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有刺猬经过
它们是潮湿的 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接下来的几年 她将要借我年幼的躯体遮蔽锋端
动物学家 那些尝试用一本教科书
就将我们分离的
事实 外面的阳光爬上了屋脊
圆圆的刺猬不适合作为我声音的一部分
不止一次 我模仿它们滚过中央公园的草坪
在机车横穿的马路上发出致命的尖叫
我回忆起与它们出生的同一天里
那日阴雨绵绵
刺猬细软的爪子朝着泥块翻动
像几片湿云
我们在谈论动物的腿
四条腿的动物可以是丛林走兽
两条腿的一般是飞禽 游鱼是无腿的
我和表姐谈到动物的时候
会预先计算好腿的数量
至于毛色、性格、它们脖子里的粮食
全不是我们关心的话题
我们只偏爱议论它们的腿
比如我一提到八条腿
姐姐会立马说出蜜蜂、蟋蟀、金龟子
等一系列词 仿佛这些昆虫
是从她嘴边突然蹦出来的
我提到两条腿 姐姐却从来不会想到人
相比于家里夜夜酗酒的哥哥
从两条腿走成三条腿的祖父
隔壁用一条腿走路的跛子叔叔
她更爱说出停在围墙外面的鸟儿
比如山雀、乌鸦
红嘴巴的鹦鹉
齿轮
这些年 我听命于身体里小小的齿轮
它们往西转动 我的步子就不会迈向东边
它们睡着了 我在书页里低头
食用青草 学会了钻木取火、海底捞针
修理失眠的右眼
给身体里的犀牛、野豹子
补一补牙 为它们制作
防水的面具和胶鞋
醒来的齿轮 是一连串
铿锵的冒号 它们往西转动 发出的
可能是父亲的声音
兄弟姐妹的声音
教授的声音
上司的声音
睡在黄土里爷爷舅公的声音
活着的人牵着我走进羊群
喂给我黄金和螺母 死去的人
依旧在梦中 对我滔滔诉语
而我肚子里的青草仍在徒劳地蹿长
多么亲密的齿轮 夜以继日消磨着
奔跑的野豹和犀牛
蜗牛
我找蜗牛说话
蜗牛不理我
我请它吃包心菜、萝卜
再吃一点音乐 一块一块地
咽下莫扎特和肖邦
一只艺术界的蜗牛
爬过的花岗岩
皆长出枯萎了又碧绿的图腾
来世 我还要请它吃文字 吃画笔
吃时间 吃CD唱片
吃掉亲戚们脸上的坏脾气
吃掉1995年 我坐在蜗牛状胎盘里
第一声的啼哭
狗尾草
我无法信服于狗尾草天生的柔软
小镇上 它们常被当作危险的器具
用来拔牙、上吊、制棺材、开防盗门
一根狗尾草 能够将绷紧的水面
敲得当当直响 亦能蒙住活人的眼睛
使他们的心思 从一片被挖空的年轮里
生出铁锈 为此 父亲终日板着张黑脸
直到它们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家族的字典里
狗尾草蔓延在我家的屋脊 长在阿姨不能合拢的下巴上
生在叔伯的胃病里 而母亲是多么恐惧
这些年年新生的疯草啊 她不停地用方帕抹自己的眼睑
父亲则像一个棒球手 一次次替母亲解围
击落屋子里肆意漫漶的绿光
我们的小镇 日日吃狗尾草打出的粮食
喝狗尾草酿成的酒 它们最终泛滥着漫出来
似乎成了这个春天的毒
二十只喜鹊
春天 他们把喜鹊的声音拿来做酒
二十只活喜鹊的嗓子
医好了村子里的哑巴
喜鹊通体明亮 却不食人间烟火
梦游的时候单脚着地
心怀不轨的人会在它们的脖子上
系起吊绳 另一些苦命赤贫者
将双手放在喜鹊的腮帮下
拼命乞求这些幸运的鸟儿 磕破了头
他们相信喜鹊的身体里
藏着一轮满月 像掏出高粱里的铁器
村庄里所有的聋子和哑巴
口皆不能发声 耳朵丢在了荒野
只有这二十只喜鹊的意义
被偶尔刮过的春风
鞭打得越来越新鲜明亮
套中人
我穿上老虎的衣裳
它影子的面积早早囚住了自己的四肢
这几年的斗争、迂回 想要拼命脱身
撕扯手臂上斑斓的虎纹
使用遁地术也是徒劳无用的
体内的老虎显然比我还要不依不饶
它正健壮着
一口吐出了肚皮腰间所有咣当响动的骨头
用仅剩的皮囊
就将我的二十一岁死死套住
质变
伙伴们围着牌九猜测:
猫头鹰的头到底是方的还是圆的
假如每一块牌面都可以置换一只完整的猫头鹰
它们就成功了
齐刷刷的肩膀扛住飞禽鸟兽的族谱
但它们发出的声音并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
小伙伴只会苛责
并命令它们一次次从牌面里走出来
或者永远被锁进空空如也的牌局
那些越来越像人类腿脚的動物
又在用油擦拭它们新得的鞋子
猫头鹰相信我们即将身不由己
变成它们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