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灵
草木生长在大地上,但凡有泥土与水的地方都会有草木的身影。草木不像人,可以在世间走动,但草木有自己繁衍的方式,可以随着一阵风,将种子飘荡至远方,可以粘带在行脚人的鞋子上,落地生根。有的会将长满毛刺的种子附着在动物的皮毛上,跋山涉水,以期实现一个小小的绿色梦想。
我们也在大地上生长,在母亲的子宫里苏醒,由一只蝌蚪的形状,长成一尾在羊水中游动的鱼,继而生长出耳鼻口舌,毛发与手脚。人一出生就注定与草木结下不解情缘,每日里的菜蔬是从田野里采摘而来,身上御寒的衣服来自于草木的纤维,就连夜里的睡眠,也因在一张稳妥的木床上而酣然入梦。耳边是吹过竹林的风,身边是草木轻柔的呼吸,一如母亲,慈祥的目光安抚我们动荡的流年。
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草木也是大地的肌肤,一株草木不足以抵挡风寒,就有了亿万株草木在春天爆发。看吧,在春天走向原野,点亮眼神的是绵延的青绿与绚烂的花朵,她们挨挨挤挤,蓬蓬勃勃,在私语,在葳蕤生长,在与泥土相亲的日月里,将大地装点成我们绿色的家园。
有关精灵的起源,来自于日耳曼神话。大神奥丁杀死巨人伊米尔之后,精灵从巨人的尸体上诞生,并吸收巨人的精华,成为有灵性的生物。精灵有着尖尖的耳朵,美丽而长寿,一般以森林为家,热爱自然,情感细腻,声音旋律优美,是天生的诗人和舞蹈家。
如此,我宁愿相信每一株草木里都住着一个奇妙的精灵。她们沿着长长的时光之河,结伴而来,在田野与山林中安下居所,从此与人类相伴,与大地相亲,成为我们不可或缺的芳邻。
而人是有着强烈欲念的动物,在亿万斯年的发展过程中,从未放弃过开拓,无限度地掘进,由此也带来了山体的崩塌,地表植被的破坏,水流的污染。飞鸟在迁徙的途中被射杀、死亡;草木在滚动的车轮下碎为齑粉;清澈的水流不再,那些自由自在的鱼儿在死亡时无语敞向天空,雾霾遮蔽了阳光。
我有时会想,那些草木里的精灵呢,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是否还会愿意与我们为邻?月亮升起高岗时,还会不会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浓黑的夜色中,还会不会手牵着手守护在熟睡的婴孩身边?黎明到来时,是不是还会透过一粒晶亮的露珠,以颂诗赞美这片曾经丰饶的土地?
一尾白狐的深情
一条流淌的大河,她的最终归宿无疑是奔向海洋的怀抱。在滨州黄河岛,中喜生态董事长张洪勋带领我们走在千年黄河故道上。这里是河与海的交汇处,也是淡水与咸水的分水岭。如果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么这一方水土也养育了不同的生命物种。
深秋的风有些冷硬,在脚步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视野豁然开阔。用围堰圈起的养殖水塘,优雅的黑天鹅在水面上或休憩,或昂向天空。天空也是开阔的,水的蓝与天空的蓝在这里有了最好的照应,仿佛水在天上,天在水中,云卷云舒间,而或可以听见很久以前黄河入海的涛声。潮水退去的滩涂上,翅碱蓬开始由青变红,那经过海水浸泡的枝枝叶叶显示出盐碱植物的风骨。
而我始终对大片大片的芦苇充满好奇。几百里外的故乡,我们村前也曾有一条蜿蜒的小河,小河里也曾有一片浩大的芦苇荡,春来,芦芽刺破冰冷的水面,嫩黄着,新奇着,仿佛只因了这对生命的好奇,才生生不息在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秋来,飘扬的芦荻自成一片风景,芦苇荡里的野鸭展翅飞向天空,开始漫长的迁徙之旅。
黄河岛的芦苇更加纤细、轻柔,阳光洒落,淡淡的白色被染上一层夕阳的金黄。一缕长风,芦苇起伏,像一波无形的潮水,涌动着,喘息着,消失在更远的芦苇荡里。我想抓住一缕风,看看风到底来自何处,是否可有故乡芦苇荡的消息,是否有母亲走过芦苇荡时的身影,是否还能像小时候牵着母亲的衣袂,走在芦苇丛中,听翠鸟婉转,点亮故乡的秋色。
我是相信张洪勋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的,如果不是,他不会放弃优渥的城市生活来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生态修复,这是我从担任此次采风任务领队的林业厅的王主任口中听到的一个温暖的词组,也是这次采风之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在大片大片被荒置、过度开采的土地上如何恢复原有的生态,如何挽回由于滥采滥伐而造成的生态破坏。
席间,张洪勋诉说了他来到这里的理由。这里曾经是一片荒岛,当年的黄河岛也不叫黄河岛,有一个喜欢狩猎的年轻人,经常到岛上打猎,野鸡、野鸭,甚至有成群的天鹅,每次到来都会满载而归。有一天,年轻人带着猎枪,发现一只狐狸,白得像一道闪电,让人过目难忘。白狐发现人的踪迹,跟随的两只猎狗也发现了白狐,白狐在前,人与狗在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终于一条猎狗耐不住寂寞,在追至一片芦苇荡时扑向白狐所在的方位。年轻人并未看见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那只狗的惨叫,而后跳出芦苇荡,伸腿,瞪眼,瞬间死亡。
由此就有了有关白狐的传说。传说,就是经过一个人的口,将所见所闻,加工,渲染,而后由风来传递。也许在传递的过程中,一个传说就形成了一个众人默认的体系,那只行动飘忽的白狐在芦苇中穿行,遇见人时并不避让,反而会微笑,作揖,优雅地转身离去。
是夜,月光很亮。这在空气严重污染的内陆地区很是少见,就如同第二天清晨的太阳,灼目,透亮,让人产生想哭的冲动。我们有多久没有见过星光与月光了,没有在屋顶上迎着清爽的晨风唱一首老祖母教过的歌谣?住所后面不远处是海,在月光的映照下,一波一波的潮水涌来,退去,像流动的水银。我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月光下的黄河岛将带给我如何的记忆或感动。
2005年,张洪勋来到这片被外人视为苦海沿边的渤海岸边,要为这片盐碱荒滩披上蓬勃的绿装。有时一片陌生的土地是需要慢慢培养感情的,就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土地,与草木,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也需要用心交流。规划,改良土壤,抗盐碱,培育草木秧苗,短短十年,曾经荒芜的黄河岛变成了一片绿洲。白蜡树,香花槐,竹柳,柽柳,遍布于滩涂。
言谈中,能看出张洪勋对白狐的传说并无戏谑之意,并说第二天我们可以在黄河古道博物馆看到有关白狐的传说。信然,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一片土地上,对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会充满深情,也会像保护生命那样对待由自然伦理而产生的信仰。秋风浩荡中,我似乎看见一尾白狐走出翅碱蓬,红与白交相辉映,白与红相为依托。她从何而来,来自于飘荡的芦荻,还是来自于一场染绿大地的梦境?她向何而去,是去往蓬勃的草木深处,还是走向我短暂停留却注定不会弥望的记忆?
果然,是夜有梦,并于翌日清晨记下:
夜宿河岛,有梦缤纷,绮丽,诡谲。自离奇始,有多人入小镇(我栖居的小镇),各戴可疑标志,或男或女,不类本土人,或贩卖,或杂艺于街头。独我不为所动,且扬言报之于官。类似大篷车者,中有人,怒目相向,我形色依然。(或有怕拐卖儿童者,夹杂其间;或怕所贩卖之物多假冒伪劣,以次充好……)。一日,我低飞于嘈杂(小镇)街头,下有人声,忽有言:其在天,捉之。更惶然,羽翅翕张,归欲隐,时值夜半。我所住旧宅胡同(乡村老家的胡同),夜灯如炬,中有百人,皆妖艳女,且歌且舞,眉眼顾盼,俯仰生姿,或昆曲,或京腔京韵,或咿咿呀呀,翘兰花指,走凌波步……堵塞归家之途。顿失色,疾归,皆告族人。后围堵,众男女乘一大巴,前后不能动,有老,有少,有类似吾村民者,皆农人相。言贩艺市中,所为糊口。众稍安。
夜有唼喋声,昨日黄河岛主所讲白狐一事,中有牵连否?未可知。遂天光大亮,以记之。
槐花的密语
我对槐花的记忆颇深,在故乡的老河滩上,槐树是最为坚忍的树种。三月,正值槐花开放的季节,母亲在老河滩放羊,而我,爬上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槐树去摘槐花。鲜嫩的槐花淡绿色,像姑娘洁净的脸庞,撸一把塞进嘴里,甜丝丝的滋味开始在齿间蔓延,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进记忆的深处。
所以我想,住在槐树里的精灵一定也是绿色的,绿莹莹的眼神,绿莹莹的声音,在一片绿绿的草地上奔跑。是了,现在的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她透明的小手,甚至可以和她一起在故乡的天空飞翔。这是一段真实的记忆,当我攀爬上老槐树一根柔韧的枝条时,忽然坠落。二娘说,母亲当时吓坏了,把我揽在怀里,掐人中,骂自己,满脸泪水,一不小心让我爬上开满槐花的老槐树。
人的一生其实也像一场梦境,只是有了草木的陪伴,这梦就有了生命的色彩。在这条长长短短的路上,我们一边与亲人相聚离别,一边与草木结下深情。
见到有着莱西大青山守护神之称的赵庶奎,我第一眼就感觉到像遇见失散多年的兄长。中等身材,声音憨厚与我相处多年的农人兄弟并无二样。刚刚五十多岁,额头上就起了一道道沟壑似的皱纹。有领导说,说说吧,你在大青山的故事。赵庶奎憨憨地一笑,说我有什么故事,都是这帮兄弟每天在坚持,不怕苦累,日夜守护大青山。
大青山的树种,以几十年前植下的槐树居多。赵庶奎说,槐树不像黑松,易燃,一场风就将多年的辛劳化为泡影。我理解这样的表述,就像农人对待自己的土地,多年相濡以沫,早已熟悉了彼此之间的性情。时间倒推到十几年前,那时的大青山上还没有水,没有电,明明灭灭的马灯在山路上闪烁,一个年轻的身影在青山深处逡巡。槐花盛开,在浓密的夜色中,槐花的香甜更像是开坛的醇酒,这一饮便让人醉了此生。
水,是天地之水,在20公里之外的山体上,护林兄弟挖出了一眼储水的石坑,每天往返,下来就是两万多公里。房屋低矮,我在他们简陋的厨房里看见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馒头,类似半个足球大小。饭桌上是咸菜,还有一叠自制的黄豆酱,几根大葱散落地放着。有时我们会怀疑,人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是简单的菜蔬、谷物,还是每日里的大鱼大肉?或许这些都不是,在与山林相亲的时光里,他们以最为简洁的方式告诉我们,是坚持,多年的坚持让一个人化为山林草木的一员,山在我在,我在山青。
树在岩石间生长,细密的纹理代表时间的年轮,每一年深深刻下一圈,护林人就老了一岁。那些遒劲的根,多年的陪伴已与绵延的青山融为一体,没有人能将草木与山野分开,也没有人能忘记那些盛开的槐花,是怎样迷醉了我们的双眼,让贫乏的生活之外,另有一种深深的寄托。
槐花开时,一层层,一匝匝,一如淡绿的云团飘荡在大青山的上空。有鸟儿啁啾,在飞鸟的眼神中,每一片淡绿的云朵都可安然入梦,每一缕花香都可作为一首青绿的长诗吟诵。在人的眼中,这是自然赐予的最好的礼物,蜜蜂可酿蜜,母亲可以把槐花洗净,做汤,做成金黄的面托,甚至以槐花汁入面,做成清清爽爽的槐花面,可祝一生久长平安。我偏爱于对自然的抒情,就像这些在春天开放的花朵,她们是精灵的化身,藏身于一片青山绿野,藏身于绵延的大青山中,并不掩饰对尘世的多情。
而火在潜伏,一粒豆大的火种摇曳,可以是指引前行的灯火,也有可能是一场山林的灾难。一位护林工人在平静的讲述中,火势蔓延。赵庶奎接到电话,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秋日的风,秋日的枯草,秋日干燥的空气,都让这场火变得来势汹汹。眉毛燎了,头发着了,身上的防火服烧出了洞口,而赵庶奎并未停下救火的脚步,直至摔断了腿,而今,在阴雨时仍会隐隐作痛。
“十里大青山,万亩槐花香”是说大青山之大,也是说大青山之美,南临青山湖,是莱西唯一一处以山地森林风光为主的自然生态区。我在护林工人居住的房屋前,看见绿油油的菜蔬,还有一口朴拙的陶瓮,里面栽了一棵葡萄树苗,叶子已经落尽,却芽尖向上,仿佛在积蓄勃发的力量。
就要走了,握别一双粗糙的大手,我知道或许会有一场盛大的开放在迎接我们。故乡的槐花,大青山的槐花,是不是说着相同的密语,在期待的眼神中,再见那些在山林中倏忽的淡绿色精灵,在母亲的怀抱中慢慢苏醒。
留下一枚红色的枣子作为火种
说到枣树时,光阴开始沧桑。一株枣树站在村庄的路口,迎接着过往的眼神,村庄里的脚步杂沓,时间的绳结上会结出缀满枝头的红色果实。草木的睿智,在于能用一双草木之眼洞察人的内心,从泥土中汲取的香甜,在日光下着色的红艳,都像是一种难以抑制的诱惑,让童年跃跃欲试,试图爬上最高的枝头。
初入无棣小泊头镇俊棣树木种植合作社,便被一片片的枣林诱惑。是冬枣,树形尚不算大,围堰上点播着一行行的玉米,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秸秆,在秋风中瑟瑟。我对枣树的记忆,来源于村前的枣树林,五月开放米黄色的小花,七月果实挂满枝头。有脆铃枣,是枣中的上品,入口脆甜;有木铃枣,像一个木木的乡下孩子,口感不算太好,但可做过年时的枣花糕,一层红枣一层小麦面,寓意步步登高之意。
马颊河静静地流淌,为古九河之一,因河势上广下窄,形状如马脸而得名。而我宁愿把一条河想象成一匹奔跑的马,从上游的濮阳顺势而下,来到无棣境内。在宁静的时光中,一匹奔马最好的姿势就是在草坡上淡然吃草,或者坐忘夕阳。兵戈铁马是冷的,万里征途是冷的,唯有安顿下来马放南山,才是最好的尘世。金丝小枣的选择,在于选中了马颊河流域的这片贫瘠的土地,独特的地貌,独特的土壤,才孕育出果实的香甜。无棣金丝小枣的特点是果实鲜红发亮,皮薄肉脆,细嫩多汁,核小肉多,干果掰开,金丝绵绵。
高文俊,这个目光睿智的山东汉子,曾经在天津经营海产品多年,获得了可观的收入,每当他回村时,却看到家乡面貌依旧,父老乡亲仍旧过着年复一年捉襟见肘的日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决定在发展枣业生产的基础上,扩大草木种植,并发展林下养殖。鸡舍建在马颊河畔,散养的芦花鸡在日光下踱步、啄食;白鹅放养在白蜡树下。我们到了养殖场的时候,正值一群鹅自由迁徙,头鹅高昂着头颅,鹅群在密林中行进,队伍纪律严明整齐。养殖人员说,这些鸡鹅都是不喂激素的,不像现在市场上的那些为了单方面追逐利润而不顾,什么都敢添加。
一株枣树的记忆便是村庄的记忆,一个人在梦中醒来,绕着熟悉的村庄,青瓦,土墙,谁家的土狗,无不谙熟于心。旧时的庭院,谁家没有几株像样的枣树呢,开花,结果,少年,青春,直至苍老了步伐,那株枣树依然在月光下守望。黑黢黢的树干,由于年深日久皴裂成一张刻满沟壑的脸。而树的精魂仍在,在漫长的时光中幻化成一位沧桑的老人,在村庄里游走。他在回忆昨天的苦涩或甜蜜,他在眺望远年的灯光时眼中流下浑浊的泪水。
人对村庄的记忆尤其难以磨灭,就像那些遥远的风尘旧事刻印在骨子里,一旦到了春天便会萌发出蓬勃的枝条。合作社驻地,宽阔的场院上玉米垛、花生垛,整齐地堆放,不远处有一座专门栽植老枣树的院子。那些年迈的枣树,有的从中间裂开,却又不离不弃,拧着又长在了一起。有的树干已经中空,像一个神秘的时光之洞,走进去能通向遥远的童年。有的却似一只蹲伏的兽,顶着散乱的头发般的枝条望向苍穹。
我知道,这些老枣树每一株都有上百年的树龄,在村庄里由于没有经济价值而被移栽到此处。高文俊说,买来时每株一万元,有的更高一些。人有时对旧事物的抛弃是绝决的,为了开发,为了建设厂房,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不管不顾生态平衡。所谓生态,从一定层面上来讲并非一草一木所带来的直观感受,而是在年深日久的陪伴中所产生的精神寄托。
我家也曾有株老枣树,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晒半干,带给我们很多快乐。后来由于拴系我家的母猪,致使树皮脱落而死。我把树根挖出来,做成根雕,而今仍置放在案头。父亲走了,母亲走了,乡下的那座老院荒芜,每当看见枣树根雕时都会有一种深深的怀念。
我在一株百年老枣树前驻足,枣树仿佛一位历经风霜的老人在秋风中沉默。或许,他也在怀念那些宁静的乡村时光;或许,枝头上的最后一枚枣子就是一个守望的精灵,像一粒小小的火种,点燃暗夜里的灯盏。
两种金黄
麦子是平原上最为素朴的谷物,秋日播下,春日拔节,在五月的天空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对麦子的熟稔,就如熟悉自己身上的血液。布谷鸟来的时候,天空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那缺口是敞向村庄,敞向大地的,敞向遍野金黄的麦子。收割,镰刀在阳光下挥舞,让我学会了如何通过辛苦的劳作才能获得果腹的食粮。碾压,一头老牛的忠诚表现在周而复始的缓慢行走,这行走与风花雪月无关,这行走因了石磙的沉重而凸显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簸扬,一个扬场的好手即使在无风的情况下,也能让粮食与秕糠泾渭分明。
九曲蒋家村,大略是因为山路蜿蜒村庄分布两旁而得名,若不是,我们也不会在行驶了一段山路后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路两旁的树依然枝叶青绿,并不为秋风的凛冽所动,转一道弯,再过一座桥,就到了蒋家村村部门口。
金子金黄,深埋于坚硬的岩石之下,有时我会惶惑,祖先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智慧发现了黄金,然后,用柔弱的肉身与时间对抗;然后,用坚硬的骨骼与石头对抗,提纯出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金黄。九曲蒋家村的特色就是到处盛产黄金,在招远,在山东,乃至世界上都颇负盛名。黄金溜槽碓石砌灶冶炼技艺,是蒋家村的独创,在千百年黄金冶炼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独有的体系。破碎,磨矿,拉流,熔炼,每一道工序都井井有条,并被评定为第三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站在山腰上,我惊奇于身旁青青的麦苗,在这嘈杂的矿山里,谁能想到会邂逅故乡的麦子。平展的土地,麦子并不因金子的华贵而自卑,而心生拒绝,她们青绿着,仿佛飘扬成一条绿色的丝带,缠绕在山腰上。
村里的负责人说,这里原来是一座废弃的金矿,后经填埋,整平,并从山外运输泥土覆盖,就成了今天的麦田。在采矿人的心里,我一直以为金子的价值高过一切,一粒小小的金沙不知能换取多少粮食,而他们现在却开始用另外一种思维经营这片山野,是价值取向发生了改变,还是在漫长的开采过程中终于发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而要有所改观?
五月的麦田,地气蒸腾,在袅袅升起的虚无的地气中,我会经常产生一种错觉。每一株麦子里都住着一个通体金黄的精灵,她们顽皮而执拗,身体轻盈而善于奔跑,在麦芒上,在田垄间,在村庄的屋顶上,与阳光一起陪伴麦子生长的每一个节气。芒种,《月令七十二侯集解》:“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意思是说有芒的麦子可以收获了,有芒的稻子可以播种。这是只属于村庄的节日,母亲会煮上几个咸鸭蛋犒劳在麦田里收割的我们,镰刀伴着汗水,牛哞伴着布谷鸟悠扬的啼鸣,金黄的麦子,一闪身就住进村庄里的围囤。
蒋家村的村部宽敞明亮,对面就是一座陡峭的山崖,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黄栌的叶子红了,黑松生长在峭壁上,听过往的风声。负责人开始向我们介绍村庄的发展规划前景,绿色代表绿化山林,清理废石占压的山体,培育苗木。蓝色代表海洋,以滨海度假村为轴心带动临海产业集群。金色代表以黄金矿业为主的基础产业。红色板块代表精神文明与素质教育。
我常常是对所谓的发展持怀疑态度的,因为太多的开采已经让大地满目疮痍,那些绵延的青山,那些清澈的河流,一旦沾染产业开发的性质便会失去本来的面目。在这里,发展与保护从一个层面上来说有着不可调和的悖论,一边是经济利益的驱动,一边是良好环境的丧失,都让人难以割舍。幸好,蒋家村人的思维开始改观,开始意识到再不改变留给后代子孙的将是凌乱与荒凉。
两种金黄,一种是深藏地下的金子,从暗黑、沉寂中苏醒,带给尘世希望与美好。一种是五月的麦田,从素朴的平原腹地迁徙到矿山深处,带给我们同样宝贵的人间食粮。那么,寂静的夜深,会不会有两个金色的精灵在山野中相遇,窃窃私语,说我们来自同一片土地,我们有着质地相同的品质游走在村庄。
我对村庄的定义,就是凡是有着炊烟生长的地方就是我们故土难离的村庄,离不开物的丰盈,更离不开粮食的醇香。我想,未来的蒋家村会是这样。
向大自然道歉
七天的行走,我们的脚步走过山野河流,走过一片片广袤的土地,每一株草木都在安静生长,每一片山林都饱蘸以秋日的热情向大地致敬。毋庸怀疑,我们已从大自然攫获了太多,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草木安静,即便面对火烧斧斫,也从未离开我们。是不是该反思些什么了,是不是该停下手中的杀戮,向大自然道歉,并致以深深的谢意,感谢草木所赐予的那份安宁。
印象最深的是,走在威海华夏城,如果不是华夏文化旅游集团王敏力女士介绍,你很难相信这里曾经是私采乱挖最为猖獗的地方。十几年前,大量含污染物质的毛石随处可见,尾矿尘沙纷扬,殃及大片区域,几百亩土地被矿库溃坝损毁。当时有61个采石场,龙山就占了44个,面积占整个城中山的72﹪。
曾经做水泥管、工程机械的夏春亭看到后心痛不已,于2003年正式启动打造华夏新城的改造。这一改就是十几年,当年的矿坑变成了清澈的湖泊,当年的采石场被栽植上雪松,法桐,香花槐以及各种草木。在华夏城,随处可见董事长夏春亭的题字,圆润,朴拙,可见其文化功底深厚。编剧,彩排,舞美,大型印象型节目全由他一人操刀,以山林为幕,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观众不离座席就可畅游华夏五千年。
所谓生态修复,就是指对现有的生态系统停止人为干扰,以减轻大自然的负荷与压力,依靠生态系统的自我调节能力与自我组织能力使其向有序的方向进行演化。或者利用生态系统的这种自我恢复能力,辅以人工措施,使遭到破坏的生态系统逐步恢复或使生态系统向良性循环方向发展。砍伐的森林要种上,退耕还林,开挖的矿山要平复,恢复原有的植被,让动物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中。可喜的是,这一路行走,没让我们太过失望,滨州、烟台、青岛、威海,所到之处皆能看见蓬勃的草木,和人与环境和谐相处的美好景象。
电影《私人订制》的结尾,四位主演分别向大自然中的水源、空气、森林、土地忏悔,深沉而又认真的独白与前面的荒诞幽默形成鲜明的反差。我知道,这也许是电影艺术的一种表达手法,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深沉的独白一定会触痛很多人的内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那么作为当下生活中的我们是否也该从梦魇中醒来,还荒山一片青绿,给河流一片清澈?
我自幼在乡间生活,骨子里的乡村情结从未改变,那些平凡的草木看似无语敞向天空,实则凝聚了日精月华。草木在,村庄在。草木在,大地在。草木在,家园在。一株草木有一株草木的性情,每一株草木里都住着一个奇妙的精灵,是祈福,更是陪伴,让我们深知自己还有一个心怀悲悯的草木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