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兰华《单县羊肉与菏泽牡丹》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即使县城也没有几家饭店,除了政府招待所,再没有更好的去处。汽车站火车站沿边三两间简易板房,一盘酱猪蹄、猪头肉,一只烧鸡,幾个炒菜,已经高档的不行。卖油条、煎包的露天小摊,米粥跟豆浆都是作为就餐白送的。就地支起大锅,老汤滚沸,热气腾腾,生意最好的要数单县的羊汤。这些外地的生意人,既勤快又能吃苦,看好行情,人随生意走,不像我们当地人那么没出息,贪恋一亩三分地,离不开老婆孩子热炕头。所以,只要哪里有新的建筑群,工地附近必有一两处简易板房,卖日用品的小百货和供建筑工人们吃喝玩耍的去处。渤海岸边,油田小区正在搞建设,全省的建筑队都云集于此,十五岁的我,以一个最底层的农民工的身份混迹其中。每次从飞沙走石的工地上,一路奔跑,逃回摇摇晃晃的山根土板房,打开落满灰尘的包裹卷,从七缠八绕塑料袋子里抠出一卷毛票。几个兄弟,把安全帽扔了一地,勾肩搭背,顶着朔风,热情高涨地步行几里地去一个叫作单县羊肉的小馆子。

按常理,我们这些农民工是消费不起纯羊肉的,当然,聪明的生意人也有聪明的经营方式。哐哐从另一个冒着热气的铁锅里往炒勺添上两瓢汤汁,然后从铁盆里捏一小撮早已经切好的羊杂碎抛进去,待沸腾,把整个铁勺里的羊汤一起灌入一个搪瓷白面盆。上桌的羊汤漂浮着葱白和芫荽段,略显寡淡的白瓷盆里一下有了蕴含,洁白与翠绿把肃杀的冬日改变了颜色,人们的眼睛烫着了,辘辘的空腹一响,又一响……一碗羊汤下肚,这个时候,大家才抬起头来,互相对视一眼,嘿嘿干笑着,无来由地龇龇牙。就有了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的精彩场面,其中一人一拍桌面,底气十足地大吼一声:老板娘,两瓶二锅头。

羊汤。顾名思义,以汤为主。我们喝汤从来不用勺子一下一下故作斯文,添加白盐、孜然、胡椒粉、辣椒末、香醋将其搅匀,端起大碗先是轻轻吹吹凉,然后嘘溜着小口地喝。羊杂的膻气挟裹着椒子的辛辣,漫过舌尖,穿过喉咙,肚子里边火似燃起来。单薄的衣服便觉得厚重起来,灰黄的脸颊上慢慢泛上红晕,畅快的汗流在凌乱的发底奔突,忽然,蚯蚓般爬出耳后和颈间。酒已经匀开,大家端起粗瓷大碗灌一口,龇牙抻脖,用力地咽下去,然后,抢着说一天的新闻和对不同遭遇的诅咒……我们这些人往往是来得最早,走得也最迟,吵吵闹闹,毫无节制而言,好在,这种场合只适合我们这个群体,彼此只要不发生肢体冲突,也没有去在意谁嗓门大,谁嗓门小,用老板娘的话说,一窝貔子不嫌骚。

连续三两个钟头下来,中间,老板娘给加几次老汤,按照惯例,汤和调料是不再加钱的。等到第五次加汤的时候,老板娘的脸色起了变化,警告我们,再不要饭就熄火了。于是,大家收拢了思绪,掩上胸膛,对老板娘恭维着,讨要主食。软软的烙饼往羊汤一泡,细腻松软,端起大碗呼噜几口吞下,然后,就有一个站起来去吧台结账。偶尔,也有发窘的时候,计算不准,大家又胃口大开,银子短缺。老板娘的脸笑成了旮旯里的牵牛花,可就是不做声。付账的人就嬉皮笑脸,软磨硬泡 ……末了,一拍案板,把大家吓一跳,然后,豪气地一吼,明来一起补齐……隔壁的厨房送菜口探过一张脸,喷出一股子烟雾,随后,接过烟头的大手往外打了一个手势。哥们仿佛大赦,讪笑着应答,马上。哥几个撞开简陋的木门,闹闹哄哄步履蹒跚地闯入北风呼啸的夜色里。

这种牙祭不是每天都有的。也许五天一次,也许半月一次,也许,不等下次,工地转移,就再也无缘光临那家小店了。居无定所,没有固定规律是小店不愿赊账的原因之一。工资一般是一年一结,麦收、秋收可以预支,不像现在一月一结,我们的生命我们的青春我们的酸甜苦辣都攥在别人的手里。平时,哥几个半夜被唤起卸料。先前没有自动翻斗更没有液压支撑器,所有建筑原料全部是人工装卸。一铁锨一铁锨地卸,石子与铁器的碰撞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仿佛吃饭咀嚼到沙子,牙碜的心里难受。卸石头,要看眼力,打开三边的护栏,把几块交叉的大石头搬开,就打开了石碓的缝隙,然而,卸料过程中一不小心容易被砸伤手脚。沙子好卸,打开护栏已经漏去五分之一,人站定中央,叉开双腿,双手握紧锨把,低下头去,一气重复着几十个动作,直起腰来,已经卸掉大半。因为这是额外活络,一般是车主付现钱的。一车石子四块,石头两块,沙子二块。尽管是半夜三更讨人嫌地扰人好梦,倒也不失为大家赚活络钱的好机会。

还有一个赚钱的来源,就是做搅拌机操作手。所有的水泥都会通过这里与砂子、石子搅拌,原料运走了,包装就留在了这里,一天下来,水泥包装袋子堆成了小山。最早是牛皮纸包装,这种货色值钱。以后就是聚乙烯的编织袋子,价格就低得多,不过,遇到抹墙皮或者打地面的工程,因为用量大,收入还是不容小觑的。不用去联系客户,那些收废品的“破烂王”黑天前自然开着三轮车,拉着磅秤,把钱送到你手里的。可话又说回来,这种工作又脏又累,一天下来,人就跟刚从土里扒出来似的,除了眼白和牙齿外,没有一处是白的。所以,尽管来钱容易,大家一般是不愿意干的,如果有一天被“头儿”安排到那个岗位,也无可非议,毕竟,再脏再累的活计,总得有人去干,否则,建筑队还不散伙喽!吃这种人的羊汤,比平时晚到一个多小时,因为,得等请客的人洗完头,再换上干净衣服才能出发,“羊汤”可是在人家兜里揣着呢。

不管谁积攒到十块,心里就盛不下了,一会儿爬上架杆跟小胖子嘀咕一阵,一会儿钻到地下室跟大个子商量商量,好像密谋重大的事件,因为不想叫更多人知晓,弄的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得到通知的人,一天就有了期待,更有了面子,来了精神头,干活也比往日快了许多。被请的人,有时,也发一会儿呆,寻思着什么时候也能凑一顿“场面”一下,心里盘算着凑齐饭局的最低金额的具体时间。母亲也给我们这群人下了一个定义:狗窝子里存不下隔夜粮。

喝汤之人,必有恋米之意。哥几个站在点菜的灶前,也是很纠结的。大块的羊蝎子,滚烂的羊头,一块块暗红色的羊肉……人人都暗咽着唾沫。羞耻心叫我们无地自容,欲望又叫我们忍无可忍。终究,还是忍了。大家知道,吃一次这样的高级羊肉,大概要抵过十次羊汤的代价。大家凑一凑,忍一忍,或许一个月勉强弄一桌。后果是,我们不得不深更半夜去拼命卸掉更多的砂石料,忍耐更多的寂寞之夜,权衡再三,还是细水长流!有了这隔五岔六的开荤,在那些难耐的寂寥日子和艰苦环境中便有了一个短短期限的希望的链接点。尽管是累累伤痕的心酸,因为有了小小的期待,在那个漫长的艰苦岁月里就有了些许希望,些许慰籍,些许值得回忆的星星点点。

喜欢羊汤,又想告别这种廉价的待遇,渴望吃上一顿实实在在的单县羊肉而纠结,这几乎成了某一阶段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噩梦。人生太多太多的遺憾,随着社会经济日新月异的发展和无法阻止的生命成长历程而最终一件一件消除。那些逝去岁月中的个中滋味,也愈来愈淡,愈来愈远,甚至,从记忆的深处武断地抹去。

今年四月中旬,因了省作协十六届高研班的采风,某一个晚上,当我坐在单县浮龙湖的餐桌旁,“单县羊肉”这四个字从尘封的记忆库里,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吓人一跳。作为该班的一员,是名副其实的座上宾。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面对丰盛的佳肴,那盆曾经叫年少时代魂牵梦绕无法割舍的羊肉,却没有勾起我丝毫的食欲。

三十多年前,“单县羊肉”小摊前的景象恍如隔梦。

健忘和缺乏反思,是人类共同的诟病。当然,我也不能脱俗。遗忘,意味着背叛,其实,面对历史,面对现实,面对自我,那些更深层的背叛,对于这些人生记忆的碎片,又显得微不足道。

心里有了挣扎,就有了痛感,也就有了最初的反省。人生如戏,造化弄人,个中滋味是身旁这些才华横溢的八零后甚至九零后的同学,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山东菏泽,古称曹州。素有“花乡水邑”美称。是“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而取得天下建立大汉基业”汉朝开国皇帝刘邦老岳父的故乡。吕公慧眼识人,力排众议,将吕雉嫁给一个地位卑微却胸怀大志的“亭长”,成就后来吕氏家族的一番辉煌。真可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出身曹州的女人,吕雉。这个为刘邦创业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妻子。当初,事发逃跑的刘邦,就是靠这个女人及时送到的给养活命,才没有叫躺在历史折页里的大汉王朝的开山鼻祖饿死街头。据说,当初东躲西藏的刘邦,无论躲在什么地方,吕雉都能找到他。问其原因,吕雉说,因为刘邦藏身的地方,总有一片云气笼罩着,顺着这片阴影就找到了刘邦。意思是刘邦贵为真龙天子,故有“龙气”。从龙气护体到斩蛇起义,刘邦无不得益于这位皇后的计谋和辅佐。至于掌权后吕后的所作所为则是后话。

吕后沿袭了“与民休息”之国策,行“无为而治”。其“举民孝悌、力田者复其身”,以免除徭役为优惠措施,来鼓励农民从事生产,又“减田租,复十五税一”,“除三族罪,妖言令”;她还“减刑,颁布赎罪法”;制定“戍卒岁更”的制度;除挟书律。 提倡勤俭治国、严厉治理铺张浪费的风气等等,则体现出一代女统治者的高屋建瓴的胸怀和远大战略眼光,叫多少沉溺声色犬马荒淫无度的须眉无地自容自惭形秽。

菏泽因为牡丹的盛名,曹州源于吕后这样的女强人,在今天社会经济发展的时代,变成一张独特的地域名片。

采风队伍在地方宣传部门引导下,穿行在菏泽大地上,绿树掩映,麦浪如海,和煦的风惬意地吹拂着人们的发梢。这天的午餐很特殊,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人端着的不锈钢餐盘里是一大舀子白菜炖豆腐。

女解说员面对我们这些特殊的客人,多次道歉,其实,人们并没有一丁点儿的不满,反而有了新鲜感和久违的兴奋的冲动。当地负责人不放弃宣传的大好时机,一直用扩音器介绍当地经济文化发展和对未来宏图的展望。一直以为那个漂亮的解说员是下派村里的村官,当面一问,原来是当地乡党委书记。这时,才发现,除了年龄不符外,其老辣和应付事件的能力也绝非一般学生村官可比。三十来岁的年龄,平添成熟女人的风韵,浸染丽质天生的清浅。白西服外套,湖色绣花的内衬,黑西裤,半根包鞋,这种极普通又别于一般百姓的着装,是见一面就叫人印象深刻的那种女人。

我们的确饿了,一个个风卷残云,把盘子里的汤菜吃得干干净净……讲解员是最后一批就餐的人。我心里挺佩服这个就餐安排,即叫客人重温了久违的饮食的快感,又节省了一大笔接待费。这顿大锅饭,不管是无奈之举还是精心安排,都上升到了一个高度,可圈可点,接了地气,又符合当前形势。我觉察到了运作者的不凡和大气。也许,这仅仅是一个巧合。

我们这个中青班,实际上是兵分两路。另一路去了黄河入海口,我的故乡东营市。我分到这一组,最初的目的跟同学们一样,就是借机欣赏一下菏泽的牡丹。

牡丹,花中之王。也是国人最为看重和欣赏的一种花卉,所以被誉为国花。花开富贵,花好月圆。农村出嫁的姑娘的嫁妆里,不可或缺的新被褥,上面的图案,牡丹是首选,是富贵与吉祥的图腾 。历朝历代无论是帝王的后宫还是宰相的书房,文人墨客的纸扇还是小姐的衣裙,大都与牡丹紧密相关,如影随形。江南人家,小桥流水,花木扶疏,门旁篱内必有三五株牡丹,黛顶粉墙,花开缤纷,说不出的文雅,道不出的祥和。

因为沿海的天时地利条件,富裕了的齐鲁人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了牡丹的移植。家家门前如锦衣上的刺绣,朵朵花开,争奇斗艳。

人们喜欢牡丹只因她的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而她的另一面,却鲜为人知。相传,则天皇帝执政期间,一次醉酒,兴致大发,竟命百花冬日齐放,昭书曰: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放,莫待晓风吹。

百花仙子皆惧其淫威,翌晨无不遵命齐放……唯独牡丹,冰天雪地里光枝秃杈,循从节令。则天皇帝震怒,命焚其枝,撅其根,从长安城贬至洛阳。世人只知道梅竹菊岁寒三友,却鲜知牡丹不畏强暴,洁身自好的铮铮傲骨。正如五代皮日休诗云: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 。

竟夸天下无双绝,独立人间第一香。

本来期盼的是一场国色天香的盛宴,叫人惋惜的是,我们与花期失之交臂。眼前,粉色中涂抹了灰白的田野里,叫我们唏嘘不已。

我忽然忆起昨天那位乡镇女干部,手机影册中,一枝牡丹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