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2014年的一天,丁力特意开车到我单位,找我喝茶聊天。他这个人很直率,开门见山就说,我写了十几年小说,出了30多本书,但有人对我的作品似乎并不认可,对我这个深圳作家似乎视而不见,我想请你从评论家的角度,谈谈我的作品的一些问题,给我一点意见。没等我搜罗阅读记忆,打好腹稿,他却先侃侃而谈,人生阅历、奇闻轶事、创作历程、文学感悟,一一化在几壶绿茶之中。我只好侧耳倾听,虚心学习,但始终没听明白他所谓的“问题”。相反,听他一席话,我觉得他的写作没什么问题,小说照样写,书照样出,稿费照样拿,日子照样舒坦——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就完美了。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只虚晃一枪,说作家的工作无非就是写写写,想要存在就得写,哪个大作家不是写出来的?如果停止写作,作家的生命也就停止了。现在,你已经像一头老牛一样,笔耕不辍,你这样的创作速度和规模,深圳乃至全国也不多见啊,至于文学地位和荣誉,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那个下午,我学习到文学之外的不少东西,比看他的小说还要过瘾。我发现他对人性和人际关系的敏感和把握,的确有许多独到之处,这让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让他在小说创作中,写社会,写故事,写人物,一开始就“取法乎上”,中得心源。
一眨眼,四年过去了。2018年8月18日下午,我在单位加班,有点乏了,顺手拿起丁力的《深圳故事》来读。一读可坏了,停不下来了,一口气读了一大半,读到精彩处不禁拍案叫绝。激动之余我完全不想再干活儿了,马上打电话给他,劈头就问,你在家吗?我想找你聊一聊,我对《深圳故事》有几个问题,想请你详细谈一谈。那天,太阳很大,加上我非常着急,匆忙钻进车子里,竟忘了打开空调,开到他家时,浑身已经湿透了。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2015年他突然中了风,虽经治疗,但右边的手脚仍有些不便。迎我进去之后,他有条不紊地烧水,泡茶,洗水果,找书,然后坐在我对面,微笑着看我,似乎我的这个“访谈”迟早会来,也似乎他早就做好了“答辩”的准备。我的问题如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他却慢条斯理,娓娓道来,逻辑之严谨,眼光之独到,论述之精妙,都让我暗暗叹服,仿佛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工程师、一个企业家和一个作家的合体。
四年前的那个下午仿佛重现,只不过“访谈”的角色对调了一下,我其实已经不把这当作纯粹的文学交流了,我觉得它构成了我们之间丰富的生活,耐人寻味。
经过不多几次深入的长谈,十几部作品的阅读,我对丁力的了解更深入了。深圳是个特区,不但诞生许多特别的事物,也有许多特别的人,我觉得丁力就是一位很“特”的深圳作家。
他特自信。据说他从小就梦想当总统,这个梦过于自信自然早早破灭了;青年时他还做过“科学梦”,科学家没当成却成了工程师;从内地下海深圳,他自信地认为一定会混出名堂来,会当老板,总算不离初衷,他在商海一路高歌,芝麻开花节节高,做到上市公司高管,没做老板却成为老板身边的人。2000年后他离开商海,踏入文学的殿堂,也自信地认为,一定能写出点名气来,至少能在深圳写出一席之地。现在,他的作品成为深圳文学道路上一个无法忽视的路标性存在,他成为深圳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当老板,搞创作,这两样都不是简单的事情,没有点自信是不行的,但过于自信也挺危险,丁力就处于那种“过而不过”的自信状态。他曾一度被贴上高产作家、老板文学、消费写作、类型写作的标签,而这样的写作常常与严肃文学“绝缘”,所以怀才不遇是常有的事。如果丁力不是那么自信,不是那么固执,不是扬长避短坚持创作,那么等待他的,要么是早就被严肃文学的利刃给击垮了,要么是早就被网络文学大军给淹没了,要么是早就消失在文学世界之外无影无踪了。当然,改革开放最前沿、最具活力、最有代表性的现代城市——深圳,也给足了丁力文学创作的自信。所以,丁力能走到今天,能从遍地都是成功学的商海中出来,走向崇山峻岭层峦叠嶂的文学森林,他那有点偏执的自信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丁力有一个特别的优势,就是他对改革开放中迅速变化的新事物、新经济非常敏感,而且非常擅长把它们转化成文学创作资源。他青少年的时候,据说几乎读完了家乡一个图书馆所有的书,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他把那段经历写进了《图书馆长的儿子》。20世纪90年代初他从冶金部钢铁设计院下海,到深圳开创事业,这段心路历程写进了《南橘北枳》。来到深圳后,经历许多跳槽,尝试各种工作,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机会,他就写了《跳槽》。他在外资企业当生产主管和老板秘书,由此写了《第三只眼睛看老板》,这部作品现在读起来也非常不错。后来他又担任了深圳科技园总经理助理,“跳槽”到金田实业集团任董事局办公室主任兼主席助理,这家公司曾是深圳CBD代表性公司,深圳现在有一条金田路呢。这段经历为他日后的财经写作开启了大门,也写就了《职业经理人手记》《上市公司》等。其后,他又参与一系列“买壳”“做壳”资本运作,协助他人创立大型企业集团,与人合作完成《资本委托管理制度》,并经常在媒体发表各类财经文章,《涨停板,跌停板》《高位出局》《生死华尔街》《苍商》等系列小说应运而生。七八年前,他投资入股一个朋友的电子公司,于是又有了《中国式股东》。总之,十多年商业市场和资本市场的呼风唤雨,为丁力的创作奠定了中国作家中独一无二的特殊经历与知识背景。他是一个聪明的作家,懂得用企业管理和投资的思维进行小说创作,组织创作效率高,人生阅历的红利最大化,还能把故事讲得精彩,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丁力的研发能力和成果转化能力都是很强的。
丁力的创作凸显着“经济”特色。著名评论家贺绍俊专门谈到这一点,说丁力讲的故事多与经济有关,他有一种自觉的经济意识,能敏感地把握住城市生活中的经济内涵。真是一语中的!深圳这片改革开放的热土,经济社会迅速发展,绝对是文学的巨大富矿,也是丁力创作的最大资源。改革开放40年,深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持续繁荣的特区经济,丰富多彩的金融、证券、股市、创业,为丁力这48部长篇小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经济”素材。
丁力说他的《深圳故事》其实是8年前为深圳特区成立30周年创作的,当时因种种原因并没有获得出版,直到今年改革开放40年才引起重视。那么,再过10年、20年、30年……会不会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呢?丁力的小说,尤其是他早期的作品,或许从“文学性”考量确实存在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作为对深圳这座特殊城市的特别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显得不可多得不可忽略。正如深圳文联主席李瑞琪断言:“丁力的小说是深圳文学道路上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他中风之后,尽管左手打字,诸多不便,心态却更加稳定,创作愈发耐心,“文学性”获得提升,如吴义勤老师评价:“看了丁力《图书馆长的儿子》这部长篇,感觉与他之前的作品很大不同。有一种美感,因此能产生阅读的快感。”
深圳是一座年轻的城市,也是一座快速成长的城市,深圳的文学还在长个子,特别需要丁力这样有自信、有勇气、有特点、有抱负的作家记录这座城市独特的成长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