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萌《生如薄荷》

那片沉甸甸的乌云方才明明就悬在前面山头上,翻了两个陡坡,田埂上拿一把碧色菜的功夫,它却不见了。

小荷沮丧地蹙眉叹一声,只觉得头顶心快被正午的毒太阳灼得冒烟了。

自她记事起,像这样接连二十多天不下雨的情形从未有过,不然这地界怎会叫“雨多乡”。可今年天气着实古怪,夏天雨水就明显少,收了水稻后,正经的雨没下几场。就连她家所在的、素来以水多土肥著称的阿依寨,这一阵子都需要天天挑水浇菜。上回离家时,她瞧见寨子脚那棵四人手拉手才围得住的老万年青树,叶子似乎都有些发蔫。不知它是不是真像老人们说的那样神通,知道自己将要离开故土,在伤心呢。

小荷从路边扯一片芭蕉叶遮阳,举着碧色菜到鼻前嗅嗅,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一下,右颊小巧的酒窝转瞬即消。

碧色菜扔进背篓里,小荷心定了些。虽说这几年赶街常见外乡人运了大批人工种植的碧色菜来卖。一捆捆扎得齐齐整整,根茎又长又粗、少沾泥土看着格外干净,可稍微有点年龄的人都嫌它们嚼口粗味道淡。本地野生的碧色菜尽管短细杂乱难料理,但是耐心择洗干净,拿盐巴、辣子、姜末、蒜泥、酱油凉拌,最好有花生碎、再淋一滴香油,鲜嫩脆爽、独有的异香越嚼越浓重,让人搁不下筷子。

卧床多年的阿爸不像其他男人,不喜油荤,就好吃几口凉拌的野菜。老人们也说,阿爸的身子多吃清凉的东西好。从学校回家,她总要一路上留意,见哪处水田埂上野菜长得好就下去拿一点,到家时再少也有够父亲吃五六餐的量。

自家院子里,她也学着寨里女人们种了一小片香料,有大芫荽、小香菜、苤菜、小米辣椒、青花椒。有了它们,她和阿爸平日做菜的调料便有了,不时还能送一点给大伯家。她家的狗黑爪,有一回追野猫进了这块地,糟蹋得香料枝叶东倒西歪,被她好一顿教训。好在他们乡里水土好,样样草木比别处长得旺健,寨子脚一片水芋,棵棵小树似的半人多高。她随手插的薄荷,没多久便生得枝枝蔓蔓密密匝匝。

一阵风过,满眼水嫩鲜绿带锯齿的叶片摇摆,像一张张小嘴在说话,说些哪样话她不认得,是跟其他草说悄悄话吧,她这样猜想着。

薄荷这种草,晒蔫了,踩烂了,缓两天下点雨,又冒出新芽来,没多少时日就成片了。这东西到处都长,贱得很,从来嫌多不嫌少,就像咱们这兒的女人啊……

大妈在小荷的香料地里,一边掐枝子叶子一边这么念叨,末了还叹口气摇摇头。小荷就跟平时那样静静听着,人家说什么她都是听着,哪怕说她也是一样,哪怕她心里有不同的看法也是一样。

最嫩最好的根茎枝叶铺满手中的小铝盆了,大妈临走前又回头缀上几句:“喏,听我家老倌说,给你上户口时,你阿爸说小女娃嘛,叫‘薄荷’吧,后来你阿妈嫌加上姓叫着古怪,就改成现在这名字了。”

抬眼瞅瞅大妈,小荷还是不说话。可大妈走远之后,她掐一截薄荷,揉搓两下嗅嗅,低头自语:“我的名字是‘荷花’的‘荷’,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荷’!”

他们这里,好多人觉得反正不认得汉字,汉名随便取一个,叫着方便就够了。可她不这么想,就算不看字,音总要听的。她听见过外面来的人把碧色菜叫折耳根,老师说过它的学名叫鱼腥草。可她还是认为本地的叫法好,碧色菜,读的时候要读“笔洗菜”,听上去有种要唱歌的音调。

她喜欢唱歌,他们彝族的山歌和流行歌曲她都会唱,只是她从不在有人的地方唱,得去僻静处没人看见时才唱得出来。

暑期给大伯家放牛,去母鸡山下的河畔草滩上。寂静无人,只有水流声和虫子嗡嗡声。待母牛浑圆的肚子里装满嫩草、小牛犊澄净的眼眸里盛满天光,她的歌声就如水一般从积满烦恼和忧虑的心里溢出来。滴在石头上、草叶上,流淌进河里,升腾进雾中。

这么唱过一番,她就松快了不少,回去人前,又是那个不太声响、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车小荷了。

不引人注意在有的人看来或许是短处,于她而言却是生活习惯和生存技巧。小时候她也跟其他小娃一样想要引起父母关注的。她跟阿妈哭闹,阿妈就数落,生下来就大病小病不断累我成天背你跑医院,现在又爱哭闹真是难带得很,实在后悔生了你!很久不见的阿爸打工回来,她学姐姐的样子凑上去笑,阿爸好像都没怎么看她,她使劲喊一声“阿爸”,阿爸终于潦草地瞅她一眼,都没像对姐姐那样摸摸头便又把目光转开了……

长大一些,知道的事多一点后,她终于懂了。在他们这个地方,生为家里第二个女娃本身就是个错误。大妈说她出生时,阿爸原本怀着抱儿子的盼望白黑不歇地往回赶,偏偏半路遇上事故耽搁半日,到家时她已经生下来一夜了。听说又是个女娃,阿爸丧气地连家门都不想进。

既然是个错误,当然越不显眼越好。这不显眼并非躲着什么都不做,而是把该她做的和她能做的都悄无声息地做好,尽量不犯错,或者说尽量不因为什么原因让阿爸、阿妈和姐姐认为她犯了错,不怀有什么期待,更不能有任何要求,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就好。

过去整日隐在角落里的她从未料想到,有朝一日她对于阿爸、对于这个家、甚至在寨子里都成了特别显眼的人。可是不显眼久了,缩紧的壳就僵硬了,再想舒展开来就不容易了。

最近她注意到自己含胸得厉害。15岁的姑娘开始爱美,她想改。

照着音乐老师教的姿势来,双肩打开自然下沉、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可没过多久,她发觉自己又肩膀上耸脖子前伸了,还有胳膊、总是向里微微夹紧。

她其实是想自己抱着自己,就像梦里小时候阿妈抱着她那样。

“车小荷……车小荷……”

听见这喊声,不用回头小荷都知道是阿依下寨的施龙英。她的嗓门如同她的身形,粗壮远超同龄的男娃。

“不是说好放学一起回家嘛,你怎么不等我。”施龙英黑红的胖圆脸满是汗痕,手里捧一包吃了大半的辣豆干递到小荷面前。

小荷摇头,低声道:“校门口见你跟外面的黄头发男人说话,就没叫你。”

施龙英吞下嘴里的豆干,笑道:“是我表哥呀,他来叫我往家里捎话的。对了,他的兄弟跟你哥熟,他们打算下个月一起去广东打工呢!”

愣了一下,小荷才淡淡“哦”一声,再没言语。可她心里却在想,庆安哥要去广东?广东不是很远吗,他腿都跛了还要去那么远,大伯大妈会同意吗?上回见面他为何没提这事呢?他若走了,能照应我的人又少了一个。

施龙英一边嚼辣豆干一边跟小荷说话,小荷却只顾自己想心事不太回应她,她不干了,举一条辣豆干塞到小荷嘴边,硬要她吃。小荷拗不过她,勉强咽下去,却被辣椒呛了嗓子咳嗽起来。

“过两年,我也打工去。”施龙英嚼着最后一块豆干,憧憬地说:“我不去广东,听说广东比我们这里还热。我要去大连。你知道大连吗?那里有大海,冬天还下雪!”

小荷低头不语。

“你跟我一起吧,我护着,没男人敢欺负你!”

大海和雪,听上去真不错,是这边的人一辈子见不到的东西,小荷做梦都想去看看,可是她去了,阿爸要怎么办?

没在矿上出事之前,阿爸车一方算得上寨子里的能人。他读到初中毕业,能写字看报,擅木匠、会砖瓦,当过司机、做过生意。同辈男人里,走的地方最多见识最广的就数他。过年时寨子里挨家轮着做东摆酒,他若是在家必定被邀着场场必到。姑娘媳妇妈妈婆婆爱听他讲外面的新鲜事,男人们爱听他讲闯荡中的惊险片段和城里的女人。

第一个给自家谋划建新房加了间厕所的人也是阿爸。此前,他们这寨子和附近几个村寨都是上村口的公厕,寨里也没有给私家厕所使用的排水沟。阿爸就自己一边寻思着一边叫人帮忙,挖通了一条可以为自家厕所下水的阴沟,还以竹片围了临时厕所试用,证实的确行得通。

建新房花钱像流水,阿爸又外出做活。经不起大妈的软磨硬泡,还带了侄子庆安一起。阿妈和大伯一家天天指望着他们多赚些钱回来,可等回来的却是他们出事的口信。报信人说他们在矿道作业时遇上塌方,困了好几日。他们还算走运,第一批就被救出来,还有十几个困得久了把命丢了。庆安右腿断了三截,半边脸坏了。阿爸伤了背和腰,躺在床上动不了。

尽管是五年前的事,小荷总忘不掉阿爸出事后第一次回家的样子。

当时正扫猪圈的她被大妈叫着去村口迎出院归来的阿爸。其实那时节,因为相处时间少得可怜,加上自己几乎从未在阿爸那里体会到关怀和呵护,知道他出事时,她也没觉得怎样。况且阿妈每回去看阿爸,都是只带姐姐却从不带她。

她就木然地跟着大妈走,半道遇上推着轮椅的阿妈和提了几大包东西的大伯。轮椅上那人,歪歪斜斜软软塌塌的。明明是穿短袖的天,全身都裹得严实,还戴着毛线帽子。唯一露出來的脸是青灰色,双颊凹得厉害,眼窝也深陷成两个洞。那双看向她的眼睛红肿而且半眯着,好像怎么用力都睁不开来,整个人像连着暴晒了几日的玉米皮,稍稍用力一碰就能碎了。

这小娃,爸也不认得叫了!大妈使劲掐她一下。大妈和阿妈一样,都喜欢掐她胳膊。

她张开嘴,发出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

阿爸的眼缝撑开,目光跟她对上了。虽然只有一刹那,她还是心里抽了一下。

那眼神,让她想起寨子东头那只犁不了田了等着被宰杀的老水牛。

“唉唉唉,快瞧那边!” 施龙英左手肘蹭蹭小荷,残余着辣豆干汁水的右手指着一个方向。

这时她们走到了二级公路与乡道的交叉口。此处一小片平地上,常年有附近山民前来摆摊,向过路的司机、乘客售卖自家产的时鲜水果。因新鲜价廉,时日一久竟有了名气、成了气候。大小摊铺连成片,除非大雨或者夜晚,其余时间都是一派热闹景象。

小荷漫不经心地朝施龙英所指的地方瞥。四个骑摩托车的男青年,一样的焦黄或火红、野草般冲天的蓬发、一样闪着亮片挂着锁链的紧身黑T恤和破洞牛仔裤。看了他们的穿着她便不再去瞧他们的面孔,无非是一样吊儿郎当的姿态和自以为是的表情。

这种老师口中的社会上的坏男生很令她惧怕,担心靠近了会被他们的“坏”侵扰,反而生出好奇想要去知道更多关于“坏”的事。跟她同寨子的几个女孩,就是这么学“坏”了,接着辍学。听说去外面打工也不肯好好地做,有一个不知跑去了哪里,家里已好几年没有消息。她可不能这样,阿爸离了她就活不下去,他们的家也就彻底没了。

“多神气!”施龙英摇摇头,叹道,“可惜我不是男的!”她停顿一下,抬手搂住小荷的肩头坏笑说:“我要是男的,就要你做我女朋友!”

小荷早已习惯了施龙英开这种玩笑,只是淡笑一下,正要拉着她走,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掠过去。她起先不信自己的眼,再瞧一下,确认那是亲姐姐车小桃无疑。

“是你阿姐!”此时施龙英也认出了小桃,惊得嗓门又放大了一号,两颗漆黑如墨几乎看不到眼白的大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小荷使劲拽着施龙英转身大步走。

施龙英跟着,走两步又回头看看,再走两步又回头,不解又极度兴奋地说:“你姐怎么成这样了?”

小荷不应声,脚步跨得更大。却听见背后摩托车声响,心里一慌,抬头时前后已被四辆摩托车围住了。

姐姐小桃从横着拦在最前面的摩托车后座上下来,扬着下巴扭着屁股。她袒胸露肩,刚刚包到大腿根的桃红色紧身裙快要撑爆了一般,眼周一圈油黑和嘴唇上一圈艳红斑斑驳驳,有种张牙舞爪的扩张感,看得小荷心惊肉跳不敢直视。

“这是怎么了?”小桃笑道,“不想认亲姐姐了?”

小荷被小桃身上那股怪香刺得想打喷嚏。

“遇着招呼都不打?”小桃轻轻抚摸着小荷的头,又顺着头往下,抚过脖子再到肩膀,最后落在手臂上,突然变了手势使劲一拧,语气也尖厉起来:“不看我,看地上,地上可是有钱?”

“嗷……”小荷突然喊痛轻呼一声,甩开小桃的手退后两步。

载过小桃的那辆摩托车上的男青年哈哈怪笑:“小桃,你别嫉妒小妹比你水嫩就欺负人家,快叫她上车,哥带你们去城里好好耍耍。”

其他几个男青年也跟着起哄,有的怪笑、有的吹口哨。

小桃转身摆摆手嗔道:“去去去,我小妹可是个乖小娃,才不跟你们这些坏蛋鬼混呢!”

男青年们“嘘”一下,哈哈笑起来。

小桃回头凑到小荷耳边说:“阿妈说了,早晚要把房子和你都要过来。”

小荷猛地抬起眼皮,警觉地瞪视着姐姐。

姐姐得意地挑挑眉毛:“到时候你就知道,死守在那个瘫子身边有多憨了!”

小荷紧锁眉头,用门牙撕扯着下唇翘起的干皮,心里很气很气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这样。

小桃抚一下妹妹的后颈,从包里掏出张五十块的钞票往她手里塞。

小荷触电般往后弹,小桃跨前一步硬要塞给她。小荷索性蹲下抱住腿令自己全身尽量不露缝隙。

小桃急了,点着妹妹的后脑勺问:“亲姐的钱,拿了可会咬你?”

小荷紧缩成一团不作声。小桃把钱扔在她面前的地上,骂一句:“憨包!”

小桃转身走了几步,突然感到背后自下而上有微风,接着一样东西擦着她的耳朵飞到前面地上,是刚才那张钞票被揉皱又给扔了一回,她愤怒地回头。

小荷面色平静、低声微颤地说:“那个瘫子是我阿爸,也是你阿爸。”

小桃往前两步,边缘不清的红嘴角抽动着,气急败坏地说:“你不知好歹,敢扔我给的钱!”

“我不用你的钱。”小荷垂下眼皮喘口气,极轻却又咬着牙地吐出三个字,“不干净!”

小桃扬起手,巴掌甩到小荷黄瘦的脸边时又迟疑了,最终垂到她胸前轻轻推了一记。

小荷倒退半步定住,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继续撕扯嘴唇上的皮。小桃是怎样坐回摩托车上,又怎样跟那四个黑衣青年离去,她都不记得……

“快,我给展平了,好好收起来!”施龙芬将那张命运多舛的50元钞票递到小荷跟前。

“你留着买零食吧!”小荷拉一拉背篓的布背带,咽咽喉咙,尝到一丝咸腥的滋味。

之后的路小荷走得越发快了,肩颈前伸,头拱着,眼睛只盯着脚下看。

她心里为最后对小桃说的那句话后悔了,小桃毕竟是她亲姐姐。她平日都忍得住,刚刚怎么就没忍住呢?

阿妈走之前曾经气急无奈地戳着她的额头道:“你都是随了他,才会成这么个水牛脾气!”

这个他,自然就是如今被姐姐说成“瘫子”的阿爸。小荷觉得阿爸也是成了瘫子之后,才开始变成水牛脾气的。

阿爸瘫痪的前两年,新房子用陆续要回来的赔偿金一点点建好了,阿妈对阿爸的照料也还算尽心。一日三餐做新鲜的喂,隔天擦身和按摩,热天打扇,冷天灌暖水袋,隔三岔五还叫庆安来帮忙推阿爸出去晒晒太阳。

大多数时候围着阿爸给阿妈打下手的是姐姐,小荷干家里的粗活,偶尔在阿妈和姐姐都出门时才近阿爸的身,也仅限于端个水倒个尿盆之类说是紧迫却又算不得什么的小事。那时的阿爸因竭力不显出痛苦的神情而格外沉默,面容如石头一般僵硬,显得比从前更加陌生和令人畏惧。每次挨近,她都怕朝阿爸脸上望,却又总忍不住飞快地瞟上一眼,若是哪次恰好跟阿爸的眼神对上,她的心总能被那老井般深不见底的目光紧紧攥一下,不太疼,却闷闷地难受好久。

第三年雨季的一天,小荷放学回家,听见院里阿妈和大妈在说话,两个人都语气急促,一句比一句声音大,她立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动,透过竹篱笆缝隙朝里瞧。

大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前头的就不提了,都给你家盖新房了。就说这才到手的,是靠我家老倌和庆安一趟趟陪着你去才要回来。”

阿妈撇撇嘴:“不用他们,我照样能把钱拿回来,我有我的法子!”

大妈“哼”一声,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阿妈抓起扫帚,扫拢地上摊晒的玉米粒,举起扫帚指指屋子里,愤慨地说:“人都成了这个样子,这家里连个能出力的男人都没得,还有脸皮盯着这点赔偿金,你们这是做亲戚的样子吗?”

大妈先不言语,过了半晌道:“庆安跛了腿、花了脸,现在好一点的姑娘都相不著。这伤是跟叔叔出去做工落下的,你这个婶婶可不能不管!”

“砰咚”一声,阿妈把扫帚摔到地上,自己也往地上一坐,哭道:“当初是你家硬要让庆安跟着我老倌去,出了事又来赖我们。如今我们瘫的瘫,弱的弱,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阿妈越哭调门越高,下田回来的邻居们都停下来朝院里张望、议论。

“这小娃,阿妈都哭成这样了还不赶紧去劝劝!”

小荷被几个女人推着进了门,却怯怯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妈气冲冲地转身朝外大步流星走了,蹭到小荷细削的肩膀让她一个趔趄。她又跑去扶阿妈,却被阿妈不耐烦地甩了一下,屁股往后坐倒在地。

她挪去墙根朝里抱膝蹲着,咬住下嘴唇看墙缝里钻出的两瓣小嫩芽,不让自己想刚才的事,免得心一揪一揪地带着眼睛泛潮。

阿妈推开门朝着屋里吼:“受苦受屈不出声了不起,人家才不会可怜你!”

那天晚上阿爸不肯吃饭,阿妈气得躲到房顶上一边喝酒一边哭。

小荷在厨房里刷锅洗碗时,被姐姐盘问半天。弄清楚事情经过,小桃跺着脚骂大妈老巫婆。

“他们就是想要爸的赔偿金,阿妈好不容易才拿回来,哪儿能给他们家!”

小桃这么说着,跳一下坐到锅台上,两条小腿轮流往前踢。

看着姐姐紧身牛仔裤膝部破洞处露出的肉和拖鞋里涂成黑色的脚趾甲,小荷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小桃就跟家里宣称不想再读书了,要去县城打工。

“不读就不读吧,总考不及格,读了也没用。”阿妈很痛快地同意了,还显得挺兴奋,“家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是得有人出去挣钱。再说女娃,早晚得嫁人,读书多了也是白费!”

角落里趴在小方凳上写数学作业的小荷,被阿妈对于姐姐辍学的态度一惊,给自动铅笔换芯的手一抖,铅芯掉地上摔成好几截。

静默如不存在的阿爸,这时喉咙里挤出沉沉的一声,像咳嗽又像叹气。

小荷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般地跑过去问:“阿爸,你可要喝水?”

阿妈转过头,讶异又厌烦地说:“刚才吃饭时不是喝了一大碗汤嘛!”

她又冲着小荷说:“写个作业在那里磨磨蹭蹭,快先去把你爸今早换下的垫单洗了!”

蹲在院里搓垫单时,小荷一直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幻觉。转身时她听见阿爸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好好写!”可她回头去看,阿爸却紧闭双目脸朝墙里。

姐姐哼着歌跑出去,她也想唱,可听见阿妈抱怨的声音,又把到嘴边的调子憋回去了。

“快瞧快瞧……”施龙英使劲拽拽小荷,朝左前方路边努嘴,双手叉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瞧什么?”小荷看了半天不见什么特别,倒是施龙英汗湿涨红的大圆脸上龇牙咧嘴的怪样有点好笑。

“那一大片车前菜……长得多盛……你快去……采了……给叔叔吃。”施龙英就地一蹲,喘道:“正好让我歇歇……哎呀……你走得太快像赶命一样……”

小荷挑挑嘴角,正要迈步,却被身后陡坡灌木丛中蹿下的一道黑影惊了一跳。

不待她看分明,几声犬吠后是施龙英的大嗓门:“黑爪,是你家的黑爪!”

小荷抚摸拍打着黑爪紧紧靠在自己腰间的毛茸茸的脖颈,隔着薄薄衣服能感受到它直吐舌头的大嘴里呼出的热气。

黑爪怎么会突然出现,此地离家有七八里路,就算它平日吃不饱时常跑去四处找食,也不会离开寨子这么远。她有点想不明白,又发觉这条平日里与她在一起时都安静温驯的狗今日异常狂躁。

黑爪用嘴咬住小荷的裤脚朝前拽,松开来跑几步,又回头来重复这动作,如此反复,还吠叫个不停。

施龙英说:“它好像是叫你跟它去。”

“黑爪,你要带我去哪里?”小荷小跑着跟上去。

黑爪转头对她赞许地“汪”一声,四爪起落的频率更快。

“啊哟不行……”施龙英在后面叫道,“我就不跟你们去了……”

两旁的草木向后退去,阳光穿过树荫在路上投出光斑,迎面風吹来沁着山深林茂处各种植物混杂的清凉气息。

许久没有过的、纯粹的轻松充盈在小荷体内,她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停留,让她就这样忘却一切烦扰地跑下去,跑在风里,化进风里……

小荷脚步慢下来久了,黑爪就吠叫两声。她实在累了停下休息。黑爪围着她边绕圈边叫,叫声分明就是催促之意。她只得喘匀了气再跑。

眼看着黑爪是带自己往家里走,小荷开始各种猜测,离家越近她越心慌,怕是阿爸出了什么事。她住校的五天里,就是黑爪陪着阿爸。

黑爪是条好狗,不管白天找食走多远去多久,晚上一定回来守在阿爸床边。她当初救下它只是看它可怜,没料到它如今成了家里不能少的一个。

救黑爪那天小荷这辈子都忘不了,因为阿妈就是在那天拿走了家中所有想要的东西,扔下从此不再回来的话走了。其实在那之前,小荷和阿爸都料到早晚会到这个地步。

小桃辍学去打工后,最后一点赔偿金被大伯家软磨硬泡要走一半。小桃做什么活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的钱连自己都不够活。阿妈说不能继续坐吃山空,便也去县城一家餐馆做工了。从那以后,照顾阿爸的事都要小荷来,她当时正读六年级,功课紧,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她跟老师请求获得允许,在下午第四节课后和晚自习之间的时间跑回家照料阿爸吃饭。每日这样奔波和繁重的家务,居然没影响学习,她升学考试的成绩是学校第二全县第五。能上老县城最好的中学,还能进学费部分减免、师资高度倾斜的民族班。可是得住校,她住校阿爸就无人照顾了。阿爸让她打电话叫阿妈和姐姐回家商量。姐姐的号码总是打不通。阿妈说忙不赢回来,还说女孩念那么多书没用,更没必要去老县城读。她心里凉透,以为自己要辍学了。阿爸却跟她说,你就去老县城读书,不用顾念我,我怎么都能过。

在阿爸的指挥下,小荷做了一桌菜请大伯一家来吃,还给大妈下了跪,终于得到她的允诺说会来给阿爸送饭,帮忙照料。

即使这样,小荷在校的日子也不能安心,她知道大妈顶多能每天去给阿爸送口饭吃,阿爸更多的时候只能靠自己。靠自己把残躯从床上一点点挪到轮椅上,靠自己用电磁炉煮点吃的充饥,靠自己把床下的尿盆拿到屋外倒掉……对于常人来说一个极简单容易的动作,都能让阿爸出一身汗。周末回家的两天,她要扔一周的垃圾,洗一周的尿布和垫单,把买回家的饼干方便面放在阿爸最容易拿到的地方,帮阿爸擦身换衣服。去县城读书后,跟阿爸聚少离多,她心里对阿爸的感情与从前不同了。她感激阿爸,也知道阿爸感激她,这感激他们都从来不说出口,却在心里越积越深。

农活忙或者出门的时候,大妈会叫小儿子宝来给阿爸送饭。大妈嫁给大伯之前结过一次婚,庆安就是她跟前夫生的。嫁给大伯快五年她才生了宝来。大伯病故的前妻只生下两个女儿,年近半百得子令他欣喜若狂,挨家挨户送粑粑和喜蛋。在大伯过度的宠爱和大妈粗暴的管教下,宝来成了寨子里最令人头疼的孩子。

他整日只对两样事有兴趣:吃和捣蛋。他能沾着辣子一口气吃下一汤碗三线肉,眼睛不眨地吞下两大块红糖粑粑。谁家母猪跑进菜地,猫上了树不敢下来,烟囱堵了,腊肉少了……十有八九是他干的。于是就时常见到大伯拎着烟酒糕点去给人家赔罪,大妈拿着藤条狠揍宝来的肥屁股。眼下在这世上,除了大妈他谁都不怕。他来送饭,总要得到点好处才肯罢休。小荷隔些时日就得买点小男娃喜欢的零食和小玩具回家给阿爸备着。

说宝来是小魔头,小荷觉得一点都不过分。小男娃顽劣一点不稀奇,可像他这样小小年纪就施虐成癖的却是少见。缝母鸡的屁眼,砍小猫的尾巴,火烧蚂蚁窝之类他都干过,最让人气愤的是他连老耕牛都不放过,挂一串点着的鞭炮在牛角上,吓得老牛狂奔险些撞了公路上的赶田车。黑爪就是小荷从他的魔掌下救下的。

那是去年暑假,小荷给大伯家放牛回来,走到寨子口听见狗“嗷嗷”的惨叫声,走不多远就见宝来和其他两个男娃在戏弄虐待一只毛色棕黄、四爪乌黑的狼狗。那狗被颈圈铁链拴着,跛着一条后腿,头面脊背上透着血痕。两个男娃拿竹竿挑着腊肉去逗它,宝来在它就要够到腊肉时拿牛鞭子抽它。他虽然年幼,却因为能吃比同龄小娃肥壮有力许多,鞭鞭抽得结实。那狗惨叫着趴伏在地,任男娃们怎么逗引,再也无心更无力去叼肉了。宝来却不罢休,又拿竹竿削尖的一端去戳狗的鼻子和嘴。狗吃痛不住愤怒地吠叫着蹿起来向他扑,又因为铁链的牵制重重摔在地上,口鼻渗出血来。男娃们哈哈大笑,宝来又要去故技重施。小荷冲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鞭子用力掷向远处。鞭子掉进水塘。其他几个男娃见状四散跑开,宝来跳着脚歇斯底里发疯一般。小荷轻轻一句话就让他恢复了正常,她说:“再闹就把你妈叫来。”

把牛送回圈里之后,小荷想回家去拿药粉去给那狗治伤,走到院门口遇上了阿妈。阿妈变得她快要认不得了,头发剪短染红还烫了小卷,穿着黑纱连衣裙和银色细带高跟凉鞋,比县城里的女人还时髦。

阿妈手里拎着两只大包,看着小荷笑道:“哟,比我都高了!”

她张开嘴想要叫声“阿妈”,看着她现在的样子却又叫不出来。

“我要走了……”阿妈微微向上提一提右手的包,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过了十几秒继续道,“以后不回来了!”

她心里一沉,定定地看着阿妈。

阿妈走前一步,扔下左手的包轻轻揽住她的肩:“跟阿妈走可好……快去收拾东西……”

她垂下头咬起嘴唇,牙齿和嘴唇都在抖。

“别再犯憨了,一直守着他,你以后想嫁个好人家都难!”

她浑身都抖起来,牙齿一用力,下唇便破了,她吮一下,好咸。

“你都是随了他,才会成这么个水牛脾气!”阿妈气急无奈地戳戳她的额头,拎起地上的包大步走了。

她强忍着不回头,满嘴都是鲜血的味道。

进了门,小荷看见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狼藉一片。装钱的那个铁饼干盒也散开来,她知道阿妈把阿爸死守的最后一点赔偿金也拿走了。

阿爸歪斜地靠在掉漆掉得快要辨不出颜色的五斗橱旁边,重重地喘息着,还隐约听得出啜泣声。

她不敢马上凑过去扶阿爸坐轮椅回床上,先收理起地上杂乱的物件。

阿爸突然低吼道:“走!走吧……你也快走吧!”

她咬着嘴唇不作声,把一张全家人的合影从摔裂的相框里取出来端详着,眼眶里一滴泪水转来转去。

“砰砰砰……”阿爸发狂一般地敲打着五斗橱,哭喊道:“你走,你走啊……干吗要守着我这个瘫子……以后嫁不出去你要怨的啊……”

那滴泪终于再也忍不住順着脸颊淌下来,她咬着牙把手里照片撇到一边,缓缓地站起来,语气平静如常地说:“阿爸,饿了吧,我先去做饭。”

走到门口她回头说道:“我不走,我想读书,不想嫁人,也不想叫别人阿爸!”

阿爸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服侍阿爸吃了晚饭后,她带着药去看那只狗。一边给狗的伤处涂药一边跟它说话,说到后面就坐在它旁边掉眼泪。狗把头凑到她腿上,用舌头舔她的手,舔得她浑身发暖发软,心要化了一样。

自那之后,小荷养成了习惯,每天都要去看那狗,给它涂药,喂它吃东西。得知它的主人一家都外出打工很久没回来,平日就靠邻居想起来时喂几口食过活,所以饿得瘦骨伶仃。她请人把拴狗的铁链颈圈锯断,让它可以自行觅食,这狗却跟她回家了。

即使平日不在家,阿爸也不能天天喂它。它自己出去打食,晚上总会回来守着。阿爸给它取名叫黑爪,时常抚摸着它感叹道:“这狗,比人有情义!”

黑爪跑得太急,小荷跟不上了,可她稍一停下喘几口气,黑爪就焦急地吠叫着催促,只容她慢不许她停。这下她倒是怕了,知道准是阿爸在家出了什么事。

可到了通向寨子脚的这片近三公里的盘山坡上,头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脚力再好的人都走不快。她喘得比黑爪还像只狗,不停拿衣袖去抹汗。此时她巴望着能碰上开摩托车的庆安,那就可以坐他的摩托车一下子就能回到寨子里。

庆安腿跛了,走路一步高一步低,但骑摩托车却不影响。他找不到别的活干,就在老县城客运站用摩托车带人或者拉货。他不像当地其他同龄的男生,不沾烟酒,不泡网吧,不赌钱,生活上极尽节省,赚来的钱除了自己吃饭还能贴补家里一点。可即便这样还是总挨大妈的骂,就因为他花了脸跛了腿讨不到好老婆,跟他一样身体有点缺陷的大妈又瞧不上。原本就自卑的他因此愈加沉默,整日只是低着头干活,见到人多就躲开,跟家人一起吃饭都是泡着菜汤飞快地扒光两碗饭就走。他对谁都保持着距离,只跟小荷父女俩走得近。经常送点柴米油盐来,帮着干些重活,有时还去学校接小荷回家。

“矿上出事时,叔叔是为了救我才伤成这个样子的,我不能没良心。” 不管什么人问,他都是这么一句话。跟他在一块儿,小荷就觉得心里踏实,她搞不明白,都是大妈生的,为何庆安和宝来的性子差别那么大,像是两块土质完全不同的地里结出来的南瓜。

庆安对她家里照料太多了,倒惹出事端来。大妈居然开始打怪主意,跑来她家跟阿爸提,叫她过几年给庆安当老婆。阿爸听大妈说出这话,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他确认大妈的确是此意之后,又惊又怒地把手里那根用来关灯和勾物件的火钩子掷到了地上。

“哎哟叔叔,你先别急也别气,听我慢慢跟你说嘎。”大妈侧头看看惊骇地补衣服扎了手的小荷,意味深长地笑道,“如今庆安跟你们亲得就像一家人,我看他跟小荷在一起挺好。虽说他的脸和腿坏了,可以你们家这状况,想去外面找各方面都好的也是难事,就算找到了,也未必有我们庆安这么可靠。要是你们愿意,咱们就先约定了。”

“要不得,要不得!”阿爸打断大妈的话,摇着头道,“小妹有我拖累已经够苦了,不能再做这种事让人家笑话她!”

“不怕不怕,他们不是兄妹,没有半点血缘,没什么可笑话的!”大妈笑道,“小妹爱念书就让她好好念,我们好好地照顾你。等她把书念完了,就让他们小两口一道去外面做点小生意,本钱我们现在就开始攒……这样咱们亲上加亲,他们在外面也不怕人说,多好的事嘎?”

阿爸拼命摇头,深深叹口气,沉声道:“嫂子,看在你一直照看我们的面子上,我不说你什么,就当没听过你说今天这些话。这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大妈眉毛挑起来,撇嘴道:“这么好的事,你还有哪样不满意?都成了这个样子,还在乎人家说什么?”

阿爸转头朝里,语调生硬地说:“小妹,送你大妈出门。”

强压着满心的厌恶,小荷几乎是把大妈推出院门去的,她当时无比认同姐姐说过的话,大妈简直是个可怕的老巫婆。

自那之后,她和阿爸对庆安的态度冷淡了不少,庆安知道事情原委后,也不好意思来得那么频繁。大妈家从原先的每天给阿爸送一次饭改成了两三天才送一次。她和阿爸的日子都愈加艰难了,可是他们都不说什么。他们不经沟通便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对于所有苦难逆来顺受并且不愿再轻易求助。就这么熬着吧,不知道何时能熬到头,也不需要知道何时能熬到头,他们都怕熬到头的那天就是父女俩要分开的那天。

在学校里,除了跟施龙英这个从小玩在一起的伙伴走得近些,她没有其他朋友,和同班同学也不多说话,连班主任老师都不了解她家的具体情况,只知道她母亲常年在外打工,父亲生病,所以无人能来开家长会。留守、单亲、父母生病甚至失怙等境况的孩子,在当地比比皆是,老师见得多了,个人精力又有限,也就不会对哪一个特别关心。

小荷也不希望老师和同学特别关注自己,她不想再承受更多随便而毫无助益的同情和怜悯。随着中考的迫近,她的成绩反而下降,课堂上总是走神,夜里又常常失眠。她想考进县城最好的高中,县城距老县城还有一小时的车程,需要的生活费就更高。她若去了,十天半个月回不了一趟家,阿爸要怎么办,又从哪里找她读书和他们父女俩过活的钱?她愁得洗头发时轻轻揪一下就掉一大把,却不跟任何人说,回了家也不露出半点异样。她知道阿爸也愁得很,家里草纸用得最快,阿爸的眼圈总是红肿得凸起来好高。她曾经听到宝来跟小伙伴取笑阿爸,说阿爸像个女人整天哭鼻子,眼泪比母鸡河的水还多。

阿爸还有一件事上的固执让她难受,自从她前年来了月事之后,阿爸就不肯再让她为自己擦身,坚持趁她不在家时坐在轮椅上自己擦。卧床五年,阿爸的腰部、臀部好几处皮肤因长时间压迫、血液无法循环而溃烂生疮。近两年因为无人护理和营养不良而不断恶化。她在家时,晚间睡觉都能听见阿爸疼得受不住从牙缝里挤出的闷哼。可是阿爸现在死活不肯给她看伤处,连上药都是前后各摆一块镜子自己完成的,够不着的地方也就随它去了。没钱去城里买特效药,阿爸就叫她去山里采回一种能消炎止痛的草叶,煮出汁水用来擦敷伤处。洗阿爸的床单时,上面的脓血之痕斑驳触目,她心如刀割,为自己无法抑制的恶心感到自责和羞愧。

愁到极点,她也想到要放弃。前次回家,她跟阿爸说,我不读高中了,在老县城做工吧,买个摩托车,每天都能回家来。

正吃饭的阿爸摔了筷子道:“你敢不读书我就去死,等我死了你想去哪里做工都行!”

她捡了筷子跑出屋,厨房里站了两分钟,收了眼泪,拿一双干净筷子回屋递给阿爸。

阿爸不接筷子,瞪视着她语气坚决地说:“只要你有本事考得上,就一定要去县城读书。钱的事……大不了再卖两块地。”

已然很久没见过阿爸的眼眸中射出如此逼人的目光,小荷一时间觉得周身皮肤微微发麻,怔了半天才嗫嚅道:“县城离家远……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阿爸拿過筷子往嘴里大口大口扒饭,将吃得粒米不剩的饭碗递给她,双手撑着床一点点挪动身体,将重心从左侧挪向右侧,期间下嘴唇发抖,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她知道这是又触碰到了溃烂的疮口。

“阿爸,我来给你敷草药吧?”她端起床边小木凳上那半碗褐色的草药汁,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以恳求的语气说这话了。

“用不着!”阿爸照旧挥手拒绝,脸转朝墙,不再说话。

小荷早料到会这样,也不再言语,转身就要走。

阿爸突然说:“她昨天打电话,说是最近要回来。”他的脸冲着墙,语气中透出深重的怨恨。

“谁说要回……”问了一半,小荷恍然间明白了那个被阿爸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她”是指阿妈。

“她回来,不会有好事。”阿爸的语气更强烈了。

小荷心慌起来,近两年想起或者说起阿妈是他们父女俩最难受的事。

阿爸没再说下去。光线昏暗的屋子里一时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惨淡之气。

小荷想逃去厨房喘口气,走了两步,听见阿爸大声道:“不管怎么难,书一定要读下去!你多读书,就能懂道理,就不会像她一样……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跟她一样!”

远远地能瞧见寨子脚了,小荷使劲张望着,试图从什么地方看出点家里出事的迹象。瞧得脖子都伸长了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只是见老万年青树到底被挖走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就像小时候抱过她、疼过她的一位老奶奶去世了一般。

这两年寨子里的人胆子一日比一日壮,只要能得钱,没什么不敢做的。过去这寨子脚和寨子头的两棵老树,被当作老祖宗供奉,火把节和春节毕摩要专门去树前念经祈福。外面来的人要是敢对这两棵老树不敬,是要被打出去的。可如今,人们为了钱居然把这其中一棵树卖了,说是卖到附近一处新开发的景区,作为一个特别的景点。卖这树要全寨子每家都同意,问到小荷家时,村长站在门口不愿进屋,阿爸紧闭着眼睛不言语。村长也不在意,反正来他们家也不过走个过场。出院门时他对小荷笑道:“幺妹啊,等卖树的钱到了喊你去拿。”小荷回屋,见阿爸摇着头流着泪叹道:“完了,完了,连祖宗都不要了!”

行至原先老树扎根的地方,小荷情不自禁地停下,望着填埋的新土心生悲戚之感。黑爪依然焦躁,蹭蹭她手又咬着她裤脚往前拽。她想起家里阿爸还情况不明,赶忙迈步朝家去。

走了没几步,却看见宝来蹲在一处柴垛前发呆。黑爪的叫声惊得宝来一哆嗦,他抬头瞧见小荷和黑爪,二话不说起身便跑,神色比闯祸之后见了大妈的藤条还惶恐。小荷觉察出不对,一边喊着一边去追。黑爪很快便扑到宝来身上,宝来跌倒骇得声嘶力竭地嚎叫,小荷喝止黑爪叫它退开,拉起宝来,问他:“为哪样见了我就怕得逃?”

“不为……不为哪样!”宝来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怕……怕狗!”

“你现在常上我家去,黑爪从来不对你凶,你怕它哪样啊?”小荷越看宝来越觉得他神情古怪。

“它今天特……特别凶,刚才就……就差点咬我。”宝来说话还是结巴。

“你今天中午可去我家送饭了?我阿爸怎么样?”小荷问出最关心的事。

“没……没去!”宝来拼命地摇着头,躲闪着小荷的目光,甩脱她的手说,“我要回……回家去!”

不等小荷有什么反应,黑爪再一次冲到宝来跟前挡着他,发狂一样地吠叫着。

宝来急促地喘几下,“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嚷:“不……不是我,不是我!”

“你说哪样?哪样不是你?”小荷不懂宝来在说什么,愈加焦急。

“不是我……不是我给叔叔吃……吃药的,是他自己……自己喝的……”宝来不敢看小荷,瞅一眼黑爪吐出来的长舌头,吓得肥圆的脸都皱紧了。

小荷愣了一下,揪着宝来的领子问:“喝药?喝什么药?”

“我……我也不知道……”宝来抽抽搭搭地说:“我中午去送饭,看见婶婶回来了,他们在吵架……我不敢进,就透过门缝看。婶婶说要么拿五万块钱给她,要么分她一半房子。还说……还说给你找了个婆家,要你明年就嫁人,说是已经收了人家的钱和东西,如果叔叔同意你嫁过去,就……就分给叔叔一半。叔叔骂婶婶黑心、绝情、眼光短,说什么都不会再给她,叫她滚……婶婶指着叔叔骂瘫子、废物,先拖累老婆再拖累姑娘,活着没用应该去死……叔叔气急了,把那根炉钩子朝婶婶扔……我吓了一跳,没敢再看,就跑了……”

小荷听得心惊又不明所以,急迫地问:“后来呢?我爸怎么会喝药?”

宝来说:“我躲在对门家的牛圈里,看着婶婶从院里跑出来,一只手捂着头,还有血从手下面淌下来,嘴里还在骂着,该死的憨包,等着我把房子和小娃都要来,让你自己烂死!我想着叔叔肯定还在气着,就又出去玩了一圈儿才回来送饭。叔叔自己摇着轮椅出了门,见了我说先不吃饭,叫我推他出去。我起先不想去,他拿奶糖引我……他叫我把他推到了寨子东面的坟地。那里面阴森森的,我有点害怕,叔叔叫我先走,我想走又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他摇着轮椅转身要躲开我,身上盖的毯子却掉了,我瞧见他怀里揣了一瓶饮料,就一把去抽出来。叔叔急了,叫我别动。我心想这么小气,不给喝我偏要喝,就去拧开盖子,他发疯一般上来抢,我吓得脚一软坐倒,他就扑倒在我身上。一路上跟着的黑爪跑来对着我叫,我想赶紧逃走,转头看见那瓶饮料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流出来,闻着一股怪味道。

说至此处,宝来神情突变,肩膀往里缩一下,哆哆嗦嗦地说:“叔叔抓起来把剩下的那些一口气全喝了下去。没等我站直,他就捂着肚子浑身抖得厉害,样子很可怕,我就赶快跑了。看样子,叔叔喝的像是农药,我怕被人看见,以为是我给他喝的,我也不敢回家,怕被阿妈知道了挨打。”宝来终于鼓起勇气仰头正视着小荷,泪汪汪的小眼睛透着惊恐和哀求,“姐,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别让阿妈打我行吗,她这次一定会打死我的。”

听到阿爸捂着肚子抽搐之时,小荷已惊骇得浑身筛糠一样,宝来后面的话她根本没听见。阿爸这是自杀?是受了阿妈的刺激一时气不过?可是那药临时去哪里找,定然是早就备好的。这么看来,阿爸是早就想寻死了,可他怎么能这样说死就死,他怎么都不顾女儿的感受?一时间,强烈的恐惧加上埋怨,小荷感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从脚底涌入,在体内不断增长激荡,自己单薄的躯体抵挡不住随时可能爆裂。好累,好绝望,她真想就此放弃任自己的灵魂裂成碎片化在土里风里。

黑爪咬住小荷的裤脚,使劲地拽她,嘴里不停发出“呜呜呜”狼嚎般极度凄凉的声音。

小荷恍然惊醒,扯下背篓扔到地上,转身朝东奔去。她拼命地加快步子,鼻子不够喘气就张大嘴巴,黑爪这次跑在她前面,不时回头催促几声。

路两侧的碧绿的水稻飞快地后退,水田里吹来的风格外清凉,可她此刻心焦如焚,只觉得世界崩塌在即。假如阿爸活转不过来要怎么办?这世上还能依傍谁?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汗水又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痛,刺激出更多泪水,渐渐地眼前糊成一片混沌。胸口疼得再也喘不了气,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她无法自控地向前撲到。

尽管落地那刻小荷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把,嘴唇还是重重地磕到了石头尖上。站起来时殷红的血顺着下巴淌到前襟上,她也顾不上去捂去擦,脸上泪水尘土和着血已然不成样子,却是片刻不敢停,喘着粗气又要跑。却见迎面来了一人,形容熟悉,走路一高一低,看分明了竟是庆安。

庆安被小荷这副惨相惊着了,快步上前拉住她。

小荷原本还镇定,此时却忍不住哭出声来,扯着庆安的袖子,指着坟地的方向道:“哥,我阿爸吃农药了……”

庆安忙说:“不怕不怕,叔叔已送去卫生院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皱皱巴巴的卫生纸给小荷擦脸。

小荷望着庆安焦灼地问:“他要紧吗?会不会……会不会……”说着刚收住的泪水又溢出来。

“不会不会,不哭啊,小妹!”庆安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我明日就要去广东打工了,阿爸叫我走之前去祖坟拜拜,求老祖宗保佑出去外面平安。我去了看见叔叔趴在地上,吐着白沫身子蜷在一起像抽风一样。旁边还有个空饮料瓶。我捡起来闻闻,一股呛鼻子的农药味,赶紧找人送他去县医院院,现下我阿爸和白家大伯陪他去了。”

小荷松一口气,腿一软瘫坐在地,习惯性地想去咬嘴唇,却疼得蹙起眉头,满嘴都是鲜血的滋味。

黑爪凑上来,舔舔小荷的脸,“呜呜”嚎两声,急促地喘息着。小荷搂住黑爪的脖子,把头靠在它背上,任它宽大的舌头濡湿了自己的衣裳。

待小荷歇了口气,庆安提醒她回家去给父亲收理些住院所需之物。两人并肩朝寨子里走。天色不知何时阴沉起来,狂风骤起,有山雨欲来之势。

庆安下意识地想去牵小荷的手,手伸过去又猛地缩回来。小荷察觉到他的举动,转头望着他,想要问他为何突然要去广东打工,犹豫一下又没问出口。

经过原先长着老万年青树的地方,庆安停步跪下,双手拢一抔土到鼻前深深嗅着。小荷看得难受,上前轻轻拍一下他的肩。

黑云低垂,雷声乍起,眼看便要落大雨。庆安起身,拉着小荷朝她家跑,黑爪紧跟在后。豆大的雨点开始掉落,起先稀疏,渐渐变密集。寨子里的母鸡和旱鸭子妈妈纷纷带着子女朝自家窝棚里奔逃。

行至院门口,黑爪抢先蹿进屋里,又立刻跑出来催促般地吠叫。

此际天地间混沌暗黑如夜晚。小荷的脚一跨进屋里就觉出哪里不同,这间长年累月缺少生气、四下破败不堪的房屋里,似乎多了某种事物,一种能散发热气和精气、不受这有限空间束缚的无法定义的事物。她因感受到那事物所传递出的能量而紧张和好奇。窗外电闪雷鸣连连,一闪而过的光亮中,她隐约看见正对门的那面墙上有字。她一步步靠近,闪电又起,她发现那些字是红色的。

庆安想要开灯,拉了灯线却不见亮,不满地咕哝道:“又停电。”说完掏出手机,打开上面的手电筒,陪着小荷朝前走。

借着手机电筒的照明,小荷和庆安看清了那些字:“我寻死是自己的事,跟别人不相干。我死后,房子和所有财产留给小女儿车小荷。她成人之前托付给堂兄车广福一家照看。不管是哪个都不能逼迫她不读书嫁人!!!”

这些字歪歪扭扭写了半面墙,有的地方很淡,有的地方深一些,但最后三个叹号却极重,颜色暗红,望之触目。

“这是叔叔写的遗书吧?”庆安转过头不忍再看,叹道,“难怪我抱他去车上时看见他右手手指破了多处,原来是为了写这个。”

这是小荷头一回看见阿爸写的字,没想到却是他用鲜血在墙上写下的遗书。那一个个笔画都尖锐似刀戳着她的眼。

庆安的手机没电了,闪电也不再来,屋里回到昏暗无光的状态。可她分明还能看见墙上那些字,那些阿爸用鲜血写成的字。它们在发着光,发着热,它们像一把把火在燃烧,烧得她冰透了的身子热起来,但又太热了,热得她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要化了。她不想动、就那样扶墙站着,任自己身心烧化了又冷却下来。

小荷抱着为阿爸收理好的东西走出院门时,风雨已歇。雨水的滋润,让院子里前一阵子濒临枯萎的草木重新振作起来。

一阵风过去,满眼水嫩鲜绿带锯齿的叶片摇摆,像一张张小嘴在说话,说些什么话她不知道,是跟其他草说悄悄话吧,她这样猜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