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地上的雪硬了,脚底下听不到咯咯吱吱的踩雪声。迈过一条浅沟,宋小宝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听到自己的额头撞在雪地上的沉闷声,火辣辣的疼痛像一簇火苗蹿动起来。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凛冽的寒风呛进嘴巴里,噎得他接连咳嗽了几声。
“小宝,爬起来。”
宋西安正蜷曲在不远处的一片雪包上,眯眼看着宋小宝,他的声音喑哑,眨眼被寒风吹走了。宋小宝抬脸看着宋西安,他的头缩在脖子里,破烂的衣服在寒风里瑟瑟抖动。他脚上裹着一层烂草,那是捆绑在草鞋上的草,鸟窝一样蓬松,宋西安的样子让宋小宝想起盘踞在树杈上的乌鸦。
在恍惚的瞬间里,宋小宝想起家乡里随风摇曳的麦田,想起灿烂的阳光和高亢的蝉鸣,他甚至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鸟儿在麦田上空飞舞的情景。宋小宝怔怔地想着他记忆里的家乡。在那一瞬间里,他甚至听到了咕咕的叫声。这叫声清晰有力。宋小宝打了个寒战,他回过神来,确定这咕咕的叫声的确是来自他空瘪的肚子。他已经不能确切地说出,肚子里这种咕咕的叫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十天,一个月,半年,或者是更长的时间,宋小宝的确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从队伍从西南方向朝这边移过来。穿过,漫漫无尽的荒山,走过泥泞不堪的草地,一直朝西北方向走的时候,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叫了。这叫声是断断续续的,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夜里,宋小宝就会被这咕咕的声音乱醒。刚开始的时候,宋小宝以为是草地潜伏的青蛙在叫,咕咕咕咕,宋小宝偏头侧耳倾听叫声的来源,刀片一样的寒风削在脸上,宋小宝才完全清醒过来。这冰天雪地里,哪来的青蛙叫呢。这叫声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他饿了,他和队伍里所有的战友们一样,吃完树皮,拔光草根,把眼前能看到的,自以为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吃光,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了。
那个天刚朦胧的早上,宋小宝又被咕咕的叫声弄醒。他睁开眼,才发现四周靜悄悄的,那些疲惫不堪的战友们呢?那些饿得两眼通红,走路都摇摇摆摆的战友们呢?怎么在一夜之间不见了,随着呜呜的寒风消失了。宋小宝揉着惺忪的眼皮,他的心跳一下子蹿到嗓子眼了。他想张嘴大喊,他觉得自己的嘴巴张开了,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阵阵寒风灌进嘴巴里。那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饿得已经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呜呜的寒风像一张网包裹着他,他感到了恐惧,就像前几天随着队伍,扑腾着穿过草地时,半个身子陷入了沼泽地里一样的窒息。宋小宝真的是慌乱了,他移动着身子,努力让自己的身子在原地移动了半圈,然后他看到了身后摊着一堆破布。宋小宝定睛仔细一看,他听到了那堆破布里发出了嘿嘿的笑声。
“你终于睡醒啦!”那堆破布挪动了一下,宋小宝听出了宋西安的声音。
“他们去哪里了?”宋小宝喘息了一下,积攒着浑身的力气,又问宋西安,“队伍去哪里了?”
“他们先走啦,留下我照顾你。”宋西安从草窝里爬起来,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说:“不着急,咱们早晚都会撵上大部队的。”
宋小宝没吱声。
“咱们得赶紧走,不能停,走着浑身热乎,停下来就只能等死了。”宋西安咂巴着嘴巴,“你小小年纪,浑身有活力才对,哪能还比不过我这个浑身是伤的老头子呢?”
宋小宝沮丧地看着宋西安,这个来自豫南大平原的男人,平时少言寡语,没想到此时却对宋小宝接连说了这么多话。
“走吧,起来赶紧走,咱们到前边就能找到东西吃了。”
宋西安拴着一根木棍站起来,又弯腰拉起宋小宝。
这些天里,宋小宝和宋西安走出了草地,像两只虫子在蜿蜒连绵的深山里爬行。一路上,宋西安总是对宋小宝重复着这句话:“咱们到前边就能找到吃的了。”而这一路走来,他们没遇到一户人家,只是歪斜在雪地里的小道上。前边大部队踩出来的脚印凌乱,曲曲折折,牵扯着宋小宝和宋西安的视线。
“我二十岁那年,俺家的麦子丰收了,堆得小山一样高。蒸馍馍,烙饼,做年糕。过年时还杀了一头猪。白肉切片,红肉切丝。其实我最喜欢啃骨头,骨头缝的肉最香!”宋西安咧着嘴巴,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宋小宝述说他往日的快乐:“那时候日子真是快活,吃饱了就上床跟屋里的女人造娃。嘿嘿,小宝,你懂怎么造娃吗?你肯定不懂,你这个嫩伢子,连女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宋西安说着说着,腔调里却有了哭声:“我想俺屋里的女子了,我想俺的两个娃娃了,他们现在怎么样呢……”
宋小宝已经不止一次所宋西安说这些话了。每次宋西安有力气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对宋小宝重复他吃馍馍啃骨头,跟女人造娃这些事。宋小宝每次听宋西安说的时候,都知道他会从笑说到哭。宋西安笑的时候,宋小宝也笑,宋西安哭的时候,宋小宝心里也跟着难过。宋小宝今年才十三岁,他吃过馍馍,啃过猪骨头,只是不明白宋西安为什么总笑话他不知道女人的模样,女人就是女人,就像母亲和姐姐一样,还能有什么模样呢?
去年这时候,宋小宝还在家里放羊。那一天,疲惫不堪的队伍开到了宋小宝的村子里,这个宋西安在宋小宝家里住了两夜。那时候宋西安身上还算干净,笑声朗朗,说话干脆利索,他给宋小宝讲了多半个下午的道理。都是说了一些什么呢,宋小宝当时真是没听明白,他只是被宋西安扛着的那杆枪吸引了,他只是被宋西安扛枪的神气样子给吸引了。宋西安托着枪,眯眼对着柳树上叽喳乱叫的麻雀说:“小宝,你信不信,我一枪就能把麻雀打下来!”
宋小宝被宋西安托枪瞄射的动作迷住了。他憋住气,瞪大眼,等待宋西安用枪打下柳树上的麻雀。他听到宋西安嘴里发出啪啪两声响,然后宋西安收起托枪的姿势,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杆枪里只有两颗子弹,只能用来打敌人。”
宋小宝问:“敌人是谁啊?敌人长什么样?”
宋西安说:“敌人就是虎,就是狼,就是祸害老百姓的畜生。”
宋小宝似懂非懂地看着宋西安,他实在是太喜欢宋西安手里的这杆枪了,宋小宝第一眼看到这杆步枪就喜欢上了。宋西安似乎也看出了宋小宝的喜欢,他对宋小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咱们同姓就是一家人,你别放羊了,跟着队伍扛枪吧!”
队伍从村子开拔的那天,宋西安把他随身携带的一个搪瓷杯子送给宋小宝的母亲。他对宋小宝的母亲说:“老嫂子,小宝跟着我,您就放心吧,很快他就会回来看您的。”
宋小宝想到这里,想得头晕眼花。这一年多的时间,队伍还没给他一杆枪,队伍里的枪太稀罕了,就像嘴里的粮食一样稀罕。宋小宝只是背着队伍里的锅碗瓢盆,尾随着队伍朝前走。经常是,队伍里的人被天上飞来的炮弹打死了,饿死了,冻死了,他们死的时候还抱着手里的枪,宋小宝怎么能忍心从他们手里夺枪呢?宋西安总是对宋小宝说:“走到前边就有枪了。”
“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吃的了。”
天快黑的时候,宋小宝和宋西安翻过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山头上立着一座三间房子大小的庙,在寒冷的夕阳里显得突兀刺眼。宋小宝和宋西安走进庙里,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庙宇的窗户里飞了出去。庙里光线昏暗,几块石板垒叠起的台子上,立着几尊泥塑神像。这是什么样的神,宋小宝说不清,他只是觉得这些神像和老家的庙里的神像有些相似,又有些说不清的区别。神像虽然破败,落满了厚厚的尘土,但是还是能看出往日的艳丽的颜色,安详的神情,端庄的眉目,让宋小宝想起了奶奶的神情。神像下边的供台上,摆放着几只看不清颜色的泥碗,泥碗里盛着香火燃烧过后的灰烬。宋西安扶着庙门的门框,怔怔地面对着这几尊神像。他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对靠在门框另一边的宋小宝说:“这是神。”
宋小宝揉了一把鼻子,低声说:“这是什么神呢?分明是泥巴捏的人儿。”
宋西安有些吃惊地盯着宋小宝:“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宋小宝说:“你呢?你相信吗?”
宋西安停顿了一下,也伸出手指揉了一把鼻子:“我以前信,现在不信了,神不能让咱们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就不信了。”
宋小寶说:“我奶奶说过,神能让人不去做坏事,只做个好人。”
宋西安嗯了一声,他抬腿迈进了庙里,靠近了供台:“你看这些神的脸太脏了,蒙着一层灰,我给他们擦擦脸。”
宋西安说着,再次靠近了供台。他用破烂的衣袖为离他最近的泥像擦拭时,嘴里发出低低的哀叹声。那个泥像的身子足有一人多高,宋西安踮起脚,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随着宋西安的哎哟声,他倒在了供台上。青色的烟灰溅起来,供台上的泥碗跟着滚下供台,当啷一声响,泥碗破碎的脆声里,一片白花花的光亮泼在宋西安的脚下。
宋西安张大嘴巴呆住了,宋小宝也盯着那片白花花的光亮。
“米!”他们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声。
没错,从破碎的泥碗里摔出来的,随着烟灰泼在地上的,的确是白花花的米粒儿。宋小宝揉了一把眼,他再次定睛去看地上的米粒时,瞬间又听到了咕咕的叫声从肚子发出来,这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有力,噪杂错乱,抓肺挠心。
“我饿了。”宋小宝听到自己说。
“我饿了。”宋小宝听到自己对宋西安说,“我快要饿死了。”
宋西安挣扎着翻起身,他伸手在地上扒拉着那片米粒。他的手哆嗦着,整个身子也跟着哆嗦,宋小宝听到宋西安粗重的喘息声,他看着宋西安把米粒拢在一起,用手捧起来,神智慌张地看看身后的泥像,又扭头看着宋小宝:“这米、这是人给神吃的米。”
“我饿了,我都忘了我多久没吃米了。”宋小宝听到自己带着哭声说。
“你该知道,咱们队伍的纪律是,不拿别人的一针一线,咱们怎么能吃这些米呢?”
“可是我饿了,大叔,你不饿吗?咱们都饿了。”宋小宝终于哭出了声,“咱们可以给写个字据,等咱们有米了,再来这里加倍偿还米还不行吗?”
宋小宝说着,抬手把背后的铝制水壶摘下来,探身放下供台上:“这把水壶是连长给我的,稀罕物件,总能值一碗米吧,我用水壶作抵押还不行吗?”宋小宝像是给手足无措的宋西安商量,又像是乞求供台上的泥像。他朝宋西安奔过去,伸手抓住了宋西安的手。
“把米给我!”宋小宝抓住宋西安的手,他弯曲着手指,从宋西安的紧握的手掌里抠着米粒。宋西安躲避着宋小宝的争夺,在他俩的撕夺中,米粒儿从宋西安的手指缝里漏出来。在宋小宝近乎疯狂的逼迫里,宋西安的躲避踉踉跄跄,他歪斜着身子,试图朝门口冲出去的瞬间,被宋小宝一头撞在门框上。宋西安哎哟了一声,整个身子顺着门框软下去。他的双手还捧着米,贴在胸前,看起来就像对宋小宝告饶的姿势。
“好吧,我衣兜里还有六根火柴。”半响之后,宋西安喘着粗气说,“你去外边弄点干净的雪块,咱们用锅煮熟了再吃。”
天完全黑了下来,夜风在山顶上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大鸟一样飞奔,它们的翅膀拍打着空荡寂寥的山峦。月亮从不远处的山头上升起来了,看起来单薄得就像一张纸片,随时都会被寒风吹走的样子。夜空里的星星,瑟瑟发抖,似乎伸手可及。宋小宝去四周的石崖缝里薅了一些碎草和干柴。他回到庙里的时候,宋西安已经把砸碎的雪块填进铁锅里。
“我还有六根火柴,我一直没舍得用。”
宋西安说着,伸手掏进贴身的衣兜里,他像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一片薄薄的黑色纸片掏出来,他绷着嘴巴,拆开纸片,六根火柴并排在纸片里。他捏着火柴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在纸片上比划了几下,才朝纸片猛地擦下去,哧的一声,一团青烟冒出来,弱小的火光亮在眼前,宋西安和宋小宝同时松了一口气。
干爽的烟火在庙里弥漫开了,火苗舔着锅沿,铁锅里响起雪块融化的嘶嘶声,这座冷清的庙里显得热闹起来。按照宋西安意思,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山,春暖花开的日子还要很久才来到。来日方长,这一碗米不能一顿就吃掉,要留着给前方的队伍里的伤员们滋补身子,他们今天捏一撮米粒熬米汤喝,就是很奢侈了。
铁锅里的雪水烧开了,翻滚着浑浊的水花,热气熏蒸着他们的脸,使得他们的脸庞显出了难得的红润。宋小宝蹲在供台的台子上,把米粒摊开了,挑拣出灰烬和碎土,他悄悄地把一粒米粒塞进嘴巴,小心地咀嚼着,生怕被宋西安发现他在偷吃米粒。
“水开了,你数出六个米粒放锅里吧。六个米粒,六六大顺,咱们能顺利走出这雪山,撵上大部队。”宋西安说着扭头看身后的宋小宝。四目相对的时候,宋西安疑惑地打量着紧绷嘴巴的宋小宝:“你绷着嘴巴干什么?”
“我……”宋小宝不由地抬手捂住了嘴巴。
“小宝,你真是……饿疯了。”宋西安叹了口气,“别吃了,吃生米会胀肚子的。”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米。”宋小宝舔了一下嘴巴说,“我觉得这米粒比糖还甜。”
宋小宝的话音未落,宋西安起身拨开了宋小宝,伸手把摊在供台上的米粒拢成一堆。又从米堆里数出六个米粒,转身放进沸腾的锅里。他的神情紧张,像是生怕米粒里会掉进锅下面的火里。
“真的是六个米粒?”宋小宝看着翻滚进开水里的米粒说,“咱们这也算喝米汤吗?”
宋西安没吱声,偏头瞪了宋小宝一眼,扭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干枯的野菜放进开水里。
“有米,有菜,神仙的日子也就这样了。”宋西安蹲在地上,盯着锅里漂浮的菜叶说,“可惜我把盐巴弄丢了。”
一阵寒风刮进庙里,浓烟顷刻扑在他们脸上,呛得宋小宝咳嗽起来。
“我去关上门,咱们吃一顿热乎饭。”
宋小宝起身绕过沸腾的铁锅,阵阵寒风扑打着他的脸。他刚推动一扇门的时候,门口闪出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像是被风刮过来的,突然就那么贴在门框上,像一张纸一样薄,贴在门框上一动不动。宋小宝瞪大了眼,他倒退了半步,还是确定贴在门框上的是一个人的影子,他听到人影粗重的喘息声,他听到人影咂巴嘴巴的声音。
“你是谁?”宋小宝颤着嗓门问话的声音让宋西安也站了起来。宋西安从火堆里站起来的时候,扭身摸起了身后的那杆步枪。他托着步枪冲到宋小宝前边,用枪管对准了那个人影。
“你是谁?”宋西安抖着步枪问。
“我看到这里有火,我闻道了米饭的香气,我就过来了。”人影挪动了一下身子,抬手拨开了宋西安的枪管,“我快要饿死了,我快要冻死了,让我进去暖和暖和吧。”
人影的声音嘶哑,像是被寒风撕碎了一样模糊不清。
宋西安把枪管顶在人影的胸膛上,探头打量人影,虽然他的装束像宋小宝他俩一样破烂,宋西安还是一眼就看清了人影的穿着打扮,他的嗓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你是那边的人?”
人影哆嗦着举起了双手,他举起的胳膊弯弯曲曲,像是两支光秃秃的树杈。他举起的胳膊摇晃了两下,不堪重负似的,双腿一弯,人影跪在了地上。
“我们的部队追着打你们,我的腿受伤了,就被部队落下了。我又累又饿,真是快要死了。”人影带着哭声说,“我是河南南阳人,你们哪里人呢?”
宋西安愣怔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托着的枪管耷拉在地上,语气也跟着低下来:“俺家也是南阳人,咱们是老乡。”
宋小宝伸手拦住人影,扭头对宋西安说:“你这个老乡是咱们的敌人。”
宋西安拨开了宋小宝的阻拦,抬手搭在人影肩上:“这一会咱们没打仗,他只是一个受了伤的老乡。”
因为突然闯进来的这个南阳人,小庙里显得拥挤了。宋西安的这个老乡人说,他叫刘玉,三年以前,因为在老家饿得头晕眼花,国军经过他们村子时,他稀里糊涂地吃了大部队的几个馒头,就稀里糊涂地穿上了军装,跟着部队一路走来了。他没想到真的要打仗,更没想到,这仗打得没完没了,追着打着赶到这漫无边际的雪山里。他的左腿被一颗流弹击中,现在天寒地冻,血水湿透了裤子。他告诉宋西安,他已经有很多天没吃一顿热乎饭了。他不想再打仗了,都是中国人,兄弟之间为什么要争个你死我活呢。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活着走出这片雪山,回河南老家守着爹娘过日子。
刘玉说着,盯着铁锅里的米汤吞咽着喉咙,米汤翻滚着野菜,散发着青涩的香气。宋小宝喝了两碗,宋西安喝了一碗,刘玉喝了一碗。最后剩下锅底稠的汤水,宋西安倒进了刘玉碗里。宋西安说,你一定要活着回南阳,回去给俺家里捎个信,就说我宋西安现在很好,讓俺家里人放心。
刘玉边大口喝米汤,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宋西安的话。他吸溜着喝光了碗里的米汤,把碗塞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起来,吧唧吧唧的声音分外刺耳。宋小宝起身端起铁锅的时候,刘玉把铁锅从宋小宝的手里夺过来,把头埋进铁锅里,再次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宋小宝愣住了,以前随着大部队每次吃完饭,都是宋小宝主动舔锅,宋小宝觉得郁闷极了。他忍不住冲刘玉喊:“你们追着打我们,现在你还有脸吃我们的饭?凭什么?”宋小宝转头质问宋西安,“凭什么让这个敌人吃我们的饭?”
宋西安端着碗看着宋小宝:“不凭什么,我就是怕他饿死,你也知道,咱们这一路饿死多少兄弟了。他是敌人,也是一个人啊。咱们有饭吃的时候,怎么能看着别人饿死呢?”
刘玉从铁锅里伸出头,愣怔着看宋西安:“老乡,你真好,等俺回家种下麦子,俺给你家扛一麻袋去。俺说话算话……”
宋西安摆手打断了刘玉的话,他偏头看了一眼摊放着供台上的那一堆生米说:“明天你带着这碗白米一路上吃吧,回咱老家的路还很远呢。”
宋小宝说:“不行,这是咱们的米,让敌人吃一次就够仁义的了,你还想让他把米都带走?”
“咱们再往前走就有吃的东西了。”宋西安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比你年龄大,这事我说了算。”
宋小宝忿忿地瞪了宋西安一眼,扭身走到墙角里,侧身躺在地上,不再吱声。宋西安走出庙门外,找了一块雪擦洗了碗,返回庙里,又抓起一把干草盖到火堆里,招呼刘玉靠在供台下边的火堆上睡觉。
“明天早上起来,咱们得把庙里打扫干净了。”
宋西安说着关了庙门,走到墙角里挨着宋小宝躺下了。刘玉答应着,躺在了供台下边的火堆旁。不大一会儿,庙里响起了鼾声。寒风在庙外打着旋,踢踏着庙门。宋小宝眯眼对着庙里的房梁,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甘心让那个叫刘玉的带走那一碗生米,他更担心刘玉会趁他和宋西安睡着的时候,做出伤害他们的事。
宋小宝挪动了一下身子,侧耳听着供台那边的动静。他屏住呼吸,极力想听到什么。庙外的寒风呼啸,听起来就像一群撒欢的牛在遥远的田野里奔跑,由近及远,宋小宝困得睁不开眼皮,单调的风声像一张湿透的网裹住了他的身子,他觉得自己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恍惚里,宋小宝捂住嘴打了哈欠,他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哈欠声。他绷紧胸膛,捂住了嘴巴,却听到了咕咕的叫声。这叫声他太熟悉了,就潜伏在他的肚子里,每天都要跳出来提醒他需要找东西填饱肚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咕咕的叫声没有停止,反而叫得更响了。像数不清的青蛙在他耳边乱叫。宋小宝疑惑地睁开眼,使劲捂住肚子,偏头寻找叫声的来源,这时候他才发现,此时咕咕的叫声不是从他肚子里发出来的,是来自躺在供台下边的刘玉。没错,就是刘玉的肚子在叫唤,咕咕咕咕,真是让宋小宝聒噪。
这个可恶的敌人,他喝了两碗米汤,还舔了黏稠的碗底和锅底,他怎么还会这么放肆地叫着饿呢?他怎么还好意思再饿呢?宋小宝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悄悄爬起身,朝供台旁走过去。他打算狠狠地踢刘玉一脚,让他老实点。宋小宝觉得宋西安对这个刘玉太好了,宋西安对敌人太仁义了,应该杀了他才好呢,宋西安怎么会对敌人这么好呢?
宋小宝蹑脚朝供台旁走过去。火堆还没熄灭,暗红的火堆映着刘玉的脸,刘玉侧身躺着,似乎纹丝不动。宋小宝靠近了刘玉,咕咕的叫声却在一瞬间消失了。宋小宝犹豫着绕过火堆,俯身打量刘玉。他的身子朝刘玉探下去的时候,猛然听到一声饱嗝。随着刘玉的身子收缩着,像是正在积攒着力气的瞬间,猛地一哆嗦,刘玉再次发出一个饱嗝。
暗红的光亮里,宋小宝发现,刘玉正瞪着大眼看着他,他脸庞湿透了,紫红的汗水顺着脸颊虫子一样爬到脖子里,这么冷的天,他怎么会流汗呢?宋小宝还没反应过来,刘玉又是一声响亮的饱嗝。
“我肚子疼……”刘玉捂着肚子呻吟了一声。
宋小宝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打饱嗝呢?他怎么会接连不断地打饱嗝呢?宋小宝蹲下身子的时候,看清了刘玉嘴角粘着的米粒儿,他的手掌里摊着米,他死死地盯着宋小宝,随着哆嗦的身子,一连串的饱嗝喷在宋小宝脸上。
宋小宝扭头朝供台上看,供台上的那一堆米不见了。
“你把那一碗生米吃了?”
在持续不断的饱嗝声里。宋小宝听到刘玉说:“我吃了一顿……饱饭了。”
刘玉说完这句话,突然扭起身子来,他双手拍打着胸膛,抓挠着脖子,双腿蹬着地面,挣扎着说:“我吃饱了,撑死我了,我难受……”
“你这个馋货,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宋小宝朝刘玉大喊起来。在刘玉痛苦挣扎的叫声里,宋西安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他俯身扳住劉玉的嘴巴,把手指探进刘玉的嘴里。
“你赶紧吐出来,不然你就撑死了。”
宋西安的手指在刘玉的嘴巴里捣腾着,刘玉咳嗽了一声,刚停顿了一下,瞬间又挣扎着叫起来:“我难受,我要死了……求求你们,拿刀把我的肚子豁开吧……”
宋西安把火堆旁的铁锅倒扣过来,招呼宋小宝一起翻动刘玉的身子,把刘玉的肚子压在倒扣的铁锅上。刘玉的脸贴着地面,持续的痛叫里夹杂着咳嗽声。宋小宝拍打着刘玉的后背,对刘玉喊:“你使劲吐出来,你吐出来就好了。”
宋西安的拍打,只是让刘玉发出了干呕声,在一阵痛楚的干呕里,刘玉的声音变成了呻吟,越来越弱,宋西安停止拍打的时候,刘玉的双腿抽搐了几下,庙里静了下来。半晌,宋西安发出了哭声。
“我这个老乡撑死了。”宋西安哭着说,“他喝了两碗米汤,这碗生米吃下去……肯定把他的胃都撑破了。”
“这个当兵的,没被枪子打死,没饿死冻死,却被白米撑死了。”宋小宝喃喃地说,“真想不到,吃饭还能撑死人。”
宋小宝愣怔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走到庙门前,抬手拉庙门,吱呀一声响,随着一阵寒风刮进庙里,清冷的月光泼在了他们三个人身上。宋小宝抽搐了一下身子,他好像听到,又有脚步声从远处传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