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
日本鬼子的铁蹄未踏足之前,白村就像一个本分老实的庄稼汉,依偎在黄河的怀抱里。有日月星辰相伴,有阳光雨露泽被,日子虽穷困,也安然。
福哥很开心。四月里,他守着一片果园。梨花儿如发透的白面馒头,桃花儿像婴容姑娘泛红的脸颊,柳枝儿悄悄攀到了栅栏里面,轻抚着隐于大片鲜绿中的一点杏红。人们经过,莫不慢下脚步,多瞅几眼红花绿柳,咂摸一下嘴,吸溜一下哈喇子,大声和福哥打个招呼。
他应一声,并不抬头,低头看着手里刚做好的柳哨。这小东西让他很满意,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嘴巴里,鼓起腮帮子使劲儿一吹,却没有期待中的嘹亮哨音,只听“噗”的一声,柳哨钻进草丛中,不见了。
福哥的大圆眼变得黯淡。整个春天,他心里只装着一件事,就是给婴容姑娘吹个柳哨,引她回头,引她笑。他天天在这柳树下鼓捣,从来都没成功。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傻笨,一直不懈地努力着。至少,他现在可以做成一支柳哨了,这可是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做的,不能轻易丢了。他双膝跪地,趴到草丛里去寻找那只失踪了的柳哨,像一头狗熊。身后有人喊:“傻福子,别看果园了,你哥娶媳妇了,快回家吃喜糖吧!”福哥像是没听见,他的心里只有那只柳哨。
“走,走,看新媳妇去!”巷子里,大姑娘小媳妇领着大的抱着小的,急急地围拢到白贵哥家门口看热闹。谁也没想到白贵哥娶媳妇会搞出这么大动静。吉时已到,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锣鼓队吹打得起劲儿,整个白村都沸腾起来了。
那天,似乎是我人生记忆的正式开端。或许与天生残疾有关,我五岁前的日子一片空白,我能记起的最久远的事物就是白贵哥家土墙上的大红喜字。当时,大人们正伸长脖子去瞅新媳妇是何等模样,几个孩子正为争抢一块糖果在地上翻滚扭打。五岁的我无法参与到孩子们的游戏中,因为我该死的腿先天不足,无法行走,只能趴在娘低矮的背上盯着大红喜字,听着旁边三姑四婆们叽叽喳喳。
“贵哥好福气,娶了个俊媳妇啊!”
“嗨,听说是死了男人改嫁过来的!”
“那又咋样,模样俊,又能干,贵哥那个病秧子,就知足吧!”
“新媳妇娘家哪儿的呀?”
“说是南边来的,二百多里远呢,家里爹娘都没了,倒是无牵无挂。”
“是啊,好好的女人咋會嫁贵哥?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儿。”
“他爹可是里长哎,嗯,总得图点啥吧。”
“看到了吗?新媳妇是个大脚呢?不缠脚的女人,能像样吗?”
“咋没看见傻福啊,他哥结婚,他咋不在呢?”
“那个傻子,天天就知道待在果园里,估计又看他的果园去了吧!”
“无论如何,这个家有个女人了,这仨光棍啊,以后能吃上口热饭喽。”
盖头一掀,看热闹的人都被新媳妇兰巧那张脸给惊住了。她太白了!黄河滩上的风,利剑一般,把这里的姑娘们吹成了黄土地的颜色,连婴容姑娘也是玉米面色儿。贵哥媳妇却面白如玉,鼻正口方,腰身纤细,唯独一双大脚逊色了点儿。她像是画上的俄罗斯妇女,瘦不拉几的贵哥站在她身边,怎么看都像个营养不良的小鸡仔。
那天晚上,白贵哥家的院子里摆了长长的流水席,请了全村人去吃。这可忙坏了贵哥他爹、白村里长白二郎。来帮忙的村民很多,大事小事却都要白二郎做主,他穿了崭新的长衫,晃着一米八多的庞大身躯从人群中钻来钻去,从天未明一直张罗到半夜。这一天,不苟言笑的白里长,脸上笑到僵硬。
夜渐深,吃客们都走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白二郎点上一袋烟,背着手站在院子里,这才想起了傻儿子白福哥。福哥是知道每天晚上回家吃饭的,这咋还没回来呢?春夜料峭,白二郎打了个哆嗦,对着月朗星稀的天空长叹了一声:“哎!我这操心的命啊!”他赶忙拖着疲惫的身躯摸黑往果园找去,很快循着呼噜声找到了福哥,那个傻小子竟然躺在园子里睡着了。
镇河而居的白村普普通通又风生水起。黄河一路吟啸哼号呼吼,到这里却缓了脚步,如经历了沧桑的妇人,收拾着风尘仆仆的心。东北风将海湾的腥鲜送过来,她闲游样儿甩了一下头,拐了个小弯,恰好将我的白村环抱起来。
白村两头尖、中间粗,有人说像个梭子。我爹——那个腹有诗书的秀才摇摇头说:“哪儿有一头粗一头细的梭?是个三角柱,明明最像那个啥嘛!”他说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在果园边撒尿的傻福,杏树底下被喷薄而出的尿液砸出一个小坑。大白天,傻福赫然在果园边撒尿,女人们都躲着走,麻婶却不管那一套,瞅了瞅树下的小水坑,看了一眼正在提裤子的傻福,大笑起来:“哈哈,傻福子长了个驴玩意儿吗?”爹用手指着南边,继续嚷嚷:“像不像?加上那边的果园和池塘,连蛋子都有了。”
爹一板一眼地说:“白村这个形状可不是偶然的,乃是天造地设之作。我白村注定不同寻常,有神护佑,何等灾难皆不可灭啊!”五岁的我还不懂爹的话,只一个劲儿地催着傻福系好裤子,背上我去玩。等到十五岁,想到爹形容白村那话,我忍不住偷偷涨红了脸;二十五岁时,我闭上眼睛想象爹的话,暗自惊叹他超常又精准的想象力;三十五岁时,我把这话写进我的诗行里,那首诗在抽屉里沉寂了五年之后,竟然获了奖,新中国诗坛新锐榜上多了一个叫“白春”的名字。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当时的我还是个阴郁的孩子。是的,我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我从没有体会过奔跑和跳跃的感觉,不能爬树、溜冰、踢毽子、碰老拐。村里人都说傻福和我是一样的毛病,今天大概统称为脑性瘫痪,娘胎里带着的,无法治疗。但是,傻福身壮如牛,脑袋痴笨,我的脑袋却没有任何问题,闭上眼睛幻想着上天入地,身体却连屋门也出不去。我有灵动的思想,傻福有健壮的身体。于是,我趴在傻福的背上,让他背着我跑,背着我跳,背着我飞。这时,我俩成为合体人,似乎与正常人无异。
我喜欢这种感觉,傻福成了我的腿,成了我的翅膀,除了他,没人愿意长久地背着我玩,连我爹娘都不愿意,他们天生瘦弱,埋怨说背我半小时腰都要折了。傻福傻,不知道累,一背上我就是大半天,我们在果园里玩,在池塘边耍。我有时听到他的呼吸声变粗了,知道他累了,主动下来。他就把我放在干草堆上,捉一些蚂蚁、蜈蚣、蚯蚓、瓢虫各种各样的虫子放到我面前,我于是像一个将军一样,在地上画一个圈圈,一本正经地命令虫子们不许爬出我的领地,虫子们却不听我的将令,拼命往外爬,我厉声说,消灭它们!傻福却摇摇头,用他的大手把爬出去的虫子再搬运回来,请求将军我的赦免。我看在傻福的份上,往往饶恕它们。我看到虫子们继续奋力往外爬,敏捷地摆动着纤细的足,我想到自己该死的腿,又阴郁了起来,大呼着:“不玩了不玩了!”
我能给予傻福的一点回报,就是让娘偶尔帮他缝补一下破烂的衣裳,但那是在贵哥结婚之前。傻福有了他的兰巧嫂子以后,衣服变得干净整洁起来,头发平平的,脸也干干净净,白褂黑裤,根本看不出是个傻子。村里人这才发现,傻福原来也一表人才。傻福并不真傻,只是智商低,话说不利索,脑筋不会转弯,天天无端傻笑。别人说:“傻福子,中午吃啥了?”他呵呵笑着说:“饭。”别人又问:“什么饭?”他舔了舔嘴巴上的饭渣,说:“吃……吃……吃的饭。”大家都哈哈大笑,他看大家笑也跟着笑。人们就都愿意逗他玩,他成了大家的乐子。三奶奶又逗他了:“你哥结婚了,眼热不?”傻福冲着三奶奶呵呵地笑个没完,嘴巴咧到耳根边上,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娶……娶……娶媳妇,好……好!”三奶奶说:“你啥时候娶媳妇啊?”傻福说:“婴……婴……婴……婴容。”三奶奶笑得露出了牙床:“要娶婴容当媳妇吗?”傻福嘿嘿地笑着,伸手摘下一枝桃花,扔向三奶奶,三奶奶脚小,躲不迭,花瓣掉落在她灰白的头发上,傻福又笑弯了腰。
那天,傻福背着我去了他家。我见到了他的新嫂子。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白脸女人坐在前院里剥豆子,乌黑的头发拢成一个圆髻,高高地盘在后脑勺上,几缕卷曲的发丝随意地搭在额前。我以为她不认识我,见了我不正常的双腿会诧异,没想到她笑眯眯地说:“这就是秀才家儿子吗?哎哟,长大了肯定也识文断字,有本事。”一句话让我对她的印象好了起来,不爱说话的我竟然出口叫了一声“婶儿”,这也许是后来我愿意常到傻福家来的根由。
傻福家有前后两层院子。贵哥小两口住在前院,白二郎住后院的正房,傻福住后院的小西屋。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庄重规整的院落,比普通百姓家好了很多。白二郎是里长,这着实是个殷实人家。之前,白村人提起他家无不唏嘘,白二郎本名白仁关,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村里人觉得他如同武松再世,在家又排行老二,就都称呼他二郎,时间长了倒不再提起他的本名了。贵哥福哥他娘活着时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如弱柳扶风,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美是美,就是身体弱了些。白二郎徒有其貌,根本没有打虎英雄的侠心,他腦筋灵,心思多,做了白村的里长,虽有些强势,日子却过得比一般人家好很多。都说老天爷是公平的,所有的好不能让他一个人全占喽。他偏巧生了两个儿子都不健全,大儿子贵哥随了他娘的身子骨,自小体弱多病,痨病缠身;小儿子福哥出生后肩宽腰壮有爹的样态,喜得白二郎合不拢嘴,可是到了三岁还不会叫爹娘,才发现原来是个半傻子!二郎带小儿子到处去打问诊治,答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没得治!俩儿子让他们娘几乎哭瞎了眼,年纪轻轻抑郁而死。白二郎成了鳏夫,也没再成家,又当爹又当妈把两个或病或傻的儿子拉扯大,好好的日子过得惨淡。
如今,家里多了个女人,三个男人都换了模样。兰巧婶儿让我进屋玩,给我拿糖果吃,他家的墙上贴着财神送宝和嫦娥奔月的年画,窗户上糊了洁白的纸,物什放置得整整齐齐,墙角的青花瓷瓶里插了一枝粉嫩嫩的桃花,屋子里飘了淡淡的甜香气。贵哥结婚不到一个月,他的家里竟然大变了个样儿。兰巧婶将粉色的糖果放到我的手里,笑着说,吃吧,吃完还有。那一刻,我有些羡慕傻福了。有这样一个嫂子,他真的要有福了。
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兰巧婶儿赶紧挑开青色的门帘进去了,咳嗽声越来越烈,直咳到快要窒息的感觉。我问傻福:“那是你哥吗?你哥怎么了?”傻福一声没吭背起我就走。
白龙庙
娘在我手上脚上系了红绳,带我去白龙庙烧香。大夫给我的腿判了死刑,娘哭了三天三夜后,听了三奶奶的话去看神婆,神婆说我是断尾的龙托生的,虽然腿脚不便,将来必定光耀门楣,又嘱咐她每年二月二一定要去白龙庙上香。神婆的话给了娘一丝安慰,她对此深信不疑。
白龙庙在白村最北头,三角柱的尖上, 距离黄河只有两里地,正对着黄河的臂弯处。这片黄河滩上一直流传着“黄河水不淹白村”的佳话,这关乎白龙“秃尾巴老李”的传说。据说白村闺女嫁给了邻村李郎为妻,四十岁生下怪子,六岁变为白蛇,吓晕娘亲,被亲爹砍下尾巴,却得到了白村娘舅和外公、外婆的照顾疼爱。殊不知,此子原为天上白龙,知恩图报,一直护佑白村不受黄河水患的侵害。为表感激,人们在这里建了座白龙庙供奉龙神,龙神本是管下雨的,如今乡亲们却当他万能,不管有啥愿望都来给龙王说。
娘说二月二上午庙里人多,我腿脚不便,特地选了下午来。她背着我迈进白龙庙的院门,却听见庙里面传出嘤嘤的哭声,有个女人匍匐在龙神像前,整个上身伏在地上,背部抖动着,哭声不大,显然是在压抑着自己。娘把我放下,叹口气:“哪家的女人啊,也是有苦说不出的人儿,就在龙王面前好好地哭一场吧。”我和娘屏住了气,静静地在外面等。大约半个时辰后,一双大脚迈出高高的门槛,有人低头捂面走了出来,我大吃一惊,确信这个女人必是兰巧,不由得叫了一声:“婶儿。”她惊恐地看了我们一眼,泪痕未干的脸上瞬间浮起笑容:“看我,耽误你们时间了,我来给阿贵祈个福。”
娘赶紧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刚到,还没站稳脚跟呢。”
村里人总是对人家的私事好奇得很。兰巧一进贵哥家门,就进了姑婆们的话匣子。人们不停地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那眼神和语调说不上是同情、可怜还是幸灾乐祸。这个女人身上有着特殊的气质,怎么也不像白村人儿,她好像蒲草丛里的野花儿,又香又艳,即使穿着灰布褂裤,也透着一股鲜艳热浪劲儿。大家说归说,兰巧和贵哥两口子的日子看起来却风平浪静。兰巧不像其他媳妇们,她不与村民们来往,不串门拉闲话,偶尔遇人只客气地点点头打个招呼。时间久了,人们也渐渐没什么可说的了。
好事的麻婶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到处说:“贵哥媳妇老往庙里跑啊。”
三奶奶说:“阿贵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可能是给自己男人祈福呢。”
麻婶说:“什么呀,她盼不得贵哥死吧!你们不知道,贵哥一有点劲儿,就打她,往死里打,连掐带拧的。”
三奶奶睁大了眼睛,啐了一口:“大喇叭,乱说话。”
麻婶摇摇头:“这个阿贵,守着如花似玉的一个老婆,自己却是个废人。白二郎给他儿子娶媳妇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现在看来,没用喽!还不如给傻福娶呢,虽然傻点,壮得像头牛,生三五个儿子没问题。”
三奶奶说:“兰巧进门也两三年了吧,肚子还没动静,也许是去庙里求子呢,她看娃娃的眼神不一样,看得出是稀罕孩儿呢。”
有一天,麻婶的话得到了我的亲眼印证。傻福带我回家,刚进院门,就听到前院里传来阵阵惨叫声,是女人的声音。“兰巧婶?”我对傻福说:“快去看看,谁打你嫂子了!”傻福摇摇头:“不……不……不能去!”
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伴着哭声传过来,我想起兰巧婶儿给我糖吃的样子,在傻福背上使劲地摇晃着身子,大叫着:“快去看看啊,你个傻子,亏你嫂子对你那么好!”他还是不动,我从傻福的背上跌落下来,双腿重重地着地,却毫无知觉,只有屁股痛得厉害。我顾不得疼痛,使劲儿向前院爬去,我的胳膊很瘦弱,腿一点也使不上劲儿,我拼命地爬,爬了没多久,就趴到地上喘了起来。屋子里断断续续传出骂声:“你个婊子,咳……咳……我知道你恨我,咳……你盼我死……我死……死了……也不会让你活着……咳……咳……咳咳……”是贵哥的声音,他边骂边咳边哭,他的哭声充满惊悚,直到声音越来越弱。
傻福终于还是追上来,拽着我离开,我大叫着必须去看兰巧婶儿。他拗不过我,抱着我来到屋门口,满脸惊恐,不敢进去。屋里的女人不再叫,压着声音悲泣。那一刻,我趴在门外,感到她压抑的悲伤如澎湃的潮水,将我也裹挟了,沉到深海里。那一刻,我已流露出诗人天生的敏感。
我伸手推开了门,一束白光刺向我的眼睛。我看见了兰巧婶赤裸的上身,一片白花花上遍布青红黑紫,青紫衬得那片白晃了我的眼,我迷蒙起来。待我回过神,她已经拿了衣服裹在身上,坐在地上,她的头发蓬乱,鼻子嘴巴边上全是血。她着急地说:“春儿,你快出去。”贵哥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小瘫子,你来干啥……咳……出去!咳……出去!”他恶狠狠的,却有气无力。我看见贵哥了,他趴在炕上,干瘦的身躯弯成一张弓,剧烈地抖动着喘个不停,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根鸡毛掸子,像是握着根即将上弓的箭。
其实我压根没进到屋里去,只是趴在門外。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赶紧收回脑袋。我急于离开,回头去找傻福,他却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大叫:“傻福叔!傻福叔!”没有人应声,他走了,我没了腿,干着急也离不开,只能往外爬去。我爬啊,爬啊,裤子都磨破了;我爬啊,爬啊,胳膊都磨破了;我爬啊,爬啊,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终于,我爬到院子里,我没有了力气,望着门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大哭了起来。那一刻,悲伤的滋味如从天而降,如渤海湾的潮水奔涌,如黄河滩的风漫卷,将七岁的我的心占据、裹挟,我不知道为什么悲伤,是为自己?是为兰巧婶?还是为傻福?还是为了天天盼望着的美好日月?
“别哭了,春,没事的。”一双冰凉的手将我搀起来,是兰巧婶,她抱起了我,她的怀抱温软而芳香,她散乱的头发拂过我的脸颊,她透明的耳垂就在我的唇边颤抖。她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背,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地问我:“春,婶对你好吗?”我使劲儿点点头。她说:“你今天看到的事千万别说出去。”我又使劲儿点点头。
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秘密,我小心地守护着它,享受着秘而不宣的庄严,连娘也没告诉。但是从那以后,我很长时间都没到傻福家去。傻福不肯带我去,我也不敢再去。傻福经常饿着肚子待在果园里不回家吃饭,越来越瘦了。那天,我家的晚饭吃得特别晚,饭刚盛上,院子里的狗不停地吠叫起来,娘出去看到傻福在门口走来走去,娘叫他进来吃饭,他一口气把仅有的三个窝头都吃光了,还说:“饿……饿!”我看他额角瘀青,裸露的胳膊上有几道红印,我问他咋了,他变了脸色:“他坏人,坏人!”我说:“谁啊?”他说:“他打……打嫂子!打……打我!”我说:“谁?”他说:“坏人!坏人!他,他,都是坏人!”
我更加惦记着兰巧婶儿,我想起她那白得耀眼的身体上片片乌青,我做梦都在想法子如何能保护她。想去看看她,哄着傻福带我回家,傻福答应只能晚上带我回去。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晚饭后,我躲开了娘的眼,去了傻福家。我趴在傻福背上,轻轻拨开大门门闩,银子一样的月光洒满了白二郎家的大院子,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立在漫天星斗下,沐了银辉,圣洁而安宁。院子里静静的,偶有虫儿低鸣,这是我最喜欢的夜晚。前院贵哥的屋里黑着灯,我侧起耳朵细听着,似乎有说话声和轻轻的笑声。我想起娘和爹经常在晚上关了灯悄悄地说话,还会这样轻笑。我在旁边装睡,那是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刻。我笑了,一切都好了,贵哥和兰巧婶也有这么温馨的时刻。傻福背我回到他的屋子,把我放在炕上,也不点灯。月光从窗户里泻进来,投到傻福的脸上,他的样子变得朦胧。我对傻福说:“我要回了。”我再一次拨开大门门闩的时候,贵哥屋里点起了灯,依稀见有人影晃动,如同皮影戏里的剪影,没有一声咳喘声。我想,贵哥身体如此好了吗?
有一天,麻婶来我家玩,对我娘说:“知道吗?贵哥媳妇有喜了!”娘高兴地说:“谢天谢地,白二郎家终于后继有人啦!”麻婶挑了一下眉毛:“嫂,你不觉得这个孩子来得蹊跷吗?贵哥都躺了几个月了,还有那本事?”娘说:“他兰巧婶挺本分的,你别瞎说。”麻婶看了娘一眼,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咋看她都带个狐狸精的样儿。”
六月六
麦收刚完,天气炎热起来。六月六,婴容出嫁。
全村人几乎都来看热闹,娘心情好,把我也带了来。傻福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我叫他,他像没看见我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新娘子。新娘婴容穿了大红的对襟褂子,蒙着红色的盖头。新郎是白村患有羊角风的白之咏。白之咏家庭贫穷,老实巴交,相貌平平,他和婴容本不般配。白村人都知道白之咏靠一手胡琴娶了个俊媳妇。
白村有两大传说,一是“秃尾巴老李”的故事,二是“张果老亲传驴戏”的佳话。话说三十年前,黄河突然决堤,大水喷涌而出,漫了河滩,冲向白村,吓坏了村民。七天后,大水退去,白村房屋损毁并不严重,因为村里大部分房基用三合土夯筑而成,外面以砖石相护,房屋、房台又都是南北走向,与水流平行,也算逃过了水害。惊魂未定的村民们却一心认为全是因了白龙秃尾巴老李相护,一股脑地都去白龙庙磕头跪拜。但是,滩里的田地未能幸免,被淹了,种不成了,很多人被迫出去讨饭。只是外面兵荒马乱不太平,饿殍遍地,讨饭也难填饱肚子。
有一天,白村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倒骑着毛驴,边走边唱,声调凄凄切切,如泣如诉。巷子里饿着肚子晒太阳的人们听着了迷,他们也跟着唱起来,忽然觉得这腔调咋这么熟呢,这才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口音哪,再寻那老头,却不见了。后来,白村人就开始唱曲了,唱着曲去要饭,就不再是乞丐,而成卖艺的了。传说那个老头就是神仙张果老,他是来给白村人指生路了,后来白村人给这曲起名叫驴戏。这当然只是个传说。
我小时候,白村的大人孩子都会哼唱驴戏倒是真的。那时,白家驴戏班正名扬鲁北。“当啷啷,当啷啷/白村出了个驴戏帮/张果老亲来授天意/白村人人唱驴腔/要说驴腔谁最棒/数咱白家婴容姑娘……”白村的孩子都会唱这首童谣。白家班最早只有男人唱驴戏,女角都是男人客串,婴容是白家驴戏班第一个女角儿,十几岁就跟着她哥走南闯北去唱戏,天生了嘹亮的嗓儿,柔美的身段。她一上台,把那些男人都比下去了。
漂亮姑娘大了,提亲的都会踏破门槛。村里人喜欢婴容,喜欢听她唱戏,给婴容提亲的却不多。李庄的李老财色迷心窍,找人来说想娶婴容做小,气得她哭了半晌。自那后,更是没人来提了。
婴容从小不爱说话,总是抿着嘴巴,扬着嘴角,倘若一开口,脆生生的声音如秋后的梨子裂开口子。婴容的嗓很神奇,有人说小孩子淘气了哄不住,听到婴容唱曲就安静了;还有人说婴容唱戏可以治病。白三爷在八十四岁生日前一天没了呼吸,婴容唱了一曲,他竟然又还了魂,如今活到了九十岁还挺硬朗。白之咏从小有癫痫病,越大犯得越勤,他爹娘急得不行,也没有好法子。奇怪的是听婴容一唱,他就平静下来了。娘笑话他说,你娶她吧,她会治你的病。白之咏竟然点点头。后来,他娘真去提亲,婴容说,我不嫌贫,不爱富,只有一个条件,他得会拉琴,不管日子过得咋样,哪会儿我想唱戏了,他给我拉拉琴,就够了。自那以后,白之咏就天天跟着婴容他哥学拉琴。
新娘揭开盖头的时候,大家看直了眼睛:她头发梳得油亮,黑色的发根,青白的头皮,双眉入鬓,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婴儿的眼睛,又水汪汪的,像在说话。她黑眼仁比常人大,你要盯着她的眼珠看,会掉进那深不见底的海里。看媳妇的人群里有人喊:“婴……婴容,俊……俊!”喊话的正是傻福。那天他穿了一身青色的短打衣服,戴一顶瓜皮小帽,眉清目朗,像新郎官一样精神。三奶奶怕他扰了婚礼,赶紧把他拉出来,说:“你媳妇嫁人了啊。”傻福点点头,三奶奶说:“你高兴吗?”傻福又点点头:“高……高兴,好……好!”三奶奶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啊,就是傻了点。三奶奶说:“等奶奶给你说个媳妇儿。”傻福猛地跪在地上给三奶奶磕了个响头,仰起沾着草叶子的脸,说:“婴……婴容!”
六月六是个好日子,这天兰巧婶儿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婴。不久后,娘去送鸡蛋贺喜,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太俊了,我从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子儿,刚几天的孩子就那么饱满,皮肤白的瓷碗样儿,嘴唇儿樱红樱红的,那宽额头和浓眉大眼太随他爷爷和他叔了,白二郎家几辈都是这个体面样儿。
添了孙儿,白二郎高兴得合不拢嘴。孩子满月,他亲自去白龙庙给孩子烧香还愿,祈求孙子健康平安。让村里人很不解的是,他给这个漂亮的小孩儿起了个难听的名字——“狗剩儿”。白二郎说:“贱名好养活,叫啥不重要,能健健康康长大比啥都好啊!”想当初,他给两个儿子起名,一个叫贵一个叫福,莫不是希望福贵双至,家道兴旺,没想到俩儿子一个不如一个。这些年来,让这俩儿子愁得他吃不香睡不着。如今,有了孙子,宁愿贱名祈福。
狗剩儿像滩上的蒲草一样一天天长大,三月抬头,百天翻身,六月端坐,八月会爬,一逗咯咯笑个不停,白二郎提着的心慢慢地落到肚子里。他天天把狗剩儿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哼着驴戏儿在街上转悠。当娘后的兰巧更加丰满圆润了,还比以前爱出门了。午后,她抱着狗剩儿站在门口晒太阳,边拍打狗剩儿的屁股蛋儿,边哼着:“狗来了,猫来了,狗剩儿,睡着了。”阳光打在娘俩圆嘟嘟的脸上,映照出蛋清一样的白净面皮。
麦子青了又黄。又一年六月六,狗剩周岁了。白二郎很正式地给他搞了一个抓周仪式,隆重地请了白七爷、我爹和村子里的一些长辈去当证人。大炕上铺了大红的包袱,摆满了书、毛笔、铜钱、秤砣、印章十几样东西。贵哥已经病入膏肓,躺在炕头上瞪着天花板大张着嘴巴一动不动,似乎连歪头看一眼儿子的兴趣也没有。狗剩兒爬来爬去,对红包袱上所有东西充满了兴趣,只是抓起这个看看又扔下,再拿起那个瞧瞧,还是扔下,继续往前爬。他爬着爬着,竟然扶着墙角站了起来,还蹒跚着走了几步,白村的长辈们就眼睁睁地见证了狗剩迈开人生第一步的那一刻。周岁的孩子会走路在当时还是很少见的,他走了几步,摔在了炕上,继续爬行,爬到贵哥那里,趴到贵哥身上。白二郎皱了下眉,将他抱回红色包袱上,期待他拿起一件物什,提前对自己的未来做个选择。狗剩儿却不再理睬那些物件,又爬回贵哥那里。白七爷说:“贵哥模样不对啊。”大家把眼光齐刷刷地投向贵哥,他躺在那里过于平静了。白七爷伸手一试,贵哥没有了声息。
白贵哥在儿子周岁那天去了。他走得悄无声息,当天就入土为安。白二郎始终阴沉着脸,傻福似乎不知死亡为何物,背着狗剩儿还在傻笑。只有兰巧在出殡时放声大哭,哭她那狠心的男人,丢下孤儿寡母撒手而去。她的发髻散落下来,一缕缕头发被泪水粘在脸上,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哭瘫在地上,任凭麻婶、三奶奶和几个女人再三劝说,都不肯起来,她的哭声被风吹散,黄河似乎也听见了,以低吼的波涛遥遥回应。我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把娘吓坏了,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娘太瘦,她的怀抱坚硬透风。白七爷领人去下葬,馒头样的坟头慢慢堆起,他长叹一声:“贵哥再也不用遭罪喽。”
后来,白村人陆续知道贵哥去世的消息,莫不闪现出瞬间的惊讶,扔下一句:“啊!兰巧真成寡妇啦。”在白二郎家,贵哥这块阴云很快也过去了,毕竟那可爱的孩子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喜悦,一岁半开口叫娘和爷,小嘴很甜。他似乎也给白村带来了好运,那几年格外风调雨顺,安定祥和,白村人都定了心。有时候也会传来外面兵荒马乱的消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更愿意相信有秃尾巴老李和张果老佑护,白村会这样永远安宁下去。
河东西
八岁之后,爹让我在家读书识字,不让我跟着傻福到处玩了。傻福的背上换成了他的侄子狗剩儿。傻福一直是村里的孩子头儿,他喜欢和孩子们玩儿,秋天里,他把最甜的果子分给孩子们,小孩子们也都喜欢他,知道他吃不饱肚子,从家里偷拿干粮给他。傻福很喜欢狗剩,狗剩儿会冲他咯咯地笑,傻福抱着他,他会用额头磨蹭他的脸,和他亲亲,傻福又瘦又黑,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狗剩白白胖胖,眉眼清秀,爷俩形成鲜明对比。傻福把他举过头顶,狗剩会大声求饶:“好福叔,放我下来!”傻福笑得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白二郎看见了,大喝一声:“阿福,把他放下!”傻福赶紧把狗剩放下,垂着头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如同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狗剩爱跟傻福玩,白二郎和兰巧婶却都不允许傻福私自带狗剩出来玩,傻福只能从果园里摘一些枣子、石榴装满口袋,回去拿给狗剩儿,白二郎也不允许狗剩吃傻福带回来的东西。
这时的傻福样子确实像个“潮吧”(河城方言,意为傻子)。他很少回家,饥一顿饱一顿地在村子里讨饭吃,晚上睡在果园里,白二郎已经很少出来找他了。娘心善,经常给傻福吃的。我爹虽然是个秀才,却真的是又酸又穷。他收了邻近村子里的几个孩子念书,村民们也没钱交学费,只交几斗粮食算是束脩,尽管娘省吃俭用,我们全家也仅够维持温饱。娘把吃的分给了傻福,自己就要饿肚子。
狗剩四岁时就显出与众不同的聪明机灵劲儿,他总拿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爹碰见了就蹲下来教他写“一、二、三”,他竟然一次就学会了,写了满院子的“一、二、三”。白二郎抱着他来找爹,他说俺狗剩是块念书的料,秀才你教他读书识字吧。爹说,我也稀罕他,但孩子太小了,等七八岁再来吧。第二天,白二郎拿来半袋高粱,掏出一串铜钱,对爹说:“孩小不怕,学点是点,我就是希望他能识文断字,不做盲心人。你放心,我来陪他上课,不敢捣乱。”看爹不说话,又叹口气,“秀才啊,不能等啊,过几年还不知啥年景呢,听说日本鬼子快打过来了,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于是,四岁的狗剩成了爹最小的学生,白二郎亲自领着他来上课,偶尔兰巧婶带他来。爹说,狗剩儿真是个奇迹,记忆力惊人,背书那个快,理解力也强,像天生长了一颗玲珑心。爹在课堂上很严肃,总是用戒尺打着这些淘孩子们背书,连我也没少挨打。可是狗剩从不挨打,他总是超出爹的预期。他很快就会背《三字经》《弟子规》和一些唐诗,《论语》也能成段地吟诵,比一些八九岁的孩子还要强。高大的白二郎扛着狗剩儿在村子里招摇而过,狗剩儿一手握着风车,一手抓着糖葫芦,还摇头晃脑地诵着:“为人子,方孝时,亲师友,习礼仪……”白二郎远远地和路人打招呼,笑得眉毛像两座小山。
麻婶爱到我家串门,说实话我有点讨厌她的碎嘴,她还长了一脸的麻子。以至于后来我看到繁星点点的天空,必想到她的脸,而看到月亮的清辉,就想到白净的兰巧婶儿。村里人都不喜欢麻婶,娘却愿意和她走近,直到后来发生了更多的事,我才知道娘看人比我准。麻婶其实是个热心人。
兰巧成了寡妇,被很多人惦记,可是村里的媒婆都不敢趟这道浑水。麻婶却一根筋地找上门了。她也是没办法,娘家那当大夫的堂兄死了老婆,给狗剩儿看病见到兰巧之后,再三缠着麻婶去做媒,还给她扯了三尺花布相求。大夫堂兄自信自己条件好,兰巧这样的女人除了模样好,也别无长处,她有什么可挑的?一定巴不得攀上他这样有点手艺的男人呢。麻婶一开口,兰巧就坚定地拒绝了:“以后再也不要说这事了,我只求在白家把狗剩儿抚养大,没别的想法。”麻婶狐疑地说:“你这么年轻,这话可是真心?你不是看不上俺哥吧!”兰巧说:“还请嫂子帮忙出去带个话,就说兰巧不会改嫁,请乡亲们多多关照。”麻婶这趟自讨没趣,她还是不信,对娘说,她兰巧才不是个趴在土里刨食吃的女人呢,走着瞧吧。
很快,村里就有了一个纷纷扬扬的传说。是的,这在当时只是传说,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必须交待一下。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位青年着一身黑衣骑一匹白马疾驰而来,他有健美的身材、俊朗的面孔和机灵的眼神,右边眉毛上方有颗黄豆大的红记,像是第三只眼睛,他在村头跳下马背,将白马拴在村口的大槐树上,旋风一般来到白二郎家,一跃攀上墙头,轻轻跳入院中,躲在院子里的榆树后面左右观望,待左右无人,迅速蹿到前院兰巧的窗前,轻轻敲打窗户,里面无人应声。他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后又轻手轻脚来到后院,屏息细听,紧闭的轩窗内,人影阑珊,兽语急急如瀑,鳥音嘤嘤如泣,急瀑骤歇,嘤声哽咽。他牙关紧咬,铁拳紧握,以拳擂胸,却没有敲窗,呆呆立到天亮。晨曦初露,一个蓬头白面女人从屋里走出,他上前拉住她就走。女人红着眼睛,流着眼泪,双脚像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青年厉声说:“跟我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无耻的男人,离开这个变态的家!”女人咬着牙说:“我哪儿也不去!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来找我。”青年不甘心:“不,我的兰巧是个勇敢的女人,我找到了新组织,找到了新生活,生活充满了希望,让我们一起去寻找幸福吧!”女人坚决地摇摇头:“一切都晚了,我有了儿子,我不能扔下他,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我认命!”两人僵持之中,一根碗口粗的棍子突然从黑衣青年头顶劈头而下,青年往旁边一闪,棍子落了空。一名身形高大的半老男人抄了根顶门棍冲将过来,红着眼睛,左右攻击,青年闪转腾挪,身形灵活,棍子根本近不了身。
这个传说不知道是怎么传开的,当时风靡了白村,人们在街头巷尾窃窃私语着,说得活灵活现。还有人说那天清晨,在村头看到一匹白马疾驰而去,马上的黑衣人眼神冷若冰霜;有人说清晨从白家门前经过,听到了兰巧凄惨的哭声;有人说那之后白二郎的腿瘸了好久,看来是比武中没占到便宜反受了伤。困难岁月里,这个故事一时成了白村的麻辣佐料,人们谈论起来似乎忘记了困苦和饥饿。
白二郎就像没听到这个传说,仍然我行我素,照常领着狗剩来读书,腿确实瘸着,自己却说是崴了脚。只是,从那之后兰巧婶没有单独来送狗剩过。
我承认那时候对兰巧婶有着特别的关心,我偷偷问傻福,你嫂子怎么不出来了?几天不见,傻福好似痴傻地厉害了,他磕磕巴巴地说:“在……在……在家……家……家……”他半天说不完一句话,急得我不行。“关……关……关着。”我吓了一跳,不确定傻福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却哼唱起了驴戏腔。
黄河滩上有句俗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河说的就是黄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黄河养育了这方土地上的人们。有了黄河就有了不竭水源,有了良田美池,枣林桑园,有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们对黄河却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很多时候她一发脾气,就会溃堤决口,冲没田舍,让依赖她的人们痛心疾首、束手无策。枕河而居就等于伴虎而眠。风调雨顺的年景不长,那一年,春上大旱,老人们忧心忡忡,聚集到白龙庙祈求风调雨顺。直到夏天却仍然不下一滴雨,眼看着庄稼颗粒无收,村民们又商量着三五成群出去讨饭了,连婴容和白之咏也跟着白家班离开白村,开始了唱戏和流浪的日子。吃不饱肚子,念书更是多余的,孩子们都不来了,爹的学生只剩下了狗剩儿,爹对白二郎说:“都别来了,学堂散伙吧。”白二郎又送来了一袋子红薯,央求爹继续教狗剩念书。
福哥继续看守着他的果园,果园里果树枝叶干枯,大旱让果子出奇地少和小,却比哪一年都甜。福哥饿得脖子老长走路不稳,也坚决不摘一颗未熟的果子,甚至成熟的果子他也不吃。我也曾经怀疑过一个傻子的自律,可是请相信我并未虚构。他把一颗颗小枣藏在口袋里,分给孩子们,看着孩子们舔着嘴唇上的一丝丝甜意傻笑,他也会把果子送给大姑娘小媳妇,看着她们冲他露出甜美的笑容傻笑,他也会送给老人,老人们摆摆手:“没牙,咬不动啦。”他又把果子装进口袋傻笑。
可是有一天,傻福苦苦守候着的一树树尚未成熟的果子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树枝被折断扔在地上,果园被偷了!那之后,傻福晚上几乎不再睡觉,折了一根树杈端在胸前像端着机关枪,他猩红着双眼,围着果园不停地转圈,见人就问:“偷……偷……偷果子……打!打!”就像要随时攻击对方。这时,傻福的衣服已经完全如同乞丐般破烂,形容枯槁的样子有些可怕。尽管人们知道他从不伤害人,却开始躲着走,大人们更是嘱咐孩子们离他远点,毕竟是个受了刺激的傻子,万一做出过激的行为呢!
傻福果真做出了傻事。他竟然“挟持”婴容到了黄河边。不知道傻福用什么理由说服婴容跟他去的,村里人说傻福没傻到底,肯定是想去没人的地方图谋不轨。婴容说,傻福告诉她,黄河要断流了。她说不信,这条河流了几万年,连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没听说黄河干过呢。傻福说,不信,你去看,我带你去看!婴容说不去,你别瞎说了。傻福拉着她就走,他紧紧地钳住婴容的手,婴容挣脱不开。他们一直向北走,来到黄河边的芦苇荡里。正午的芦苇荡一个人也没有,婴容有些害怕。端午节已过,天很热了,傻福还穿着破旧的夹袄,说是夹袄,却没有袖子,也没有扣子,就是一个敞着怀的双层坎肩,腰里还系了根草绳子。黄河滩上的太阳很毒,走着走着,傻福热了,把上衣脱了下来扔在芦苇丛里,婴容让他穿上,他不穿,却指着黄河说:“洗……洗澡澡啊……黄河水要没了!”傻福不停地往前走,他要跳进到黄河里,婴容吓坏了,大喝一声:“站住!”傻福立刻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婴容站在傻福旁边,前面就是苍龙一样的黄河,横卧在广阔的滩上,黄河经过几千里的奔腾流到这里已经没有了汪洋恣肆的气势,河水却依然浑浊而浩荡,哪有什么断流的迹象?忽然一阵风吹来,芦苇全都弯下了腰。面对那浩浩黄流,听着那滚滚涛声,婴容有些不安,看似平静的河面下,积蓄的也许是雷霆万钧的力量。从这里往东北,是渺无人烟、荆棘丛生的广袤荒野;往西南,是层峦叠嶂的山区;婴容走出过这片土地,她知道荒野之外的世界有多么大,有多么险。
让人意外的是,那一年秋天,黄河果然断流了。长大后我知道了那年黄河断流是因为上游决口、黄河改道导致山东境内黄河干涸。那时候,消息闭塞,白村的人们对上游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变得慌乱起来。婴容说,傻福的话应验了,人们以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傻子,不知他是哪路仙魔,竟然对天地之事未卜先知。这件事情我一直也未想明白,到底是巧合,还是婴容故意编出来的故事?老人们说这是凶兆,大凶!白二郎告诉人们,日本鬼子真的要打过来了!
夏天时,爹与娘就商议着要去西南山里投奔大姨。我家在白村没有近亲,现在爹又没了学生,他认得的几个大字也不能当饭吃,我们家早就揭不开锅了。大姨捎来信说山里还可以刨口吃的,爹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他虽然生长在河边,却独爱巍巍青山。年轻时有位算命先生曾告诉他“山穷水尽时,峰回路转在高處”,看来离开家乡也是命也运也!这事议好了爹娘却犯了愁,出门需要盘缠,又带着我这样一个残疾孩子,可爹娘却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这一急,娘又突然病了,爹无奈把家里能用的东西全都变卖了给娘治病,那段日子,我家真的走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到了秋后,颗粒无收。娘的病好了一些,家里却一点吃的也没有。爹思来想去决定硬着头皮去给白二郎借点盘缠。爹敲了几遍白家的大门,没人应声,他推门进去,连喊三声:“白里长在家吗?”没人答话。爹失望了,回头想走。只听屋里有女人说:“是白老师来了吗?”爹听出了是兰巧婶的声音,恭敬地答道:“狗剩娘,是我。”“可有什么事吗?”兰巧婶问道。
爹本不好意思对一个女人说借钱的事,却听到狗剩儿在屋里大声叫着:“白老师,白老师!”爹就走到屋门前,屋门外上着锁,兰巧和狗剩儿被锁在屋子里。爹心里犯嘀咕,嘴上没说什么。隔着窗户,兰巧婶对爹说:“他比阿福还神经,老是怕我带着狗剩逃走,就把我们锁起来。”又说:“白老师你从来不登门的,一定是有事。你是好人,又是狗剩儿的老师,有什么事尽管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爹溜嘴就把借钱的事说出来了,他也立刻就后悔了,兰巧婶却从炕底下拿出了一个紫色的钱袋,取出一块大洋从窗户里递给爹说:“走吧,走吧,树挪死,人挪活。离开这里,你有文化,到处都是活路啊。我是走不了啊。”
“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在战乱终于蔓延到白村的时候,爹带着兰巧婶给的一块大洋哼唱着驴戏带着我们全家离开了这里。
一块大洋啊,在那时的白村人眼里算得上巨款!是的,兰巧婶用一块大洋拯救了我们全家。
自此,我们家改换了命运。
自此,我与白村渐行渐远。
我跟爹娘来到了山里。算命先生的话得到应验,爹跟着大姨夫参加了革命,他会写会画,又略通天文地理,他的学问有了用武之处。我和娘与大姨表姐表弟们住在一起互相照应,温暖得多。最让我欣喜的是,爹和大姨夫给我们带回了很多书。那个硝烟烽火的岁月里,我这个无法出门的孩子开始了如饥似渴地阅读,我虽然身体残疾,心却在知识的滋养中越来越坚强和丰盈。
多年后,我成了一名作家。当我意外地获得一个全国大奖后,有个娃娃脸、黑眼仁特别大的年轻女记者问我:“是什么力量让你走上写作的道路?”我说:“因为我没有腿,我当不了运动员,当不了邮递员,也成不了工人和农民,我只能写字啊。”她笑了,夸我幽默,笑起来黑眼仁深得就像一口深井,让我想起了婴容,婴容就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那时候,我成了一个励志典型。革命胜利后,新政府照顾我是革命的后代,又有文采,特许我进入文化馆工作,我不仅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过上了物质富足的生活,还在文学的阳光大道上越走越远。因为我是一个残疾人,我是一个先天的脑瘫患者,记者们写报道夸我身残志坚,将我的事迹报道出来激励更多的人。
写作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很多次认真地思考,我为什么不停地写作呢?因为我童年的白村,因为福哥果园里的百花香,因为兰巧婶的一块大洋,因为幸福和平的新时代,因为奔腾的黄河水澎湃着我的心,因为天上的繁星让我情怀荡漾……或许,什么也不为,这只是我的人生使命,上帝夺去我的一双腿,又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这是上天给我安排的路。可是福哥呢?上帝给了他与我一样的不幸,可记得给他另外一丝幸福的机会?他的身体那么健壮,若是生活在现在,他或许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工人、邮递员或者运动员吧!
多少年来,我的黄河日夜在心里流淌,将我的白村轻轻环抱,如同我简单而幸福的生活。我一次又一次梦见再回白村,我的白村是否变了模样?村口的大槐树是否还在日月中守望?福叔的果园是否还花艳果香?我的狗剩儿兄弟早已长大了,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是否早已出去闯荡?我的福叔你可还安康?美丽的婴容姑娘应该成为一代名伶了吧,我的兰巧婶呢……想到离开兰巧婶被关着的模样,我像爹一样充满了担忧。她们都还在吗?还有娘最惦记的那个直肠子麻婶,在艰难的岁月里能否安然无恙?
无故人
离开二十八年之后,我和妻陪同老父亲回到了白村。那棵歪脖的老槐树不见了,只剩了一个巨大的木桩,我和爹并排将轮椅停在树桩边,抚摸着磨光了的表面。很多小孩在不远处跳房子,他们时不时朝我们这边看过来,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一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觉涌上心头,可终于还是回到了白村呵,我就要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
爹对我和妻说:“兰巧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永远不要忘,要记得报恩。”这几年,爹的精神有些恍惚,很多事情都忘了,除了念叨那些打过的仗,就念叨白村的人和事儿。爹早就像我一样成了残疾人,他在战争中受了伤,子弹穿过他的大腿和胸膛,他命大活了下来,却成了瘸子,腿脚的不便没有消磨他的意志,瘦小的爹一生能文能武,是我无法望其项背的。
“千万记得要报恩,”爹说,“死后要把我埋回白村的祖坟里,永远睡在高高的黄河坝上。”
“要报恩。也许,我们就要见到阔别多年的兰巧婶了。”我安慰爹说。
這时,远远地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老远就喊:“不好意思,来迟了。”后面的年轻人跟上来介绍说:“这是咱村村长白邦辰。”白村长在爹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白老师,您还记得我吗?”爹摇了摇头:“名字我熟悉,你是我的学生吧,我可不认识你啦。”一周前我写信到牛乡,报上我的姓名,牛乡很快给我回了信,说随时请我们回来看看,我便回信告知了归期。
我急着去看福哥的果园,白村长摇摇头说,没了,日本鬼子来的时候那果园就荒废了,现在早都盖成房子了,倒是北边的池塘还在。爹嘟囔着说:“果园没了怎么行,白村这个雄伟的男根,岂不是少了个蛋吗?”白村长愣了一下,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爹曾经对白村那神奇的形容。
“福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没了,早没了!”
“怎么没的?”
“很多年了,日本鬼子还没走,就没了。”
“兰巧婶呢?”
“狗剩儿呢?”
“婴容呢?”
“麻婶呢?”
……
没等村长回答,我急切地说出了一溜儿的名字。
“你要找我奶奶吗?”同来的年轻人说。
“这是小喜,麻婶的孙子。”白村长介绍说,“一言难尽,这里风大,家去慢慢说吧。”
那一趟,我们在白村待了三天,只拜访到了两个故人:麻婶和婴容的男人白之咏。麻婶快要七十了,白内障导致眼盲,五官变得模糊不清,一脸的麻子却仍然密如繁星。她的脑子非常清晰,我报上名字后,她立刻拉住我的手急切地问,你娘还好吗?我说娘去了,她抹起了眼泪。白之咏也已近六十岁了,领了一个两岁的女孩儿,黑豆一样的眼睛像深海,家里墙上依然挂着古老的坠琴。
麻婶和白之咏断断续续给我讲述了这些年的一些事。
麻婶说,我们离开之后,日本鬼子就来了。事实上,白村人很少见到真正的日本鬼子,只是不远处的十里村修起了碉堡,进驻了一支皇协军,领头的人称黄西皮,到处逛荡,搞得附近的村民人心惶惶。黄西皮带一支小分队来到白村找到白二郎,让他帮忙在村里征公粮,抓壮丁,修工事。白二郎战战兢兢地解释说,村里人连饭都吃不上,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人都出去讨饭了,壮丁也没有几个,恐怕帮不上皇军的忙。黄西皮接二连三地来,白二郎只是好话周旋着。黄西皮瞅了一眼正在院子里玩耍的狗剩儿说:“这孩子好可爱啊!”白二郎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麻婶说,如果不是那件事情发生,白二郎再坏也不会成为黄西皮的走狗。黄西皮的出现,吓得白二郎不敢让狗剩出院门半步,年幼的狗剩天天闷得难受。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一抹夕阳还挂在西天,整个白村红彤彤的,大街上空无一人。狗剩儿趁他爷爷不注意跑去果园找傻福,傻福正端着他的木叉机关枪忙着在果园里巡逻,他无暇顾及侄子狗剩儿,狗剩就一个人跑去了池塘边。
当傻福听到有人大喊救命的时候,他扔了“枪”就往池塘边跑去,他看到侄儿狗剩正在水里拼命地扑腾,浊绿的池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脑袋。他吓坏了,扑进水中将狗剩拖了上来,扛在肩上,就往家里跑去。
那天,麻婶去关院门,恰好看到傻福把狗剩的两条腿扛在肩上,呼呼地在街上跑,水滴沿着狗剩的脸、狗剩的头发、狗剩的嘴、狗剩的肩膀、狗剩的胳膊往下流,在大街上画出一条长长的水印,傻福就这样把狗剩扛回了家。
兰巧看到狗剩浮肿的脸,一个趔趄晕倒在地上,白二郎拿起棍子夯在了傻福的身上,傻福躲也没躲,任凭他爹没头没脸地打,鼻子嘴里全出了血,他呜呜咽咽地哭着,像是一头无依无靠的驴子。
在那个美丽的傍晚,这个长相俊朗、聪明伶俐的神童结束了他的一生,享年八岁。狗剩这个贱名终究也没有给他带来富贵和长寿。
兰巧大病了一场,白二郎一夜之内白了头,人们很久都没见到他们出门。白村人再见到白二郎时,他的眼睛变得冰冷,有人说他的眼珠子发绿,就像狼的眼睛。很快,他真的成了一只残忍的狼,他变成了黄西皮的帮凶。他带着皇协军挨家挨户搜查,把粮食全部充公,男人都要去给皇协军干苦力,连老弱病残都不放过。他对白村太熟悉了,谁家藏了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白村人背后都叫他“白二狼”。这时,他不但把兰巧锁在家里,还把她绑起来,一旦不高兴,就会拳打脚踢。傻福也成了一个游魂,狗剩死的时候,他被爹打断了腿,爬了一个夏天,到秋后才站起来,谁都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家里不再允许他回去,果园也已经荒废,乡亲们早已不再给他吃的,虽然大家知道傻福没有罪过,可是想到他爹的可恨行径,谁也不愿意再做好人,何况哪家里也都找不出一点吃的了。
后来,传说洼里来了“匪”。“匪”们神出鬼没,厉害非常,经常偷袭皇协军,动不动就打劫皇协军的武器和粮食。黄西皮非常气愤,发誓要将“匪”剿灭干净。据说领头的“匪”代号“天眼”,他的眉毛上方有颗如同眼睛的红记,“天眼”的鼻子比狗还灵,洼里的荆丛、芦苇、树林都是天然的屏障,皇西皮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影。鬼子又逼着皇西皮迅速剿匪,黄西皮出动了几次,都没有占到便宜,他思来想去觉得是吃了地形不熟的亏,他找到白二郎,要求他给皇协军当向导。白二郎知道这可是真刀真枪地干,吓得连连摇头,黄西皮哪管这一套,命人架着白二郎就向洼里去。
这一去,白二郎是“竖着走、横着回”的。傍晚,几名伪军把他抬回了家,扔到院子里就走了,白二郎回家的时候是有一丝气息的,他只是被子弹打中了胸部,但并没有打中要害。被锁在屋子里的兰巧从窗户里看着鲜血从白二郎的身体里像小溪一样流淌出来,院子里红色的土地慢慢扩大,她起初非常幸灾乐祸,这个变态终于恶有恶报了!狗剩死后,兰巧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什么事情都不再重要,她不再有任何快乐,甚至再无任何悲伤。后来,她听到他的呻吟,他似乎在呼唤着她的名字,又在呼唤狗剩,呼唤福哥。他的身体在慢慢萎缩,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她的心有些软了。她嫁进这个家,他也曾百般维护她,她却那么厌恶他。眼看着他被死亡一点点吞噬,她突然想要出去救他,可是屋子封锁得太严了,正是他把自己像囚犯一样天天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的。她开始担心自己如何出去,如今又有谁能来救她呢?她开始大喊救命,回应她的却只有模糊不清的回声。
他没有了一丝声音,他早就死了,鲜血已经流尽,成群的蚂蚁和苍蝇被血腥气吸引,围拢了过来。兰巧似乎闻到了腐臭的味道,院子里有個尸体,她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整晚上恐惧到不敢闭眼,她终究是个胆小的女人。她梦到贵哥和白二郎一起来折磨她,要带她下十八层地狱。
村里有人大约是知道白二郎受了重伤的,但是人们恨透了他,没有人愿意来看一眼。直到兰巧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部吃光,仍然没有人来解救她,她感觉自己真的要被他带走了,死并不可怕,可是她不要死在这里,不要和他死在一起,做鬼也要离开这里!她拿起屋里的家什拼命地撞击窗户,撞击屋门,木制的窗户开始摇晃,她也开始摇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实在没有了力气……
这些事情是麻婶告诉我的,或许只有她知道得如此仔细。所有的人都不肯进白二郎的家门,任凭蚂蚁苍蝇吞噬了他的尸体。有一天,麻婶突然想起了时常被关着的兰巧,她趁别人不注意进到了白家,她捂着鼻口绕过白二郎的尸体,来到了兰巧的屋前,看到屋里虚弱的兰巧,她把怀里还热乎着的高粱饼子拿出来递给兰巧。
麻婶回头去找白七公。白七公在村里辈分最高,堪称族长。麻婶对他说:“咱村人都姓白,就是一家人,白二郎虽然做了一些坏事,但是人死为大,您老做个主,让他入土为安吧,村里有这样一个死尸,对风水也不好啊!”白七公觉得麻婶的话有理,赶紧召集了几个男人来到白二郎家。人们拿着锤头先去解救兰巧,可当他们来到屋门口的时候,发现窗户已经被撬开,兰巧已经消失不见。
白二郎被草草掩埋,麻婶想起了福哥。白二郎死了,福哥怎么办?有他爹在,他还有一个亲人,一个靠山。如今的傻福真成了孤儿,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他可怎么活呀。
年届耳顺的白之咏燃起一袋旱烟,给我讲述了离奇的另一段:“在不安乱世里,我和婴容随白家班出去唱驴戏讨生活,漂泊了两年之后,婴容怀孕了,我们回到了白村。日本鬼子和皇协军不断地来村子里扫荡,村民们到处躲藏。婴容怀着孩子身体不便,每次出逃依然不忘抱着她的坠琴,一次次地有惊,一次次地无险,不管怎样,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让我们充满了憧憬。”
他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将封存的记忆对我悠悠道来:“有一次,黄西皮亲自带着皇协军来白村抢东西、抓壮丁。白二郎死后,皇协军变成了明抢,黄西皮知道我回了家,要抓我去服劳役,来了几次都落了空。这次,黄西皮想要抓个措手不及,直冲着我家就来了。我和婴容听到风声匆匆从后墙的窟窿洞里钻出去,刚走出不久,突然发现忘了带上琴。我看到婴容担心的样子,说回去拿吧,婴容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说人比琴重要。皇协军很快就向我们追来,婴容有孕在身,走得不快,我拉着她快走。皇协军竟然在背后开了枪,我太没用了,一声枪响,我就犯了羊角风,突然痉挛在地上,口吐白沫,起不来了。皇协军追了上来,看到我的样子,放过了我。可是,他们的眼睛却盯在了婴容身上。那几个畜生满身酒气,盯着婴容,眼睛都直了,哈喇子从歪斜的嘴角流下来。他们……他们向婴容扑过去,好多只肮脏的手撕扯起她的衣服……”
我屏住呼吸,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白之咏的嘴唇开始发抖,眉毛也在痉挛,他在极力地压抑着愤怒和悲痛,继续说:“看着自己的女人被那群混蛋糟蹋,我却浑身抽搐,动弹不得。婴容用脚乱踢,两个混蛋抓住了她的脚狠狠地往两边拽;婴容用牙咬,一个浑蛋揪住她的耳朵狠狠地将木棍塞入她的嘴里;可怜的婴容被死死擒住,他们还在踢打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我无法忘记她眼里的绝望,多少次在梦里见到婴容,她就一直用那种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泪水盈满白之咏的眼眶,他使劲叹了口气,“可怜的婴容用最后的力气大声呼喊着救命,可是,全村人都跑出去了,谁能来救她。就是有人还在,谁又敢来管这种闲事呢。可是,竟然真的有人来了,你都想不到,知道是谁吗?……是傻福!傻福抱着他的树枝机关枪,猩红着双眼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和那几个畜生扭打在一起,他就像疯了一样,连抓带咬;他就像个英雄一样,毫不畏惧。可是他怎么会是那几个强壮畜生的对手呢?他们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傻福的鼻上、口上、头上、脸上、身上,傻福还是紧紧抱住他们不放手,他咬住那个扯婴容衣服畜生的胳膊,那个畜生一回手用刺刀的柄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
“可怜的傻福当场就不行了,可他搭上命也没有救下婴容。那个被咬的畜生回头就把婴容按在地上,可怜的婴容拿起那把刺刀,抹了脖子,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离开了我……”
白之咏早已经泪流满面,这位六十岁的老头难忍悲声,呜呜地哭了:“是羊角风救了我,却害死了婴容和孩子。我回到家看到那把坠琴,心就碎了。我把坠琴和婴容一起埋了,她不在了,我也用不着那琴了。我把福哥埋在了婴容旁边,他心好又勇敢,可以和婴容做个伴,保护她。”
我望了一眼墙上依然挂着的那把坠琴。白之咏似乎明白我要问什么,他说,这把琴是玲儿的。他指了指那个黑豆仁眼睛的丫头。
我意识到白之咏一直没有成家。他继续说下去:“玲儿是我捡来的孩子。这些年我一个人苟活于世,到了秋后就出门讨点生活,她是我在省城捡到的。那个晚上我正在赶路,一个花被在路中间挡了路,我发现了她,瘦瘦小小的,也就几个月大,四肢健全,是个健康孩子,虽然看着喜爱,我本也不想要的,我一个男人,咋养活这么小的娃啊。可是,她的旁边放了把坠琴。”白之咏看了一眼墙上的坠琴,“就是那把,这娃娃哭起来,嗓子那个嘹亮啊,跟唱似的,还有那个黑眼珠,特别大,和婴容一样,我想是婴容托生了回来找我吧。我就把她抱了回来,哎!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啊。”
白之咏抹了一把脸,将旱烟袋磕了磕。刚才的悲痛似乎已经过去,他变得平静起来,叹口气说:“再艰难的日子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他們的仇解放军都替咱报了,现在日子好啦!”
白村此行让我和爹心情沉重而又充满安宁,我们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打听到兰巧婶的消息。爹一直想来报恩,希望找到兰巧婶或者狗剩儿兄弟,哪怕当面道个谢也好。爹说,你兰巧婶的大恩看来今生难报了。
白二郎家的两重房舍如今改成了白村小学,里面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一群群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在这个曾经冷清的院子里奔跑,笑容迎着东方的朝阳。这些孩子中却没有白二郎家的后代,我们不由得为他家唏嘘不已。麻婶倒是说起过一个消息,她说,兰巧离开的时候腰身笨重,她应该是带着喜走的。
关于兰巧的去向,白村人也有说法。他们说当年骑白马来的黑衣青年是兰巧青梅竹马时的相好,十几岁的小伙与心上的姑娘私下盟誓后不知去向,可怜的姑娘被父母一嫁再嫁。小伙后来成了游击队长叱咤战场,再回来寻找儿时的恋人却已不在,一路打听兰巧的消息来到白村,得知兰巧生活得并不如意,他想带她一起离开,这时的兰巧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了,她狠心拒绝了他之后,他就留在了此地开展游击斗争,因为额头上的红记被称为“天眼”。白二郎给黄西皮当向导的时候,他就认出了这个于公于私的仇人,他本没想打死他,可惜乱枪不长眼,白二郎还是没有躲过子弹。那一战非常惨烈,他也受了伤,简单休养之后,他又一次来到白家,将绝望的兰巧接走。
白村后来再没有兰巧的任何消息,他们却对这个传说确信不疑。至于“天眼”以后如何,白村人有两种说法。有人说“天眼”在抗战中英勇牺牲,将热血洒在了黄河岸边这片沙土地上,兰巧成了烈士遗孀,独自抚养大他的孩子;有人说“天眼”活到了抗战胜利,功勋卓著成了一名高级军官,始终将兰巧和孩子带在身边。
我们去给婴容和福哥上坟。他们长眠在黄河岸边的大坝上,白村的祖辈们大都埋葬在这里,面对着浩浩黄流,倾听着滚滚涛声,俯瞰着生养他们的白村。冬去春来,黄土不改,浊水长流,蝼蚁与蓬草在这片古老又崭新的淤地上生殖繁衍、生生不息,如同这人间之喜乐悲苦归尘化土,了无痕迹。
远处有几个磕头机在天地之间上上下下,白村长说,知道吗?这里发现了石油,就是黑色黄金。你们回来吧,这片盐碱地下面原来全是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