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健《我们的车队》

我曾拥有一匹可怜的老马。它是一辆解放牌二手卡车,载重5吨,八成新,我花了6万元将它买下。有人说值,有人说不值,我看值。卖主新刷了漆,墨绿闪亮,雄赳赳气昂昂的,叫我联想起解放军叔叔。交割前,我请一位汽车教练验车,还请他喝酒。他醉醺醺地拍胸脯:好车,跑个三两年没问题,很快就回本啦!我遂心安。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雇了司机小罗,第一天出工拉土,它就趴窝了。当天支出修理费200多元。小罗摇头,说这儿那儿不好,总之是一辆烂车。我把汽车教练的评价告诉他,他笑道:那些教练经常验车,早被卖主买通了。淡水这地方就这样子,摆弄车的人都知道。我眼一黑,解放军叔叔顿时化为一匹老马。

我买卡车的初衷没错。淡水由一个万把人的老镇,迅速扩张成几十万人的城市,大规模建设是必然的。在我印象中淡水很少见到青天白日,飞扬的尘土老把眼前染作黄蒙蒙一片。这边挖坑,那边打桩,工地连着工地,卡车衔着卡车,终日闹腾腾。那么,我买一部卡车加入建设大军,不愁没活干,车轮滚滚钱就进账,无疑是一项明智的投资。我也调查过,淡水有许多车老板,养三两部车就富裕起来;若有机头(即挖掘机)更是发了大财。当然,一个菜鸟玩车会有啥下场,我尚未体察到;只是当自己略知一二时,我这只菜鸟已经下锅了。

生意分两类,一类为投资型,一类为经营型。我比较喜欢投资,它更像智力游戏。下海以后我炒邮票,炒股票,炒国库券,一路走来开心顺利。经营很麻烦,我做图书生意时就吃过苦头,特不擅长此道。这次买车也是不得已,亚细亚公司养了一群人,吃喝开销发工资,花钱如流水,我当老板内心有压力。公司主营买地盖楼,土湖、草洋、石灰窑三座楼同时在建,房子卖掉之前没有一分钱进账。所以,我想建立现金流,商业教科书都这么说。然而刚刚迈步,我就陷入泥淖。卡车今天坏,明天坏,修理费加司机工资,构成一条不折不扣的负现金流。

晚上,卡车停在富华楼下面的大院里,我愁得老绕它转圈。这匹老马,还是一匹懒马、病马,若有俄罗斯歌曲《三套车》里那样一个傻财主,肯将它买了去,我真是烧高香了。想着,我就会朝轮胎狠狠踢两脚。

更苦恼的是司机管理问题。负责施工的刘国炳对我忠心耿耿,悄悄对我说:“老板当心,小罗有鬼。”我明白他的意思,小罗串通汽车修理厂老板,偷偷吃回扣,那么,修理费就有相当一部分流入他的口袋。可是我抓不住把柄。跟去修理厂盯着,我这个外行两眼一抹黑,能看出啥门道?我也企图对他进行思想教育,掏心窝子谈话,加以旁敲侧击;可那湖南佬一脸忠厚,双目清澈直视我的眼睛,反倒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奈何奈何?

好在周梅森来了。他不仅拔掉了鲠在我喉头的刺,还把这刺变作一根金箍棒,孙悟空似地耍著金箍棒演出一场眼花缭乱的好戏!

好戏开场之前,先交代一件事情:我公司业务员王丹霞盗窃马厂地块的所有证件,差点把地卖掉;几个同党卷入,简直形成一场哗变。关键时刻,我的政委周梅森从南京飞来,追回土地证,逮捕贼人,帮我平定了乱局。关于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了,此地不再赘述。事毕,梅森把目光投向停在大院的卡车上。

“有点意思。马啊,你的大思路不错嘛……”梅森听完我诉苦,点燃一支香烟,大眼瞪天,陷入沉思。

“有啥意思,我恨不得立刻把这破车卖了——只要有人肯出钱。”我悻悻地说。

“一只羊难养,一群羊呢,肯定好放!你等着,我打个电话,奇迹就会出现了。”他扔掉烟头,急匆匆上楼。

在我下海经商的生涯里,最明智的举措就是拖周梅森下水。我们住在上影厂52号招待所,合作电影剧本《阙里人家》,我经常请他洗澡,陪他喝酒,费尽口舌劝他共创大业。我的初衷是找个伴,茫茫商海遇不上一个文学圈的人,闷都闷死了。我和梅森最要好,我属马,他属猴,平时马呀猴呀随便叫,有他入伙能不开心?他也有一颗动荡的心,渴望在时代大潮中翻滚一番。我的一句话最能打动他——我们要把文章写在大地上!终于说服了他,亚细亚公司得到一位政委。当然,我是司令。不过,他的条件是参与有限战争,平日在南京写作,需要他帮忙时再过来。那也行,眼下就是他大显神威的时刻了。

他操着徐州话,哇啦哇啦嚷了半天,放下电话就拍我肩膀:“哥们,成了!我赶来一群羊——整整一支车队!”

“啥?车队?”我的眼镜滑到鼻尖上,顿时傻了。“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没开玩笑。这支车队是徐州贾旺煤矿的,你知道,我是矿工出身,当年和我一起钻煤洞子的哥们,如今都掌权了……”

“等等,天上不会掉馅饼。先说啥条件,要我投资多少钱?”我显示出生意人的冷静,抢先问道。

周梅森竖起一根手指头,夸张地在我眼前晃动:“一分钱不要!车给我们白使,人给我们白用——当然,司机工资、油钱、修理费咱得负责,可是利润全部归我们呀,人家不参与分成,一分钱也不分!”

“不可能,清朝政府签的卖国条约也比这强!煤矿领导就不怕犯错误?你说,买一支车队光贷款利息就得多少?何况还有折旧费?我们把这支车队在淡水跑烂了,赚的钱统统下自己腰包,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就有这等好事!你不了解国有企业目前的情况,特殊历史时期总有奇迹发生。咱们作家,就要善于捕捉历史机遇!本猴,天生一双火眼金睛,马儿你服不服?”梅森以他惯有的牛逼姿态,拍着我肩膀说。

我闪开:“你把道理说通,我就服。”

于是,梅森告诉我真相:今年春节回老家过年,他和贾旺煤矿的老弟兄们喝酒,谈起大型国有企业的日子难过。20世纪90年代,南北方经济形势大不相同——受邓公南行讲话的鼓舞,南方私营企业如火如荼发展起来;北方基本是国有企业一统天下,改革缓慢,死气沉沉。听周梅森乘酒兴吹嘘亚细亚公司,那帮哥们羡慕得眼睛发直。其中有一位运输队长,是梅森的发小,名叫万千山,是个精明能干以倔强著称的中层领导。他大杯敬酒,求梅森在南方找活,拯救车队。由于煤炭销路不畅,运煤车队无活可干,已经半年多发不出工资了。家属们天天来闹,问万队长日子怎么过?他夜里失眠,头发大把脱落。现在他不求盈利,只要能保住工人的工资,上刀山下火海都肯干!万队长眼圈也红了,端着酒杯站在周梅森跟前,敬了整整一瓶老白干,訇然倒下……

“听你说买车的初衷,我眼前一亮。淡水遍地是活,万千山把车队带来,不拉煤改拉土,这盘棋不就活了?刚才我打电话一说,万队长乐得蹦高,马上向矿领导汇报!现在你信了吧?”

这会儿轮到我蹦高了:“好猴,你领来一支天兵天将啊!”

我们激动得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可是一件麻烦事情,因为我和梅森同床而眠。请别误会,亚细亚公司条件有限,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连吃带住加办公,老板員工住得满满。我的卧室朝南,最宽敞明亮,且厕所在旁,号称本公司的总统房。只是,屋内置一张席梦思床,多了放不开。我请梅森下榻,他鼻孔里哼一声:“还总统套房呢,见鬼!”我马上反击:“别挑剔了,你没读《古文观止》?这叫徐孺下陈蕃之榻!”

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翻身放屁打呼噜,热闹非凡。睡熟了还好说,失眠可就完蛋了,你动动胳臂,我伸伸腿,谁也甭想入梦。我们憧憬未来,心潮澎湃,床就更显狭窄了。干脆起来抽烟吧,再到厨房搬一箱啤酒,聊到天亮。

梅森提出一个问题:“马呀,这个车队,应该算作独立项目吧?如果放在亚细亚公司,按股份算账,那对我就不公平了。你说呢?”

这个问题挺要害。我和妹妹华华占了亚细亚公司的绝对股份,周梅森投资八万块,只占小头。车队是他拉来的,居首功,得小头当然不公平。但是万一赔了呢?谁掏钱?别看哥俩好,各自小算盘打得门清。

我说:“那就单立账,你我一人投一万,赚钱平分。不过丑话说前头,赔了也是一人一半,到时候你别心疼。”

梅森举起酒杯:“就这么定了,干!”

我和周梅森都是个性很强的人,有一位作家朋友评论:这两人合作,要么三天就打翻了,要么能合作一辈子。事实上我们属于后者。这里面有个重要原因:利益框架摆得正,公平,坦率。做事先算账,不怕争论,不怕讨价还价。定下了就齐心协力地干,绝不耍小心眼,绝不出尔反尔!我们在经济上有漫长的合作历史,长达二十年,这很罕见。如今我60多岁了,回想起来,内心总有自豪和感动,这种友谊构成了我们人生的重要部分。因为我下海早,经验、资本更丰厚一些,前期是我带领梅森。后来梅森发达了,又时时提携我。举一个例子,上岸后我们回归写作生涯,周梅森多部电视剧打响,自己办影视公司拍戏。原则上,他的公司只拍根据自己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但为我破了例。我的长篇小说《换位游戏》是他掏自己的钱买版权,并请我编剧。我们照例讨价还价,照例严格执行合同。隔一段时间,我就去南京住在他家讨论剧本,同时拿钱。临走,他总要调侃:“马儿呀,一辆奥迪开走啦!”再去,他说:“又一辆奥迪开走啦!”我便假装沮丧:“猴啊,从你手里抠钱可真不容易……”

回来说我们的车队。半月之后,车队在一个傍晚到达淡水。万千山穿越千山万水,带着12辆卡车浩浩荡荡开到富华楼。邻居们好奇,纷纷从窗户探出脑袋。万队长矮壮敦实,剃一小平头,两眼炯炯有神,跳出驾驶室与我们紧紧握手。我想起长征的红军,庄严说道:好,我们终于会师啦!

这样一支队伍的吃住,可不是小问题。好在土湖大厦及时竣工,我们提前做了安排:床铺、炊具等一般日用品都已到位,煲饭的小李还炒好了几个大锅菜。我和梅森安顿好司机,当晚摆了会师宴。这一顿酒自然是喝得天昏地暗,唯独万队长喝得很少,似乎有心思。

周梅森掏出塞满钞票的信封,当众交给万队长。“老弟,我们的司令,啊,也就是亚细亚公司董事长矫健,早就准备下一万块钱,作为车队的前期费用。你放心,我们一定信守合同,决不会亏待弟兄们!来吧,干杯。”

万队长把钱递给我,大气地说:“这个不急,信不过你们也不会来淡水。等我把一路上的油费、过路费发票整理好,再找贵公司报销。”我暗想:国有企业办事就是规范,佩服!正要敬酒,却听他又说:“活儿安排好了吗?我想明天就开工。”我说:“联系了一个沙场,要车队拉沙。可也别太急,你们刚到,先休息一天。”他坚决摇头:“不行,士气不能泄,我们这次来淡水是背水一战!”

接下来,万千山做出令人意外的举动。他捧着一碗白酒转向梅森:“哥,今晚上是咱们最后一次喝酒。”梅森一怔:“怎么了?”他先仰脖将酒一饮而尽,放下碗,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出来很不容易。临走,矿领导叮嘱再三,要我带好这支队伍。自古就说喝酒误事。哥,我肩上压着千斤担呢,敢吗?所以我下了戒酒令,明天起,从我开始,车队所有人滴酒不沾!”

司机们嗷的一声:“是,滴酒不沾!”

这样一股精气神,可把我们感动坏了。既然明天戒酒,今晚就往死里喝呗!我和梅森轮流向司机们敬酒,醉得一塌糊涂。万队长把卡车当专车,亲自送我们回富华楼。又命令两条大汉——韩师傅孙师傅背我们上楼梯,安置在总统房的大床上。我和周梅森互相拍打着说醉话:“工人阶级伟大呀,真伟大!工人阶级……实在伟大……”

沙场在淡水东面一条小河旁。清晨,霞光映红草尖上的露珠,河边低洼处薄雾流荡,几只白鹭在芦苇丛上方掠过,鸣声啾啾。南方的田野弥漫着一种特殊芬芳,令人想起母亲的乳汁。这地方保持着原始风光,城市的脚步尚未将它践踏。但挖沙的机械、颠簸于田间土路的卡车,一齐发出野兽般的轰鸣,宣告这片世外桃源即将被颠覆的命运。

我们的车队驶向沙场。我和梅森不顾宿醉,亲自率队出发。我那匹老马也加入队伍,司机小罗归万队长管理,从此再也不怕他玩鬼花样。为追求气势,我们不肯坐在驾驶室,而是选择最后一辆卡车,在车斗上站着。春风拂面,车顶在朝阳辉照下泛出金绿色的光芒。放眼望去,13辆卡车宛如长蛇阵,一串金光炫人眼目。真不敢相信,这是我们的车队!两个作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拥有这样一支队伍,还是机械化,司令政委真不是白叫的!过瘾,就为过这么一把瘾,下海也值了。

周梅森缓缓伸出右臂,向车队致敬。我也挥手致意。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三天之后,雨季来了。

先说说第一天的斩获:当天结账,沙场秦老板付给我们2600元现金。秦老板是本地客家人,长相清秀,文质彬彬,为加强合作,他还客气地请我们吃晚饭。我谢绝喝酒——学习万队长好榜样,戒啦!梅森也跟进,宣布自己改邪归正,从此滴酒不沾。首战告捷令人陶醉,我和梅森高谈阔论,在席间大谈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因某个观点的理解差异,我俩争得面红耳赤,一起请秦老板结合商业实践做出评判。面对两位书呆子,秦老板显示出商人的圆滑,他往我们盘子里夹了两只基围虾,满脸堆笑道:“妻(吃)虾,妻虾……”

回家后,我们把钱摊在席梦思垫子上。当时没有百元大钞,尽是10元票面,2600元摊了小半边床!我俩乐得手舞足蹈。周梅森双手做猴爪状,一左一右比划道:“一天挣两千,十天挣两万,一百天挣二十万……乖乖,钱多了怎么办啊!”我和这猴终日厮混,形体动作深受感染,也勾着爪子左右比划:“钱多了买卡车,今年买一辆,明年买一辆,后年再买一辆……”

春季的第一场大雨,把我们的黄粱美梦冲得稀里哗啦。那雨下得呀,淡水街道成了一片汪洋。我忽然想起一本書,讲黄埔军校学生军东征,就在淡水、惠州一带打仗,漫长的雨季使他们苦不堪言,行军少不得雨伞蓑衣……糟糕!我们漏算了雨季,这雨老下,车队怎么行动?不干活,司机工资照发,时间长了还不把我们赔死?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急时雨柱粗如指,像一个怒汉挥鞭猛抽大地;缓时雨丝细如发,像一个小女人哭哭啼啼。我们的心境与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样,阴郁得透不过气来。

熬到雨停间隙,我们急急忙忙去找秦老板。他正打麻将,怡然自得,全不把风雨放在心上。他说:“急也没用,沙场淹了,等水退了才能开工。”我问要等多久?他扔出一张牌:“不好说,总得个把月吧,这地方就这样子,淡水人都习惯啦……”梅森要秦老板结另外两天的账,他不耐烦了:“让不让我打牌?没沙子卖我到哪里搞钱?”脸一翻,再也不叫我们“妻虾”了。无奈,又找了几家工地,老板们给的答复都一样——雨季过去再说。彻底没戏了,我们踏着泥泞回家,心里拔凉拔凉的。

半夜,我乘梅森睡熟,悄悄起身进厨房。我要喝酒。戒了3天酒,败啦。压力山大谁能扛得住?我在黑暗中摸索许久,摸到半瓶二锅头,溜到阳台,咕咚就是一大口。雨又下大了,没完没了。天空抹了厚厚的黑漆,路灯光晕暗淡,无力照透周围紧裹着的雨帘。我的脸庞不时溅上雨点,凉意沁脾。只好再来一口二锅头,让心火烧旺。

忽然,一只手从我身后夺下酒瓶,周梅森鬼魅一般冷笑:“好哇,一匹赖马,深夜盗酒,让我逮个正着!”我吓一跳,讪笑着拖他下水:“你也来一口,咱俩扯平。”他岂能饶我,训道:“哼,我能堕落到你这般地步吗?我能像你一样意志薄弱吗?本人言必行,行必果,做个榜样给你瞧瞧!”我惭愧地低下头:“我错了,我错了……”等等没动静,再抬头一看,却见那泼猴仰头抻脖,快把剩下的二锅头喝光了!

周梅森说:“其实我早就想喝酒了,我的压力更大呀。不光是赔钱的问题,我怎么向徐州的兄弟交代?就这样让他们灰溜溜地回去?”我说:“只要度过黑暗,黎明就在眼前!雨季总会结束,我们有机会反败为胜。”梅森摇了摇空酒瓶:“既然堕落了,就来个痛快,让我们为黎明干杯!”俩人一拍即合,返回厨房找酒,一直喝到黎明。

应该慰问一下车队的师傅们,雨天闷死人,不喝酒干啥?既然老板破了戒,伙计们也一起痛快吧。我和梅森搬了一箱二锅头来到土湖大厦。“大厦”是公司内部的自吹的叫法,其实该楼占地面积只有80平方,倒有7层楼高,看上去像一座碉堡。楼梯陡而窄,每层只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进到底层,听见楼上咚咚巨响,震得楼梯都在颤动。怎么回事?我急急往楼上奔,来到3楼,只见一个师傅双手反剪,两腿下蹲,踩着楼梯一格一格地朝上蹦,看上去活像一只大青蛙!梅森吆喝:“你在干吗呢?”他忙站起来,青蛙变作一条大汉,是曾经背我上富华楼的韩师傅。他一脸腼腆,口中喃喃:“锻炼,万队长叫我们每天锻炼……他在上面哩……”

我们往楼上跑。4楼、5楼各有一只大青蛙蹦跳,咚咚之声不绝于耳。天,从1楼蹦到7楼,就是青蛙也累趴下了!来到6楼,我们终于看见万千山同志。他正蹦最后几级楼梯,满头汗珠滴落在地,白色圆领衫洇湿了一片。7楼是一大平台,先行完成蛙跳的师傅们聚在楼梯口,掐着手表给队长计时。“加油!老万破纪录啦!”呼喊声中万队长完成最后一跳,转身跟我们握手。他先向我解释,为保证楼梯不遭损坏,特意把司机分开,一层楼只有一个人跳,声音虽响问题不大。我笑:“这又不是豆腐渣工程,还怕你们把楼蹦塌了不成?”

平台上有蘑菇状小凉亭,我们在亭子里抽烟。放眼望去,可见淡澳大道往来车辆,还有雨水积滞的片片水洼。万队长说:“这雨下得,把人骨头都泡霉了。我想了个办法,每天搞蛙跳比赛,既锻炼身体,又磨炼意志。倒是希望出去跑跑步,打打球,可惜老天不允许,只得在楼里折腾了。”说完,他又朝我抱歉地一笑。我说:“委屈你们了。雨季没活干,玩也没处玩,这段日子很难熬。”万队长摸摸小平头:“我最担心人懒了,斗志垮了,一支队伍松松散散拉出去没法打仗。雨一停,就开工,咱得时刻准备着!”我和梅森对视一眼,想起带来的那箱二锅头。显然,万千山同志是万万不会破戒的,这礼物太不合适,等于抽自己的嘴巴啊。

离开土湖,我俩沉默不语,但内心充满感慨。逆境最能考验人的精神素质,万队长竟以蛙跳运动对抗雨季,真是匪夷所思!雷声隆隆,雨又暴烈起来。我和梅森不躲不避,任雨水兜头浇灌,步伐格外坚定有力。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说好消息吧:雨季提前结束,太阳重新烘烤大地。出车没问题了,零零星星有点收入。为啥零零星星?这就牵出了坏消息:大雨仿佛浇灭淡水的建设火焰,工地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秦老板沙子卖不出去,几次找他都黑着脸,一口一句“丢你老母”,暴露出骨子里的粗野。他偶尔也用车,但一辆二辆就足够了,再不需要浩浩荡荡的车队。结账更不痛快,压下的钱越来越多。我们又不能得罪他,只好请他“妻虾”,哄他高兴了才讨回一些债来。都说杨白劳比黄世仁狠,这会儿真信了。

后来我才知道,中国经济正处于一个拐点。1991年到1993年是罕见的繁荣期,过热的基本建设很快遇到瓶颈。之后是漫长的调整期,直到新世纪才进入另一个高潮。海南岛、北海、大亚湾等热点地区率先降温,丢下大片的烂尾楼,多少年都消化不掉。可惜我们当时浑然不知,只是对雨季过后工地突然萧条深感诧异,仍怀着一片痴心期待好日子的降临。

我命亚细亚公司员工全体出动,满淡水找活干。连煲饭的小李也不闲着,她是本地人,七大姑八大姨都托上,找到活儿就给提成。司令政委身先士卒,见泥坑就钻,与挖土方的包工头交朋友。周梅森天生热情,有求于人更甚,长臂往人肩膀一搭,哈哈哈就成了哥们弟兄。香烟到处撒,并殷勤点火。我挖苦他:“猴啊,你干脆叫人家爹得了!”周梅森大眼一瞪:“为了车队,叫爹何妨?你懒马一匹,还敢说风凉话!”

有一回为了拉近乎,我们在工棚与民工喝酒,菜肴粗糙,酒质低劣,醉得头痛欲裂。我外出尿尿,竟一头跌入地基里,死人一般睡着了。周梅森找我,两手在嘴边圈成喇叭状,“矫健——矫健——”招魂似地叫个不停。我终于醒来,睁开眼睛,只见满天星斗,那明亮,那璀璨,真是永生难忘!我不知身在何方,手掌四处乱摸,皆是坚硬石块。我心中惊愕:啥床是用石头制造的?及至梅森将我拽出,才明白自己在地基坑做了一场春梦。

我们互相搀扶,踉跄着往回走,一路感慨:过去领导总是组织我们作家下基层体验生活,何曾有过今天的感受?看来,生活就是生活,刻意体验都是走马观花,假的!

纵然我们这般努力,收获却寥寥无几。车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来吃不饱活。老板们的条件也越来越苛刻,压低运费,拖延结账,压迫得我们苦不堪言。最要命的是老板强迫超载,挖掘机大斗不在卡车堆出一个山尖,绝不肯罢休。车们压得快散架了,呻吟着颤抖着爬出土坑。万队长心疼极了,几乎哀求老板手下留情。老板总是一个表情,翻翻眼睛,满脸不屑:“不想干?走人!有的是车在后面等着。”我们更加心疼,因为卡车都被折磨得疾病缠身,这里坏了,那里烂了,轮番进修理厂看病。好,掏钱吧,车跟人一样,医疗费最要命!我们动摇了。从万队长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也动摇了。

有一天,小罗跑回富华楼。见面第一句话:北方人吃面南方人吃米,我的胃受不了啦。第二句话:他们都是北方人,就我一个南方人,受欺负。最后一句话他眨了半天眼睛,凑近我耳边说:万队长想甩掉你。到淡水后他一直在搞调查,许多事情记在一个小本本上。时机成熟了,他们肯定单干——车队可掌握在人家手里呀!说完,他像一缕青烟飘走了。

这话不啻在我心里扔下一颗炸弹,万千山同志的高大形象立马摇摇欲坠。莫非他打着与我们合作的旗号,背后另有企图?我在商海混了几年,见多了背信弃义的行为,疑心难免重了。周梅森却坚定不移,拍着胸脯替万队长担保:“不可能!老万跟我一个煤洞子爬出来,他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我摇头:“你还嫩。淡水是个大染缸,冒险家投机者都跑来捞世界,谁的心都可能被染黑。”梅森不高兴了,脸拉得老长:“他们是国企工人,不是投机者!对朋友,我们应该保持基本的信任。”话题严重了,我不得不暂时退避三舍。

餐厅摆着一张圆桌,老板员工围成一圈吃饭,说笑交流,气氛融洽。工作安排也在餐桌上进行,等于开了小会。这是我们公司的优良传统。可今天,我和梅森都不太开心,饭吃得有些沉闷。饭毕,周梅森忽然提出建议:“小罗挑拨离间,不能再用。”刘国炳赞成:“我早就提醒老板,这人鬼得很,公司买来卡车他可没少做手脚,趁早开了算了!”小刘原是南京某建筑公司的技术员,周梅森介绍给我,是亚细亚公司的顶梁柱。自然,梅森的意见总能得到他附和。

我不同意:“小罗早开也好,晚开也好,恰恰现在不能开——他在土湖住着,能起到眼线的作用。”周梅森板起面孔:“我就不愿听你这样说话!怎么,你还要在自己的车队派卧底?”我也沉下脸来:“虽说是我们的车队,但毕竟属于徐州贾旺煤矿,人家有什么打算谁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留小罗当一只眼睛,有啥不好?”梅森提高嗓门:“越是困难的时候,咱们越是要团结!小罗分明在起破坏作用,使我们和车队互相猜疑。他今天来说这番话,根本没安好心!”我说:“他的动机姑且不论,提供一些信息就有价值。比如万队长那个小本本,究竟记着什么?他到处搞调查,是不是想跟当地老板建立关系,今后搞单干?”周梅森气得直指我鼻子:“矫健,你已经中毒了!”

员工们见势不妙,悄悄溜了。连小刘也坐不住,借口工地有事先走了。留下司令政委大眼瞪小眼,吵个喋喋不休。我们都说了过分的话,最后是我借用《沙家浜》里胡司令的台词收尾:“这支队伍还是我当家!”周梅森拂袖而去。

晚上睡觉有意思了。我和那猴活像一对吵架的夫妻,冷冷的,背对背,且隔开好大距离。我们尽量不碰对方肢体,所以就各自滚向床边,险些掉到地下去!

我和梅森很快达成妥协,决定跟万队长开诚布公地谈谈。我们总是这样,一会儿吵一会儿好,只有雷阵雨,没有雨季。

从富华楼到土湖有三里多路,需要交通工具。淡水城区初具规模,公共汽车、出租车、三轮车一概没有,全靠摩托车载人。驾驶摩托的多为当地农民,人称摩托佬。其风格剽悍,车速极快,一下从眼前飞过,好似警匪片中的暴走族。我们往街口一站,立即有七八辆摩托从各处窜来,团团围住。我和梅森各指定一辆,其他摩托佬悻悻离去。转眼间来到土湖加油站,前面一堆人堵住路口,還有几辆卡车,是我们车队的卡车!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出事了!一辆宝马轿车不知何故,忽然在路中央打开车门。韩师傅的卡车迎面驶来,猝不及防一下子撞掉车门。车内跳下几条大汉,拦住卡车,一把将韩师傅拖出驾驶室。宝马主人矮胖如肉球,气势汹汹滚上前来,气焰嚣张,语出惊人——“打死他!我出钱,你们打死他!”

有必要交代淡水的治安背景。这座南方沿海新崛起的城市,因扩张太快十分混乱。来自全国的投机客匆匆行走,手中提着装满钞票的小黑箱。他们身后跟着妓女、小偷、抢劫犯,当然,还有无穷无尽的民工。治安管理根本无法跟上,据说,全国有一千多通缉要犯窝藏在淡水各个角落,香港黑社会势力也渗透进来。新建的街道没有名称,新盖的楼房没有牌号。工棚遍地都是,坏人随便往哪里一钻,你去找就是大海捞针!公安局的警力不够用,小案子只能拖着,大案也不能及时侦破。前几天,淡澳大道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土枪打死一人,刑警队长因此被撤职,凶犯仍未找到……可想而知,肉球老板的话不是闹着玩的!

幸亏有车队。后面的司机纷纷跳下车,万队长第一个上前阻拦,形成人多势众的局面。纵然如此,那几个保镖依然抽出尺把长的砍刀,追着韩师傅乱砍!可怜人高马大而又老实巴交的韩师傅,抱着脑袋绕加油站转圈逃窜。那肉球或许是黑道老大,或许是因暴发而狂妄至极的老板,仍瞪着牛眼咆哮:“砍死他!一条人命值不了几个钱,你们只管砍!”

万队长本来一直在旁边劝说:“又没伤着人,车门撞坏有保险公司,交警也很快到了,何必动刀动枪呢?”听肉球这么一喊,他铁青着脸走了。一会儿从驾驶室出来,手里多了一根铁制摇柄,上前一把揪住肉球的领带——“你有钱,我有命!日你个祖宗,信不信老子开你的瓢?”肉球顿时傻了,北方人说话听不太懂,可万队长拼命的架势他还是能看明白的。追杀韩师傅的保镖们折返回来,提着砍刀围住万队长。司机们愤怒已极,这帮北方大汉抄起家伙,又将流氓团团围住。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我们恰在这时赶到现场。一番劝说,万队长松开领带。肉球也找到台阶下,肥脸堆起笑容:“好,老板来了,我跟老板谈。”他说这辆宝马刚买几天,撞掉车门实在晦气,不是保险公司赔几个钱就能解决问题。言语间含有敲诈的意思,可见他大砍大杀就为这个目的。

我们明白:对付黑道,政府最有效。因王丹霞盗窃土地证件,我们上书惠州市委,在文联苏主席的帮助下处理好事情,并结识了几个政府官员。于是,我们谈起这些朋友。这方面梅森最擅长,挥舞长臂,气势逼人:“公安局长李强同志你知道吧?前些天他请我们客,要我们写一篇打击黑社会的报告文学。给你交实底吧,我们虽然不是本地人,淡水朋友还是不少的。那谁谁谁谁,我们都认识。”肉球听到这些名字,气焰一点点矮下去,不由自主给我们点上香烟。等到交警来时,问题已经不难解决了。

这个意外事故伤透了万队长的心,也促成车队最终的离去。

在万队长宿舍,他打开我们送去的那箱二锅头,啥也不说先喝了小半瓶。他眼圈发红,泪光盈盈,谈起多年前贾旺煤矿的一桩事故。事故不算大,砸死一名工人,但万千山是班长,工人就是在他怀里咽气的。“梅森你知道吧,我就为这,再也不下矿井。老郑血糊糊的脸在我眼前晃了好多年,实在承受不住啊!”他抱着头抽泣起来,宽阔的肩膀抖得厉害。“你们说,今天韩师傅真叫那帮王八蛋砍了,我还有法活吗?我怎么向他家人交代啊?”

他像喝白开水一样喝二锅头,喝完一瓶又开一瓶。周梅森伸手阻拦,他却把手拨拉开:“你让我喝个够!今天我开戒了,因为我要走了。淡水太乱,这鬼地方不能呆!我带弟兄们出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得死在这里了。梅森,别怪老弟,司机们早就闹着回徐州,我也顶不住了。我知道,你们一直在赔钱,何苦再撑下去呢?现在刹车还来得及,咱们好说好散吧。”

话说到这份上,很难再挽留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必然的结局——雨季过后,工地萧条,车队已经是苟延残喘了。我们都很努力,苦苦挣扎,但对抗不了大势,终归无济于事。万队长把话挑明了,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

于是,我们默默地拿起酒瓶,也像喝白开水似的喝二锅头。

又是一个霞光绚丽的早晨,我们送车队出发。大家都有些伤感,依依不舍地告别。

万队长拉我到一边,单独说几句话:“你不能玩车,快把卡车卖了。还有,小罗这人心术不正,早走早好。”

我感谢他的忠告,却对一事好奇。憋不住了,就把小罗打的小报告告诉他:“真有那小本本吗?你真的搞过调查吗?”

万队长点头承认:“真的,这件事小罗没撒谎。我想了解淡水运输市场的前景,为下一步棋做好准备。很遗憾,我得出的结论不太乐观。有一位专家说过,就淡水现有人口,盖好的房子100年都住不完。你想,以后谁还会大规模地挖土方?这也是我决心撤离的主要原因。”

我把话题引向深入:“你的下一步棋,是不是让车队独立,为自己干活?”

万队长坦率得惊人:“是的。但不为自己,是为贾旺煤矿。来之前就和矿上定了计划,如果淡水市场真那么好,就让车队长期驻扎。甚至可以设一个办事处,为煤矿的其他业务打开窗口。”

我有點不屑:“原来早就谋划好了,你只是利用我们。”

“绝对不是这样!”万队长激动起来,明亮的眼睛充满真诚,“咱们不是签了一年合同吗?这一年我会好好干,让你们赚足钱。合同期满再找其他方式合作。生意场上讲究双赢,你总不能叫我们白白赔上一支车队吧?国有企业也在寻找出路,我们做梦都想突围!可惜这次失败了,以后有机会再来。希望你能理解。”

万千山鼓荡的胸膛,使我看见一颗勃勃雄心!话说透了,我当然理解,并从心底升起浓浓的敬意。

车队终于远去,我们这个真实的故事也该结尾了。当然,还有两笔账要算清楚——

我接受万队长的忠告,辞退小罗,卖了卡车。这匹可怜的老马真是瘦得皮包骨头,煮汤也没多少肉。六万买进,四万卖出,净赔两万元。

我和周梅森也到了亲兄弟明算账的时候。我俩坐在那张大床上,扳着手指头计算:连同还没要回来的欠款,不多不少,正好赔进我们各自投资的一万块钱。那猴长叹一声躺倒,手脚摆成大字。我看他心疼的,就说:“要不给你减免一点?”他倒坚定,翻身而起:“不,按既定方针办!”

现在,他再也不会勾着猴爪左右比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