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驼队,拖着“叮铃叮铃”的铃响,又一次来到兰州歇了会脚,又一次穿過了那座刚刚兴建了十多年的黄河铁桥。驼队上带着的,有从不远处的青城镇购来的棉花、水烟,也有从陕西泾阳带来的泾阳茯茶,他们穿过榆中县的古镇甘草店,慢慢地走进了河西。——这是民国初年的一支驼队,他们从陕西西安出发,途径兰州,又一次踏上了那条遍布了历史印痕,充斥着风声、驼铃声的河西走廊。
而他们走过的那个古镇口甘草店,就在今天兰州市榆中县的东南部。那是一座黄土堆成的古镇,镇口还残存着明清时代的丝路驿站,一个几乎快被人忘却了的记忆遗存。驿站的格局不大,木制的横梁从屋檐前边垮垮地倒了下来,土墙上千疮百孔,好像每一处残缺都在向过往的人们诉说着它曾经的热闹和嘈杂。我要介绍的勇士城,就在甘草店往兰州去的中点上。
两汉隋唐时代,榆中县长期是一座西北的丝路重镇,而哺育着这座城池的母亲河叫作苑川河。熟悉历史的朋友大概不难知道,东晋十六国的时候,西北河西走廊一带递次为几个少数民族政权所统治,而这其中就包括了鲜卑族乞伏氏所建立的西秦。从今天的兰州大学榆中校区往东走两三公里到达上堡子村,站在村口的高坡上向西远眺,一座规模宏大、建制完备的古城垣遗址便跃然眼前了,据上世纪八十年代省文保工作人员的考证,这座城池便是西秦政权的第一座都城——勇士城。鲜卑乞伏氏以武立国,国人也崇服勇武精神,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榆中苑川也被改称为“勇士川”,国王乞伏国仁便将这第一座都城定名为“勇士城”。
去年九月的时候,我与同行的几个朋友打开了地图上的导航,朝着上堡子城,亦即勇士城的方向,开始了漫长的徒步。我们所处的地方叫做夏官营,是县上的一座小镇,关于这个小镇的来由与古丝绸之路还有一段密切的联系。北宋中前期,西北兴庆府一带的李继迁、李继捧势力逐渐庞大,最后由李元昊建立了西夏帝国,并牢牢控制住了河西走廊。由此,宋与夏便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于河西的争夺,而位于兰州东南的榆中县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夏官营镇也因为此处长年与西夏作战而得名。
不难想象,在一个陆上贸易占据绝对主导的年代,一条贸易渠道也就成了一个王朝流动的血脉,成了一条民族文化得以鲜活的纽带。西北的风貌向来以沙尘著称,我们这一路上也没少吃扬面而来的尘土,而甘肃省内早有一句民谚:“金张掖,银武威。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由此可以想象,两千年间那些行走在丝绸路上的人们,他们凭借着怎样的耐力与毅力,完成了这一条充满了艰难险巇的路途,而他们,无意间也扮演了东西方文明优秀的交流者的角色。这其中既有历史的偶然,也有作为千万普通人民手写历史的必然。
到达上堡子村的时候,正是艳阳高照的正午,尘土气味裹杂着烈日的燥热,让人浑身不适。在村头一位老阿姨的指领下,我们慢慢摸索到了勇士城的方向。如今的城垣周围是一片接着一片大面积的农田,油菜生长在干得发疼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际。正对着村口方向的,是一座规制尚为完好的城墩,约有四五米宽,五六米高的样子。从城墩旁坍塌的城角登上城头去,整个城墙的规模便浮现在眼底了。城垣周长约一公里上下,北边和西边是黄河的一级支流苑川河,再往北方望去,横跨在山峡之间的便是陇海铁路了。山群在西阳的斜照下,或灰或黑,闪出熠熠的光芒来。天也蓝得动人,仿佛是一片澄澈的海洋,只在天与山的交界处显现出一点曲度来。
这里的风景不唯独“壮阔”可以概括,如果硬要给它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大概就是“寂寥”了。确实,这里的寂静是一种生命的孤独,深而言之,也是一种历史的孤独。
我们可以想象的,在这座方块规制的城墙里,曾经生活过多少热闹的人们,他们或甲戈严整,肃穆凛然,或柔静娴美,穿街问巷,或货担满载,衣带负尘。他们或许有的是从长安来的商队,驼背上运载着茶叶、丝绸、棉花,还有来年新的希望。他们或许有的是西域的使臣,惊羡于河西和中原文明的繁盛,竟一时驻足,再不愿离开。可经年累月的战争,盛久必衰的历史必然,一次又一次地灼伤着这块渴望宁静与和平的土地。丝绸茶叶,倾翻道路,异国商旅,枉死兵燹,经济争夺带来的政权翻覆、兵戎相见早已是史不绝书。
大概在后来的北宋年间,宦官李宪调任熙河经略使,在原西秦勇士城的基础上修葺了北宋的军屯所,如今勇士城周围挖出的大量耀州瓷遗存,多是当年北宋客商的印迹。而我们今天所做的不过是沿着前人走过的路,去一点点地复原,去一点点地拼凑,得到一个关于历史,关于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人们的原貌。这样得来的“原貌”或真或伪,或出于历史考古的严密求证,或出于文学艺术的想象。但就我看来,真伪这个时候反而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对于一种价值、一种文化、一种曾经的存在的尊重与理解。
勇士城所在的榆中县也曾是法显、玄奘西行的经所,巧合的是玄奘所到的高昌国,国王鞠文泰竟是甘肃榆中籍人,鞠文泰深信佛法,对玄奘法师匍匐相迎,留下了一段佛缘佳话。而如今藏于榆中县的道士刘一明刻版《西游原旨》,也是这一段尘缘的雪泥鸿爪。
现在,我站在勇士城残存的城垣上,望着脚下苑川河微露出的河床,慢慢地想到了这些。
夕阳越照越晚,陇海铁路上列车在山群间飞驰,这座连接着东海连云港与兰州的铁路线,仿佛又是一条丝路的复线。背对着夕阳,身前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城垣转角处有一块残旧的文物保护碑,堪堪还能辨认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样。碑旁有一座小小的果园,挂满了墨绿色的叶片,冬枣呈深红与青色的渐变,静静地偎在墙边。墙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洞坑,像是人工开凿的,兴许是久前的佛龛,延续着古道上古老的传统与信仰,也见证着那些曾经鲜活过的人们。
山坡的另一侧,是一块低洼的平地,土地被翻挖得湿湿润润,成了一块牧民的牧场。奶牛们懒懒地躺在地上,时不时嚼动着嘴唇,远处有几只白色的,灰色的鸽子,跳来跳去,兴许是隔得太远的缘故,竟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响。我们顺着田埂慢慢地返回村子去,暮晚时候的炊烟响了起来,吹到了耳边,闻见了城市里久违的烟火气息。这气息是这样的浓郁。
老人们靠着村里土墙抽着水烟,皮肤晒得黝黑的孩子们,拿着树枝鞭打着尘土,做成了将军。挂着嫩叶的树头,尚未被秋风那凋零万物的肃杀所袭扰。一切都是这样平静,像极了从前的丝绸古道——长长的驼队,拖着“叮铃叮铃”的铃响,又一次来到兰州歇下了脚。身后的夕阳把人们拽得很长很长,这一歇,就留下了一个时代的影子。
(第一届“丝路陀影”大学生征文大赛二等奖)
作者简介:王加豪,1999年生于江苏常州,累获江苏省第十一至十三届苏教国际杯作文大赛一等奖,江苏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刊登《扬子晚报》《洮湖》《歌风台》等报纸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