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d1,一家人咋说两家话
小童来了,快坐。你喝茶。姐夫带姐到医院去做康复了。他们想吃家乡的臊子面,让我留在家做。你坐,不用帮忙的。面我已擀好,臊子也出锅了,你尝尝味道淡不淡!香?你指定好长时间没吃家乡饭了吧。等姐他们一回来,我就煎汤下面,不到十分钟,管保齐活。别谢我呀,姐得病 ,我照顾,理所当然,再说,还给我每月四五千块的工资呢。说到钱,臊死我了,我说啥也不要,可姐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眉毛一蹙,眼皮一拉:不要就走,走得远远的。说着就把我往外推,边推边哭,看着她打我也无力的手,我哭,她也哭。咱农村人,现在虽不靠种地吃饭了,可得种烤烟苹果,有的人家,光苹果收成,一年就二三十万。我家有三亩果园,如果老天怜惜咱,也能挣六七万。钱听起来不少,可分花套袋摘果卖果,顶风冒雨,可辛苦了。如果风调雨顺还行,要是遇上冰雹,就惨了。所以,一听大伟让我到北京来照顾姐,我门一锁就来了。现在娃娃工作了,大伟又常年在外工作,我说走就能走。
嫁到陈家,二十六年了,对,咱俩一般大。我第一次见你,那时你大学刚毕业,到我家来看我。那时,我刚结婚。姐呢,爹妈不在后,不常回来。每次回家,我都高兴得不得了,姐是公家人,穿得漂亮,说话洋气,一根辫子长长地垂在屁股上,可好看了。每次回家都给我带礼物,毛衣、的确良衬衣,依季节而定。后来,姐夫官当得越来越大,她回来就不住家里了。她住县城招待所,还让我到那儿去洗澡。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紧张。那时,我们村喝的还是井水,可姐住的宾馆冲尿的水清得能照出人影儿。我美美地洗了一个小时,水热热的滑滑的,滴在皮肤上,就像小狗舔你,好畅快。我要不是怕姐说,真舍不得关水。洗完澡,我把掉在地上的头发一根根捡起来,地擦得亮亮的。姐讲卫生,咱不能太埋汰。外面大雪飞扬,姐不让我回家,让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晚。那是我第一次在县城住,宾馆里有暖气,吃着水果,看着满大街灯火通明,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姐跟一拨拨来人说话的腔调我喜欢听,她是咱们那地方出来的,可发音就那么好听,我偷偷学了好多遍,还是不像。我想帮她做点事,可瞧四周,啥活都没有,只好蹲在地上帮她擦皮鞋。第二天她还把我带到饭店吃饭,那么多的人,都给她敬酒。她却没忘给我夹菜,还说,这个菜好吃,那个汤好喝,说着不停地往我碗里搁肉。从那次起,我跟姐就有了说不清的亲近。
姐得了怪病,我心有余力不足。得知姐需人照顾,我忙背着家里自产的小米,新摘的苜蓿菜,晒干的黄花菜,就到了北京。
一路上,我一直担心姐不中意我。有年她回老家,我给她递饭碗,她放下碗,抓起我的手,掏出一把指甲刀,我以为她要给我剪指甲,想说咱农村人指甲不能剪得太短,可我不敢吱声,原来她给我剪了一根倒刺。所以来之前,我烧了两大盆水,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的,里里外外换了新衣服。姐说让姐夫来接我,我没让。下了火车,倒了三次公交车,终于站到了姐院子的大门前。
我知道姐夫是军人,是将军,可大门前站岗的,却是一个穿着比警察服稍淡颜色衣服的人,比解放军還厉害,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嘴巴一歪一扭的,好气人。小门是铁门,锁着,大门被一根蓝白色的木杆挡着。他不让进,让我到传达室登记。我要把东西放到他脚前,让他照看下,他满脸的嫌弃,非让我提着到传达室。我看他脖子黑乎乎的,想着他应才离开农村不久,可比城里人还厉害。不过,那身保安服,穿在他身上倒给他增色不少。
姐夫一来,他马上给敬礼,身板站得笔直,长满暗疮的脸哆嗦个不停。不但给我开了门,还帮着把东西提到家门口。姐夫对他倒是挺客气的,让他到家里坐,我对他就不客气,在他进电梯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没想到姐住这么大的房子,从电梯出来,只有她一户人家。外面小厅一间房子大,堆满了石头。上面有漂亮起舞的女人,踢球的男娃,捧寿桃的白胡子老头。最大的那块有桌子那么大,上面是一大片湖,水面有船,船上站着一个拿扇子的古人,在望天上的月亮。
进得门来,我放下东西,听到姐的声音了,我赶紧朝对面的镜子里打量了自己一眼,整了整衣服。姐讲卫生,我不能让她感觉到我邋遢,不让我干了,那我怎么见大伟,怎么有脸回家见村人。
哎呀,小童,当我脱了鞋子,换上一双女式拖鞋,看到姐时,禁不住眼泪哗地流了出来。两年没见,姐老得不成样子不说,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味道,走路一瘸一拐的。两年前她回老家,带我到省城玩时,她穿着一身银灰色的旗袍,皮肤细而白,人家还以为我们年龄差不多。我问她咋保养的。她还没开口,旁边陪她的一位领导婆娘就抢着说,夫荣妻贵,政委调了正军,这不就是你姐最好的保健品。是不是呀,艳秋姐?
外面好冷,可屋子热得我待了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姐让我脱了毛衣,休息一会儿。姐夫到厨房去做饭,我怎么坐得住呢?姐说,你来了就好了,帮帮你姐夫。
我鼻子一酸,说我马上做,姐一把把我拉住了,说,你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有你干活受累的日子呢。说,你哥整天忙得团团转,你来了就好了,他也快七十岁的人了。我呢,双手都不能动,洗衣、做饭、上厕所,甚至一口饭都吃不到嘴里了,你说我没做亏人事,老天咋让我得了这病。说着,就哭了。
晚上,我准备做晚饭。打开冰箱,鸡鸭鱼肉塞得满满的,可我一样都不会做。我问姐和姐夫,他们想吃什么。姐说,好长时间没有吃擀的面了。姐夫说,做臊子面吧,把辣油放得旺旺的。一听这话,我心里就踏实了。姐和姐夫到城里五十多年了,胃还是咱农村人的,这就好办。我寻思等安置好后,要学着做城里人吃的饭。谁想他们一会儿说,春香,给咱做顿菠菜面,拌个洋芋麦饭,要不就蒸包子、馒头。他们吃饭简单,只要有面吃,两人就不停地说香,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姐夫端着锅喝面汤的样子,我实在不能跟一个将军联系起来,可他那样子,又让我觉得亲切,让我感觉自己离他们又近了一步。没想到,姐一点都不像过去那么挑剔了,过去你可不知道,我第一次到她家来,我洗的衣服,她皱着眉头说,白衣服怎么能跟深色衣服混在一起洗呢?放洗衣粉少放点。打鸡蛋要借着锅,要么蛋沫都掉地上了。我拖地,她嫌水多,一把把拖把抢过去,扔进了水池。地上掉根头发,她都要拿纸夹起来。衣服稍微起皱,都要熨半天。现在,我要拖地,她说地干净着呢,家里又没小孩,一周拖一次就行了。你给做啥,都说好吃。衣服,我问她穿哪件,她头也不抬,随便。唉,你说,日子过得那么好,退休了,该好好享福了,却得了这病,让人心里凄惶得很。病,把好端端的一个要强的人,硬糟践成这个样子,想起来,好不让人心酸。
我给姐把头发理短,说要烧水洗澡。姐说热水器开关一开,随时就可以洗。姐让我放好水,就到外面去,说她自己会洗,可她怎么能洗呢,坐在浴缸半天,除了水往身上喷射,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我进去,说,姐,谁敢说自己不会得病?说着,拿起浴布给她搓背。她起初把自己绻得紧紧的,一会儿挡胸,一会儿遮腿,我假装不看,跟她随意说着老家的收成,过活。谈得多了,她就在我面前放松了,还问我爹妈墓前的荒草是不是老高,老家的水豆腐是不是还是那么香。
不知啥时起,她忽然对我不像起初那么热情了。后来,我才明白,当姐夫给我照相时。当姐夫夸我身材好,会保养,不像农村女人时。甚至有时,我给姐夫书房打扫卫生时间长些,她就唤我的声音不但大,还频繁。这时,我就离姐夫远了。姐夫在家的日子,我就光干活,或坐到姐身边,从不到姐夫书房去,也不跟姐夫主动说话。都是女人,咱懂。有天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她问我,大伟常年在外,娃又不在身边,你一个人心慌不?
说不心慌是假的,可当着姐的面不能说,我笑着说,习惯了。
姐就怪怪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夫妻老分着,也不是个事。要不,让你姐夫托熟人给大伟在北京找个事做。
我说不用。其实我心想要是这样就好了。你知道,大伟从我们认识就跟我一直分着。年轻时,不怎么觉得,有娃拉扯着,现在年纪大了,心里就时不时地孤单。
谁知大伟不愿意,我为此心里难过了半天,想他在那边是不是有女人了,这事我不敢想。
姐却不放弃,马上就给大伟订票到北京,让他带着我好好逛逛故宫长城天安门。我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事,大家都知道,说破了就没意思了。大伟是她最小的弟弟,她对他好,我理解。我不理解的是,姐夫对她那么好,她竟还怀疑他。有时姐夫出去散步了,她会说,你看你姐夫是不是在院子里,跟别的女人说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我不敢不听,可心里总想,她真想多了,可人病了,也许就由不得自己了,咱得理解,你说是不?
原来我住姐房间对门的一间屋,后来怕姐晚上有事,我搬去跟姐住在一起。大伟一来,姐让我搬到客厅的另一头,还给我说,女人,一定要对丈夫好,你们一年没见了,好好说说话。
为了让我们好好说话,她非要跟姐夫住到鹏鹏家。鹏鹏在外地工作,媳妇工作又那么忙,孩子要上学,她去了,也没人照顾她,可她说什么也要去。我知道姐想让我们在家里自在些,还给我钱,说,大伟打工不容易。男人嘛,就得女人疼。现在,她有此心,也没力了,才发现过去对姐夫做得太少。有时她使劲地拧手指,砸手,然后就一个人悄悄坐在一边流泪。
这时,我就自责不能替她受罪,就多干些活,将心比心,人家对你好,你不能不知足,你是作家,比我懂得多。
姐对我挺好的,一句重话都不说。夜深人静,她睡不着时,会跟我说话。她要一个人住。有一个晚上,她忽然大叫,我跑进屋一看,她仰面倒在地上,动不了。那时姐夫不在家,半夜,院子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本想给你打电话,可又怕吓着你。我一个人又拉不动她,急得不行。她说,你别急,让我歇一会儿。停了好半天,约摸有一个小时,她身上有了劲儿,慢慢把腿屈起来,半边身子靠着我,才慢慢爬了起来。她不停地说,对不起呀,春香,姐不好,让你害怕了。从那以后,姐对我什么话都说。甚至给我说她存了多少钱,万一哪天她动不了,就让我给她吃安眠药。现在我不小心弄痛了她,或者饭做得不合口味,她都不说,还经常催着我给大伟打电话、视频,说,夫妻嘛,就要常联系,越联系,越乐活。
照顾姐也小半年了,说实话,我才知道再多的钱,再大的官,都抵不过有个好身体。过去,我干活啥都不顾,现在我知道不能太累着,咱们也都奔五十的人了。长期不爱惜身体,指不定哪天它就罢工呢。
你问姐夫?我这么给你说吧,姐有姐夫这一辈子值了。你看姐夫在位时,姐多风光。姐夫不在位了,房子这么大,要啥有啥。姐夫对姐那个好,你真想象不出。你看书架上这些书,都是姐夫给姐买的,讓姐念给他听。他给姐按摩。姐念一页,他给翻一页。说,这是让姐强化舌头功能。还有这叫什么引力练习器,你看这个叫五指握力器,练习手指。这个铁珠,姐夫让姐每只手握两个铁珠做旋转运动。每天一到八点,姐夫就像操练他的兵一样,说,上课了,上课了,练手指,一个动作,做三遍,听我口令。还有哑铃,让姐练臂力。自己亲自带着做手指操,比老师还耐心。姐不做,他就像哄小孩一样,不停地给说好话。姐夫说了,天长日久,熟能生巧。
你问难忘的事?让我想想。对了,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不知有没有用,你权且听就是了。
姐夫可有意思了。会做饭,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整天抱着书想给姐制造一个把手治得灵活起来的工具。你看阳台上这个滑轮,他曾经想给姐安在手上,让姐不听使唤的手指活动起来,不用说失败了。这个手指似的东西你猜是什么?也是姐夫发明的,姐用了一次,就扔了。是我从垃圾里拾回来的。后来姐夫感觉这样收效甚微,就带姐每天去做康复。每次走时,带水,带水果,还给带小音响。他说,姐做得难受时,就让听音乐。她最喜欢听孙子唱的歌,就一遍遍地给她放,什么世上只有奶奶好。他还给姐写诗呢,这不,上午才抄好,我去给你拿,我还给大伟念了,让他学着点。
沁园春·致妻
刘 雷
初与君见,二十芳华,长辫垂臀,美目灼艳。忆军旅岁月,我说你写;机床轰鸣,你做我赞。
两地生活,当爹做妈,谁似你严父慈母。还不忘,衣鞋寄夫,情语绵绵。
四十华年牵手,引我老泪盈眶。忆往矣,铜川山上背柴火,兰州上电大,北京学财会,不屈人后。京都团圆,号令突响,灰发我又远走海防你守家。
扶老携幼,刘家四代居京城,父母八十高龄红光健步,妻功不可没。
古有宝钏守寒窑,今有我妻身残志坚斗病魔,古今诗文,岂能言尽?
祈上天,敬神灵,愿皇天再赐二十载。风雨伴,数神仙眷侣,还是你我。
小童,你是作家,你说好不好?反正我只初中毕业,听了还是蛮感动的,姐夫是将军,诗又写得这么好,姐都这样了,姐夫还如此待她,我挺羡慕的。咱女人,不就图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吗?今天,是我来后姐去做的第十三次康复了,明天还有医生要来看病。姐夫说这医生可厉害了,是什么医学院士,给中央领导人看病的,他托了很多人,人家才答应上门就诊的。姐夫给医生打电话我听到了,他在阳台上打的。姐夫说,无论病情怎么样,医生,要给我妻子信心,要让她有希望。他说时,抹着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有次,不知怎么了,我听到有响声,跑到他们屋一看,杯子碎在了地上,木地板上全是水,姐夫手里拿起一只桃子给姐,姐又扔到地上,说的全是咱老家骂人话,什么你祖宗我祖宗的,可难听了,可姐夫一句话都不说,还给姐擦手,说,没有烫着手吧。
姐看我进去了,才不说话了。姐夫拾起杯子,看姐在瞧电脑,又坐到跟前,说,翻页时,告诉我一声。然后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给姐按摩手。有天晚上,就是我送大伟到车站的那晚,我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了,姐已睡了,姐夫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我发现他在吸烟,烟蒂放了一盒子。我没敢说话,悄悄进到自己屋里。他心里苦,却从来不说。
你说,现在,男人,能有几个有如此的真情?
连医生都感动地说,政委,你对嫂子真好呀。
姐夫好,我却从来不当着姐的面说。为什么,哈哈,你说为啥?你是作家,不明白?女人嘛,我要是姐,也会胡想的。姐病得那么重,已经够她受的了,咱应给她减轻些痛苦,是不是?姐对我满意不满意,我说不好,但她从不训我,生气了,最多不说话。我更怕,就一遍遍地让她开口。我说姐,你看咱家的多肉长得漂亮不?兰花是不是浇多了水?还有咱孙子亮亮,又得了一百分。起初,她不回答。我就笑着推她,向她一遍又一遍地请教。她还不理,我就故意说,你不回答,花我就不管了,咱就让花自生自灭吧。这时,她就会站起来,瞪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给花一周浇一次水,把花瓶里的水换了,花瓶洗干净,还有,把烂根剪掉,斜着剪。我就当着她的面,小心地做。做一下,我说是不是这样,她说是,我就做。她要瞪我,我就走近她,她艰难地扬起胳膊,虽然什么也做不成,可我已经不忍心让她受累了,马上扶起她掉到鼻梁上的花镜,然后熟练地做起来。她笑了,我就很高兴。所以我发现,让她高兴,就要让她感觉自己有用,这样,她就有了自信。这是姐夫教给我的,你别看他,快七十岁的人了,一点都不显老,还是那么精神,他打太极拳的样子,才好看呢。
你说将来?我也五十的人了,想了许多。我跟大伟结婚,他就在城里工作,家里农活多,孩子小,我一躺下就睡着。自从到了北京,虽然每天忙,可晚上姐睡着了,我心里就空荡荡的,突然好紧张。小童,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那意思。哎呀呀,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说了实话,就是突然觉得我都五十岁了,再不能这么活。姐的病,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心里面。我最近老给大伟说,不要干了,咱回家,好好过日子。家里有地,空气好,娃也大了,人到老年,得歇着。你看姐,不到一年,就成了这样子。城里有什么好,我待的时间长了,发现整天人吵车吼的,心里怪烦的。人活着是一口气,有钱有什么用,你看姐现在有大房子,有车,身体却没了。人想要的太多,可最终啥都带不走。大伟那天给我打电话,说姐夸我,怎么感激我,说我帮了她很大忙,如果我愿意,就一直在她家待着。可我想让大伟回家。他不愿下地,就在家歇着,地里活儿有我呢,只图着两人在一起。前两天大伟给我打电话说……
门响了,姐他们回来了。你坐,我下面条去。
Hand2,这是我的另一个战场
自从你嫂子得了病,可以这么说,我眼泪都流干了,我没想到我如此虚弱。过去在部队,跑五公里,单杠八练习,废墟里背死人,啥苦没吃过?现在才知道那些苦跟你嫂子得病受的熬煎比,根本不算什么。
你没看到给你嫂子治病的医生拿的那针有多粗?这么粗,我都看不下去。她却一声不吭。我说你疼,就叫出来。她咬着牙瞪着我说,喊出来难道就不疼了?
你平常没事时,给你嫂子多打打电话,陪她说说话,带她出去转转。她跟着我生活了快五十年,吃了那么多苦。本想着我们退休了,出国好好玩玩,没想到她得了这该死的病。谁知道她为啥得了这病?我现在经常做噩梦。鹏鹏我原来不想让在外地工作,你嫂子都这样了。可仔细一想,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让他守在家里,也不现实。我就是累点,这不算什么。小时候到沟里挑水,当兵,到高原上跑车,经常遇上雪崩,都没叫过苦。你说我怎么适应干家务的?不瞒你说,刚开始,我地板都擦不干净。最后我干脆脱了衣服,跪在地上擦。我就不相信這么简单的活我干不了。还有做饭,刚开始,炒的菜是生的,你嫂子却说,已经很好了,过去你连米面在哪儿放都不知道。妹子呀,生活是个大学校,我没想到我七十岁了,又要从头开始。世上无难事,我就不信世上还有我学不会的事?现在我是半个医生了,会按摩,会打针、煎药,会做饭。你看,我最近看的什么,就是这本《神经外科学》。
你嫂子弟媳来后,我轻松多了。可是有些事,还得我亲手做。你知道,你嫂子可讲究了。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不能不做。有时,我心情也很不好,但不能发脾气。病折磨得她脾气不好,我怎么还能火上浇油?每次我要发火时,就对自己说,沉住气,沉住气,她是病人,她跟你生活了五十年,两地生活十几年,都是她一个人带孩子。为了我安心工作,她生病住院,都不告诉我。兴许是她为我做的太多了,现在该我照顾她了,现在我是她的支撑。我倒了,她还怎么活?咱部队不是有句俗话嘛:不抛弃,不放弃。以前部队教我如何当一个优秀的军官,现在生活教我如何当一个好丈夫。说不上脱胎换骨,凤凰涅槃,反正都一个理儿。
自己的日子自己过,抱怨没用,我只求老天让你嫂子即便好不了就这么维持着也行,只要她在,家里就有笑声。儿子回来就有妈。我年轻时爱读《哥达纲领》《反杜社论》,明白看问题必须辩证地看。兴许仕途上我太顺了,老天爷就让我多尝尝苦头。老天是公平的。
我经常跟你嫂子说,现在咱家已到了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高级阶段了,钱不缺,你要什么,就给你买,只要你好好的。她在,我就有事做。现在,我早上一起来,给你嫂子熬药,带着她去做康复练习,给她按摩,听她给我念书。每天排得满满的,虽累,可过得充实。你说,若没有她了,我还怎么活?前阵,你嫂子去住院,又不让探望,我一个人在家里,别提多难过了。好想听到她说话,听到她的脚步。你没到我这岁数,不懂,老年人,最怕孤独,最怕空荡荡的家里,没声响。在位时,是热闹。可再热闹的戏,总要谢幕。现在工作没了,老伴就是我唯一的工作了。她病了,需要人照顾,让我觉得自己还有价值。
我现在看的这本《长寿工程》书里说,长寿,人际关系排在第一位。所以,我一定要让咱们全家关爱你嫂子,让她每天都能听到笑声,乐观起来。乐观,是一切病情的克星。这书上还说,生活要有目标。我就给你嫂子说,让她一定要坚持,一定要等到孙子上大学,娶媳妇,争取再活它二十年,四代同堂,才可撒手。你看,这是我给她制作的养生图表,现代医学表明,人类65%至90%的疾病与心理的压抑感相关。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这三点一线形成了人体的应激反应中心,碰到危机时,它们会分泌“去甲肾上腺素”等压力激素。在激素作用下,身体中的各种“资源”被重新调配,减少消化、免疫方面的供给,将重心放到心脏的供血和肌肉的运动中去。如果人整天焦躁不安,令压力激素水平长时间居高不下,人体的免疫系统就会受到抑制和摧毁。
好了,好了,你别打哈欠了,我这职业毛病又犯了,不说了,但事实确实是这样的。我活了多半辈子,如果说事业成功,那秘诀就是善于学习。我相信通过不间断的学习,一定会渡过难关。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不。我就不信,有啥难事,是我克服不了的?你看,我现在每天仍坚持走五公里,还跑步,我一定要把你嫂子照顾好,给她信心和力量。我说了,她手不能动,我就是她的一双手。她腿动不了,我背着她。每天我都逼着她跟我到院子里走走路。哪怕就走十步歇一步,也要走。
我搞了大半辈子政治思想工作,政治工作是我党的生命线,那么现在我的生命线是什么呢,就是你嫂子。我整天寻师访友,为你嫂子治病。你看她那手,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听使唤了,那么白,那么胖,这手造过枪,绣过花,给我织过无数件毛衣,为什么说不行就不行了?我一直想不通。是惩罚这么多年我因为工作,对她照顾不周?还是因为她太累了,忽然像机器一样,需要休息?我曾经很天真地想,只要我整天给她按摩,说不定就能铁树开花,坚持一年多了,非但没减轻,还更加重了。我啃了好多本医学书,都找不到答案。
过去我给她讲道理,她说,你要是得了我这病,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一下子茅塞顿开。也许我劝她,就像拿模拟手榴弹训练的人,一旦投实弹,便惊慌失措,无所适从。所以,她情绪不好时,骂我,打我,我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说句笑话,原来我以为在高原部队当正职,是我挑的最重的一副担子。其实想想,那时一个班子,七八个人,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啥事只要集群众智慧,就解决了。现在,儿子在外地,我挑的这个担子,就只有靠我一个人了。家务活没关系,就是累点,主要是心理要强大,自己要强大,要把正能量传递给病人,让她精神变得强大。
年轻时,我只想着工作,干大事业,现在,我只求有个好身体,其他功名都是浮云。
我不悲观,悲了也没用。做人要像壶一样乐观,屁股都烧红了,还有心情吹口哨,我就当自己是只壶吧。
对你嫂子的病,我采取了以下几个步骤,妹子,你仔细听,说不上对你写作有帮助:
一、心理舒通。思想是一切之要务,想通了,病就轻了一半。所以我先给你嫂子讲道理,跟别人比,有些人遇到絕症、车祸,人家还不是好好活着。再说她这病,现在治得不痛了,说明还可治,让她要有信心。
我知道人生了病,心情就很不好,就会看啥啥不顺眼,听啥想啥都心烦。基于这种心境,就容易出现焦虑、激怒或消沉,咱做亲人的,就要理解她,抚慰她。她这时较之往常更为敏感,点滴小事也要琢磨半天。你稍微情绪不好,她就会多想,疑虑重重。听到别人低声言语,就以为是在议论自己的疾病,觉得自己的病情重了,甚至没救了。对别人的好言相劝也半信半疑,甚至曲解别人的意思,对吃药打针检查也疑虑重重,担心误诊,担心吃错了药,打错了针。
每每看她情绪不对,我就告诉她,对病的态度不能用放大镜和显微镜去看它,过大不行,过小也不好,那么怎么办呢?咱就要实事求是。它来了,咱生气,可不怕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说,世界上的人,哪儿能个个都是强者?总有一个压倒一个。病也是这样。你不怕它,它自己待着没意思了,自然就撤退了。一般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有其内在的规律,一个人他所遭遇的好事或坏事,不会超过一定的数量,终究它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二、绝不放弃治疗。现在我每天还找医生、偏方治,我就不信,治不好。再说,只要治,她就有信心。千万不能让她觉得病没希望了。我现在每天搜集微信上的保健知识,给你嫂子鼓气,也给我鼓气。吃的啥药,有什么副作用,哪种药跟哪种药相犯,我都要搞明白。你看这本子,记的全是保健知识。你记得我过去的笔记,全是人间百态,植物、历史、经济、军事、心灵鸡汤,现在呢,它们离我远了,药理、养生,就是我目前必修的功课。
三、亲情治疗。这个办法最有效。我让孙子住回家了。孙子在家,一会儿奶奶、一会儿奶奶地叫,一会儿给奶奶唱歌,一会儿给奶奶跳舞,又给奶奶讲故事。有时还在我的暗中引导下,说,奶奶,你看我这个作业做得对不对?奶奶,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你嫂子最喜欢跟孙子玩脑筋急转弯。那天玩时,我在一边看,看着看着就看不下去了。
孙子问:“奶奶,你身上的什么东西,你用右手去拿却永远拿不到?”
你嫂子还没回答,我马上制止了。
但你嫂子却抢着回答,右手 。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嘴上却仍问:“宝宝再问奶奶。”我发现这时她心里可高兴了。也许她觉得自己还有用,心情好了,内心也就不寂寞了。
四、不能让她闲着胡想,要让她参与各种活动。我给她在电脑上放电影,看电视,让她看家里的老影集。我挑出几百张老照片刻成光碟,先让她看。过了一阵,不过瘾,又从网上下载资料,配上音乐,做成快剪辑,还加上导演、制片人之类的,制成微电影。主演你嫂子、儿子、我、孙子,我有时还配上话外音。然后就像在位时一样,把此事当作正经事业来做。我让你嫂子提意见,再修改。逢年过节,还给她买花送衣服什么的。日子嘛,就是这样,自己要找乐子。咱不差钱,只要想到,就能办到,总比寻常百姓生活要好一些。你说我是乐天派,这话我爱听,活一天,就快乐一天。
你问春香,当然好了,她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洗衣、做饭,帮你嫂子洗澡、喂饭,可以说这个家没我可以,没她可不行。为此,我对她很关照。还差点……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刚说哪里了?是医生,让明天再去会诊。对,说到春香了,真的人不错,我每月还偷偷给她一千块钱,你别用那眼神看我,你嫂子没有我行,没她可以说一刻钟都不行。为了你嫂子,咱也要对春香好,对不对?
你看这些都是我从网上下载的资料,听说有智能手了,我要好好查查,如果给你嫂子安上,你说,她不定多高兴呢。我相信,我会是一个好丈夫的。咱能把士兵当成将军,怎么就不会照顾好病人?虽然隔行如隔山,可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再说,我还不老,刚刚过完七十岁生日,身体壮得像个小伙子,医生说了,我的心脏才二十多岁,只要有我,你嫂子就不会受委屈。
你看最近我看的这一本书,叫《单腿站立》,讲的是一个医生忽然腿站不起来,经过治疗,终于站起来了,还写了这么一本书。我要向他学习,做你嫂子的一双手,说不上,哪天,她的手就灵活起来了。你看,这是云南战友寄的药,这是广州朋友捎来的秘方。还有这个,是我的一个兵从美国捎来的最新研制的药。咱们作战讲空地协同、导弹攻击、机降作战等多种作战方式,咱再加上像张海迪一样坚强的你的嫂子,咱不愁战胜不了病魔。这书真好,你看我划了这么多线,我经常给你嫂子念,让她树立必胜的信心。对了,哥给你发一个东西,你轻松一下。手机后四位数就是你下半生所拥有的。1(钱),2(美食),3(瘦),4(狗),5(旅行),6(爱情),7(车),8(房子),9(事业),0(健康)。你看我测了一下,我是美食、事业、瘦、瘦。自从你嫂子病后,我已经瘦了十公斤,还让我瘦,我的目标是70公斤,那是我十八岁当兵时的体重。而你嫂子,是爱情、旅行、健康、旅行。你看看,这是老天给我们多好的礼物,它预示着你嫂子的病能治好。《福音书》曰:凡想保全生命的,必丢失,凡奉献生命的(放弃生命的),必真正救活性命。
Hand0,逆光
那天,我会自行了断的。妹子,你别流泪,我已经琢磨好多天了。你给我抠抠头吧,好痒。使点劲儿嘛,别那么文雅。好,对,就这样,真舒坦。你说帮我洗澡?别,天冷,再坚持几天,等天暖和了吧,否则感冒了就雪上加霜了。我常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披头散发,胳膊腿上缠着膏药,别说别人,连自己都嫌弃。你知道,我一天不洗澡,浑身难受;一周不去做美容,就感觉无法见人。你看看,我现在还是个人吗?你问我睡衣外面绑着膏药管用不?可贴到皮肤上,痒呀。我都不敢让你瞧我身子,不是针眼就是如打补丁似的膏药痕迹。
不到医院?去了,你哥能想的招都想了,中医,西医,大医院,偏方,江湖郎中,能去的医院都去了,能请的医生都来了。我明知这些旁门外道都是骗人的,可总抱着侥幸心理,想兴许就能治好呢。全世界都没办法,说不上就有小人物做了呢。书上不是说小人物也能推动大历史嘛。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是我得了这样的病,医生说叫肌冻。你听听这名字,叫肌冻。起初,我一听,说我就是好激动,从年轻时就这样,看来真须冷静了。说着,还轻松地笑了。可一看那个头顶没了几根毛的医生的眼神,我就知道情况不妙,马上闭紧了嘴巴。医生睁着一双大眼睛,语词清晰地说,肌冻就是冰冻症,也叫运动神经细胞萎缩病,就是霍金得的病。先是肌肉萎缩无力,从手部逐渐累及所有肢体,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直至不能进食不能说话。霍金是谁,我不知道,可我听懂了我得的这个病将使我手不能动,腿不能走,甚至不会吃饭,不会说话。我一下子脸就煞白。你哥急着要拦医生,可那医生就跟说我得了感冒一样,嘴一张,话就像水般流出来了。我不知道他学没学过心理学,这样的人还配当医生?可他办公室千真万确挂着奖牌,上面写着优秀医务工作者,那个清晰的印章表明它是权威部门颁发的,而且不只一块,时间都在近几年。妹子呀,那天阳光明媚,鲜花盛开。我刚从门诊大楼一出来,一场花雨就席卷了我,那一刻,我想到了林黛玉的《葬花吟》。你感觉好笑吧,大家都说我要强,我却把自己比作林黛玉。看到满街鲜花的那一刻,我腿软得站不稳,你哥一把扶住了我,给我头上取落花。我就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着他一片一片地往下摘,一片一片地扔到地上,看着一片片踩到行人脚下。
我站了好半天后,开始嫌恶满大街的人。那一对相互搂着坐在街心花园的年轻人,我真想走上前去,告诉他们世上没有长久的爱情,他们的幸福是不长久的。迎面走过来一位老头,我猜想,他满脸忧伤,肯定是因儿女不孝,否则他的衣服咋那么脏。望着满大街的高楼大厦,上面华夏电影、麻辣风情、帝都威业,字一个比一个大,我希望大楼一座座倒下来,天也陷了吧,地球毁灭吧。我不知道此时我竟然那么邪恶,好像巫婆。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以为时间长了,心情会好一些。可心中的恶念随着病情的严重,越来越厉害,时不时就要吞噬我。我猜疑心越来越重。你哥出门回到家,我会禁不住反复地瞧他的脸,瞧他的眼神,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别的女人的味道。我一说他就骂我胡想,说他快七十岁的人了。我知道这样很不好,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疾病,就像一个恶魔钻进了我的脑子,让我禁不住想偷听他的电话,想检查他的手机,想对他发无名火。虽然事后我好后悔,可过不了几天,我又故伎重演。恶魔多是夜深人静时来,那时你哥睡着了,它就出现了,在我心里不停地搅动,不停地怂恿我。它让我细细瞧我身上扎的针头,看我全身的褶皱,看我形同虚设的这双手,胳膊神经麻木,感觉不再是自己的胳膊,只是耷拉在自己身体上的一块肉而已。还有腿,走不到十米,就软得挪不开步。前一晚,它忽然让我听我的声音。妹子,你听我现在说话的声音对不对?你说好着呢?哪儿好呀,你这是安慰我。我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费力,舌头好像老往回缩。我忽然想起了医生的话。舌头往回缩,是不是就是离我不会说话的日子近了。所以,我必须要开口,要发声。有人时,说给别人听。没人时,就说给自己听。我要把舌头留住。说话费力,我当然清楚。我再使多大的劲儿,它跟正常人还是不一样。你听,我语速必须慢,慢了说话,你才能听清。我每说一句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清晰。那个恶魔告诉我,不能听你哥的话,请什么保姆。说你哥不定打什么主意呢。院子里有好几个小保姆最后就上位女主人了。不让我告诉你哥家里的存折号码,说这是我最后的保障。不要对儿孙太好,說他们对我都是表面好,心里不定怎么盼着我死呢。恶魔让我把家里的存款统统花掉,让我杀你哥,杀医生,杀进家门的任何一个人,然后把自己吊死。妹子,你看,我这样子能杀人吗?我连死都做不到呀。
真怕在你哥身边,听了恶魔的话,做出可怕的事来,就跟他分房而居。可你哥不同意,在我躺到客房时,又把我拉起来,说,我在他跟前,他才睡得踏实。我知道,他生怕我做出啥事来。我一下子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心想他是爱我的,不,他是舍不得我一个人走的。或者,他怕一个人活着。
可事又来了,我平静了,他却不行了,经常在梦中打我,或大喊。怕我吓醒了,他说梦见有人杀他,遇到了蛇,坐在船上,船却翻了。他不停地做梦,不停地解释。起初我不相信他说的话,认为他借梦暗示我已经成了他的噩梦,可事实证明,是我错怪了他。可他为什么做这样的梦?一定是我的梦,让他有了很大的压力,他比我还不堪重负。
这时我冷静了,站在你哥的角度想,军级干部,不小的官了,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还胡想呢。还有儿子,回来得少,可他工作那么忙,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我怎么能拖他的后腿呢。好在,我给他把娃带到上学了。这么一想,我就开始跟心中的恶魔斗争。你说怎么斗争?把它赶走。为了把它赶走,我每天听音乐、看书、散步,把你哥帮我做的事一件件地例数。我生病前,你哥都没进过厨房,我跟你说,吃完饭,他放下碗,连椅子都不收,直接腿从椅子上迈过去。洗衣、买菜等,其他家务活就更不用说了。你看现在,拖地、做饭、给我梳头、洗衣,他啥都能干。
第一次炒菜,拿着手机边看边炒,一会儿问我少许盐到底是多少,又问我淀粉是啥东西。做的米饭,像泡饭。给我缝扣子,缝了两次,都对不上扣眼。最后拿着尺子量了半天,终于把扣子扣到扣眼了。一会儿问我喝水不,一会儿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就吃食堂吧。他不。整天学着炒菜,现在能炒四五个菜,还给我做了鱼、排骨。现在也会包包子,蒸馒头。他手上劲儿大,揉的馒头又光又软,可好吃了。你不信,到厨房去拿个尝尝。自从我得病后,他瘦了好几斤,他可高兴了,说,将军决战岂只在战场。好男儿四处是战场。说艳秋,你现在就是我的战场,咱俩只有并肩作战,才能取得胜利。疾病跟打仗一个理儿,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咱打持久战,总有一天,它受不了,会自动投降的。
你说好可笑,我的病,他还记日子呢。对了,就是那个小红本,你可以看看。有天,他出去了,我想看,可手不听使唤,我就用嘴翻开了,只看了一页,我就把上面的字打湿了,看不下去了。他本子上写着,上将许世友,生为国尽忠,死为母亲守陵。少将刘志弢,在位为国尽忠,退休为妻尽责。给我洗内衣,梳头。有时,情急之中,还背着我到医院。孙女回来了,他还得给梳头。第一次梳,小孩子哭,说弄痛她了。他那双大手就小心地好像手里握着蛇,一点点地梳。好不容易梳展了,小姑娘又要让系蝴蝶结,他那个手呀,真是笨得出奇。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急,说,你让爷爷到网上学会了给你系。现在,给孙女梳得可漂亮了,你看,他手机上有拍的照片。现在,孙女一回来,就说,爷爷,给我梳头。我说洗衣服,用洗衣机就行了,他说冬天厚衣服可以用洗衣机,夏天手洗,省电。坐在小椅子上,边听着收音机,边洗,还唱歌。衣服洗了,晾时,你不知道那个平展,一下一下地抖,不晾整齐,就不罢休。放东西,不准乱放,都在固定位置,可有条理了。他说在外地工作多年,他养成了好习惯。
你说,你哥有多难。也只有我病了时,才知道他有多好,多对我知冷知热。
还有不像过去那么抠门了,那轮椅是你哥给我买的,电动牙刷是你哥给我买的。每天晚上,你哥都给我按摩全身。当你哥脾气不好时,恶魔让我发火,我就赶紧一首接一首地唱歌,走路。虽然我走得很慢,可我仍然一次次地让自己相信,生活是美好的,亲人对我是好的。这样,我心态慢慢就平和了。
我睡觉得紧靠床边,起床靠左半身撑着,慢慢往下挪。右手根本指望不上,不,这话我可不敢说,赶紧收回,吃饭,它可以扶住碗,让笨笨的左手往碗里抓饭食,你可想而知,吃相多不雅,我都顾不得了,只要能塞到嘴里。儿子媳妇回来了,我不当着他们的面吃,怕他们担心,更怕他们嫌弃。
哎呀,这才坐了一会儿,就浑身酸痛,我躺一会儿,你给我按摩下胳膊腿,这样疼痛就能减轻一些。你别动,我慢慢来。自己能做的事,要自己做,肌体如果老不活动,功能丧失得更快。
我现在不能扣纽扣了,更别说穿衣服了。有次衣服套在头上,没法穿袖子,差一点窒息。喝水,我左手端杯子,用嘴舔、用牙咬,把脸都撞疼了,杯子好像要开了,转了一圈,才发现开了的缺口又合上了。一杯水都喝不上呀。在喝水杯里插上管子,是你哥想出来的。他怕我要喝水,他不在家,琢磨了半天,最后想到了这个办法。当我弯下腰,自己能喝上水时,你不知道你哥有多高兴。上厕所也是,裤子在脚面上趿拉着,一直到有人回来帮我。
刚开始,我练开瓶子,上厕所,系裤子,每次都好难,现在我已经不练了,怕累坏了左手,如果左手再罢工,妹子,你说,我还怎么活?
你哥说请保姆?我想过,不要。我已经这样了,在家这么邋遢也就罢了,家里来个外人,她可能能把我照顾好,可我一切丑陋都暴露在她面前,她会瞧不起我,我受不了。还有我动不动就想发脾气,让人家受气,不好。再说家里有个陌生人在我眼前晃动,我总感觉充满了不可知的危险,先这么凑合着。可现在不行了,你看我这个样子,不找人能行?好在,春香来了,你看她身材好,讲卫生,对我照顾得好,来了不到半年,你都看不出她是从农村来的了。
妹子呀,凡事有预兆。我不知最近咋了,老梦见一只轮子的车。好端端的钟表却没时针。一个人,只有半张脸。不说了,不说了,说了怕把你吓住。
你说家里好静?可不,小狗斑斑送人了,它要让人带着遛弯儿、洗澡、喂食,不能再让你哥受累了。你看看把他累得都成什么样子了。你看到了吧,鱼缸也空了,鱼,死了,你哥鱼食撒得太多,撑死了。那条我最喜欢的宝石蓝热带鱼,是最后一个死的,肚子撑得像豆子大。花么,是我不要的,看着花死,与看着自己掉头发一样难过。小狗走时,我哭了。鱼死了,我泪干了。花没了,我心倒释然了。人生就是越来越多的减法。過去,父母在时,家里多热闹。父母走了,亲人一个个地走了,单位的同事、朋友也越来越疏远。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热闹终归有散时,鲜花要谢,树叶要落,更何况人呢。
妹子,你别哭呀,我妈去世时五十多岁,我比我妈多活了十年,我也值了,可我舍不得我这个孙子亮亮呀。你不知道,小家伙有多可爱。好像是一夜工夫,就成了大人。那天回家,一看到我指甲长了,要给我剪指甲。你别看他一米七的个子,十三岁还不到。他拿着指甲刀可小心了,一会儿说,奶奶你手别动。一会儿又说,奶奶,你别碰我的手呀,小心我慌了,剪疼了你。把小家伙累得满头都是汗,我心疼地说,别剪了,等你爷爷回来让他剪。他摇摇头,像解一道算术题,坚持给我剪完了指甲。又锉,又吹,还借着阳光仔细地打量形状好不好看。最后还给我抹上了擦手油。你不知道那长长的手指有多可爱,他给我一次次地锉,边锉边说,奶奶,不疼吧。给我点纸巾,我说不下去了。好,喝口水舒服多了。
春香买菜怎么还不回来?你打个电话。对了,你哥呢,也给打个电话。
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得了这病,去年做过一次手术,是不是伤及神经了,还是其他?细细想想,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呀。你哥在位时,确实有人来家,送些苹果蘑菇小米特产什么的我收过,可那都是人家的心意,让再拿回去,我做不来。看着那一个个谦卑的样子,咱是农民出身,能理解求人的滋味。每次,我都想办法再让他们带回去一点水果点心什么的。你说当领导夫人风光?哈哈,是呀,现在想起来,有苦有乐。乐嘛,也就是近几年,孩子大了,你哥退休了,带着我到全国各地、世界各地旅行。我被人叫着领导夫人时,心里美滋滋的。可是日子还得自己过,心里的苦乐只有自己知道。孩子大了,经常是我一个人守着大房子。你记得没,我曾经给你抱怨。你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家三四家合住一套房,得自己拉着罐子换煤气,为小孩上学工作,得四处求人。你住着大房子,啥心都不用操。可妹子你不知道,寻常百姓,房子虽小,可人家夫妻常年在一起,买菜逛公园,我看着都羡慕。你哥经常不是出差,就是忙工作,回家也是看材料,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有次我病了,给我做饭,把豆腐丝下进锅里当面条。刮鱼把手指弄破。一感冒,他就躺在沙发上连声说,我不行了,艳秋,快,给我按摩下头。我还没按摩完,他又让我给他端水,像个小孩似的撒娇个不停。孩子小时,最难。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面袋,那是常态。你哥部队多是汽车兵,他上线经常回不了家。他不回家,我就失眠,或做噩梦。是不是年轻时累出的病,现在结了果?也未可知。
我病后,你哥对我真好。得知我手再也治不好時,他大声哭着说,艳秋,咱一定要有信心。你看他现在哪像个将军,衣服乱七八糟地胡穿。人,眼皮也耷拉下来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给我洗澡。那么累,还挺乐观,笑着说,过去我欠你的,现在刚好可以给你补偿了,幸亏退休了。整天在网上查治病的偏方。每次看着他给我讲开心的事,我心如刀割。前阵有个二百五医生,给我检查,让我伸胳膊,伸舌头,我一一做完,他手一摆,说,没事儿,你还能活两年。我还没怎么,你哥就一下子大哭起来。一个大男人的,拉着我的手哭着说,艳秋,咱要有信心呀,别信那个游医胡说八道。每天我都不忍看他穿着背心、短裤,浑身是汗地拖地。你知道我性子要强。要是过去,根本就看不上他拖的地,像给爷爷画胡子似的。做的饭全是一锅煮,要色没色,要味没味,可现在我还要夸他,至少他做熟了。他从来没有做过饭呀,这病也是突如其来。他脾气很不好,我知道他比我心里还不好受,可他一直装得很开心的样子,给我说笑话,容忍我一次次地发脾气。人病了,有时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发那么大火,每发完火,我就后悔,可当时又管不住自己。
有天,你哥拿着一本书,叫《让你脑洞大开》。给我说,此书他是冲着书名买的,果然有意思。其中有一篇文章,说一只小狗腿断了,主人给它发明了一个小滑轮,把小狗那条伤腿架在轮子上,伴随其他三条腿,就能自由地奔跑。他就开始琢磨能不能把我右手动起来的妙方。比如装个弹簧什么的,让我右手能灵活自如地运动。指挥千军万马他行,可当发明家,唉,也够难为他的。你说亏他能想得出来。他把全书看了四五天,也没研究出个好办法,最后笑着说,你看我,这不是舍近求远嘛,世界上还能有比我手更好的东西吗,不用制造,现成的。你对治病要有信心,千万不能放弃,你走了,让我一个人咋办呢?他还没说完,我心里暖暖的,那一刻,我感觉一辈子值了。
儿子心细,回来给我洗头,给我洗衣服。可他刚调到高原部队,你知道就在你哥曾经待的地方。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又跟你哥一样,当了政委。那儿氧气少,是高原心脏,可我怎么能拦呢。事业,是男人的根本。支持了丈夫,支持儿子,这是我的宿命。想当年,我三十一岁当了科长,可为了你哥的事业,我大大小小搬了十八次家,换了九个单位。从北到南,从高原到平原,刚好转了一个扇子形。我现在还记得那些地名:铜川、平凉、西宁、兰州、北京、湖州。搬一次,我的工作就得从头开始,职务就低一级,别人对我的称呼由陈书记、陈科长、陈副处长,变成了陈科员、刘军长家属。
不过,我并不悲观,特别是春香来后,减轻了你哥的劳累,把我也照顾得舒坦。我闲着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想什么,想这一生呀。五十多年的岁月,要回忆的事还是蛮多的。我还算命大,几次差点没命了,这不都挺过来了。你记得吧,那一年,你来出差,在家门口半天等不到我。我那天下班,刚骑上自行车到大街上,忽闻到一股花香,就停下车,去细看是啥花,结果人一凑近花朵,老毛病哮喘复发,脸憋得通红,一个陌生人看我倒在地上,把我送回家的。一回来,你急着边给你哥打电话边给我插氧气。我们过去分的那个师职房,沙发后面,经常放着大氧气瓶。那时,我一会儿花粉过敏,一会儿心脏过速,简直周身是病。那时我多大,四十出头。我老害怕自己走了,娃娃都在上小学呢。虽如此,我也舍不得坐公交车,都是骑自行车上班。你记得你那年考研,我骑着自行车,带着你,顶着西北风去考场。你再三说,打车吧,冻死了。我说坚持一下,打车得花二三十块呢。穷日子我过怕了,咱两家都在农村,我弟妹多,家里就我和我爸挣工资,一分钱恨不能当一毛花。你记着你小时候的事吧。那时我刚生鹏鹏,在厂里还是先进分子,团支部书记。妈领着七岁的你来给我带小孩。我把你带到学校,给你织了一件红底黑道的毛衣。我不上班时,为了省钱,带着你到山上捡柴禾、摘豆子。我还帮你打过架,有个坏小子老欺负你。你第一次做透视,是我带着你到城里去的。你说那个大机器贴到你肚子上,好害怕。你当时脸红得很,血丝布满了脸,我怕你有高血压。结果,你啥事都没有。我是二十四岁进的你家的门。那时,你家有三口窑洞,炕上只有一床被子,黄席片补着蓝布丁。左窑是茅房,右窑是厨房。我妈把我拉到一边说,好穷呀,娃,咱走吧。那时我爸在乡里工作,家又在镇上,条件比你家好得多。可我喜欢你哥,因为他字写得好,还会关心人。我刚坐在你家炕上,他就会拿被子垫到我身后,把他发表的文章给我看。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他将来能当上什么将军,只想着,他上进,对我好就可以了。这么一想,我就给妈端了一杯水,爹一只黑手往装过洗衣粉的罐里掏出一把茶叶,其实全是沫,倒进水杯里,不停地说,喝点茶,喝点茶。我妈为了我,那么挑剔的人,硬是喝了下去。我心一酸,走出门。你妈在厨房给我们做饭,我进去时,厨房里烟熏得我眼都睁不开。我二话没说,也顾不得脏了我的的确良粉色衫子,蹴在灶上,一下一下地拉起了风箱。还有小不点你,那时,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鼻涕一大把,跟在我后面,手指含在嘴里,不停地傻笑。我把你抱起来放在炕头,给你擦鼻涕,用的可是新买的花手绢。
我十八岁招的工,到了那个大山盆地里的三线城市的郊区工厂。我怎么也忘不了山里成片的树木,到秋天,树叶有黄的有红的,像油画,可漂亮了。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拉煤车,只要一招手,司机都会停下来,拉我们去市里。有年冬天,我带你到车间,看我们班组如何检验造好的枪是否合格。啪啪的枪声,你又高兴,又紧张,捂着耳朵不停地说,嫂子,好害怕,咱回家。那时,我刚生完孩子,二十四岁,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又是团支部书记。穿一身灰色的劳动布工作服,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别在劳动布帽子里,感觉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那个车间,现在想来,就像把一把豆子撒进去了,香不说,关键是热乎乎的。几百号人呢,你晚上走在家属区,闻到的都是香气。有人碰到,必定拉你到他家去坐坐。
厂里的大喇叭每天吃饭时不停地来回放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那时的天,好像特蓝,人也单纯,就是笑,也都那么朴实。为了多挣几块钱的工资,加班,现在想来,都挺有意思。
你問我在你哥之前,谈没谈过恋爱。说起这事,挺不好意思的。给你哥,不敢说。给弟媳,也不敢说,咱是当姐的。给妹子你说,我就没顾虑,你是作家,懂。再说我都到这地步了,心里想说的就有遗言的感觉了,说出心里话,死了也知足了。
那时,厂里组织唱样板戏,我唱过阿庆嫂。那时年轻,嗓子又好,辫子长到屁股上,厂里人都叫我陈阿庆,因为我小,他们说叫嫂子就吃亏了。你让我给你哼几句?好,我喝口水,清清嗓子,现在年纪大了,音也浑浊了,不像年轻时那么清亮。有个意思就行了: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莫思量。全厂人没有一个不说我唱得好。不,准确地说有一个人说我唱得不好。他是一个来自上海的小伙子,老给我写情诗,有句好像是“你脸像三月春桃花,品性好像白莲花”之类的。他说我唱得太革命,没唱出阿庆嫂这个茶馆老板娘的女人味。为此,厂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狠狠批了一顿,连团都没让入。他学问好,命却不好,一直在那个三线城市。去世时,才三十四岁。我好后悔,不该把他给我写的信放在箱子最下面锁起来。如果随便夹进一本书里,你哥也不会注意。比如,我放到你哥不爱看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者《普希金诗选》里,兴许就更保险。那样,现在我就可以给你欣赏了。那字写得真漂亮,用的是毛边纸,就是发黄的带红框的那种。摸起来,特舒服。字是竖着写的,毛笔字,小楷。我给我师傅——一个六十年代的名牌大学毕业生红着脸看过,她说那字特隽永。我当时不知道这“隽永”是啥意思,还查了半天字典呢。他戴着金边眼镜,穿高领白毛衣,外套一件卡其色风衣,长长的头发,特帅。厂里人都穿中山装,他却不。要么穿西装,要么穿夹克。还爱喝咖啡。给我说上海有许多咖啡厅,里面放着好听的歌曲,以后带我去。我现在还记得他说有个叫红房子的咖啡厅,是他常去的地方。后来我真去找过,名字虽叫红房子,可我认定那咖啡肯定不是他喝过的那种。黑乎乎的不说,还特苦,我放了两包糖,还没喝下一半,就放下了。
厂里女工都喜欢他,可他喜欢我。人家批评他,他还高兴。说如果他是落后分子,我这个团支部书记就可以帮他,就可以经常跟我在一起。他唱歌、跳舞,拉小提琴,我要说不动心那是假话,可那时我已经跟你哥订了婚。如果家不在一个县,我还可以不同意,反正不会再见面,可就在一个县,我要回去,还怎么见你们家里人。最后,是我把信锁进了箱子里,主动了结了这份爱。结果,被你哥发现了,大吵了一顿,信撕个了粉碎。后来你哥当了将军,说,你跟了那个小白脸就没今天了。我笑笑,心里却说,啥事都不是那么绝对,也许我们结了婚,他就不会那么快离世,我也许就不会得此病。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话说回来,如果让我选择,我怕还会选择跟你哥,怕还过如此的一生。进取过,忙碌过,现在静静地躺在这儿,啥都干不了。一句话,不悔。好了,我也累了,你回去吧。我说过,如果有那天,我会自行了断,不给亲人添麻烦。回顾一生,我不后悔,你看看,我的生命还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地方,我还比更多的人幸运,对吧,别哭,至少我现在还能看到太阳,还能听着音乐,还能看着儿孙们快乐地成长。你哥给我整天下载电影、音乐,让我看、听。虽然很多都是他爱看的,可我也喜欢。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人生。有人忽然失明,有人好端端地遇上了车祸,有人得了绝症,不少人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痛苦,但谁也不会轻易放弃。我至少还有小两年时间,处理好身后的事,与所有的美好告别,也就慢慢地释怀了。我就想,若有那天,我会从容地了断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哭,我不想给儿子,给你哥,当然还有你,添麻烦了。关键是,不要让自己这么丑陋地活着。
你说到孩子的婚事,别管那么多,给他说出各种利害,让他自己选择,我劝你,别求全责备。还有单位的事,名利都是烟云,你成了我这样子,就知道啥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身体,是心态。无论多少钱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现在想想,也许我的病,就是因为许多的不甘,许多的争胜,日积月累,积劳成疾。我哭过,现在,我连气都不叹。为啥?没用呀。人生就这样,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反正你就得走,过不过去,你都得过。多想些好事,你的心情好了,兴许坏事就变好事了。我们单位一个女人,年轻时,把人家的丈夫抢了,害得那女人一辈子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她自己倒好,是跟心爱的人结婚了,可一辈子也没个亲骨肉,整天算计,怕将来没人管。还动不动给人算命治别人,可她自己也说了,算一次,伤一次元气。你看我自己都说不通了,对的,人家现在生活得好好的,我却躺倒在了病床上。哈,人生都说不清。我给你唠叨半天,好像很通透,其实夜半,我经常暗自垂泪呢。个人的苦个人受,谁也替不了。
妹子,你快看,雪下得好大,雪花飘得多美,好几年了,都没下雪吧,春雪来了,花就要开了,说不上,一觉醒来,我胳膊又好了,咱穿得漂漂亮亮的赏花去。说了这么多,真累。胳膊疼,身上也疼,让我歇会儿,再想想年轻时的美妙时光。妹子,我看到了我厂里的那棵桐树了,枝叶时而交叠,时而分散,一阵炽热的风从河边吹来。呀,妹子,我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诗人。可怎么他的身形仿若幻影,渐渐收拢,淡化,又消失在了树叶之间?你别说话,让我侧耳细听,他在拉小提琴《梁祝》。多好听呀,我感觉他比盛中国、俞丽拿拉的还动听。怎么?他竟给我说话了,说为了纪念曾经无望的爱,他愿意把他健康的双手送给我,反正他在那个世上要着也没用,只要让我记着他。
呀,又是一只手伸了过来,那是女人的手,粗糙,黝黑,上面还有树枝划过的痕迹,却又那么亲切。对,是我妈的手。我怎么变小了?拉着我妈的手,背着她给我用花碎布片拼的书包上学了,校园马路两边的白杨树上挂着大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新生入学。那时我八岁,脸白白的,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扎着红头绳,梳着小辫子,一蹦一跳地开始了我的人生之旅。
怎么?你说什么?我做梦了?人在半睡半醒又发着烧的状态下,出现这样那样的幻觉不足为奇。你说,我说的都是幻觉?
雪花?赏花?还是我梦到的那个他?难道你是说我胳膊好好的?我只做了一个噩梦?啊?妹子,快,快扶我起来,我要摸摸你的脸,拉拉你的手。如果我病真好了,我要把我的斑斑接回家,把漂亮的热带鱼再养上,要继续每天家里插上鲜花,把家打扫得窗明几净,把你哥和我打扮得体面而帅气。还有,我要每天帮助陌生人,做件好事。感谢上苍,我仍身体健康。胳膊、腿不能动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活着,真好。唉呀呀,妹子,你还得去竞聘,人生很短,不能在动不了时才后悔没有去拼搏。你说是不是?啊,你怎么不说话,我怎么看不见你?快,春香,春香在哪儿,快让她扶我起来,你搬不动我。
Hand3,或《作家日记》
2018年3月4日 阴
嫂子住院了,我去看她,她精神状态良好。我说好端端的,怎么住院了?嫂子边指给我看水果袋上的结边说,你看,右手忽然就不灵活了。我细一瞧,果然,一个结,她解了半天,还没解开。她说没事儿,住几天院就好了。我说当然,你身体那么好,从来没住过院,吃药都很少。
6月9日 晴
春暖花开,天气晴好,约嫂子和哥逛野三坡。我们从车场走到景点,刚进沟,满目峭壁,绿野丛生。嫂子说腿发虚,不走了。我们走了一会儿,担心嫂子,返回时,发现大风中,嫂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门口。我坐到她跟前,才发现她衣服扣子第三只扣到第二只上了。她说,起风了,她想扣扣子,右手怎么也不听使唤。让路人帮她扣,第一个是个年轻姑娘,怪怪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说,你没长手?说着,扭头就走。
第二个女人年纪跟她差不多,看样子面善,她走到那女人跟前,说,我病了,扣不成扣子,帮我扣一下,行吗?那女人很不情愿地帮她扣了。本来她想再找人解开扣错了的扣子,可最终放弃了。怕人笑话,就拿包挡着。我眼泪流出来了,忙擦掉,说,你现在去厕所吗?嫂子摇摇头,系扣都找不到人,怎么敢让人帮着上厕所。
10月1日 晴
陪嫂子到野鸭湖去玩,湖面明净,芦苇碧绿。我让嫂子站在栈桥上给她照相,嫂子让我给她梳头,抹了口红。看完照片说,这张将来可以做我的遗像。
她哭,我哭,一边的哥扭过头去。湖面金光闪闪,鸥鸟飞翔。
风景好美,可我们再也无心观赏。
晚上送他们到家,我跟哥吵了一架,哥同意侄子到外地任职。我说,嫂子身体不好,你年纪也大了,鹏鹏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调回来,你们身边也得有人呀。
大嫂語气里充满了嗔怪,你们刘家大大小小还不都是一根筋?认死理,犟驴!
从机关下部队,长本事,我不反对,可他不该去青藏线呀,一直生活在城市的侄子哪儿能受得了?
谁说不是呢。我千说百说,鹏鹏都听不进去。还有你哥,嘴上说鹏鹏呀,你好好想想,决心好下,路可得一步一个脚印走。可我知道他是支持儿子的,一会儿给资料,一会儿发图片,我悄悄一看,全是关于青藏线的。
我怕再说惹嫂子不高兴,便安慰道,现在青藏线通火车了,条件好了,没有过去那么苦了,侄子正值盛年,适应得快。嫂子放心,搞不好再过几年,我们刘家又要出第二个将军了。
嫂子一听,扑哧笑道,你哥说,这是你们刘家第二个政委了。我给他说,刘政委,你搞清楚,你儿子是副政委,用词要准确。
大哥就解释,是鹏鹏自己要去的,我支持。祖国这么大,有幸踏遍山山水水,这是军人的荣耀。我当兵四十二年,大西北从军,黄河边练兵,崆峒山下习武,皋兰山下学知识,又在人才济济的总部机关扩视野。年过半百,离亲舍子,再到黄海边淬火,最后在长江边退休。哈哈,你不是老问我这将军是怎么当上的?我现在告诉你,将军是在天南海北的军营摔打出来的。年轻人,不能因为我们拖了他成长的后腿。有什么苦,我一个顶着,咱当过兵的,这些苦能吃不了?
2019年2月4日 小雪
嫂子病后,我跟爱人基本每周都去看她。
这天一进门,发现哥正跪在地上,拿着抹布擦地。我说,拖拖就行了。
嫂子说怪我,刚开始他拖地,像给老爷画胡子,茶几下、桌子底都不擦,我看在眼里,没敢说。他能干活,已经是很大进步了。上周你们走后,他像个小学生般地说,原来拖地还要把桌椅移开呀。我说可不就是。
这句话可了不得啦,从那以后,他拖地前,就像打仗似的,得做不少准备工作。先要放音乐,就是军歌: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 要问飞行员爱什么? 我爱祖国的蓝天。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我爱海岸耸立的山峰,俯瞰着海面像哨兵一样。啊……海军战士红心向党,严阵以待紧握钢枪。我守卫在海防线上,保卫着祖国无上荣光。国家之重剑,敌人闻胆寒。咱纵死忠骨香,海疆魂飞扬……他边听边小声跟着哼,把所有的椅子、沙发全挪开,衣服湿透了,就赤着背,大跨步地拖。
然后戴着眼镜一遍遍地看,边看边摇头,说,这样不行,得消灭小散远单位,于是就出去买了个小桶,提着一桶水,跪在地上一点点擦。汗滴得让我心疼。他却笑着说,你拖了将近四十年地,我才刚刚开始。他擦沙发底下,擦护墙板,擦柜子。你看看家,比我收拾得还干净。
我笑笑,这是多年部队养成的好作风。看来将军同志多年仍没忘记当兵的好习惯。
哥拿着一包中药,边进厨房边说,检查一下,刘大校,看将军下连搞卫生合格不?不能光看大面,死角也要检查。
我如我们部队检查卫生似的,摸摸窗棂,摸摸门顶,手上干干净净。我说,哥,可以给你挂卫生流动红旗了。
他没应声,半天也没见出来,嫂子说,肯定给我熬药去了。我走进厨房,哥站在灶台前,戴着老花镜一边拿着药方一边辨认着中药,不时还把鼻子凑近闻闻。然后一点点地加水,好像倒油一样小心。看我进来了,说,水差不多了吧。我脸一红,说,我得问下,说着,就要到客厅叫爱人。哥说算了,我自己掌握吧,又说,小童呀,当作家也要食人间烟火呀。
哥原来的灰发已全白了,原本细嫩的脖子又黑又粗,我鼻子一酸,说,哥,我来。他蹲下在橱柜里拿药锅,胖胖的肚子好像都要挨到地上了,竟半天起不来。我搭了一把手,他摇晃了几下站起来,说,看来真的老了。他后背全湿了,头发脖子上全是汗,我递给他毛巾,说,去休息一会儿吧。
哥走出屋后,我闻着满屋的药味,心想,以后要常来,我也是嫂子的一只手。可我要上班,好不容易有了周末,还想去公园,去逛街,看展览。带着嫂子去过几次,她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她动不动就流泪,我的心情也很低落,总想着快点回家,好得到解脱。我知道有这样的想法很没良心。我小时候,嫂子每次回来都给我买衣服。七六年,嫂子回我家生侄子。农村那时白面少,妈给嫂子单独烙白面锅盔馍,做荷包蛋,我们其他人都吃高粱面。妈不让我吃,嫂子说她才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说着,把锅盔馍掰一半给我吃,又把荷包蛋放到我碗里。
我到北京上大学,她经常让我周末到家里去吃饭。她炒菜做面条可好吃了。面都是她亲手调好,才递到我手里。那时,日子过得好多了,可她仍很节俭,每天早上上班时,把先一天做的饭盛在铝制饭盒里,中午在单位热了吃。
嫂子的弟媳春香到家来照顾嫂子,我感觉身上的担子瞬间放下来了,我不再担心哥做的饭不合口味,没人及时给她洗澡。也不再坚持每周去看嫂子,累是其次,主要是不忍。眼看着一个高傲的生命走向无奈、妥协,从饱满走向衰落,我的心愈来愈恐惧。它好似一面镜子照得我走向老年的心境恐慌而悲凉。
一个作家怎么整天帮一个病人系裤子、擦大便,给她喂饭,帮她擦眼角屎,天天心惊胆战地怕有一天她会躺倒在你旁边,跟你已不在一个世界?这么一想,为了表示我的愧疚,我要观察她和她周围的人,记述生命的艰难。即便是我亲亲的嫂子,即便我在给她喂饭,我也没忘记如何把观察到的用最传神最感人的笔描述下来。
许多作家为了写作,跑到某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体验生活。而我这不就是现成的?我可借笔写下我对生命的珍爱,写下体恤,这是作家的使命和责任。
照顾病人,当属春香。哥哥年岁渐大,自己能照顾自己已不错,侄子远在高原,工作刚刚开始,怎能让他分心?我也在班上,不可能频繁请假。春香是拿工资的,把病人照顾好,是她的职责。况且她还不是一般的工作人员,她还是嫂子亲弟弟的媳妇,于公于私她都责无旁贷。我不知道哥会不会如此想,远在高原的侄子会不会也这么想?
5月4日 雨
到嫂子家时,嫂子正在跟孙子明明玩桌游《情绪小怪兽》。该游戏是一种边走地图,边抽牌、聊情绪的游戏。七种游戏牌的颜色对应着地图格子的颜色。将小怪兽牌洗好,把七种牌分开放置到箭头的位置,然后轮流丢色子,以此决定跳到箭头指向的格子。然后踩到地图的格子,抽取对应颜色的牌,做图片上要求做的动作:惊讶、讨厌、害怕、生气等。抽牌后不想回答,或者答不出来,则休息一轮。最先到达终点,即获得胜利。
丢色子嫂子无法完成,明明替她。挑图片,嫂子不让明明帮她,嘴里含着笔一张张地拨拉,看得我眼睛发酸。找到情绪牌后,嫂子高兴得像个小孩,她大声念出来,说,做高兴状。嫂子嘴张得大大的,开心的笑声感染了我,也感染了一边的哥。只有不谙人间艰难的明明,不停地说,奶奶,该你了,快走,真笨,连个色子都不会扔。说着,他握起嫂子的右手,使劲把嫂子的手掰开,把色子递进手里,可嫂子握不住色子,明明就急得把嫂子的手往紧的合,累得他满脸是汗,色子还是掉到了地上。
你可以拉着奶奶的手一起扔呀。哥提醒他。
果然,一只小手,拉着一只大手高兴地举起,再扔下。小孩喊着成功了,在沙发上跳得老高,我们大人,都扭过头去。
这时不能流泪。嫂子流的泪太多了。
6月9日 烈日
前天嫂子摔倒了。她说她从医院按摩回来后,都是平路,不知怎么的,自己啥都不知道了,就脸着地,倒下去了。醒来,发现眼前东西好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自己人在哪儿。嫂子满脸是血,春香白衬衣胸前沾了一团血,原先姣美的脸上充满了疲惫。
医生的检查结果:脸破鼻青腿流血,右手中指骨折,一只门牙松动。
去医院时,我跟春香上到救护车上守护着躺在窄小担架上的嫂子。春香坐在我前面,把嫂子受伤的左手搁在自己大腿上半伏着身,越过嫂子的身子握着嫂子吊在空中的右胳膊。我双手抓住摇晃的擔架,生怕担架颠簸加重嫂子的疼痛。我是第一次坐救护车。想象中的救护车除了让人听得心脏都要猛跳几百下的笛声,还有一股神秘,里面除了输液架,还应有药,有急救工具,有围着一圈的医护工作者。而我置身其中的这辆临时抓来的救护车,显然好久没用了,除了光光的担架,连个床单被子都没有,更无任何救护设施。车厢内又闷又热,摔得鼻青脸肿的嫂子嘴艰难地翕动着,发出的声音甚是微弱,但我听得很清楚:“到了没?怎么还没到医院。疼死我了。”我跟春香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快了,快了。
而这天是周五,又是下班高峰,透过脏乎乎的车窗,我看到外面红灯一个接一个,车辆更是一辆挨着一辆。路好长,车却半天不挪步。
姐,你不要怕,坚持一会儿就到医院了。春香说着,声音更柔和了,姐,你越来越像妈了,我第一次到咱家,大伟那时不在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妈,妈穿着月白色大襟衬衣,黑裤子,干净得根本就不像一个农村老太太。她说天热,你歇会儿。说着,走到院子的井里,搅上来一桶水,把一只花皮西瓜泡在里面,约摸一袋烟工夫,杀开让我吃。吃到嘴里的西瓜凉津津甜丝丝的,就在那一刻,我喜欢上你家,喜欢上妈。大伟常年不在家,爸又走得早,我们娘俩常常晚上坐在院子水井旁的核桃树下拉话。妈老爱讲你小时候的事,说你从小就长得俊,脑子聪明,会念文章,会唱戏,招工时,一眼就被挑中了……
在春香动情的讲述中,嫂子沾满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幸亏有她,我一下子感觉有了依赖,内心不再紧张。如果说我们的前几次接触,算是客套,那么这一次,我感觉她成了我的盟友,是我有力的支撑。我便以一颗轻松的心,又一次凝望四周。我旁边的车门上,写着一行字:杨中尉,我有悄悄话要告诉你。字很漂亮,像女孩子的字。这个女孩子是杨中尉的什么人?杨中尉与这辆军用救护车又有什么关系?没人告诉我。我再瞧窗外,路边的绿化带上,一片片薰衣草和玻璃海棠不时交相辉映,让我作家的心再次驿动。心想,得仔细瞧,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以后,这车流、这花,还有这辆快要散架的救护车,好像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的道路,春香动听的描述,还有要告诉杨中尉的悄悄话,和此时一切行将发生的事,我都必将写进小说里。
7月21日 大暑
今天是周日,爱人和我开车带哥嫂到西山森林公园玩。地方是哥选的,我说,西山全是上坡路,轮椅上不去。哥说,西山你嫂子没去过,登到高处,才能看遍全城。
坡路好长,我要推嫂子,哥说,我来。说着,使劲推了起来。嫂子一看坡陡,急着要下来,说自己坐在旁边看景就很好了。哥说,你安静地坐着,只要有我在,你肯定能上到高处。登高才能望远,老婆,放心,就当我在锻炼身体。你看我这浑身的劲儿,没处使。
天热得我们浑身都是汗,可我们只有一个信念,让嫂子上到山顶,去看最美丽的景色。
嫂子坐到山顶,望着山下成片的楼群,蓊郁的森林,指着T恤衫全湿透了的哥,半天说不出话来。
哥脱下衣服晾在旁边的海棠树枝上,赤着上身,给嫂子嘴里递着葡萄,嫂子说,都是我连累了你。
哥说,说的啥话?我这个将军要不是你,肯定当不上。记得八六年,我回家跟你说,上級想调我到北京工作。孩子刚上小学,你身体又不好,我不想去,你说,到北京视野更开阔,是干事业的好地方,去吧,家,有我呢。全家调到北京后,我以为就此安定了。结果组织征求我的意见,为了弥补基层经验,让我到外地,代职还是任职,让我自己考虑。我回家征求你的意见,你说,当然任职了,任职肩上才有担子。我说孩子在外地上学,你身体不好,留你一个在家我不放心。你说,我一个大活人,能照顾不好自己?那年我离家时,已经五十岁。第三次我离京,五十三岁,你同样说,去吧,好好干事。你那时哮喘得厉害,可你说,家里不是有氧气嘛,我自己会使用。可谁知有次你上班,回家路上,昏倒在院门口,让人送了回来。我知道后急着要回家,你却说,都过去了,我命大。
嫂子微笑着说,谁让我嫁了个当兵的。即便你不调走,一年有多一半时间也在出差,我已经习惯了。
我推着嫂子看紫薇,嫂子闻了闻,说真香。我指着坡上那一大片黄栌说,明年五月黄栌开花,像一团团烟雾,可漂亮了。
嫂子一字一顿地说,明年五月,我若还在,咱们就再来看黄栌花。
我鼻子一酸,说,你胡说啥?
妹子,想开点,有你哥,我就知足了。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啥时?有时疼得实在不想活了,可说实话,一只蚊子都能欺负我。我眼睁睁看着它咬我,却拿它没办法。我想了结自己,安眠药就在跟前,也吃不到嘴里。等我手指上的石膏拆了,我要去新房子,趁我还能说话,要给你哥极早交代。
交代什么?哥从我们身后冒出来,拿着一束野花编成的花环戴在嫂子头上,说好香,戴着又漂亮又凉快。
下山时,我跟爱人要推轮椅,哥说小瞧我老将是吧。说着,把轮椅反推着,他怕嫂子坐不稳,控制不住轮椅往下滑。因为倒着下山,他每一步退得都很大,长着黑毛的腿弯得好像要着地,胳膊上青筋如条河流,灰白的头发软软地贴在头皮上。虽很累,却乐观,仍笑着说,我练过倒着走,没问题,老婆,放心,你呢就稳稳地坐着。哥边在前面挡着下滑的轮子,边唱起了秦腔:前边走着高文举,后面紧跟张梅英。站在旁边帮他拉车的我起哄,继续,继续。哥说好,我唱一段张梅英的唱词,献给跟我共同生活四十多年的妻子陈艳秋。大家鼓掌,掌声不热烈,再来。听到我们响亮的掌声,他才高声唱起来:高文举读书一更天,梅英打茶润喉咽。高文举读书二更天,梅英磨墨膏笔尖。高文举读书三更天,梅英添油拨灯盏。高文举读书四更天,梅花篆字奴教全。高文举读书到五更,梅英陪夫到天明。妻呀,你就是我的小梅英。
可你不是高状元,你是刘将军。嫂子背对着哥说。
我说你们好酸呀。说的是笑话,心里却好苦,真希望嫂子能站起来,真希望他们还能像过去一样有说有笑地去看秦腔戏,真希望能再吃一顿嫂子做的臊子面,那味道真是香极了。
我说嫂子你还记得七六年我跟妈到你单位的情景吗?
嫂子一字一顿地说,那时,妈带你到铜川来,我一月只有三十四块钱的工资,供咱们四个人,鹏鹏那时刚八个月。
给小孩子吃的米花、饼干,嫂子都没忘给我吃,说,我也是个小孩。我们住的房间是靠近马路边的一栋高楼,只一间房子,做饭在楼道。房子里一张大床,住四个人。那时我七岁,在农村还没上学,嫂子坚决让我上学,还把我带到校长家,给带了瓶西凤酒。老师有口音,上课我听不懂,嫂子带着我到老师家,问清内容后,晚上坐在饭桌前一次次地给我补课。
嫂子微笑着说,不记得了。
我说那年地震,家家都练逃生的本领。白天,你让我学着跳出窗外,窗外不远处就是马路,马路下面就是灯光球场上搭的帐篷。我望着高高的窗子,再瞧窗外的垃圾,说什么也不敢跳。你做示范,背着一包袱衣服,先跳了下去,我还是不敢跳。晚上,警报一拉,你刚抱起孩子,我已经背着分给我的包包,抢先跳出窗外。然后让你和妈快些。你坐在窗台上,从屋内接过妈递出的孩子,就要抱着跳。我怕把鹏鹏摔了,让你把鹏鹏递给我,你说行吗,我说当然,我紧紧地接过鹏鹏,紧紧地抱着,直到你跳下来,你却不走,说,妈,快点。咱们一家四口安全地跑到帐篷里,你忽然想起半袋子面没有拿出来,妈说算了算了,你却再三地说,那不行,白面可金贵了。说着,把孩子递给妈,又跑了回去。大家都不让你去,说,地震很厉害,有房子都塌了,你说没事儿,还是跑着提回了面。
嫂子又摇摇头,不记得了。
有天晚上,你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看电影《红雨》,讲的是一个医生的故事。我说长大了,我要当医生,没想到最终还是跟哥哥一样当了兵。还有,我上学时,你给我做了一件白衬衣,胸前有蕾丝花边,手工缝制的小鸭子绣花,袖子是泡泡袖。我在学校得了小红花,你就把小侄子的米花糖送给我一块。你还给我拍了一张照片,那时我正坐在夕阳下的楼门前写作业。我歪着身子,把腿高高地搭在椅子的横梁中间,椅背上挂着你给我买的花书包。
嫂子望着远方说,想起过去,还是有许多美好的事,以为啥难都经过了,谁能想到,到老境了,却得了这种病,真想一死了之,省得拖累了你们。嫂子说着,流下了眼泪。我忙替她擦起来。
艳秋,别说话了,你太累了。哥说着,已到了平路上,他把轮椅调过头,擦了把汗,又对嫂子说,你看看,老头给你掌舵,妹夫给你开车,妹妹、弟妹两边护送,你还胡想什么。我就不相信狗日的病魔它还能把你怎么样,咱们人多力量大,定让高山开路,使江河架桥。
7月29日
下午,我正在电脑前正在写小说,在外地参加老战友聚会的哥突然打电话来,说,春香给他打电话只说自己有急事,一会儿就回来。让邻居帮忙照看一下嫂子。可一下午了,还没回家。
她没说啥时候回来?
没有呀,电话再打关机了。你快去看你嫂子,她接不成电话。我马上到机场。
我说好。我感觉灵感忽如哈雷彗星,从天而降。
好什么好?是不是写东西写傻了?赶紧过去。
好好好,马上去,马上去。我迷迷瞪瞪地关了电脑,晕晕乎乎地上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一时语塞,每次都是跟爱人去哥家的,从不记路。又急着打电话问出差的爱人哥家里的具体地址,又问如何照顾病人。爱人说了一大堆,我听得好烦。挂了电话,正是下班高峰,车辆拥挤,我的思绪也像高速公路上疾驰的车流,没法停止。
刚才脱口而口的“好”,是因为春香走了,我感觉有故事发生了,有故事,我那根敏感的神经就活跃起来了:春香为什么走?侄媳妇因为孩子上学远,搬回了自己家,哥哥在外,她一个人照顾病人,是不是受不了了?还是想千里之外的丈夫了,找他去了?或者她到了城市,不想再伺候病人,想过另外一种生活?我想起她那天给我讲嫂子昏倒,她抱着浑身是血动不了的嫂子吓得半天不知所措。还有,她跟哥嫂之间的关系……太好了,这不就是现成的故事嘛,我就是坐一天,也不一定能编出来。不行,还得详察。我这样想着,立即给大伟打电话,他说春香没跟他联系。打到老家,没人接。打她儿子手机,儿子说妈妈没给他打电话。那么她一离家会不会被人骗了,甚或……我的心揪紧了。
忽然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一切巨大的精神改革,即尼采所谓的价值蜕变,都是由一种生理的不平衡所引起的。
不平衡,也许就是答案。得深挖。这忽然而来的灵感,使我决定把这段经历写进小说,我将采取口述实录的方式,力求作品接近原生态。我又细细回忆了他们每个人跟我说的话,又想他们是否说了真话?或者说,还有许多事,他们并没有告诉我。我对春香,是不是只是一个礼节上的亲戚?对哥哥,只是一个最小的妹妹?对嫂子,是个不能什么话都说的小姑子,还是一个啥秘密都倾诉的作家?我这次去,肯定就能找到答案。
高架桥近了,随着那个高高的大门渐现,一股恐惧又涌上心头。我不知道在那个二百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我跟一个不能动的病人要待多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足够的能力与耐心照顾抚慰我患病的亲人?我在家最小,在家时,吃饭是妈给我把面调好,递到手里。在京上学,是嫂子把饭端到饭桌。婚后,又是爱人百般照顾我,孩子生病住院,我要去,爱人说我去只是添乱。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怎么照顾一个不能动的病人。我怎么把她抱起来?怎么让她度过今夜?明天怎么给她做饭?我能不能按摩得让她不至于痛苦?我又怎么给她喂药?怎么带她去医院?这么一想,我感觉头顶一片乌云笼罩,便怪春香,怨大哥,甚至对病人有了嫌恶。可没多久,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如果你想渡过大海,就要沉到海里。这么一想,感觉胆壮了许多,果断地摁了电梯。
邻居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妇,我刚一敲门,她就立即从哥家里跑了出来说,可把你盼来了,孩子快下课了,去晚了,幼儿园老师像训贼一样。说着,都没来得及跟屋里的嫂子打招呼,就冲进了电梯。
我刚一进屋,嫂子就说,快,帮下我,一泡尿憋了两个小时,本想麻烦人家,可一看到她都不敢正眼瞧我,我就想人家那么漂亮讲究,一定嫌弃我,所以就忍着,忍得满身是汗,人家怕都闻出汗臭味了,好丢人。我忙扶嫂子,嫂子还没走到卫生间,忽然不走了,脸红了。我朝地板一瞧,我俩踩在一摊水里。我帮嫂子换裤子时,才发现她衣服全湿透了,浑身黏糊糊的。嫂子说因为不好意思麻烦邻居,一下午都没敢喝水,渴死了。我手忙脚乱地找饮水机,胳膊僵硬地给嫂子喂水,嫂子一口气喝完一大杯。
给嫂子换衣服时,她再三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说,过去你照顾我,现在由我来照顾你。話是这么说,可我不知道如何照顾人,只好陪着她说话。
天黑了,嫂子说你会熬粥吗?里面放上红豆、薏米。我说会的。结果做时很小心,一会儿感觉水多了,一会儿又感觉米多了,结果稀饭成了米饭。切的黄瓜丝粗如木棍,味道也没进去,嫂子却吃得干干净净的。
给嫂子熬完药,我端着进到客厅,说,嫂子喝药。嫂子没反应,她闭着眼,吓得我差点扔掉手中的碗,连叫嫂子!嫂子!话语里带着哭腔。
嫂子睁开眼,说,别怕,我好着呢,刚睡了一会儿。再说院里有门诊部,别怕,啊。
嫂子,你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说,我没照顾过人,虽笨,但可以学。我记着你对我的种种好,记着你对妈对爹的种种好,记着你对我哥的全身心付出。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全力去做。嫂子,你说,我做。我说着,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嫂子说,你看你还像个小时候,别怕,我有啥需要会告诉你的。
我扶着嫂子进卧室。走过春香的屋,我很想问嫂子,春香东西都带走了吗?可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就听到嫂子说,把那屋锁了。我锁了大门,把所有屋的门都关上,再一次检查煤气是否关了,在手机上存下门诊部医生的手机号。
大哥打电话来时,我已经从容多了。他说广州下大雨,航班取消了,他急得放心不下。
我说一切都好,让他放心。打完电话,我打开手机上的喜马拉雅,边听小说,边给嫂子洗衣服,心想,长嫂如母,明天,我会炒几个菜,做清蒸鱼,会给嫂子熬鸡汤,至于怎么做,我会请教嫂子。有她在,啥都难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