扇是专为你开;灯也不少,没有一盏只为你而亮。

就是那以后,成品开始上那种不黑不白的大中班。也就是那以后,成品发现了那盏等她的灯和那一窗的桃花。这个发现让成品多么激动呀!记得在看了一个月后,在确定了那盏灯是在等自己时,成品站在楼下哭了。泪水像蚯蚓一样拱着成品的皮肤,成品觉得自己的身体真像刚刚春耕过的土地,周身透着舒爽和松软。

那暖暖的灯光让成品心里长满桃花,这些桃花开在成品心里,一阵风吹过,片片花瓣飘满成品心里的角角落落。这时成品会捂紧心脏,让温柔的牵痛再多待一会儿。后来,成品知道那种感觉叫心悸。

对于那盏灯,成品一直未曾开口去问,她知道,有些事不必问。美感就在问与不问之间。

有一次,成品下午三点五十要去上班了,在衣架取衣服时发现了一张郭靖留的纸条:“老婆,你给女儿买的衣服都大,以后要买准了。”成品看了,心里一酸,那些衣服是成品买给自己的。郭靖就是郭靖,他永远看不到成品的新发型,也看不到成品的新衣服,更看不到成品眉梢里的忧愁和欢喜。在他眼里,成品就是他盖的被子上的花,会一直静悄悄地开在身边,无论春夏还是秋冬,至多会跑到阳台上晒晒太阳。它永远不可能走出家门,它也招不来蜜蜂引不来蝶,它就是他郭靖专用的,他的气息已经渗入到每一朵花的花瓣里。这些花面目已经旧了,郭靖也不在乎,他看到它们,只是觉得熟悉、习惯而已。

成品并没有给郭靖回条。她收拾停当,就出门上班了。临走前,在楼下她还要抬头看看,当然,这会儿太阳还老大,那盏灯是不会亮的。但成品仍每天都坚持抬头看。

结婚后,成品就成了那片桃园的女主人。她时常邀她的那些伙伴们去桃林玩。有一次,黄穗问,成品,这桃园里到底有多少棵桃树?成品张口就来,一万八千棵呀,我小时候就数过的。郭靖在一旁偷偷地笑,成品斜他一眼,笑什么笑,你说多少棵?郭靖瞅瞅成品,又抓抓头皮说,我也不知道。

那时候的日子是富足的。有满园的桃花相伴,成品非常知足。虽然桃园小了,但桃园还是桃园,它既不是梨园,也不是杏园。

成品决定重振桃园雄风。她开始马不停蹄地奔走,考察哪里的桃苗好,并买来好几本关于种植桃树的书,从定植到蔬苗,从施肥到浇水,从嫁接到病虫害防治,应有尽有。郭靖很不解,要种桃树直接问我不就得了,用得着费那么大力气吗?成品也不理他,自己干自己的。

在成品的坚持下,一半老桃树被砍伐,在对土壤进行了改良后,成品将优选的桃苗精心栽下。在栽下这些苗时,成品满怀希望,她好像看到了几年后,桃园的桃花又是铺天盖地,黄老邪肯定会坐着火车回来,她的桃园有了魂,就会生机勃勃。

成品栽下的桃树不负她望,很快就长得茁茁壮壮。成品望着葱茏的桃园,对郭靖说,我们的孩子将来叫什么?郭靖欣喜地说,当然叫郭芙或者郭襄。成品说,不,我不能让英雄绝后,我一定要生个男孩儿。

当成品诞下女儿时,郭靖欣喜地喊,郭襄,郭襄。成品一下子闭上眼睛,心说,完了完了。

在女儿郭襄学步时,新的一半桃园已初具形态。当女儿开始上幼儿园时,桃园已开始开花挂果了。成品牵着女儿的小手在桃园里漫步,蜜蜂和蝴蝶在头顶盘旋着。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漏到成品和女儿的脸上。成品大声问,郭襄,黄爷爷在不在?在。郭襄响亮地回答。在哪里?在这里,在那里,在那里,在这里。郭襄乱指一气。这时成品就会满足地笑起来,笑得比桃花还美。

成品在桃园里打了几眼井,井水清澈得跟郭襄的眼睛一样。一条又窄又浅的垄沟穿过桃园的腹地将这些井水送到桃园的边边角角。小郭襄如果自己在桃园里玩,还是会迷路。成品就告诉她,你只要沿着小溪走别回头就能找回来了。郭襄像极了小时候的成品,她大声告诉成品,我不怕迷路,我要找黄爷爷!郭靖在一旁会揶揄一句,什么娘有什么闺女。

桃园恢复了生机,更加激起了成品的雄心壮志。她说,等这些桃树挂果了,我们再把另一半也重新改良。郭靖说,你别折腾了,还不知道这桃园能撑几年呢!成品竖起眉毛,你说什么?郭靖,我告诉你,我嫁的不是你,我嫁的是桃园。我不会让任何人再动我的桃园。

让成品下定决心嫁给郭靖是因为一件事。铁路建成后,还需要建一系列的宾馆、饭店、超市、门诊等,桃园在一点点儿缩小,郭靖的脸也一天比一天难看。说忧愁好像不是,说痛苦好像也不是。以成品脑子里仅有的那几个词汇,她想了又想,最后她认为郭靖的神情是恐慌。

郭靖说,我的桃园就要没了,我的桃园就要没了。一听到郭靖的自言自语,成品比郭靖还要恐慌,桃园如果没了,那黄老邪住哪儿?每次来桃园,成品都感到黄老邪无处不在。一阵风吹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清香,成品就认为这是黄老邪的呼吸。成品采集了很多花瓣,她要酿成桃花酒,有朝一日与黄老邪共饮。

成品就是抱着要和郭靖一起守住桃园的想法嫁给了郭靖。

桃园周围已满是高楼大厦了,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人总是爱三三两两地围着成品的桃园转,他们在找,找阻挡桃园的铁篱寨、虎刺梅、蔷薇,或者一条暗沟,再或者一道细密的电网。他们围着桃园转了几天都没任何发现,结果他们嘻嘻哈哈而去,对这个不设防的桃园谁都没敢进去。

郭襄会耐不住寂寞,跑到桃园外玩,一看到有人围着她家的桃园转,她就大声招呼,快来呀,快来呀,我家的桃园有黄爷爷。人们就逗她,黄爷爷是谁呀?郭襄说,黄爷爷就是黄老邪呀,地球人都知道。人们就乐了,小姑娘,你说的是真的?郭襄使劲儿拍拍自己的胸,我叫郭襄,你知道吗,我叫郭襄,我爸爸叫郭靖。人们更乐了,郭襄,黄爷爷长什么样?郭襄翻着眼绞着手指头想了想,黄爷爷是白胡子老头,我睡着了他才会出来。

人们最终耐不住好奇心,纷纷走进桃园,桃园里的五間瓦房干净明亮,屋外的井旁,居然安放着一架辘轳。成品正摇着辘轳打水,清凉的水打上来,再把西瓜泡进去,看得人眼馋。

郭襄指着趴在地上的黑狗说,这是黑黑,我家的狗。又指着鸡舍说,这是鸡窝,我家的母鸡可能下蛋了,我和爸爸妈妈都吃不完。然后才指着郭靖说,这就是我爸爸,他叫郭靖。一个孩子问,蓉儿呢,蓉儿在哪里?郭襄睁大眼睛,谁是蓉儿?没有蓉儿。孩子问,你妈妈不叫黄蓉吗?郭襄大怒,我妈妈不叫黄蓉,我妈妈为什么叫黄蓉,我妈妈是成品。

人们好像舒了一口气,就说呢,难道这世上还真有桃花岛不成?就算真有叫郭靖的,他也不一定就真能碰上黄蓉!

人们在吃了成品的西瓜,拿了成品的鸡蛋后,心满意足地走了。再后来,桃园里总有人来溜达。有时成品不在,他们就去鸡窝拿鸡蛋,然后把买给郭襄的玩具或者新衣服挂在树杈上就走了。

一天下午六点,成品在食堂吃饭时,郭靖贼眉鼠眼地在窗外冲成品招手。成品匆忙收起饭盒走了出去。

成品的厂子在开发区几近最偏僻的地方,出了厂门就是田野,相当于食堂的窗外就是田野了。成品每次吃饭时都会望着这片田野出神,食堂外有几亩地的葡萄园。但这葡萄园却荒芜着,很败落的样子,估计是主人进城打工了,无人管理。

成品有过几次强烈的冲动,她想把这片葡萄园承包下来,栽上桃树,她还是想念她的桃园。但她跟郭靖一商量,郭靖立马否决了,郭靖说,你还想再伤心一次吗?葡萄园就在你们厂子根底下,说不准哪天又要开发了,你的桃树还没开花就要被铲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成品一想也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成品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望一番,要想一番,要出神一番。

郭靖就是这时个时候冲着成品贼眉鼠眼地招手的。成品一边嘟囔着,一边急匆匆地走出厂来。她绕到食堂后,问郭靖什么事。郭靖也不答话,只是示意成品跟他走。

跟着郭靖来到他送快递的破皮卡跟前时,郭靖一转脸就把成品钳住了,他一手打开车门,一手把成品塞了进去。成品尖叫着,你个混蛋,想干吗?郭靖说,想干你。看来他是有备而来,车座上还有一条毯子。他把自己和成品用毯子裹得手脚不露,在黑暗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成品抗拒着,挣扎着,黑暗中,成品张嘴咬住了郭靖的肩膀。

她,一个端庄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狭小肮脏的驾驶室里,被自己的丈夫强奸了。

成品嘤嘤地哭了,成品的泪是羞愧的。她为自己的堕落感到羞愧。什么时候自己成了工具,成品也不知道,好像是不知不觉之间吧。

郭靖对成品的哭很不耐烦,他说,哭什么哭,被自己的男人干不应该吗?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真不了解男人吗?狠心的娘们儿,还好意思哭!

成品无话可说,她又能说什么呢?

郭靖这么一说,成品倒哭不出来了。她冷冷地盯着郭靖,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郭靖被她盯得不自在,只好催她,快回厂吧,我还得去接孩子。

成品恨恨地下车,连头发都没整理一下,一副遭了洗劫的样子。

她一抬眼,就看到食堂窗玻璃上齐刷刷地挤着一排脑袋。一踏进食堂的大门,就听到王纺放肆的笑声,她笑得花枝乱颤。她说,成品,别害臊了,我们可饱了眼福了,这回看到现实版的车震了。

但成品并没有回声,王纺趴到成品脸上看了又看,哟,还幸福得哭了,装什么新娘啊。成品依旧不说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王纺看成品脸色不对,低声问,咋了?郭靖没把你伺候好?成品恨恨地说,这是人干的事吗?王纺说,我们刚才还夸郭靖来着,说郭靖既有招又有胆儿,哪像我们的男人啊,干渴着也想不出这一招。众人都随声附和,是啊,是啊,郭靖老有才了。

说到这里,王纺突然想起黄穗,她说黄穗丈夫如果想到这招,也不至于让黄穗丢了这份工作。话说到这儿,气氛突然凝重了。沉默了几分钟,王纺说,你说我们活得还像个人吗?

时间到了,她们又匆匆走进车间,心事淹没在机器的轰鸣声中。

成品悄悄问王纺,你说,我这辈子还能坐上火车吗?王纺说,咱才三十岁,这辈子早着呢,说不定能坐上飞机。成品说,不,我就想坐火车。王纺问,怎么?还真想去找黄老邪?成品叹口气,唉,我觉得黄老邪真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这心里空落落的。王纺说,别人都说你痴,你的痴,我懂。你只是说出来了罢了,其实哪个女人心里没有个黄老邪呢?我们说不出来大道理,但能觉得出来,心里住着这么一个人,心就安稳多了。不用管有没有这个人,也不用管这个人在哪里。

成品惊奇地问,纺,你心里也有黄老邪?王纺说,他可能不叫黄老邪,我才不管他叫什么,我自己给他取的名字叫许文强。成品笑了,看不出你藏得还挺深。

令成品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就在被郭靖车震了不久的一天,成品接到郭靖的电话,电话里郭靖的声音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激愤。他说,成品,我被人肉了。成品说,什么,人肉?难道你身上还能长出别的什么肉?郭靖说,我也不知道人肉是啥意思,是我同事小李告诉我的。他说我现在是网上的红人了。成品觉得很好笑,就你,还红人了,你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郭靖毫不在乎地说,车震呀!成品轻骂一句,恶心。郭靖说,想不恶心都不行,我那辆破皮卡也红啦!现在全世界都认识我郭靖了。成品有点儿紧张,那怎么办?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吧?郭靖说,谁知道呢,能有啥影响,我和我老婆车震是浪漫,又不犯什么法。成品说,也是,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又没做违法乱纪的事。不用管它,爱咋咋吧。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很快就有记者找到郭靖,对郭靖进行了采访。

郭先生,这辆皮卡是你的吗?记者举着手机里的照片问。

是,是我的,咋了?

那么这车里的人是你吧?记者指了指车里用毯子裹着的一团物体问。

当然是了,是我和我老婆。郭靖大大咧咧地承认。

那你能说说你做出这浪漫之举的最初动力吗?

什么浪漫?是没时间浪才这样的。

什么叫没时间浪?

就是我和我老婆没时间亲热,迫不得已嘛。

你们是夫妻,每天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怎么会没时间亲热?

郭靖一张嘴就骂上了,都是我老婆那破厂子,上那不黑不白的班,闹得我们两口子都仨月没见个面了。

怎么会这样?还有这种不人道的工厂吗?你老婆在什么厂?

郭靖这时才想起只顾自己痛快,好像把不该说的说了。他忙急急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说呢,我们也许会帮你们夫妻呀!

你们能怎么帮?难不成还能换了他们老板?

不,我们可以去找劳动部门调查处理。

算了吧。郭靖犹犹豫豫的。心里嘀咕,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呢?万一搞砸了,再对成品不利可不好。

但记者有的是办法。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成品。采访成品就没有这么顺利了。采访成品时,成品正在食堂吃饭。成品一见有摄像机,立即拿起饭盒盖挡在脸前。无论记者怎么问,成品都装傻充愣,什么呀,我不知道。什么皮卡?那怎么会是我?我可是有老公的人,你们可不要泼脏水啊!

成品不承认不要紧,但厂子还是被调查了。劳动局迫于媒体的压力前来通知厂子整顿时,整个车间都疯了,他们终于解放了。他们把成品扔起来接住再扔起来,直折腾得成品头晕目眩。

厂子多招了工人,成品他们终于可以上正常的三班倒了。成品尽心尽力地教新招的工人,以弥补心里的不安和惭愧。

但三个月后,那个所谓的大单完成了,厂子以没有新单为由要裁员,成品带的新工人留下了,成品被下岗了。工友们纷纷替成品鸣不平,成品是连年的技术能手、红旗标兵,要下岗怎么也轮不到她呀!

但成品摆摆手,算了吧,胳膊什么时候也拧不过大腿,既然拧不过就干脆不拧了。我成品走了,可你们没走,你们还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活呢,不能因为我再断了你们的活路。

成品收拾收拾就走了,她的背影潇洒又淡定。

回到家,已接到王纺电话的郭靖正在家里自己抽自己嘴巴,让你贱,让你不要脸,让你贱,让你不要脸……成品过去拦住他,这是干什么呢?別人跟咱过不去,我们自己不能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郭靖说,成品,我知道你恨我。成品说,什么恨不恨的,两口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你的工作怎么办?成品说,我成品是有手有脚的人,难不成能活活饿死?郭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现在,两人倒是有机会在一起了,但谁都没有兴致。哀愁看不见,但它实实在在地压在他们心头。就像黄老邪,也看不见,但他也实实在在地活在成品心里。只是前者让人压抑,后者让人温暖。

就在她的那一半桃树挂果的当年。郭靖接到通知,政府要继续征地,他家的桃园将一棵树也保不住。郭靖接到通知就开始喝酒,骂娘,骂娘,再喝酒。

成品一言不发,寸步不离地守在桃园。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动静,两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动静。成品舒了口气。也许,这只是一个误传。

成品眼看着桃子一颗颗日渐饱满起来,心里的满足就像是怀郭襄时一样。她的希望是亮堂堂的。她还要改良桃园的另一半呢,用不了几年,桃园的桃花就会是铺天盖地,到时候,黄老邪随便躲在哪一片花瓣后面,都够郭襄找一番的。

桃子再好,也不能老长在树上,老在树上的桃子就像老了的女人,皱巴巴的没有一点儿汁水,在无人理睬后,会郁郁寡欢直至自行跌落在地。所以,摘桃要抓住时机,要在桃子最丰美的时候及时采摘。

看着这些丰美的桃子,成品的心都醉了。她想,她要留住这些桃子,这些桃子就像她的孩子,她不忍心它们离开自己。所以,她决定出去学学桃子的保鲜技术,她还想办一家小型的罐头厂。

成品用相机将桃园拍了个遍,看着那些桃子在她的镜头里喜笑颜开的样子,成品满足地踏上去学习的路程。

就在成品走后不到一小时,挖土机和铲车偷偷包抄而来。等郭靖接了放学的郭襄回来时,桃园已满目疮痍。桃枝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呻吟,那些惨白的茬口在阳光下闪着亮光,马上就要采摘的桃子满地都是,只是它们不再饱满丰美,它们惨遭蹂躏,它们骨肉分离,它们汁液横流,它们遍体鳞伤,它们体无完肤……

郭靖傻了,周遭围了一圈的人,都在低声咒骂着。真没人性,就几天的事,几天桃就熟了。人们看到郭靖眼睛里的血丝在一丝丝地迅速聚拢,迅速聚拢的血丝密集成血球,两个血球在郭靖的眼里一动不动。

有人上前来扶郭靖,扶郭靖的手都架到郭靖腋窝了,郭靖才知道。郭靖疯了一般扑向桃园,他绊倒了,脸被断枝扎得鲜血淋漓,他再挣扎着爬起来接着往前扑,那些断枝阻挡着他,好像在说,主人,算了吧,算了吧,胳膊永远都拧不过大腿,我知道你爱我们,我们也爱你。我们都受伤了,你就不要再受伤了。

短短的距离此刻是如此漫长,郭靖觉得他跑了一千年才软软地抱住最后一棵桃树,死死地抱住。是的,最后一棵了,只有这最后一棵桃树还站着,它望着抱着它的郭靖,发出一声沉重地叹息。唉!

铲车的轰鸣声远了,郭靖还是那个姿势。郭靖眼睛里的血滴出来,比横流的桃汁还要红。郭襄在哭,妈妈快回来,妈妈快回来,黄爷爷你在哪里?快来救爸爸。

人们抱走了郭襄,给郭靖送来了饭菜,社区医生来为郭靖处理了伤口。没有一个人劝得动郭靖,郭靖就这样死死抱住他的桃树,一动不动。

夜幕降临了,月亮照常升起来。月亮的清辉冷幽幽地照在遭了洗劫的桃园里,照在依旧抱着桃树的郭靖身上。

直到成品来到郭靖身边,郭靖才发出呜呜的哭声。成品拿出刚刚签订的合同,一下撕得粉碎,她用手一扬,白色的纸片缓缓地飘落,就像为桃园祭奠的纸钱。

成品软着声音问郭襄,黄爷爷在不在?郭襄哭,说,黄爷爷不在了,黄爷爷没处住了,要去流浪了。

自从桃园没了,郭靖和成品都大病了一场。三十年了,他们在桃园里留下的脚印叠起来比珠穆朗玛峰还高,他们在桃园里流的汗水和泪水比西湖的水都多,他们每天头上顶的日头是透过桃叶漏过来的,他们每天迎的风是经过桃园阻挡了柔和了的,他们吃的粮食是桃园的空地种出来的,他们喝的水是从桃园里的井提上来的。他们春天看的是粉嫩的桃花;夏天看的是青涩的桃子挂满枝头;秋天看的是一颗一颗的桃子像待嫁的姑娘,排着队等他们送嫁;冬天看的是桃园里的雪地上黄鼠狼拉鸡留下的痕迹。

现在,这一切都被铲车铲没了。他们不敢想,一想就恐惧。让他们的手脚往哪里放呀?让他们的劲儿往哪里使呀?让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呀?让他们还怎么分得清春夏和秋冬?让他们再去哪里和郭襄玩“找黄老邪”的游戏?

成品和郭靖很久没有缓过神来,他们像被抽了筋骨一样。他们一致拒绝入住政府分给他们的回迁房。

黄穗常常来看成品,每次看每次都哭,她说,你还是成品吗?成品不是这样的孬种,成品是能请得动黄老邪的。就你这个熊样,黄老邪还能喜欢吗?成品惊惧地抬起头,满脸疑问。黄穗说,黄老邪喜欢有精气神儿的人,你必须拿出精气神儿,活得漂漂亮亮的,还像以前一样,黄老邪肯定就喜欢,他还会回到你身边的。

黄老邪还能回来吗?

能,一定能。

回来他住哪儿?

哪儿都不去,就住你心里。

成品笑了。对呀,就住我心里,哪里都不去。

成品将回迁房租出去了,但租金寥寥无几,距离买房子还差很大一笔。但她和郭靖咬着牙忍过来了。他们在桃源小区买的房子,只因为这小区叫“桃源”,并且小区里还象征性地种着几棵桃树。

他们站在桃树前时,两人不由自主的互相对望了一下。心里同时默默地说,就是它了!

想当初,在郭靖接到要迁离的通知时,成品并没有过多的担忧。她一直认为,桃城之所以叫桃城,不就是因为那个桃园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桃城唯一的象征给彻底消除,总要给子孙后代留个念想吧。

但最终的结果让成品失望了。

现在,除了小区院子里的几棵桃树能让成品再看见桃花,还有就是二楼窗帘上的桃花。院子里的桃花每年只能在三月份看见,桃花开在树上,娇嫩而顽皮,像极了儿时的成品。二楼窗帘上的桃花沉稳而朴素,像极了现在的成品。

自从不再在纺织品公司上班后,成品少有機会看到二楼的桃花。有几次晚上十点多钟她推说头痛出去买药,那盏灯像是能分辨她的脚步声一样。在寂静的小区里,她远远地走回来,快到单元门口时,那盏灯一下子灿烂起来,窗帘上的桃花也随之灿烂起来。面对一窗的桃花,成品往往要站上几秒钟。

成品不知道那道窗帘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为什么如此关爱她?这么沉静而恒定的关注,让成品一时心乱如麻。既然他这么关注她,就应该知道她的遭遇,他又为什么不能现身安慰她一下,或者给她一番指点呢?

成品内心的苦是不轻易向外人道的,但她并不是没有倾诉的欲望,而是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她多么希望窗帘后面那个关注她的人此时能够出现,能够慈爱如她的黄老邪般听她倾诉,任她发泄。他,是不是她的黄老邪呢?

丢了工作的成品决定去承包那片荒芜的葡萄园。这次她只是跟郭靖说了一声,并没有征求郭靖的意见。

成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听到主人的电话。谈妥了条件后,成品就进地了。她得先把架葡萄的预制桩一根根地运出来,还要把葡萄秧清出来,光这两项工作就把成品累得脱了形,但后续的工作并不少,还得重新犁地,改良土壤等。

晚上成品躺在床上浑身疼,她想,自己才三十岁,怎么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几天成品脸色蜡黄,几次呕吐,又吐不出什么。趁午饭时间跑过来帮忙的王纺撇撇嘴,啧啧啧,你老公真有本事,就这情况还能让你怀孕。成品没有心思理会王纺,她被自己的身体吓住了,自己是怎么了?病了吗?可她昨天下午去诊所瞧时,大夫说不上来有什么毛病,只是让她注意营养和休息。人家都说,瞧不出来的毛病往往都是大毛病。成品想到这里就吓了一跳。

十一

郭靖愤怒地冲着成品吼叫着,成品,你把我们回迁房的租金弄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女儿该交学费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还房贷了?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有家的女人?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当妈的女人?

这次郭靖更凶了,他居然动手打了成品。成品无心也无力反抗,她默默地坐在床上,等着郭靖更凶猛的拳头。但只打了成品一个耳光的郭靖却住手了,他像发疯的公牛一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拳头捏得嘎巴嘎巴直响。

成品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像一样呆坐在床边。这让郭靖更生气了,他希望成品申辩,哪怕是撒个谎骗骗他也好。但成品没有,更令郭靖可气的是,成品的眼睛里居然有可怜、鄙夷、冷漠,郭靖觉得成品应该羞愧、胆怯、恐慌、告饶,可成品一丁点儿这样的意思都没有。

郭靖冲上去使劲儿摇成品的双肩,成品的头跟着剧烈地摆动,头发飞舞起来。成品觉得自己要散架了,虚脱的感觉让她难受。豆大的汗珠急剧地滚落下来,她的手和脚不自主地颤抖着。

成品继续沉默着。但她心里在嘶喊,她喊得声嘶力竭,她的声音夹带着血丝,她的语调里充满火药。我成品到底怎么了?哪里对不起你们了?我勤俭持家,我孝敬公公,疼爱丈夫,精心照顾孩子。我哪里做错了?我为操持这个家,没枉花过一分钱,我现在挪用了两千块钱怎么了?没有权力吗?这些钱不够别的女人做两个月的美容钱,就当我成品也美几次容行不行?我成品活得够憋屈了,你郭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关心我的人我帮一下又怎么了?我和你郭靖虽然同一个锅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可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就算你不理解,就算我不够务实,我受了委屈你安慰过我吗?我心里的苦恼都不愿给你说,是你的失败,不是我成品的失败。你只知道吃饭、睡觉、干活,再就是扒我的衣服,你想过你是个人吗?你想过我成品是个人吗?你可以不当个人活,我成品不行。我还就要为自己活一次了,怎么着吧?

成品在心里抗拒着,嘶吼着。可她已经发不出声。郭靖见成品对他不理不睬,愤恨交加,又操起了茶杯,瓷器的碎裂声将成品的心划得支离破碎。她已无力表示愤怒。

房门被敲响,郭靖过去呼的一声打开门,我们两口子打架有你什么事?滚!

来人吓了一跳,来的是物业上的人。他说,二楼业主把欠的物业费缴上了,你家代缴的我现在退给你。

郭靖瞪大了眼睛,我家代缴的?

物业的人说,是呀,你家成姐代缴的,我还以为你家和二楼有亲戚呢,结果二楼业主说不认识你们。二楼很久没人住了,现在马上就要租出去了,所以业主来清算了一下。

郭靖说,怎么会这样?我们和二楼有什么关系?我媳妇可能脑子犯病了。

物业的人说,是呀,那天我也看着成姐脸色不对,脸黄得很,好像大病了一场。

郭靖说,别蹬鼻子上脸了,我老婆病了我会不知道?走,赶紧走吧。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成品在屋里泪水汹涌。二楼很久没人住了?二楼很久没人住了?二楼很久没人住了?那那一盏灯是为谁亮,那一窗的桃花是为谁开?

郭靖走到床边,恶声恶气地问,你病了吗?成品不吭声,郭靖说,是相思病吧?成品还不吭声。郭靖说,二楼很久没人住了,听见了吗?你可别让鬼魂缠了身。成品干脆拉过枕头将自己的脸遮住,用枕巾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郭靖揣上物业的人刚刚送来的钱,将成品抄起来。成品努力挣扎着,但她浑身软塌塌的没有一丝力气。

郭靖把成品放进破皮卡,发动起来向市医院驶去。

市医院里的专家在看了各项检查结果后是这么跟郭靖说的,尽快带你爱人到北京吧,我们这里无能为力了。

十二

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成品觉得她这一辈子都值了。

桃城渐渐退出视野,出现在成品眼前的是从这头走不到那头的能让人迷路的桃园,那些桃花铺天盖地。她和黄穗、王纺、钳钳游走在桃园里,在玩一个叫“找黄老邪”的游戏。黄老邪新練就了一种锁骨术,他会变得很小很小,隐藏在任何一朵桃花里。哪一朵桃花颤抖得厉害,黄老邪就是躲在哪朵桃花里,因为他的箫声使花瓣震颤。

那个为了改名叫郭靖而三天不吃饭的男孩子很害羞,有些愚钝。他领着他的狗,每天等在桃园里,等着那个来找黄老邪的女孩出现。

成品觉得自己飘起来了,她就飘在桃花岛的最顶端,她看着黄老邪用阵法将黄穗和王纺、钳钳还有郭靖他们困在阵里,而黄穗和王纺、钳钳他们并不恼,他们嘻嘻哈哈地笑闹着,他们用手围住嘴巴大声喊着,黄老邪,黄老邪,快把成品还给我们。黄穗、王纺和钳钳脸上是笑意,而郭靖是焦急。郭靖会为她的失踪焦急,郭靖会为黄老邪偏爱成品而吃醋,郭靖是爱她的。

她知道,她的家其实已不再是她的家。郭靖已将房子卖了,又从买主手里租了回来。不过她要装着不知道。

在她的房子里,郭靖已将窗帘全部换了,那些粉嫩热烈的桃花灿烂地开着,铺天盖地,每一片花瓣都翘首以待,静静地等着她和黄老邪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