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忠成《万物生灵需要地气(组诗)》

通过地气 逝者以野蘑菇复活

地气在冬天开始收缩 回流

它要在大风飞雪来临之前完成返乡之路

地气收缩时

一些草木以腐朽的方式还原大地

一些蛇虫把蜕皮 蜕壳留在地面

然后躲进地洞开始冬眠

等待下一个生长季节的到来

地气在大地的运行与四季规律相通

春夏旺盛 秋冬衰微

在我少年时 村庄告诉我

所有发生在大地上的事 都与泥土有关

哪怕是灵魂 或者一些凌空虚蹈的事物

都源自泥土 最终又都归于泥土

一切离开大地 离开土壤的“强大叙事”

必不能长久

我能够想象 那些逝去的亲人

回归泥土的爷爷 奶奶

在另一个春天 地气开始上升的时候

他们一定会复活 一定

以草木的方式 以野蘑菇的方式

充盈的地气

弥漫的云雾也许是地气的外化

它充盈于土地之下 饱满 旺盛

像水果内的汁液 想撑破外皮

尤其是春天 遥远的大地隐隐滚过春雷

地下的神祇苏醒

地气应该是在这个时候松动的

仿佛一个隐身人 在泥土之下施展魔法

对枯萎的草木施行还魂术

草木的复活一定是疼痛的

路边随处可见疼红了脸的野花

疼得弯下去的青草

泥土味弥散在早晨的空气里

树枝上挂满剔透的水珠

地气会通过一些管子输出来

土地之上生长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绿色管子

树木 青草都是管子

地气涌进村庄

农人们打着赤脚下地犁田

为了方便吸收地气

地气能帮助人们打通任督二脉

让人通体舒泰 精力旺盛

大地之上 地气被阻隔

现在 地气带给我们的生命力越来越微弱了

因为我们离土地愈来愈远

我们穿上了厚厚的皮鞋 阻隔了脚对地气的吸收

我们在地上铺上厚厚的水泥 瓷砖

进一步阻隔了双脚对地气的亲近

像一个哺乳期婴儿被阻隔了奶源

转喝人造奶 化工奶

离大自然越来越远

血管里流淌的已是石油 而不是天然的血液

地气的式微已嬗变为现代人内心深处

挥之不去的忧伤

居住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高楼里

离大地远了 离村庄远了

处处是人工巧智

弥漫着钢铁 石油 塑料的味道

科技进步与文明历程其实是反人性的

它把人类载上一条逃离大地

逃离大自然的列车 看不到终极目的地

文明就是一只巨大的皮靴

隔断了人类原初的单纯 本体性

“见素抱朴,少私而寡欲”的大地消失不见

以泥浆里打滚接收地气

从小生活在乡村的我是幸运的

因为孩提时代大量地吸收了地气

以各种方式零距离接触土地

打着赤脚在田野里相互追逐

像泥鳅般在池塘里打滚

放牛时脱光衣服躺在草地上纳凉

夏天的晚上躺在一棵树下睡觉

人其实就是土地上长出来的青草野花

是栖息于枝头的鸣蝉 是藏在洞里的青蛙

他跟万物生灵一样 是大地的孩子

被深厚的地气抚养

肥沃的土壤是人的奶娘

在前现代时期 大地是拿来敬仰的

不是用来征服的 是拿来哺育的

不是用推土机 钢筋水泥改造的

一切现代文明都以利益为宗旨

对大地进行理直气壮的破坏

现代人的双脚被厚厚的水泥 瓷砖隔绝开来

离开土地 吸收不了地气

人容易变得浮躁 轻飘飘

一点小事便焦头烂额

无法像井底的水沉静下来

地气提供能量

一些乡村场景偶尔在橡胶化的内心出现

橡皮心也会流下几滴工业化的眼泪

某个夏天的黄昏 晚蝉嘶呀嘶呀鸣叫

不是因为“南冠客思深”

父亲赶着老水牛回来了

大老远就能听到沉闷的踩着大地的声音

不知是牛蹄子踩出来的

还是父亲长满老茧的粗脚踏出来的

我在屋里劈柴

姐姐们叽叽喳喳挑着土箕回来

家里立刻弥漫着一股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气息

这是从田野里带回来的地气

不一会儿 地板上全是白晃晃的光脚

粗糙的 柔嫩的 壮硕的 细小的

干了一天活 亲人们好像不觉得累

说话依然粗门大嗓

是不是吸收了充分的地气 精气神倍儿足呢

万物生灵需要地气

清晨的乡村

我时常牵着老水牛去山间溪涧吃草

一股股淡淡的霧从树林里升起

雾岚流动时能发出轻微的声音

只有心思宁静的人才能听到这个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心里传来的

流乳般淹没了村庄和田野

我的童年常常消隐在雾岚深处

多年后 我用诗写下

“一个林间漫步的人,牵着一只雾做的狗”

奶奶多次说过 人不沾染地气不行

只要双脚与大地接触

地气就会与我们的身体接通

整天与泥土接触的人会健康长寿

乡下的猫狗命大 猫有十条命 狗有九条命

活着的一半可以把死去的一半拉扯回来

孩提时期 我亲眼看见

一条狗由于偷吃骨头被主人打得奄奄一息

大伙都认为它要死了

狗在地上躺着 双眼紧闭

默默吸收地气

突然打两个滚 摇摇晃晃站起来 活回来了

从此我坚信

人离不开大地 生灵需要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