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宁《归零地》

春意刚刚萌动的时候,我把父亲接到了我所在城市的一座老年公寓。为了我能正常做好花店的生意,也为了我还能用文字抒发自己所谓的文人情怀。我只能再次背上不孝的罪名。子欲不孝,哪里有父的责任。

我接父亲来的那天,风特别大,有冬天风的凛冽和锋利,像我三年前搬到这座城市时遇到的一样。夹杂这个城市不多的沙土尘粒,朝我狂扑过来,有驱逐鞭挞的意思,让我有种不属于这座城市的感觉。从实际意义上讲,作为一个乡村叛逃者,我被这座城市以这种方式拒绝加入。那么,这座城市是不是同样拒绝父亲呢?它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窥见?

我之所以选中南洋老年公寓作为父亲的安身之地,是因为这个老年公寓院子硕大,院子里有足够多裸露的地皮,地皮上栽植有树木花草。也就是故乡有的树木,譬如柳树、槐树、杨树,这个院子都有;苦菜花、车前子、斧子苗、这个院子也有;麻雀、燕子,这个院子也有。也就是说,这个院子具有故乡的风貌,让父亲不至于感到陌生。

纵使我把父亲搬到这座城市,连同他一辈子一万块钱的存款、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把茶壶几个茶碗……也不能搬来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在黄河岸边存在几百年后,终于淹没在城市化進程的大海里。我把他从新楼上领到了地上,却再也不能将他领回村落,领回那些与泥土纠缠不清的岁月。

我还在手忙脚乱地给父亲挂衣服、整理床铺、打扫卫生间,哑巴大叔就扑了进来。想必在我几次来老年公寓考察的时候,他就盯上了我,不然也不会在我和父亲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他就以极快的速度扑了过来。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话语却多得要命。他嘴巴大张,手舞足蹈,去拉拉窗户,意思是窗户可以随意拉动,没有防盗窗和铁丝网。拉开橱子示意可以挂衣服,并伸出一个大拇指,再伸出食指和无名指,意思是这个橱子父亲可以独自享用,不像他两个人使用同一个衣橱,人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的,拿错了裤子背心还是小事,有时竟会拿错了裤头。哑巴大叔对着我伸出了大拇指,意思是我很孝顺,让父亲住单间。哑巴大叔转换手指的速度极快,像我在网上看到的手指秀。其手指灵活度比他身上骨关节的灵活度要好很多。让我感觉在哑巴大叔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高高的个头,也不是他脸上硕大的痦子,而是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指向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哑巴大叔才能懂。

我正心烦意乱,手忙脚乱,花店里也有一堆事情在等着我,哑巴大叔却在我面前吱吱呀呀说个没完着实让我心烦。我点头,张嘴,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告诉哑巴大叔这些我知道了,用不着他再来告诉我。我临把他推出门时,哑巴大叔还用两个手指对在一起,又动动嘴巴咀嚼几下,告诉我,十一点开饭。

哑巴大叔走了后,我对着父亲说了三遍要离那个哑巴远点,看好自己的东西,其实说了这些话不久后,我发现我错了。父亲茫然地打量着这间远离故乡、有着城市配套设施的房间,说有地方吃饭,有地方上厕所,有地方玩,就好。

经过漫长的生命历程,父亲的目的变得简单而单纯,就是能吃饭睡觉,或者说能活着就很好了。

我把父亲领到活动室,那里有一盘象棋,士、卒、兵、炮、楚河汉界……好像在那自己摆了好一阵子,只等父亲的到来。

父亲看到象棋,好像一下回到他在商场厮杀的岁月,不问对手姓氏名谁,和桌子另一边的李大爷杀将起来。我看到这种情形非常高兴,这说明父亲还有很好的思维和意识。但是我明白,无论是父亲还是坐在楚河汉界另一边的李大爷,他们绝对不是命运的对手。

父亲对于这座城市的接受程度让我吃惊。

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感觉季节的行进是使用了加速度这一物理概念。仅凭在三月看到的光秃的枝丫,我还不能辨别院子里的树种。

可是这天早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它们,并一下认出了那些树是杏花。它们有三五株的样子,排列整齐,高矮统一,站在老年公寓一面墙的西面簇然开放,粉色细小的花朵挤满整个树枝,连离开地皮不远十几公分的地方也被一朵杏花占据着。它们的忽然到来让我喜出望外,大大吃了一惊,也让这个院子明亮一片。

我猜想,公寓的管理人员在离着老人们居住的楼房最近的位置,在公寓里最显眼的位置,也在老人们或者来探望的亲人们伸手可及的位置栽种杏花,有给这座老年公寓或者说给在这里生活的老年人提气的用意。杏同兴,有兴旺的意思,不是有句话说吗,越活越旺相!

在惊艳它们开放的同时,心里有些隐隐地疼。花朵,这世间最美丽的事物,与它们北面那些正在衰老的生命是多么残酷的对照啊。老人们正在败落,不但失去性别意识,对于食物也渐渐失去味觉。男人们的性器,女人们的乳房、子宫卵巢,不会再被提起或者重视。

有子女的他们或者没有子女的他们在公寓里过着流水线的生活。像我们读书的八十年代,到了饭点,拿着自己的碗筷去餐厅吃饭,吃完饭就回自己的房间。或者拿着一个马扎坐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三五个老人扎堆坐在一起熬时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久远的事情。说一句停顿半天,朝大门口望望有没有来探视他们的人。纵使我明白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是我依然感觉时间在这里行进得缓慢。

有次我刚进公寓的大门,有个大姨就拉着我的手臂不放,说我长得像她的女儿,非要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去坐坐,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及时阻止,我想我会被她拉到她的子宫里去。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很能明白她是源于生命的无助和孤独。有时我们写作的人好枉谈我们的孤独,夸大我们的孤独。但是和这些老去的人相比,我们那点孤独就是一个小米粒。

早上很早的时候,他们就在长长的走廊里坐成一排。像一些已经熟透的庄稼,等待时间的收割。安静,沉默,似乎对于外面的世界无所思也无所想。嘈杂的尘世里也没有他们着急要去办的事情,要去见的人。他们的状态让我恐惧,具体恐惧什么一时难以说清,也许并不是恐惧他们而是人类自身。

难道,活到这里,他们真的看透了人世,不再牵挂留恋也不再憎恨?如果到了这个份上,人就可以放下世间的一切,那么我们盲目地奔波、争名夺利还有什么意义!

每次穿越这长长的时光隧道,我都双眼含泪,内心倍受折磨。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老人气息让我的过敏发作。他们的暗淡无光让我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并开始怀疑生命过程的重要性。这也许是我们人类无法克服的痛楚。

每次去看父亲,出来公寓楼房大门,到达莲花池东边的时候,都会碰到一个阿姨。她的头发全白,形体可谓枯槁,身体大约和莲池的栅栏那么高。每次她都背对着我,两只手臂随意地向着左边的方向甩动几下,再向右边的方向甩动几下,偶尔也抬起腿,弯曲一下再放下。她的动作极其轻微并且机械,不能惊动任何人任何事,像一个皮影被看不见的手操纵着。那只操纵她的手随时可以收了她肢体的任何部位,或者把她定格在某一个时间点上带走她。而我不能对着那只手伸出巴掌,只有捂着胸口难以名状地逃遁了。她身边的大朵月季开得饱满艳丽,像那个阿姨年轻时候的样子。

从东营人民医院接父亲出院返回的途中,路过新建的村舍,我和父亲说回家看看吗,父亲抹了一把眼泪说有什么可看的。不但父亲,连我也没有回家看看的意思,每次去东营路过那些挺拔的崭新楼房,我都会看也不看地飞驰而过。那些楼房里有城市里有的一切,自来水、天然气、网络、崭新的地板、雪白的墙壁、真材实料的壁橱、抽油烟机、热水器,哪一样也不比城市里的差。就是没有故乡的感觉。我想故乡是固定的,是一个人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是一个人性情最原始的锻造地。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可选择为故乡,这也就是故乡的不可复制性。

当我提出带着父亲去还没有推倒的旧村子看看时,父亲用了很大气力说:“好!”那些土坯的老房子面南背北呈四排整齐地排列在堤坝东面黄河臂弯里,安静得出奇。那些电线还纵横交错在高空,维持这个叫圈张的村落。

在自己的家门口,一把生锈的大锁,它以生硬的姿态拒绝父亲的进入。父亲用力推推那四扇木板子拼凑起来木板子门,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城市可以一个接一个地造,可是谁的故乡可以随便塑造,谁的故乡又能重新来过?

当我和父亲在中午12点抵达老年公寓时,感觉我们离开这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大批大批娇艳的月季花已经过了繁盛期,枝头只剩一些旧的花瓣,新一轮的花朵还在蕾中。而那个和楼房等长的莲池却出现了繁茂的景象。成片成片绿油油的莲叶密密麻麻布满东西两侧大部分的池面,呈现的生机勃勃令人兴奋。在西侧的池面上,我甚至发现了一朵莲花,擎着粉红色的华盖出沐,娇羞动人,以最鲜亮的面孔迎接刚刚出院的父亲的归来。水池的中间那两尾雕塑的鱼儿,线条优美,呈跳跃状,高高站在空中,嘴里吐出雪亮的水线,那些水线在空中飘扬一会儿落到池里砸出一些水滴状的水珠。

这个莲池营造的生命迹象,无疑都在诉说生命曾经的美好和旺盛,给这里的老年人活着的勇气。

也许,我跑遍了滨城的五六家老年公寓,最后选择了这里,就是因为这个莲池或者说这一池的莲花。其实,我在二月份第一次见到这个莲池的时候,它是萧条的,毫无生命的特征。一些莲枯干歪倒在冰面上,池的四面也裸露着黢黑的石头砖块。但是我是明白的,生命的一切繁盛都源自最初的沉默内敛,或者说是衰败。我相信并知道,莲的枯干里藏着生命和花朵。

至夏至时,莲叶田田,莲花娉婷,照亮城市的东南角这个僻静的角落,也把那些老年人快要熄灭的灯芯拨亮点燃。

强大的生命和衰老的他们,在这里交织、相遇,相互审视打量,彼此解读生命的密码。

真的,我无法准确描述见到他的那种感觉。心疼,担忧,恐惧或者什么。或者我也无法猜测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的上身和下身成了九十度折角,脸色煞白,头上戴着一顶纯绿色的军帽,军帽上的五角星闪闪发光。

食堂里的老人们都坐着吃饭,而他蹲在地上吃。事实上,说吃是不准确的。他直接用手往嘴里扒拉面条。如果坐下他就会翻倒过去,两脚朝天。从他裸露的屁股后背上,我看到了他曾经尝试坐下而留下的伤痕。

他看到我后,立即停止扒拉面条,从眼镜后面递出兴奋的目光,他说话的声音急切而干脆,生怕我跑了:“闺女,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随即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那串数字,四个数字一组,次序混乱,一共四组,比电话号码的11个数字多了五个。我正在纳闷,一个老人过来说别打,他有精神病,原先是一个部队的教官,退役后分配到一个单位,因为离婚等原因导致精神失常……我一时语塞。

从他苍老的面庞里,依然能找到他做教官时的威武,英俊或者说身材的挺拔,从和他简单的对话里,我甚至能听到他喊稍息立正时,声音的洪亮和力度。

可这个要求别人身板挺直迈正步的英俊教官,终于没有抵抗住生活中的厄运,他的腰板早于他教过的任何军人而弯而断,只剩昔日鲜活的记忆藏在帽子上那顶闪闪的红色星星里。

那些第一次来探视老人的人,或许和我遭遇同样的情形,他蹲着走路或者用手扒饭的时候,忽然发现了目标,随即喊出了那一串16位的数字。那些来探望老人的子女也许有人真的打了那个号码,结果可想而知。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电话号码,他也不是要打给某一个指定的人,或者某一个固定的地域,那么在他失常的精神领域里,储存了这样一串号码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那串号码到底通往何处或者通往他记忆里哪一个人?或者说这串号码藏着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对着我说这串数字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他的失常,甚至感觉他的思维比我的都清晰几分。一开始老人们分不清我是谁的女儿,把他当成了我的父亲。走过我身边的老人们会对我说,给他提提裤子,给他个香蕉吃。于是,我便充当一个女儿的角色,给他把裤子从屁股下提到腰上,又把一个香蕉递到他的手里,他会对我笑着说,谢谢闺女,接着干脆地再來一句:“你帮我打个电话吧!”

有几次,我在手机上连着好几次摁上了那串数字,就是没有打出去,其实也根本打不出去。那串数字或许是他活着的一种期许、希望,或者说是精神领域里唯一清晰的脉络,作为一个有神经过敏症的人,又何苦去惊扰那串他生命的密码呢。让那串数字或者说密码牵着他走完余生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七·一那天,我去看望父亲,刚进老年公寓的大门,就听到了一阵嘹亮的歌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他蹲在老年公寓一座平房的西墙边上,手里捧着一个收音机,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这首曲子,那天,他的帽子很干净,戴得也很端正,尤其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闪烁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比大花月季的颜色还要纯正和耀眼。他这次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全神贯注在这首曲子里或者说过去的岁月里。这让我感觉他一下恢复了神智,或者能忽然站起来,把那串密码解读给我听。

在这里度过余生的父亲,哑巴大叔,李大爷,王姨……他们谁的身上不藏着一串和岁月和艰难的生活抗争的密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