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一片鉴湖水流淌出血脉,一座会稽山支撑起骨骼,无数英雄儿女陆续走到历史舞台的中央,他们的气概、才情、功绩、遗憾……成为这块土地上不朽的文化坐标。
餐厅吊顶的风扇无力地旋转着,汗水流得比口水快多了,我们匆匆吃完午饭,餐巾纸不再用来擦嘴,都忙不迭地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
正午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的迹象,浓密的树阴被鲁迅中学校门口大巴车厢内的空调打败,我们逃命似的跳上大巴车,投入冷气的怀抱。
鲁迅故居是此行的目的地,我努力温习着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文字,可不争气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车厢里忽然响起多地的方言,每一句都像加了密的电报,在接头人之间交换着彼此才懂的讯息,而我听着听着竟被催眠了。
车到市中心,在一处十字街口停下。乘客们纷纷下车,越过栅栏,向西走近一堵白墙。
白墙前有一站两坐的儿童雕像,左侧墙根边另有一老一少的雕像,三个儿童雕像被游客们抚摸得光亮可鉴,显出了黄铜的质地。
墙面右侧是一幅巨大的鲁迅半身画像,着长衫,头发上竖,目光凝视前方,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香烟,烟雾升腾缭绕,与墙面左侧黑白色绘就的老屋街景连在一起,更有两缕烟雾飘散在“鲁迅故里”字样的周围,好像绍兴天空浮动的流云。
我们事先并未了解旅游攻略,便跟着前边的人群,进到了三味书屋。
“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少年鲁迅不知道为什么被家里的人送进绍兴全城中最严厉的书塾。
失去自由的恐惧一度困扰着少年鲁迅,在和同学们一起向三味书屋匾额下的松鹿图行礼的时候,少年鲁迅可曾明白周氏家族对男丁未来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期待?
顽皮的惯性是不可能很快消除的,但家道的中落与世态的炎凉却能让一个孩童瞬间成熟。
少年鲁迅曾忘记抹去脸上的油彩,还是庙会里小鬼的模样就跑回了书房;曾爬上三味书屋后园的花坛去折腊梅花,或是在地上和桂花树上寻蝉蜕;曾捉了苍蝇丢给蚂蚁,看蚂蚁背苍蝇的游戏……
那个极方正、质朴而博学的人寿先生,答不出什么是“怪哉虫”, 虽然脸上有了怒色,却也曾称赞少年鲁迅用“比目鱼”对“独角兽”是用心对出来的,并常常忘情于书中的文字,只在自己的朗读声中陶醉到把头向后拗过去,拗过去。
祖父周福清科场舞弊案让家族生活蒙上了沉重的阴影,“监斩候”的钦批如同吸血的魔鬼,家中田产的一再变卖只为求得续命。父亲周凤仪牵连其中,被剥夺了秀才身份,万念俱灰之下终日沉溺在绍兴的老酒里,病倒了。
少年鲁迅开始了从当铺到药店的奔波,找药引,做家务,背诗书,疲累不堪,去三味书屋就迟到了。領受寿先生严厉的责备后,少年鲁迅在书桌上刻下一个“早”字,棱角分明的笔画如银钩铁划一般戳中敏感的心。
寿先生询问少年鲁迅家中的事情,并说可以想办法找找“陈仓米”的药引。
第二天,寿先生寻来了“陈仓米”,少年鲁迅接过这难寻的药引,那一刻心中的震动更胜于不识字的长妈妈为自己买来“三哼经”。
少年鲁迅最终走出绍兴的三味书屋,走进南京的新式学堂。
导游熟练的背诵告一段落,我收回思绪,跟着众人出来了。出门向西,走过一道石桥,左手立有一面青砖墙,“民族脊梁”四个金色大字写在正中,向前走不上半里,便是鲁迅故居。
青色的瓦,白色的墙,灰色的砖,黑色的木,金色的字,依旧宣示着周氏家族往日的显赫,而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一块写有“跟着课本游绍兴”的宣传牌上,脑海里浮现的是学生们背诵课文时人声鼎沸的场面。
导游口中的解说词还在按游览顺序一句一句念着,我的心却飞向了百草园,脚下三拐两转来到了短短的泥墙根一带,一块上尖下方的石头正中刻有“百草园”三个字,正蹲在地边欢迎走进来的游人。
菜畦、石井栏、皂荚树、桑葚、鸣蝉、黄蜂、菜花、叫天子、油蛉、蟋蟀、蜈蚣、斑蝥、何首乌、木莲、覆盆子,种种事物组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上学时,《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部分段落要求背诵,这一篇似乎是我印象中背诵最易的课文,因为我和身边的男同学们无不渴望拥有这样一处乐园。
百草园最为惊心动魄的故事与蛇有关,学课文的同时,我和身边的男同学还在私下传阅金庸的武侠小说,知道了更加狠毒的“赤练仙子”。
长妈妈讲美女蛇的故事时,少年鲁迅的心定然是跳得砰砰响吧?飞蜈蚣从老和尚手上的盒子里飞出时,少年鲁迅的心定然是提到嗓子眼了吧?
不知道冬天来百草园,雪地里是否还有贪食的鸟雀?它们还会警惕地走进短棒支起的竹筛下吗?
章福庆和章运水父子带给了少年鲁迅不一样的世界,捕鸟、刺猹、做竹器、捡贝壳……分别后,少年鲁迅收到了章运水捎来的礼物,一包不同颜色的贝壳和几根不同颜色的鸟毛,让少年鲁迅泪水盈眶。
不知怎的,我想起一段歌词:“人越成长,彼此想了解似乎越难;人太敏感,活得虽丰富却烦乱。”后来的后来,运水成了闰土,而曾经的少年朋友之间也有了一层可怕的障壁。
记忆的潮汛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忽然涌起,那些欢快的跳跳鱼还会上岸吗?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文字为我们作了最好的回答。
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我们沿着一代巨人少年时代的生命轨迹,漫溯在时间的河水里,乌篷船依旧荡漾出当年的波纹,水面上映出一个孩子的样子——身穿竹布长衫,扣门吊着钥匙,辫子编成三股而又垂得最长。
出了百草园,不知不觉我竟和同行的人走散了,只好约略看了看风情园,随后坐在游客中心等待集合的时间。
游客中心的电视滚动播放着鲁迅故里的宣传片,大禹、勾践、徐渭、章学诚、蔡元培、徐锡麟、范文澜等名人原来也与绍兴息息相关,我只能说历史太偏爱这块土地了。
作者简介:刘伟,男,汉族,1980年生,山东省龙口市人。现为兰州市外国语高级中学教师,平时酷爱文学创作,曾在荣获中国北方优秀期刊和首届甘肃省“十佳期刊”的知名文学期刊《飞天》以及《语文报》《文学教育》等报刊上发表过多篇散文、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