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寒冰《黑衣人(组诗)》

方言

每周五,他都要拨通父母的电话

半个小时,赶三千里路

走回皖西乡下的方言

尽管从老家回城的路上

他不停地用雪白的餐巾纸

擦着牙齿上的黄土

可爱人仍笑他,整个晚上

普通话里都夹杂着苞谷

和红薯的味道

桃核

很久以前,神送我一枚桃核

我吃掉桃仁,留下空空的桃核

储藏阳光的面包,和黑暗的水

风雨来时

我就躲进去,像一只蚂蚁

如今,这枚桃核

装满了家具、财富、梦想

荣誉和寂寞、该死的欲望、概念

以及一巴掌土地

一小碗海洋、一格子天空、一秒宇宙

我背着一枚桃核如沉甸甸的一生

风雨来时

我把它吞进嘴里

啊,它长成了我的心脏

宿命

多年前,一位同事死于绝症

我按部就班坐进他的办公室

按他习惯的角度,看窗外的风景

逼仄的后院,一排金钱松

代表了天空的高度

和泥土的温度

从发现其中一棵在他之前死去

那一刻,我陷入宿命论

我相信自己就是另一棵,仍然活着

我的灵魂,就活在那棵树里

而将来,它将必成为棺木

收回我孤苦的身躯

持证的行刑者

从今年夏季开始砍伐

这排金钱松,包括我

先逐一砍去树枝

再分段锯掉头部、胸部、腰和脚踝

再向下,挖掉根部

手法娴熟,综合了各种极刑的精髓

完全达到斩草除根的要求

我身体一块块、一截截地剧痛

持久地痛

令我对他们五体投地

刑场迅速被清理

填平巨坑盖上水泥

传说这里将长出

假山和温泉,变成公园

我的灵魂,已在一棵树中死过一次

我的躯体仍然活着

而棺木已不存在

对于后来人,金钱松的痛

是一场虚构

真相

多么温暖,多么幸福

大地睡着了

盖着厚厚的月光

失眠的诗人

手持微弱的星灯

披着风

在时间中行走

啊,他看到真相

夜幕下的造城运动

像手术台上的巨大阴谋

大地被切开

一些东西被掏走

一些东西植进体内

伤口迅速缝合

第二天醒来

在诗人疲倦的瞳孔中

大地审视着美丽的新妆

浑然不知自己

已被换了内脏

黄色的丝瓜花

万千螳螂的青臂

点亮黄色的火把

万千蛐蛐和青蛙

吹响黄色的号角

万千甲壳虫

村庄的坦克部队

万千白鸟

王室的空军

一个没落的王国

在田埂上排兵布阵

秋天兵临城下

挖掘机

举起巨大的拳头

暴风雨

乌云蓄谋已久

而暴风雨总是突如其来

宽阔大街变成浑浊的河流

汽车变得勇敢

人变得怯懦

我看见许多没有准备的人

纷纷躲进沿街店面

像躲进预设的

阴谋,或宿命

躲进药铺变成医生

躲进饭馆变成厨师

躲进书店变成作家

躲进妓院变成父亲

尼采变成上帝

庄周变成蝴蝶

桑田变成沧海

大树变成水草

飞鸟变成游鱼

星星变成沙子

而眼前这些不可一世

乘风破浪的汽车会变成蜉蝣

这些装满阴谋

坚硬无比的房子会变成化石

但风暴从来没有足够的长度

来支持假设

半小时,世界轮回

鱼回到河里

人回到街上

我的大脑中有一萬吨忧悒和孤独

颈椎越来越不堪重负

多少年来我换了多少颈子

可塑料的太软,钢筋的太硬

玻璃易碎,木头易折

石头麻木不仁,水泥毫无原则

没有一样材料愿意支撑

一颗原子弹

我吸进了太多的焦虑

肺像八百里火焰山

我的胃早已千疮百孔

溃疡是沙化,出血像火灾

我广阔的皮肤上

一亿只野心勃勃的蚂蚁

在圈地围城占山为王

我梦里,神死了

为了瓜分他留下的小小王国

无数的鬼在打架

他们变着各种法子套近乎

向我打听引爆原子弹的密码

我清楚他们是要把我的脑袋

炸成混沌的宇宙

用心何其险恶

真理似是而非

而我无能为力

我的诗歌里

词语在互相残杀

名词貌似人类统治了地球

而形容词是飓风,动词是海啸

地震颠覆传统

字里行间满眼现代之殇

善良的人啊

你们喜欢这个热火朝天的时代

相信梦想巨大的翅膀

你们多么幸福,而我恰恰相反

我的病和时代无关

我心中充满担忧而人类蒸蒸日上

桃花岛

即便快马加鞭

今生也到不了前清

回不到武侠

我是无缘桃花岛了

黄蓉那妮子

桃花一样独自开

今秋,我在舟山意外看到

去桃花岛的指示牌

(请原谅我此前对此一无所知)

对我这个经常为虚妄的念头

而疯掉的人

这多么不可思议

想象中不可登临的

桃花岛

就在不远的海中

而我的行程中没有桃花岛

甚至没有要为实现这个美妙的梦想

而脱队的念头

大雨中,去普陀山

拜我并不相信的菩萨

抖落掉既定的一天

在跨海大桥上回头望

烟雨深处,黄蓉一下子老了

像一座庙破败不堪

白刃划过天空

一梭白刃,从头顶划过

越飞越远,越尖锐

影子的锋芒

切开天空的坚壳

神秘之幕缓缓开启

鸟鸣闪烁,阳光灿烂

雪山洁白,大海蔚蓝

沿着时间之河

我们追赶飞机

流动的水里

现实主义的黑鱼

追赶虚幻的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