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找寻》

农历八月初一了。日子飛快地往前跑,我缀在它的后面气喘如牛。

又快到秋分了,一个昼夜均分的节气。也预示着马上就要进入真正的秋季了,总有一些秋的影子闪现出来。

我去到秦皇河畔。这几年里,秦皇河水波荡动,岸边花卉点缀,杨柳披风,已成了当地人不可多得的去处。蒲草、杨柳、芦苇,都在梢头显了日渐衰败的黄色,略带了些沧桑,也是历经繁盛后的沉稳。就像厚实有了底蕴的文字,是奔流的血液汇聚,更添加了耐读的人生况味。

为什么在明媚的秋的丽影里,我还是无一例外地寻找陈旧的气息?

现在是早上八点来钟,我在搜寻一个恰切的拍摄角度。镜头画面里忽然闯进现代的建筑——巍峨林立的楼群,极大破坏了本有的自然和谐。我希望是什么呢?或者该是白墙灰瓦,更或者该是茅屋草庐。我不是一概地不接受现代的文明,然这里该留有秦皇和他人的记忆,该有我曾经谙熟的风景。

水平上移镜头。云,浮在空里。

仿似母亲手里拿了一朵朵的飘软的棉絮,一层层揭开来,粘贴在碧蓝的天上。当初我到外地上学时,母亲就这样把如云的棉絮,一层层揭开来,轻轻拍打在被里上,把对女儿的关切和嘱托一起拍打上去。

有的云星星点点,像散落的梅花瓣儿。

下移镜头。有一个孩子就躺在微温的地面上,面向蓝天躺着。想拍照,不忍惊扰了他。或许他的思想也在天上,和白云拥抱在一起。我原来跟着大人在坡地里干活儿,也这样躺着,心,跟着白云在天上走。

我终于选定了古朴青砖架设的月亮门。它恰巧把蓝天收括进来,把白云收括进来,把袅娜了枝干的窈窕的绿树收括进来,把顶了黄梢头儿的草坪收括进来;把现代化高楼建筑挤将出去,把赭红色的塑胶路面挤将出去。

现实是挤不掉的。现代文明的发展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多媒体、网络、摩天大楼、人工智能……毋庸置疑,我们的生活像是开花的芝麻。

乔庄也是如此。在我们那片儿区,乔庄曾经是经济落后的代名词。土水井、盐碱地、旧坯屋,或许这是我所能想到的乔庄的形象。乔庄,如我童年里朴实的玩伴。朴实是朴实了些,然而蓬首垢面,衣衫拖沓,从不曾齐整过,甚至于在冬日里,会在嘴巴间横亘上一两道清清的鼻涕。

当再见到它,它已然西装革履,微笑里装满祥和与虔诚。我更愿意这样来作喻,我希望他是谦谦一君子,而不是清丽却少了分量的女子。锦玉梨园,花落成雪,蜂围蝶阵;虾池苇地,红莲菡萏,鹭飞莺鸣;稻田万亩,棵壮穗硕,涌波腾浪。倘你走进来,便是一路的胜景无疑。

“食色,性也。”这样纯美的底色,倘缺了吃食,便好像珍藏的名家字画有了蛀孔破损。乔庄,是有它的美食一绝的。到得此处,你总要品得乔庄的水煎包,方能了无缺憾。

我知道在三中东十字路口的东南角处,就有一家乔庄煎包。打我来到县城起,这个煎包店就在那里了。

今天想到煎包,我便过去再看一看,觉得有必要亲近一番。“没有煎包了。”见我过来,干活的母子两人异口同声。总是这样的情形,锅盖尚没有揭开,包子早已经卖完了。你要是想吃,总要等下一锅,或是下下锅。一锅九十七个包子。我熟悉这些。

“要吃,再等个十几分钟吧。”他们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我不是来买煎包呢,就是来看看,想看看你们做煎包的程序呢。”我把我此行的目的说出来,男子便很不好意思地笑,说:“我并不是乔庄人呢,在我之前是。七八年前我才接手干这个。我老家是高青的。”他很实在。母亲便只管揉面,不好意思再看我,觉得来了蹊跷客一般。

他们麻利地往面皮里放韭菜,拨肉馅。肉馅里掺杂了豆瓣酱,这该是乔庄煎包的一大特色。

一敦实矮胖的中年人走进门脸来。便坐下来,和他攀谈,才知道他是地道的乔庄人。“我每天都来,就为吃几个乔庄煎包,算作一份念想。”

“现在的煎包已经不是原先的样子了。”他说。

“原先怎样?”值逢这样的客人,我自然不会放过地追问到。

“先说韭菜的选择,需要露天的才好。所以吃煎包其实选在春夏季为好。趁它刚刚起锅,吃到大汗淋漓。”他抿舔了一下嘴唇。

“肉是要精选的,猪是自己家里养的。精选的五花肉,仔细切成四方小色子快。也不是现在随便买来掺杂的豆瓣酱,得是将自己家的麦子磨成的面粉亲手做成面酱,掺杂在肉里煨着。现在的人谁肯下这么大的功夫?”他反问我。

“还需是本地土水井里的咸水才好。人需要吃得一些碱性的东西呢,弱碱性的东西对人体是有益处的。”他不无遗憾地补充道,“现在都是处理过的自来水,很难吃到地道的乔庄煎包了。”

有些消失的东西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枯黄的叶子像雨,唰唰地落,扑头扑脸。不容它们拒绝,风裹着它们脱离母体。就像历史的车轮留下辙印,只管兀自前行,不管你茫然中对沧桑巨变的慨叹。几近脱光了衣衫的修直的杨树默然地站着,蒲姑城遗址碑耸立在其中,落叶也噗哒噗哒地飘舞在它的肩头,把肃穆的感觉也飘舞出来。

我们也噗哒噗哒地踩在落叶荒草中。我捡拾起一枚落叶来,迎着阳光端详:它的大部分已经枯黄,只有左边缘部分还倔强地透出些临近生命终点的绿意。叶脉愈加凸显,尽其所能,支撑着干枯的叶片,像是枯瘦的老人的手。

带着它,我踏上这几十平方米的土台。

修路或是造房,这方土台已经面积不大。长眠于此的残砖碎瓦也一并被裹挟走,大规模城市化的进程把历史的痕迹也一起筑进了钢筋混凝土当中。好在城市遗址发掘的价值也一并被有识之士发现,从沙砾发现了金。

我们拨开荒草,翻开土坷垃,跳进台边的沟渠,翻找着原始的垃圾,原始的垃圾里的金粒,像极“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考古专家。

我倒极希望我是考古专家。因为我虽把砖屑瓦片捡拾起来,然我不能通过辨识它的形状、颜色、质地来获取任何的思想。

这里曾为帝都,该是無疑了。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载博兴县:“在今县东南,乐安故城,汉乐安国故城。今县东南,蒲姑城,齐之旧都。殷末有蒲姑氏国此地,周初作乱,成王灭之。”

有传言说,帝都每六十年一显像。在大片的水汽蒸腾中,听有人言见到过此帝都模样,抑或只是博兴县城的幻象。我静静地注视着荒草萋萋的这一方土台,试图把帝都印到脑海里。

在盈盈护城河水的怀抱中,是一群中国古代典型的长方形建筑,砖木为主的材料搭建成斗拱飞檐的间间房屋,一栋栋房屋又环而构成一个院落,一座座院落复合成一个和谐的群体。有宫殿,也有庙宇;有住宅,也有作坊。稳重协调中又不乏轻快和美感。

有着了高领右衽齐膝上衣的人来往出进于作坊,我注意到有人还佩了贝做的饰物。他们大多捧了制作的陶制生活用器皿或是笑面的陶俑迎面向我走来。

这些影像被笑声打断消融进天宇。看到有朋友在分食长在土台上的小野果,我也凑过去,摘了几个放在嘴里。这是被唤作龙葵的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在我们年小时是把它叫野葡萄的,或许这里的野果也如蒲姑的历史,有几千年之久也未可知。我们便一如小孩子般欢心,似乎吃到了古城的果实。

站立在高台上,向小清河之阳望去。“芦花飘雪迷洲渚。送秋水、连天去。”小清河畔,凄凉的秋阳下,白色柔软的芦花放肆地把秋意渲染得更为沉重。有些芦花如絮团浮漂在水面上,缓缓地被托浮着东逝去。

这些也都还是远去了,如东逝的河水,难觅其迹。

“逝者如斯夫。”时间继续流淌,注定有更多的东西被携裹走,让你连身影都无从找到。

方言土语也会消失吗?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那年到青海学习,当地一人跟我们说:“你们后晌都跟这里吃饭吧?”我们立马都群情激奋起来,大家逐一地握住他的手:“哎呀,山东老乡呀!”于是,大家的热忱被一句乡音带动。“到这里几年了?”“怎么调到这里来的?”“想家不?”“还习惯不?”被问者脸上热腾腾的,虽一时应付不过来大家的问候,然那种激动和喜悦就围绕着身体的周遭跳。

我对门家的孩子,地道的山东博兴人,现在在武汉科技大上学。从小父母就教她讲普通话,家庭中的对话自然也是如此。每至放假,到我家来玩,我必定要转为普通话和她对话,否则她就有部分意思听不懂。

弟弟家的孩子从小跟着姥姥、奶奶长大,老人没有多少文化,和孩子交流自然多用方言俚语。等大些我送他去幼儿园报名,老师用普通话向他问好,并问他叫什么名字,声音如春莺般婉转而鸣。孩子一字一顿用土笨的地道的乡音报出姓名,唬得老师竟然一愣。继而全办公室爆发出开心的笑声,然后劝慰道:“这孩子,真可爱!”自然是,这么大的孩子不会讲普通话已然成了咄咄怪事。

当年,项羽和刘邦约定以鸿沟为界,互不侵扰。然刘邦听从张亮和陈平的规劝,布置兵力,把项羽紧紧围在了垓下,并在夜里号令自己的军队唱起楚地的民歌,引起项羽的震惊,以为刘邦已然得到了楚地,顿失却斗志,并致乌江自刎的结果。倘若没有了乡音,类似这般“四面楚歌”的故事还会发生吗?

唐代诗人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中慨叹:“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宋朝词人陈与义在《点绛唇·紫阳寒食》有言:“不解乡音,只怕人嫌我。”

明代方氏在《病中思归》中歌曰:“梦里乡音近,天边雁字迟。”

世纪老人冰心在《寄小读者》十八中也写过这样的文字:“这串车是专为中国学生预备的,车上没有一个外人,只听得处处乡音。”

倘若没有了乡音,我们的思乡情结该在哪里寄托?

消失也并不是一味的,有些也在被找回。

前一段时间跟了学校的老师,到黄河边上的孔子学堂去。临了傍晚,孩子们无邪的读典声从院子里飞扬出来,穿梭进日渐枯裸的柳枝间,浮漂在这一段无波无澜的黄河水面上。黄河,这时候正平静得如一面湖,如看惯秋月春风的老者。

触景生情,回返遂藉了兴致,写下算不得句的几联文字。

黄河流滚滚,绿柳意痴痴。

旭日莹晨露,婵娟洗碧池。

弱冠疑秀柏,豆蔻似兰芝。

秉继儒家志,承传孔圣知。

正是深秋的中午了,阳光很强烈。秋日里的阳光,也正是赤裸到耀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