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伟《饮“苦露”的“地之子”》

听说过台静农的人,大都知道他是一个奇人。他在20世纪20年代曾是“未名社”的骨干,以《地之子》、《建塔者》两册短篇小说集被鲁迅推为青年作者中的“乡土文学”代表者,并始终是与鲁迅友情最挚的弟子之一;后半生他却因随鲁迅老友许寿裳去台湾中央编译馆任职,阴差阳错滞留台湾,从此韬光养晦,噤口不言,埋头国学,唯以饮酒与书法自娱,成了台大中文系任职时间最长的系主任。

1936年秋天,台静农到青岛国立山东大学任教,当时他三十三岁。1928至1935年间,他因与左翼文学的牵连三次遭逮捕入狱,经鲁迅等人多方营救虽然获释,但在北京已无立足之地,最后辗转至厦门大学担任教职。鲁迅对此并不看好,但也只能劝其成行:“厦门不但地方不佳,经费也未必有,但既已答应,亦无法,姑且去试试罢。”这是1935年8月份的事。台静农在厦门大学任教两个学期,后来该校果然“腐败下去”(台静农1936年12月21日致胡适信中语),他又通过友人的关系,到青岛国立山东大学当讲师。

这位被鲁迅誉为“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乡土小说家,在青岛的那段时间里却没有直接留下什么文字。仿佛整个青岛都只是青柑里的一撮苦茶,待到日后才封存在他的记忆里。

了解台静农青岛行迹的人,多是因为读了他1944年写的那篇《我与老舍与酒》。他们“常常同几个朋友吃馆子,喝着老酒,黄色,像绍兴的竹叶青,又有一种泛紫黑色的,味苦而微甜,据说同老酒一样的原料,故叫做苦老酒……”

这些异乡人在青岛,也有属于他们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时辰。有天老舍突然跑来,说有一家新开的小馆子卖北平的炖羊肉,于是叫上叶石荪(时任国立山东大学文艺心理学教授)、邓仲纯(国立山东大学校医)一同去大快朵颐。当然,席间少不了又要喝苦老酒。时常与他们一起出入小酒馆的,还有王统照、吴伯箫等人。

其实,在《我与老舍与酒》之后,台静农还有一篇写于三年后(1947年)的续作《谈酒》,只不过这一回,文中已经没有了那时正在旅美讲学的老舍的身影。《谈酒》写一位友人特意从青岛带两瓶苦老酒来赠他,那“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引起他的欢喜与怅惘。

不记得什么时候同一友人谈到青岛有种苦老酒,而他这次竟从青岛带了两瓶来,立时打开一尝,果真是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因为我非知味者……我于这苦老酒却是喜欢的,但只能说是喜欢。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这酒确实焦苦味,而亦不失其应有的甜与辣味;普通酒的颜色是白或黄或红,而这酒却是黑色,像中药水似的。原来青岛有一种叫作老酒的,颜色深黄,略似绍兴花雕,某年一家大酒坊,年终因酿酒的高粱预备少了,不足供应平日的主顾,仓猝(卒)中拿已经酿过了的高粱,锅上重炒,再行酿出,结果,大家都以为比平常的酒还好,因其焦苦和黑色,故叫作苦老酒……

“苦老酒”所代表的却是青岛的乡土,对于过客台静农来说,只是别人的乡土。然而凡是乡土就有某种真实,就足以令人怀念,令人怅惘,令人感觉到生活的苦味,有这真实的苦味在,便足以大醉。

这样带苦味、像药酒的“苦露酒”,或许该说是生活之药吧。

对“苦露酒”、“苦老酒”念念不忘的,除了台静农,还有王统照。1941年上海孤岛时期,王统照以“韦佩”的笔名,为吴伯箫的散文集《羽书》作了一篇序,序里追忆了他们与老舍等人在青岛的交游。

国立青岛大学建校之初,一干新月派学人自封为“酒中八仙”,畅饮的是“三十斤一坛,罄之后已”的绍兴女儿红。而五六年过去,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叶抗战爆发前夕,那苦涩的本地产的“苦露酒”,已代替了外地的名酿,成为青岛墨客与过客们共同的味蕾记忆。高蹈者在象牙塔中纵酒狂歌,不免有间或的失意与寂寥;而到了历史的这个时刻,文人的失意已经渐渐向市井的苦寒沦没。仅有讲师职的台静农和做了全职作家的老舍,都不免受到这种苦寒的侵袭。虽然炫彩的海波不要行人一文钱,那曾为梁实秋所击赏的西府海棠纷纷飘落在黑色礁石上,也宛如一些老舍家小儿女所寻不着的粉白色的贝壳,但烧饼铺、苦老酒、寒风里的二黄……这些在今日读来,仍有清苦之气凛冽逼人。台静农日后在台大中文系的高足林文月女士,在散文《饮酒及与饮酒相关的记忆》中对台静农的一生嗜酒也有所忆及:

我个人与台先生在温州街的日式书房内喝酒最多,也最难忘怀。台先生好酒量,却似乎颇能节制,我们未尝见过他醉。但据他自己说,从前在北京、在青岛、在重庆,他常常喝醉,也闹过一些笑话,谈及喝酒醉否时,台先生最喜欢引的是胡适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近日来读陈子善、秦贤次二位合编的台先生早年佚文集《我与老舍与酒》,果然,里面有几篇及于当年酒事,令人想见上一个时代的文人们清苦中作乐的情况。

身在台湾的台静农去国怀乡,怀想青年时代意气风发的北平,怀想而立之年虽生活清寒但以为可以久居的青岛,怀想抗战时期真正久居了的重庆……台湾的酒,大约是没有他青中年时期所喝到的各地的土酒中那种泥土的气息。台静农写过《嵇阮论》,然而嵇康好辩,亦诫子以噤口;阮籍善飲,偏难醉于异乡。酒之于台静农,不复能成为类似《追忆逝水年华》中“玛德莱娜小蛋糕”那样的媒介,无法为他带来昔年的醉意,昔年的北平、青岛、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