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国云《猪王》

1

福林是农民。但福林种地不行,村里任何一个人都比他种得好,譬如哑巴。哑巴头大,下宽上窄,一脸白毛,像颗冬瓜。哑巴本名叫二泉,大家都叫他冬瓜或哑巴,真名似乎早忘了。冬瓜白长一颗大头,还有大嘴,打小不会说话,只会张手比划:啊,啊,啊——但冬瓜会种地,地里打的粮食不比任何人少。福林不行,种啥都不好,无论麦子玉米还是地瓜,都长得病恹恹的,不是缺水就是少肥,收成比别人起码少三成。福林也就说话比冬瓜强,不,应该比村里很多人强,嘴皮子溜,算是能说会道的人,说句话总让人猜。除了说话,福林还有一个特长,养猪。

福林养猪好,地更不好好种,专门养猪。福林办个猪场,规模不大,就几十头猪。但品种好,一色儿的“约克郡”,个头大,瘦肉多。福林有良心,不喂猪饲料,市场卖的饲料添加剂多,有激素,猪吃了气儿吹起来一般,肉暄,三个月就出栏。人吃了有激素的猪,也长得肉暄体胖,骨头都是软的。福林喂猪,用吃不完的糙粮和米糠麦麸,加一些地瓜、菜叶之类。福林有一口大铁锅,磨盘般大,劈柴架火,专门用来煮猪食。福林养的猪干净,瓷实,模样儿也好,精神。猪好,价格自然高,但仍供不应求,很多人揣着钱来,买不到猪,再揣钱回去。也不是都卖了,大多被郭怀弄了去。郭怀是村主任,他表弟是村会计,侄子是村文书。郭怀弄了福林的猪,自己当然断不了肉吃,而大部分还是送人,镇里市里都送,送的都是领导。领导青睐绿色食品,喜欢吃福林的“约克郡”。郭怀弄福林的猪,有时给钱,大多不给。给钱也比市场价低,丢下钱,撇着嘴,倒像福林欠了他情分。福林不计较钱,村里很多人欠他钱,有了磨不开的事就找福林借。多年不还福林也不催,他信一个理儿:欠账总是要还的。福林不计较钱,但郭怀吃肉送礼不给钱,福林心里不舒服,不舒服也没办法,郭怀是村主任,他表弟是村会计,侄子是村文书,没地方说理去。

郭怀不光弄福林的猪,也给福林出主意,三番五次动员福林扩大猪场,说没地给批地,没钱他投资,钱在他郭怀手里不是个事儿。福林当然知道,钱在郭怀身上真不是个事儿,他霸着河道里的沙场,别人盖房垒墙拉点沙,他得收钱。还有一个卖炭的炭场,专往煤里掺矸石,都送给发电厂,一吨能卖两吨的钱,电厂厂长是他表侄。家里有几辆半挂车跑运输,除了毒品,什么都敢运,路上没人敢查,交警队交通局都有他的人。动动是钱,坐着收钱,他家的钱多得用箩筐装。郭怀家的房子五层楼,比镇政府办公楼还高一层,站在楼顶上俯瞰整个村子,一览众屋小。但福林把郭怀的话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坚决不扩建猪场。福林说他不稀罕钱,钱在手里就是纸,能买肉,也能擦屁股,养几头猪是生了孩子掐死——图玩儿。郭怀脸难看,但也没办法,强扭的瓜不甜。郭怀喜欢福林养的猪,想自己办猪场,但离了福林不行,只有福林能养出那么好吃又好看的猪。村里好几个人眼红,也养过猪,都败了。这事儿,邪乎!

2

突然间,福林把猪场的猪全卖了,只留一头赶家里养。郭怀觉得可惜,说那些猪还没长成,卖便宜了,亏不少钱。村里人也觉得可惜,说以后吃不上福林养的猪了。福林养猪,过年时杀两头,分给村里人吃,家家有份。福林说,不养了,不养了,养大了都给些畜生吃了,造孽。村里人不恼,明白福林是骂谁。揽吃揽喝,没人揽骂。

哑巴“啊啊啊”追着福林喊。福林明白哑巴的意思,回头对哑巴说,不养就是不养了,你别跟着我,跟着我啊啊叫,叫下大天来也不养了。哑巴指着留下的那头猪又啊啊叫。福林说,哑巴倒是有心,心里啥都明白。哑巴啊,我告诉你,这头猪有灵性,比人都强,叔留下它做个伴儿。哑巴嘎嘎笑了,然后又指着那头猪啊啊叫。冬瓜啊,它有名字哩,就像你,你不叫哑巴,也不叫冬瓜,叫二泉。二泉啊,这头猪叫木木,两个木字加在一起,嗯……哑巴明白了福林的意思,嗯嗯嗯点头。福林摸摸哑巴的脸说,真是个好冬瓜,啥都明白呢。全村就福林对哑巴好,像对自己的亲儿子。哑巴知好歹,对福林亲,见福林便嘿嘿笑,让他摸。

木木是头母猪,但性情卻像公猪,有点暴躁,也有力气,打小吃食谁也争不过它。所以呢,木木长得特别快,特别壮,个儿头就像拔节的玉米,噌噌往上蹿。一茬仔猪里面,木木鹤立鸡群。木木听福林的话,知道福林是他主人,也能听懂福林说的话。福林说,木木啊,别总跟弟弟妹妹争食,让着它们点儿,它们抢不过你。木木正呼呼吃着,听见福林的话停下来,瞪着小眼儿看福林。福林看出它不情愿,但又不想驳主人面子,眨巴眨巴小眼儿,心有不甘。福林就笑,说,你这个狗东西啊,了不得,比人都精。

福林家的猪圈宽大,干净,墙都用白石灰刷了,地上铺着干爽的土,就像木木的别墅。没有猪跟木木打闹,争食,它可以在里面撒欢、嚎叫、睡觉。木木很满意,乐在其中。剩一头猪,福林轻松许多,有工夫坐院子里喝茶吸烟。透过袅袅青烟,福林会想念老伴,老伴走了三年了,感觉还在屋里住着,能听到她拖沓的脚步和喑哑的声音。老伴嘴碎,大小的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福林听着烦心,嘟嘟哝哝骂几句,有时候还吼一嗓子,她也不恼,该咋絮叨还咋絮叨,就像没长耳朵。现在听不见了,反觉得太安静,安静得心寒。儿子分家另住,怕福林孤寂,常过来看看。坐一会儿福林就撵他走,说该干啥干啥去,家里有木木呢,不用挂着。儿子到圈里看看猪,说长得真快,一天能长几斤,说不定能长成个猪王。爹,你不能把粮食都省给猪吃了,说到底,它是个畜生,不是人哩。福林说,我又不给你要粮,老子的事儿你少管。儿子懒得管,只是找由头跟爹说说话。儿子说,保平昨晚让村保安队抓了,你不管管?保平是福林本家侄子。福林问,为个啥?儿子说,欠了郭大的钱,牌桌上输的,上千块呢。福林啐口痰说,活该!郭大那混账东西他也敢惹,沾上就别想脱身,老子管不了,也不想管。郭大是村主任郭怀的儿子,身上文着龙,村里成立个保安队,让他当队长。村里人当面叫他郭队长,背地里叫他混世魔王。

3

日子一天天过去,木木大了一圈。福林走进猪圈,抚摸着木木一身厚肉,心里生出十分的爱怜。之所以单单留下这头猪,还给它赐名,除了它长得乖巧会听人话外,福林还有个想法,就是让它随性长,看看究竟能长多大,能活几年。福林为自己突然而生的想法兴奋不已,他觉得这个世上一定没人有这想法。家里养头猪,侍弄一年,过年时杀了吃肉或卖钱,来年春上,再买只猪崽,从头养。庄稼人都是这样,一年又一年。所以,福林感觉自己很有想法,就像那些发明家,说不准也能得个发明奖。福林有点沾沾自喜,抚摸木木的手用了些力道,似乎想让木木感受到他的心情,让木木也为他的想法骄傲。木木正在发情,福林的抚摸让它蠢蠢欲动,哼唉哼唉不停地摇头摆耳,身子不由自主往福林身上蹭。福林自是明白,于是停止了抚摸,说,狗东西,别想好事儿,老子憋了几年了,你也得憋着。说完抬脚出了猪圈。

为了让木木长得更快,福林给它的吃食不仅足量,而且精细,有粮有菜,还拌上油盐,木木吃得有滋有味,心满意足。福林说,木木啊,你虽然是头猪,比人活得都熨帖,你打听打听,这世上哪有你这般享福的猪?

福林跟村头饭店的福中是兄弟,出了五服,但仍是兄弟。福中头脑活泛,在村头开了个福中饭店。村里有公事或谁家来客人,贪图省事,都是到福中饭店订几个菜,饭店用食盒抬了送家门口。福中虽做生意,但为人不奸,价格合理公道,菜做得足量干净。福中不挣乡亲那点小钱儿,自有挣钱的地方。村里每个月至少安排十几二十桌酒菜,有时招待上边来人,检查的,参观的,都留下吃饭。有时是村里领导自己吃喝,都有名堂,比如工作加班,欢送村领导去市里或镇上开会。要的酒菜自然是饭店里最好的,有时没好菜,还要福中去镇上买。公家花钱都大方,没人算计这点小钱儿。吃喝完打个白条,年底结账。点的菜多,大都吃不完,能打包的打包,打不了的剩菜剩汤全倒掉。福林看出门道,隔三岔五提个桶去福中饭店打扫剩菜剩汤福中都给留着。木木便经常有大餐吃,大快朵颐,惬意欢畅。有时菜汤里混了些洒泼的酒水,木木吃完便醉步踉跄,哼哼乱叫。福林看得哈哈大笑,说你只喝点干部的剩酒,就醉得没个人样儿,人家一顿喝一两斤面不改色儿,你呀,再精再壮,还是个畜生。

4

郭怀这几天有点纠结。镇上接到匿名举报信,告郭怀的。信中说郭怀架空党支部,一手遮天,横行乡里,胡吃海喝,贪污受贿。罪名罗列一大堆,像十恶不赦。镇上某领导给郭怀透了信儿,说举报信被他压下了,让郭怀留心。郭怀并不介意,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举报他掌控村里的挣钱项目,任人唯亲,还乱搞妇女。这样的举报,在郭怀眼里是小儿科,根本不用自己出手,打个电话,花点小钱,都摆平了。事后有领导对他说,老郭啊,别往心里去,要积极工作搞点事业,难免得罪人,遭人陷害,不必在意哈,该咋干咋干。这点小事儿,郭怀当然不必介意。领导给他透信儿,是让他知情感恩,郭怀自是明白,免不了递钱送礼,各得其所,两不相欠。而这次举报有一条架空党支部,是新动向。郭怀把怀疑的矛头对准村支书富锦。郭怀这么猜测自有道理,一般人不会有这政策水平,而这个罪名往深里说,是不要党的领导,上升到政治问题,是大忌。在郭怀眼里,富锦就是个没用的货,他早想把他弄下去取而代之。无奈老家伙资格老,还是个复退军人,当年上过前线,据说有战友在省里当什么官,不知真假,很可能是虚张声势。郭怀冥思苦想,如何摆平这事儿,该给哪些关键领导送送礼。但现在送礼有点难,上面正抓廉政建设,大小领导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谁也不想顶风而上做出头鸟。所以呢,郭怀有点纠结,有点不知所措。但郭怀毕竟是郭怀,有天大的事在他这里也不是个事儿,那年儿子失手把人打成重伤致残,花点钱墙上抹灰一样,唰唰几下就抹平了。

福林和木木自然没有郭怀的纠结和苦恼,他们知足而幸福地活着。木木的身子又胖了一大圈儿,油光放亮。福林用眼估一下,起码有六百斤了。

转眼到年跟前了,福林盘算着跟木木如何过年。福林的猪场没了,家里只剩木木,而木木绝对不能杀。过年吃肉倒不用愁,儿子那边养着猪,过年肯定杀一头,肉不会缺了老子吃。人逢佳节倍思亲,守着头猪过年总不是个事儿。可他不想去儿子那边,他看不上那个碎嘴子儿媳妇,陈芝麻烂谷子,让她叨叨得窝心。媳妇絮叨,跟老伴絮叨不一个味儿。儿子呢,半点儿不随爹,一脸窝囊相,横竖没个主见。想来想去,福林还是决定自己过。当然,得把哑巴叫过来,还有木木,一起吃顿饺子。哑巴父母早亡,无兄弟姐妹,娶个媳妇还死了,一个人过日子。

郭怀这边却犯难为,每逢过年,都会从福林猪场里弄几头猪,给市里镇里大小领导送肉。现在福林猪场没了,家里就剩一头,据说长得牛犊子一样大,如果杀了,给几个主要领导送肉足够,但他知道福林不会杀,那头猪就像他老婆,就差搂被窝睡觉了,操!在郭怀眼里,福林这人吧,别看他平时装疯卖傻,仔细琢磨却有点高深莫测,说话阴阳怪气,郭怀总觉得自己心里似乎隐隐有点怕他,怕他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暗示,闪闪烁烁不清不亮。郭怀正琢磨这事儿,村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5

到年跟前,偷狗贼纷纷出动,连续几天夜里,村里丢了几条狗。偷狗贼手法先进,用泡了药的肉包子诱狗吃下,狗瞬间麻翻,哼都不哼一声,拖上车拉了就走。这晚有个偷狗贼背运,被起来撒尿的哑巴撞到。哑巴一脚把贼踹翻,然后哇哇大叫,引出众多村人,围了偷狗贼一顿乱揍,眨眼工夫,偷狗贼便有气无声地横在地上。有人还不罢休,举着棍子不依不饶,是被偷了狗的人家,恶气难出,憋着狠劲儿。福林闻声赶到,眼见要出人命,大声呵斥,再打人就没了,一百条狗也抵不了一条人命。还有人嚷嚷着不肯罢休,其中最起劲的是郭大,他面目狰狞,手里执一根警棍,呼呼舞动。郭大丢了条狼狗,那架势想让偷狗贼抵命。福林一阵心悸,这狗日的郭大,一天不打人浑身不自在,若撞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不知是个什么鸟玩意儿投胎转世。郭怀也过来了,站一旁冷冷看着。福林大声说,偷你们条狗,就像杀父夺妻之恨,照死里整,有人天天抢你钱偷你脸,屁都不敢放一个,还配做人不?猪狗不如!大家愣在那里,不知福林骂谁,指桑骂槐呢。大家联想到福林跟他家那头猪的事儿,都覺得这人脑子肯定坏了,跟猪脑子混了,糊里糊涂,变成头猪了,没人跟他一般见识,看都不看他一眼。郭怀挥挥手,大家都住了手。郭怀看看伤者情况,让郭大报了警。贼被送进医院,村里几个打贼的人被带到派出所问话。偷狗贼肋骨断了三根,胳膊也折了一条,还有点脑震荡。经过调查,现场所有人都指认哑巴,说是他先发现贼,也是他先动的手,哑巴手狠,用棍子,专打要害处,招招致命。最终哑巴被留置,其他人都放回了。福林叹口气对木木说,二泉有口难辩,又吃哑巴亏了。

福林到镇派出所,想见哑巴。福林说,一个哑巴,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我就不信是他打的。所长说,偷狗贼身上全是一条条伤,棍子抽的。福林说,我根本没见哑巴手里有棍。所长说,那么多人证着他,有询问记录,白纸黑字,都按了手印。福林说,有记录也不算,按手印也不算,手都不如狗爪子。有拿棍子的,警棍,但不是哑巴,是保安队的。那是谁?保安队的谁?你指出来。福林说,我知道,但我不能说,也不敢说。福林不说,所长也不问,但让他见了哑巴。 哑巴见了福林,哇哇哭。福林从没见过哑巴哭,他一哭,福林心里一扯一扯地疼。哑巴哭了几声,张大嘴巴喊,啊,大,大——福林点点头说,叔知道,都知道。福林对所长说,我替哑巴交钱,把他保出来,得让他回家过年。说着,福林掏出一沓钱丢在桌上。所长为难,说不合规矩。福林说,一个哑巴,能说什么?你们别逼着哑巴说话,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郭怀也来了。所长说,怀哥咋也来了?这大半夜的。郭怀说,村里人出了事我能不来?再说,连福林都来了,我能不来?领导啥时候落后于群众了。所长给郭怀倒杯水,恭恭敬敬端过来。郭怀说,偷狗贼该打,但下手有点重了,中国是法治社会,打死人也要偿命的。郭怀喝口水又说,一个哑巴,也审不出什么,先放了吧。所长说,既然村领导出面,你们保证别让他逃跑,可以把人先带回去。郭怀说,操!一个哑巴,能跑哪儿去?出了门,哑巴还不停地喊,大,大——郭怀说,你他妈闭嘴,打什么打?还没打够,再把你送进去?福林说,他是喊大,大,郭大。郭怀脸一黑,瞪福林一眼,悻悻地走了。看着郭怀远去的背影,福林突然觉得胸口发闷,想吐。哑巴搬着福林的肩膀,嘴里啊啊叫着。福林摸着哑巴一层绒绒白毛的脸,觉得哑巴可怜,他面前现出另一张白生生的脸。冬瓜虽是哑巴,竟娶上了媳妇,村里好多大龄男人娶不上媳妇,老天爷也怜惜可怜的人呢。哑巴打小没了爹娘,孤苦伶仃,娶了媳妇就有个伴了。媳妇虽然也是哑巴,但人长得好看,白白嫩嫩,招人待见。福林觉得,村里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好看。两口子一个屋里过日子,不说一句话,比比划划,安安静静。福林想,人不会说话也是好事,省下了多少鸡零狗碎,是是非非。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出了那事儿,两个人肯定能生个孩子,孩子一定不是哑巴,能说会道,把爹娘这辈子欠下的话都说出来。那晚,哑巴睡在坡里看庄稼,庄稼熟了总被人偷。再有几天就收粮了,哑巴不想到手的粮食丢了,一家人指望这些粮食过日子呢。郭怀早就盯上哑巴媳妇,当晚潜进哑巴家把人糟践了。天亮哑巴回家,看到的是挂在门梁上的媳妇。可怜的哑巴,至今不知道媳妇为何寻了短见,总以为自己造了什么孽。此后,哑巴不仅不能说话,人也傻了,常常在村街上啊啊叫着,招摇而过。身后跟几条狗,汹汹乱叫。福林看哑巴的样子,心疼,针扎一般疼。也不全是可怜哑巴,还可怜自己,痛恨自己。那晚,郭怀办了哑巴媳妇从院里溜出来时,正被从猪场回家的福林看见。福林没敢声张,等郭怀走远,他贴在哑巴家院门听动静,听见哑巴媳妇嘤嘤地哭。福林明白发生了什么,跺跺脚骂一句畜生回家了。第二天听到哑巴媳妇上吊的消息,福林一腚坐在地上,差一点闭过气去。这媳妇,虽是哑巴,性子真烈。

6

过了年就立春。春天一来,木木又放开身子长,身架子看上去足有两米长了。肉也随着长,一疙瘩一嘟噜长。木木腿短,肚子坠地上,一走一晃,肚皮贴着地摇来摆去。福林说,你呀,如果腿再长一截,就是头牛,能拉犁耙地哩。木木长身子长肉,脾气也跟着长,福林有时喂它晚了,它会摆着头吼吼乱叫,还把圈门顶得咣当咣当响。福林觉得它长得太快,再这么长下去就废了。所以,福林试着给它减食,大盆子换成小盆子,食料的粮食也减了。食端上来,木木像饿了几天,插上嘴咣叽咣叽风卷残云,渣都不剩一点儿。福林不再添食,木木瞪着小眼看福林,小眼珠聚起一股怒气。福林不理,转身走开。木木一撅嘴巴,把食盆子挑起老高,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福林怒气上来,抬脚在它身上踹一下,再一下,骂道,敢跟老子叫板,老子恼了,宰了你卖肉。木木怕了,向后缩着身子,哼哼叫个不停。福林又心疼了,伸出手摸它的头,说,我都是为你好,猪和人一样,不能太贪,再这么吃下去,不管不顾,你就废了。木木抬眼看福林,眼睛里竟蓄着泪,盈盈汪汪。福林想,别他娘跟我装可怜,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没良心的。

郭大来了。郭大脖子上挂条金链子,小拇指一般粗,太阳一耀,闪闪发光。郭大说,福林,听说你养了头大猪,我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鸟。福林乜一眼郭大说,一头畜生有什么好看,再看也是头猪,变不成人。郭大不知是不在乎还是听不懂福林话里的刺儿,未动声色,把头探进猪圈,哇一声叫起来,还真大耶!就是个猪王啊,能上吉尼斯了。郭大掏出手机,给木木拍照片,左一张右一张。木木好像知道在给它拍照,举着头,眯眯笑,小尾巴甩来甩去,甩得屁股啪啪响。福林瞪一眼木木高声骂道,狗奴才,畜生!

第二天, 一大帮人闹哄哄拥进福林家。郭大把木木的照片發了朋友圈,招引来一帮哥们姐们儿。一帮人也不看福林什么脸色,争相跟木木合影,嘻嘻哈哈闹个不止。有人还打算骑到猪身上去,结果被木木掀下来,引得哄然大笑。还有人拉着福林拍照,说福林才是真正的猪王,养出猪王的猪王。福林终忍无可忍,抄起扫帚满院子划拉,一时尘灰飞扬。一帮人捂着嘴争先恐后地落荒而逃。郭大翻了脸,觉得福林有意栽他面子,站在门口大声斥骂,好你个狗福林,不识好歹,你他妈就是头猪!它是你女人啊,是你闺女啊?不让干看看都不行?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一刀捅了它!郭大怒火中烧,撸胳膊卷袖子,胳膊上盘着一条黑龙,龇牙咧嘴。你他妈不是一回了,总跟老子作对,跟村领导作对,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真把自己当猪王啊?别说猪王,就是牛魔王,就是东海龙王,在老子手里也是只蚂蚁,抬抬脚就把你碾死。老不死的,你信不信,老子早晚让保安队收拾了你!福林能不信吗?敢不信吗?保安队厉害呢,手里有警棍,腰里别着铐子,想收拾谁就收拾谁,都说那就是郭怀的御林军。

7

转眼又是一年,木木三岁了。果然如福林所想,木木又大了一圈,胖得走不得路了,只能在圈里趴着,吃了睡,醒了吃。

来了两个城里人。城里人穿得周正,长得白净,一眼就看出来。两人进村直接去了福林家。两个人在福林屋里待了几个小时,嘀嘀咕咕不知说些啥,一个跟福林说话,一个拿笔在小本本上记。人走后郭怀问福林,干吗的,没听说城里有亲戚呀?福林说,看猪的,不认识。郭怀眨巴眨巴眼问,看猪,咋的,看稀罕?福林说,想买猪,价钱没谈拢,气走球了。哦。郭怀将信将疑,买猪干啥?想办展览,还是杀了吃肉?福林说,郭大不是说能上那个啥尼斯吗,可能是为这。郭怀凑近圈门看一眼撂下句,真他娘是头好猪!

刚进腊月,下了一场雪,两天两夜没歇。福林想,这么大的雪可是头一回见,什么兆头?世道要变不成?木木的寿限到了?猪圈的顶压塌了,圈里也是厚厚的雪。福林看着卧在那里的一摊白肉,估摸这畜生足有一千二百斤了。可惜不能用磅称一下,或许更重的。一般猪长到五百斤顶天了,这猪还真像个妖孽。福林兀地生出一丝担忧。担忧什么呢,他说不清,莫名其妙的。

大雪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郭怀进去了。一起被抓的有村会计、村文书、郭大,还有他们手下那帮人。村里人踏着厚厚的积雪奔走相告,都悄悄说着同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机未到。

支书富锦找福林,说政府打黑除恶,让他给组织提供郭怀的犯罪证据。福林说,他们犯法,我哪有什么证据。富锦说,你办猪场时,他弄你的猪不给钱不就是证据?福林说,吃几头猪算球的事儿,要弄就弄他大事儿,弄他霸占的沙场、炭场,弄他贪污扶贫款、补偿款,弄他操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弄他逼死人命,致人伤残……富锦面露愧色,嗫嚅道,我老了,这书记干得不称职啊,我对不起乡亲们,更对不起党组织,我他妈就是个……富锦痛心疾首,差一点痛哭流涕。抹一把眼睛,富锦接着感慨地说,他这棵树太大了,根深叶茂,盘根错节……村里几个党员都被他控制,我是独木难撑,孤掌难鸣啊。福林说,也怪不得你,一块好铁能打几颗钉?一塘的水污了,臭了,想要清亮,得抽塘,换水。

富锦说,村里要来个选调大学生,任第一书记。

那你呢?福林不知道什么是选调,但知道大学生,有学问的年轻人。

我干成这样还能怎样,引咎辞职呗。

大学生毕竟是外来人,也年轻,你熟悉村里情况,得帮他。福林觉得富锦虽然有点窝囊,但人还是仁义宽厚。富锦说,只要组织还信得过我,让我当副职,当参谋都行。

木木饿了,咣当咣当撞门。撞完门又撞墙,土坯墙被撞得摇摇晃晃。富锦说,怎么,你这猪认生,见了我还发飙?福林说,用你们有文化的人说,是最后的疯狂,垂死挣扎。富锦笑了,说福林啊,这么多年真没看出来,你肚子里有道道呢。我说福林,你这头猪也真是奇了,从没见过长这么大的猪,快圈不住了,叫猪王名副其实呀。你打算一直这么养下去?猪的寿命虽比不得人,也能活二十几年哩。福林笑笑说,猪和人一样,寿命长短,全看自己怎么活,就它这样,贪吃贪睡,过了今天不想明天,能长寿吗?富锦听懂福林的话,点头称是。木木也听懂了福林的话,突然张开嘴嚎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透着凄凉。富锦捂了耳朵说,真难听,刺耳朵,像杀它哩。

一大早,福林磨刀霍霍。有人隔门探头问,咋的福林叔,真要杀猪啊?能舍得?福林说,这畜生进气不如出气多了,怕过不去这个年,趁有口气,等死挺了肉就不好吃了。那人瞅见,福林的眼里滑落两滴浊泪。那人叹口气安慰福林说,这么大家伙,怕有一千二百斤冒头,你自己咋吃完呢,弄市上准能卖个好价钱。

福林用指头试试刀锋,悠悠地说,我一口不吃,一斤不卖,拆了,剁了,给村里每家分一刀肉,过年。

福林瞥一眼猪圈,喃喃道,木木啊,别怪我,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去你该去的地方吧,你再活,老天都不容啊!木木听懂了福林的话,哼哼着回两声,少气无力,满含哀怨。福林心中一阵刺痛,随即感觉压抑已久的憋闷破体而出,舒畅无比。

雪停了,福林抬头看看仍阴沉的天空,厚积的云层在悄然滚动,心想,看这架势,雪的气势将尽,风一过天就放晴了。这场好雪,给庄稼人带来丰厚的希望,来年一定是好年景。好年景自然要有好打算,那猪场还闲着,收拾收拾再把它弄起来,养更多的猪,但他不会再养什么鸟猪王。

又一阵雪来,漫天飞旋,纷纷扬扬。

哑巴站在雪地里啊啊叫着,突然,听他扯开嗓子大喊,呀,呀,下……下雪了——声音清晰,响亮,全村人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