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允岭《湖人琐事》

羊肉汤

郗山村干部到韩镇开会,出发费一块钱。火车票来回三毛,剩下的四毛,拿到戏院门西的羊肉汤馆喝三毛钱一碗的羊肉汤,加三碗汤水,泡几个煎饼,热乎乎辣乎乎的,犹若过年。八小队队长陈大良最馋羊肉汤,每逢开会,定备一堆煎饼,不喝五六碗汤水就算亏本儿。

20世纪70年代初,为防不买汤票者白喝汤水,添汤时碗中要有羊肉。大良家日子艰窘,又加极疼媳妇,平日喝汤先是借碗,后是借肉。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买票。腊月天寒,喝汤的人多,一直蹲到了街口,大良到王二面前小声央求:“二弟,借咱一块羊肉,添汤后还你。”王二点头,给他肥肉一块,他放在掰碎的干煎饼上。那管锅头的人以大勺舀汤,呼地倒来,汤水自饼堆横流,点点入地。大良是过日子的人物,张口便接,不料肥肉飘落入口,滑滑溜溜自舌底游入咽部,钻入食管,只留下满口肉香!

大良不胜尴尬:借肉不是什么场面事儿,吞下不还,更不是光棍行为,于是附王二耳边偷语:“二兄弟,对不起,肉叫我吃了……”“以后再还”的话还未说出,那心中不满的王二便故意大声回答:“一块肉,你吃了就是,什么还不还的?”

一街的人都听见这句揶揄之词,所有人都知晓了借肉的故事。一时间,偷笑的,坏笑的,忍不住笑出声的,借机会泄私愤的百笑响成一片。大良脸红一阵,白一阵,又青了一阵,吞气开会去了。

此后的许多回,大良想还这块羊肉,皆未成功。一是王二认为,已出过人家的洋相了,再还回肉来,自己欠账。二是仔细想想,全怨那年月可怜。三是若再现还肉场面,那笑话又有了下文,不值当的。但不管理由有几,大良的面子没能转回。这在“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的湖畔人精神理念里,他永远怀有一种自责、内疚和不甘心。

改革开放后,分田到户,大良不再当队长。儿女们却很争气,购置了一条水泥驳船,往南方运煤。大良跟了一趟船,沿大运河南下,到江苏盐城,发现那里的羊肉比微山湖贱了一半,就趁天寒买回几只,首先送给王二半片。那王二当过六小队的队长,是场面人物,知道这半片羊肉里有骨头,也就问清价钱,如数送来,还说:“哥啊,贱了一多半!”大良发誓绝不收钱,王二的大儿便送来一只猪头,带两只前蹄,仔细算账,价值当在羊肉之上,大良病了半月。

大湖耗水的年月,大片的浅滩露出水面,鲜绿的湖草冲天而起,水荸荠、水花生、藕毛雪、野水葱、竹芽草……全是牲畜的细粮。几户人家养了肉牛,创“鲁西大黄牛”名牌,销往香港。有人养了奶牛,往徐州、枣庄、藤县、济宁销售鲜奶。大良叫儿女出钱,购羊羔儿百只,训细狗二条,当起了牧羊汉。羊肥得流油,俊得赛妞,却一概不卖。待至寒冬枯草连天之时,大良在堤上建起苇骨泥皮的大棚,买来生产队当年用来下粉条、如今闲置的“海锅”,开起了“大肥羊”汤馆。

开业那天,他印好大红请帖,单请当年同去公社开过会的“老伙计”“仝喜”。人们早忘了当年琐事,或隐约记得,也不多虑,因为湖边人一旦发财,都会显摆一番——那捕了大鱼的网船,还在湖中放火鞭呢!于是过节一般,聚向湖堤,与故友故交相会,寻回那时代的情调情味儿。只有王二一人心中有猜疑,借故不去。

大良黑了脸命令儿子:“去磕头恳他!再不来,我拜上门儿!杀人不过头点地,人不可太烧包!”

王二闻了猛讯儿,不敢消停,赶紧赴宴,混进人堆里卖萌。紧接着,那上满五桌的羊肝、羊肺、羊头肉、羊眼、羊舌、羊脑、羊血、羊肠、羊排骨……外加莲酒、菱酒、微山湖酒,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尊湖边人的规矩:不讲道理,先干三杯。长辈令酒三杯,主持人连敬三杯,就有人马步浮动,醉眼迷离。排大良敬酒,他已是云山雾罩,端了酒碗就喊:“兄弟爷儿们,十年了,俺大良白天想羊,夜里想羊,冬天想羊,夏天想羊……”有人答:“你想娘,娘上你姥姥家了!”大良不理,说:“今天盖了羊汤馆儿,咱好梦成真了!我敬大家喜酒,詞儿是,一人喝酒,全家发财。一人喝醉,全家光荣!”在全场哄笑里,大良一个个分敬:“这第一个酒,谁不喝谁喊我个爹!”大家喝着,回骂:“你喊我个爹!”他又喊道:“这第二碗酒,谁不喝我喊谁个爹!”湖村人对称呼敏感,怕乱了纲常。一边欢呼一边又都喝干了!那大良就又喊道:“这第三个酒,凡不喝干的,就喊喝酒人个爹!”

爹不是随便叫的。大家又忍着气喝了。大良更是一滴不剩,抹罢了嘴,又挠罢了头,拍了拍胸脯,又抹眼睛,最后口齿不清地道:“俺大良家……老辈儿没……出过孬种……有一块肉,卡在嗓里,堵在我心里……十年零三个月了……那年,三九冬天……韩镇的……羊汤馆……我……我丢人、现眼啊……”

大良的儿女一齐围了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向大伙说:“兄弟爷儿们,俺爹喝大了,俺当侄儿的替他侍候你们。”说着便连拉带抬地扶着大良出了门儿。

众人一时愣怔了,又一齐想起了那块肉的往事,思虑了一下,觉得这世道、这年月变迁了太多。这人心、天地的变化也实在太大,变得看天看地看人都已百年。于是相互招呼着,一心喝好这酒,维护好这个酒场儿。在悄悄的议论中,一齐夸赞大良这人是条汉子,为人地道——这一股心气窝在肚子里十年,他不结不休,也是古今湖畔人做人的味儿。

偷鸭

汤三半夜小解,听院内有隐约鸭噪,便从窗棂外望,见一黑影匍匐鸭窝前,一准是在偷鸭。汤三心恨,想快过年了,我还指望鸭子贡救命呢,遂摸起一把镐杆,欲加袭击,却忽然记起“逮贼容易放贼难”的警句,何况是打贼?于是对着门缝,大咳了三声。正是快过年的腊月,汤三赶紧点燃准备过年用的那小挂鞭炮,从门缝扔到院内,在火光闪闪里看见那贼拎起鸭子,并趁了群鸭扑翅的升力,噌地上了墙头,嗵地跳到了院外,再无踪影。

汤三是个聪敏人物,一看那人身手,再想某某前科,便知是百步外的邻居四猴儿,心中喟叹:幸亏未抓,倘若伸手,不被掐了爪子才怪!

如此庆幸着,心却生疼:这六只麻鸭是阖家的银行,孩儿们蹚着凉水、热水,从湖中捡来田螺喂养,一天6个青皮大蛋,可卖6毛现钱,灯油炭火,吃油买盐,穿衣穿鞋,甚至是人情来往,全靠她姊妹六个,如今被一网打尽,实在是丢了财神。就这样心痛着,蹲到了村后的路口,心想四猴儿一定会趁早赶集卖鸭。一旦堵得,就随他同去,厮磨一路,再作道理。但是,一连两个时辰,亦未见猴影,不免焦急。

汤三猜猜思思,又像贼一样偷偷摸摸,奔向四猴院墙,自豁口窥望,看见锅屋内有红火闪闪。忽明忽暗中,见一圈儿人手烫鸭拔毛,弄净一只,投入锅中,一连六只,如贵妃入浴,好不惹眼。气恨之中,汤三想到自己的儿女,半年未闻肉腥。黄脸的老婆,扛苇子小产,也只补了一个鸭蛋。前天赶沙沟集卖蛋,见有烧熟的“呱呱鸭”流油喷香,流了一口涎水,仔细算算,好几年没吃过鸭肉了。再一想六岁的小儿,他这辈子还未吃过鸭肉呢!他突然流出了眼泪,赶紧回家,唤起了老婆孩子,径直敲开了四猴的破门,不容分说地冲入灶房。在苇火的照耀下,眼前闪现了一幅惊惶万状的图景:四猴儿两眼眨闪,双手抖颤,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他那比猴儿还瘦的媳妇双手捂脸,倚在墙角;那三个猴崽儿似的娃儿挤坐在柴灰里,皆瞪大猴样的眼睛,最小的一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汤三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兄弟,兄弟媳妇……哥没别的意思,咱两家千年的邻居,都穷。我跟你嫂商量,两家的馋娃儿聚到一块,吃一顿鸭肉。”四猴儿苦了脸,甩了甩两手,仍没话讲。那媳妇儿捂紧脸腮仍未松开。汤三嫂朝一堆孩子说:“娃儿闪开,我烧锅,咱煮肉吃!”

两个大孩儿慌忙滚爬到墙边,最小的娃儿竟然笑起来,抓了娘的腿,咬着舌儿说:“娘、娘,煮肉七(吃)!”

两个男人在门边蹲下来,抽着烟锅。一双女人慢慢偎到了锅边,一同往锅底添柴。四猴媳妇说:“嫂子,俺没脸了……”

汤三的媳妇说:“憨妹妹,别说了,都是穷治的。咱要当那北京的大官儿,还不顿顿煮鸭汤喝?”

四猴的小儿问:“北京吃猪肉吗?”

“吃!”汤嫂说。

“有羊肉吗?”

“有!”汤嫂说。

“有鸭蛋吗?”

这一下汤嫂无语了,想起自家从此没了鸭蛋,眼泪就掉了下来。锅里水已开,香味扑鼻而来。两家的孩子一齐吞咽着口水,一同聚到锅边。汤三说:“兄弟媳妇,你先舀几碗鸭汤,给孩子喝!”鸭汤盛满了,太热。四猴媳妇往汤里泡了煎饼,一人一大碗,娃儿们欢呼起来。汤三儿子碗里漂一块鸭油,小猴崽伸筷子去抢:“我要又(肉),我七(吃)鸭又(肉)!”猴妻打他一掌道:“不懂事呀!”汤嫂话里有话地说:“别打呀!娃儿小,长大就不争了!”汤三掀开锅盖,在汤里又捞了一块肠油,说:“来,小子,都有都有!”

四猴儿会来事儿,对猴崽说:“小子,快过年了,给大爷磕个头,拜个早年!”那孩儿扑通就磕,还伸了小猴爪儿喊:“压岁钱,压岁钱!”

满屋的人笑起来,猴妻又骂儿子:“小孬种……”汤三说:“大爷没钱,再来块鸭油吧!”

小桌搬进锅屋,四猴儿竟拎出一瓶散酒,说:“这是准备看他外老爷的酒,咱兄弟俩先喝!”汤三说:“那咱们两家先过个早年了!”两只碗碰过三次,鸭肉熟了。女人们撕了两只鸭子,孩子们开始抢肉,啃骨頭。猴崽的牙齿锋利,咬开了一只鸭脑壳,滚热的脑浆迸溅向群人,也没人怪。再吃下去,盆中出现一串刚刚成形的胎蛋,像金色的葡萄闪光耀目。汤嫂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四猴看见了,忽然惊醒,阻拦二位女人再拆鸭子,说道:“行了行了,兄弟什么也不说了,那鸭子嫂子拿回去,全家过个年吧……兄弟我,咋说呢?自小跟大哥干活,学撑船,学割苇。你吃蚂蚱也给我一条腿。那年你家死了一只生瘟的猪,还给我一副猪大肠呢……唉!我……这人!”那猴崽忽然问道:“还有肠子吗?”汤嫂说:“等有了再给娃儿……”

四猴说:“俺大娃在桥头跳河玩儿,不是三哥捞上来,还吃啥鸭肉?”

汤三说:“那年我上山偷苹果,看山队追到你家,要不是你把我藏进地瓜窖,准揍死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鸭子算个啥?汤嫂又动手,拆第三只鸭子。四猴儿大声喝止:“别拆了别拆了,别光装筐子不看秤!趁火打劫啊?小娃的娘,那筷子是咱儿子,你也得让它歇歇,怎么啃鸭腿像吹口琴似的,来回一拉,就完了!”

喝止归喝止,虽然俩女人都停了筷,但娃儿们还是抢着吃鸭腿。汤三的二儿竟和四猴的大儿玩起了剪子、布、包锤,谁赢了就喝鸭脑子。

汤三的大儿心眼儿多些,悄悄问娘:“咱吃人家的鸭子干啥?”

娘小声说:“鸭是咱的!”

儿子又问:“咱家鸭子为么上他家煮?”

娘说:“咱没有柴禾。”

另三只(准确说是三只半)鸭子已装入瓦盆,由猴妻端了,走在前头。后头挽手巴肩、哩哩啦啦走出一队人马。汤三的怀里又揣入散酒一瓶。临分手时,一群人听见四猴的大儿子对汤三的大儿子说:“老伙计,下回我拿了鸭子上你家煮,剪子布包锤,赢的喝脑子!”

知音

微山湖的两城湾里,有个“特种动物养殖场”,养殖着水獭、野鸭、雁鹅,还有狐狸。因受蒲松龄师爷笔墨的渲染,狐狸的美名颇多。确有一例动心的故事,便是当地家喻户晓的狐恋。

大凡养殖的狐狸,皆为剥皮杀肉所用,结局皆是惨字。因而狐恋的故事,不单凄美,而且可痛。两城养狐分三种:中国狐狸,金黄、火红、花白颜色。除了眼贼、嘴尖以外,小叭狗一样淘气。鱼虾薯粮杂食,很好招待。另一类为俄罗斯狐,多为黑色,眼球黑白分明,说庄重也行,说呆板也行,不苟言笑。然一发脾气,便凶相毕露,不可招惹。俄狐爱食大鱼大肉,若加蔬菜便抓笼嘶叫。那名贵的品种叫芬兰银狐,毛中空,轻柔华丽、洁白如银。银狐长蓝眼,几乎无白。做派矜持、冷漠、清高孤傲,食不厌精,且不愿与异族靠近,一旦饲主猜不透它的心事,便绝食罢宴,漠然抗议。

如此,养殖场长便信守经验与条文,将狐细细分类,勤勤侍弄。但据最新资料提示,剽悍的俄狐如慢慢调理,可与中国狐狸渐渐趋同——不是同化,而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的迁就。这也和地理生成的俄罗斯人一样,既属亚洲,又属欧洲,无论欧亚,都有“尚可”的一面。场长怀着好奇心试验了一下,竟真有那么一两对中俄狐狸相恋,生出了洋娃娃般乖巧的崽儿,令场长声名大振。

在好奇心、功利心的驱使下,杨冬把几对俄狐、芬兰银狐也关在一起,梦想生出更奇的娃娃,不想银狐被粗鲁的俄狐惹恼,绝食静坐,不理会鲜鱼、活虾、蟹腿之类的诱惑。恼透时,竟连清水也不尝了。而那不要鼻子的俄狐,依然嬉皮笑脸,偎偎蹭蹭,做白日美梦。及至夜间,则作奸犯科,强暴银狐。正值月黑风高,声若少女的“小芬兰”哭声凄厉,令人胆寒。杨冬心疼这大块的白银,立即分笼,然事情并未完结。

首先是好事未成的俄狐嗷嗷喊叫,抗议场长,呼唤银妹儿。另一端“小芬兰”则惊惊乍乍,食宿难安。最最斯文的那只雌狐,若贞洁的“雪人”静坐笼角,蓝眼盈泪,对鱼虾食水视而不见,似有坐化的决心,令场长心悸。更奇怪的事情接连发生,偏安一隅的国狐也生骚动,嘁嘁喳喳中,有一金黄男狐沙音长歌,双眼紧盯的竟是“雪人”。

那“雪人”凝望歌声生发的地方,望着那融红湖面的落日,静若处子又楚楚动人。当杨冬止金黄男狐不住,金黄男狐声至喑哑时,“雪人”竟也歌唱起来,且是胸音浑厚的美声。懵懂的杨冬这才醒悟,几日来“雪人”凝视的去处,恰是金狐的方位呀!而且,金黄男狐沙音再起时,竟与“雪人”和为了一律,渐行渐远,又有分部的轮唱,还懂和声。哦!太阳从西边升出来了!石头从水里浮起来了!面对这难解的怪事,聪明的杨冬悟道:这是一对知音!音乐是“狐类”共同的语言!同是天涯沦落狐,相逢何必曾相识?他(她)们要歌唱,要自由了!

杨冬连夜将两笼搬至一起,雄的金狐、雌的银狐,绝好的金银配。但是,二狐却不再齐奏,只以那仿佛人类的双眼互相暖视。嘲笑、嫉笑声发自俄狐居处,粗劣而鄙俗。欢快的噪声源自国狐群里。好事能做好的杨冬领悟了狐仙旨意,忙将“二狐”合关一笼,探秘般退至暗处,用与狐朋相同的眼神,偷看“二狐”如何做戏。

然而,一夜无话。知音们的矜持与高雅,令狐朋脸红。二三日又无故事,令杨冬兴味索然。吟诗诵词的歌唱,只会影响众狐的睡眠。杨冬无奈,只得又将它们分开。

分开的二狐间隔一架国狐、一架俄狐,闪闪晃晃中,互望个影影绰绰,颇有诗意。于是金狐便颂诗歌,沙声沙瓤的西瓜味儿。银狐轻声随和,如仲秋月光阴柔,充满磁力。假若杨冬懂得音乐,就会将金狐之唱比作抒情渔歌,将“雪人”的美声喻如柔板,给众狐无尽的精神愉悦。然而,他那点“狗吃青草学羊(洋)了”的知识,只知狐唱消耗精力、体力,影响了狐类的睡眠。他大声呵斥金狐,无果。脏话羞辱银狐,无效。而动手揍男狐之时,竟引发了众狐的起哄,弄不清是叫好还是抗议。

世上就有永远弄不清的事,何况狐类?杨冬做了个口罩捂住金狐的口,十分好使。不料那同笼的内奸偷偷帮其解脱,真是猎手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狐狸。于是单独禁闭,令男狐无计可施。但芬兰小姐的柔板却忽然变成尖叫。继而所有的银狐、金狐、火狐、黑狐都恶叫起来。无奈中杨冬捉住“小芬兰”也戴上口罩,再对众狐明确警告,如再捣乱,全体封口!

狐场一片寂静,杨冬想起了京戏《智取威虎山》中的道白:“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

然而,于无声处爆响了惊雷:第二日晨起为银狐喂食,杨冬发现“小芬兰”胸前流血。银亮的一块毛皮,像是被刀剝离,露出了鲜红的嫩肉。惊异中再想细究,竟眼见“小芬兰”斯文地蜷缩了银爪,捉住破皮又一次撕扯:在咝咝的扯裂声中,崭新的创口血花迸溅,染红了银亮的皮毛。杨冬真正地心痛欲裂,也真正被活活吓傻了:千元一只的银狐种子,养成领皮价值上万!而且,而且这智勇的狐类,竟有此超人的胆气豪气,与他决高下吗?

他想起时下的一句套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堂堂的微山湖汉子,难道还不如小小的女狐有方?他拿起钢锯,截一节塑料管儿,套住“小芬兰”的胸腹,再疯再野的她,也只挠得水管吱吱作响。第二日早上,俩眼发花的杨冬惊见,“小芬兰”的管子又被帮凶解脱了,胸腹的接口被完全抓开,肚肠流出一片,狐身早已僵硬,只一双蓝眼如冰莹透。

事实证明:人要比狐狸、野狼、老虎、毒蛇残忍。心痛又赌气的杨冬当着众狐的面儿,听着众狐的尖叫,嚓拉拉剥下了银狐的毛皮,着急地将其熟软熨平,缝制在自己的小袄领上,开始向一只只的黑、白、金、银、花狐示警、示威!

所有的狐狸都在颤抖,剽悍的俄狐也哇哇怪叫,似在讨饶。高贵的银狐紧闭了双眼,不再饮食。一片静寂的国狐那边,仍戴着口罩的金狐却一动不动。他以为它已经死了,便打开笼盖,想拿起它当众剥皮。那金狐却突然蹿跳,双爪抓挠着他的头脸、脖颈,锋利的牙齿咬住了银狐皮的一端,嗤嗤有声地将它撕扯开来,又悬坠杨冬背后,发出病人样的咳声、喘吁声,吊挂、撞荡、踢蹬、摇拽,终于卷裹着狐皮摔跌于地时,便像传说中的狐仙驾起一片白云,飞过了大湖的堤顶。

几年后,在浩瀚的苇荡里,有渔人看见金狐在舞唱,身上顶裹着那条银狐皮领儿……

傻俊角

“傻俊角,我的哥,妹妹藏你心窝窝……”古戏里美女这样唱美男。郗山村的徐山长得真俊,不单额广鼻挺、浓眉大眼,还皮肤白净,身材高挑,宽肩窄臂。1950年代,他到沙沟街赶会,被一位美女教师看中,托人求嫁,只要求徐山“倒插门儿”,随她住娘家。徐山年方二十,却认老理:“倒插门儿还算男人?”一刀剜却了心头爱肉,绝不结缘。俊女子说:“傻哥哥呀!俺可是干部呀!都什么年代了?你不娶我,我就死!”徐山说:“你要想不开,我就先死给你看!”女教师闻此,痛哭一场,赶紧另寻嫁了个男干部。

十六岁的姨妹得知此讯,当天来到姨家,说:“姨呀,若待俺哥被人抢走,倒不如我俩定亲。甥女儿侍候姨娘,总比外人贴心!”

徐山娘爱听这话,瓷娃娃一般的外甥女儿,温柔美丽,听话乖巧。年年来姨家串门,恋着不愿离开。湖畔上有“姨娘亲,辈辈亲”的说道,徐山一听,拍手称快,觉得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洞房花烛之日,别家人像看好戏,艳羡不尽。

婚后一年,生一男儿,如父母美白可爱。但头勾,手抖,目光呆滞。到徐州的大医院一看,诊断为脑瘫。于是又生一漂亮小子,症状如兄。再生三子,竟是一致。

如此,徐山两口的日子就从董永、七仙女降到了倒霉夫妻地位,三十不到的俊媳妇,竟然花白了头发。国家医疗队对湖区普查,诊断:近亲结婚所致,不要再生孩子。徐山骂村干部道:“坏种,把我的家丑报到中央,这家人还能活吗?”

村干部答:“孩子的病要治,还要成长、生活啊!”

徐山答:“俺憨儿有憨福,庙上的泥胎住瓦屋呢!只要会吃会喝,就不叫憨!”

事实的发展是,孩子虽会吃会喝,仨娃儿十七大八之后,无劳动能力,竟吃不上饭了!微山湖连年洪灾,上级评发救济,他家救济最高。张榜公布后,徐山疯了:肩扛切草的铡刀,围村子骂了一圈——骂村人“墙倒一溜歪”,一齐小看他徐家,说有谁见过没饭吃活着的娃娃?说我穷?徐家的俊儿子,光着屁股也比你穿干部装的人物体面。那该发穷户儿的救济钱粮,谁送我家,我砍死谁!我老辈儿都混得比你们体面!

从此无人敢送。于是他带着娃儿,白天下湖捞鱼摸虾,夜晚打草割苇。那年春,他亲手盖起的五间草屋,未用一根竹木,全用苇草。未用一砖一瓦,全用泥坯。泥坯是一家老小一块块脱成,仨娃儿扑伏泥地、和泥脱坯的情景,无人忍看,无敢传说。一家人吃湖中苲草,吃粗劣的粮食。他和妻亲教仨儿识字,打算盘,还教了唱歌……

后来,仨儿子先后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肌肉萎缩。一个个死去。不久,妻子愁病而死,他亲手一个个殓入自己浇铸出的水泥棺材里,按辈分、长幼埋葬,在坟地陪睡一年。

到了1970年代,徐山不过五十岁,但须发皆白,瘦骨嶙峋,满面沟壑,牙齿掉光,手脚上的老茧,像贴了厚层的猪皮。他每天扛一杆铁锨,撅着一只盛了汤饭的瓦罐,下微山湖挖藕,每日五更前到沙沟集卖掉,经年一律。终有一日,邻人见他一连数日不归家门,空无一物的房内又难有线索。公安局最后的判断是,他掉入了溏稀泥浆的藕塘。这些深塘满盛稀泥,满布湖湾,一旦有人陷入,无法自拔。若逢夏日,干渴闷热,密生的苇荷又将呼救的声音消解,人陷进泥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家人的命运太过凄惨,村人自发地集结,蹚水跋泥,寻找多日。四围八乡纷纷传说他家的悲剧。设在县城里的一个慈善机构却突然报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一个形象酷似、名也叫徐山的年迈湖人在1966年唐山地震后捐献了二百块钱,因这在当时是特大数额,一群人不厌其烦地好生追问钱的来由,他发了冲天大火,道:“问什么问?穷人的钱不管花吗?我这钱一不是偷的,二不是私印!我徐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家住郗山九队,钱是我流血流汗、下湖挖藕挣来的!我捐给唐山和我一样的倒霉鬼。要,就收下,不要就散熊!”

“散熊”是湖边人的一句粗话,是“拉倒”或者“算了”的意思。但是,乡邻百里,并未让他的故事“拉倒”或“算了”,我当个有良心的文人,当然要记上一笔,加入《琐事》。

三八二十三

微山湖东畔,有条小河,叫水羊河。按湖人的称谓,公羊叫羯子,母羊叫水羊。水羊温柔,洁净,歌声朗亮,模样鲜亮,清亮的小河以其冠名,再妥帖不过。河上有一石桥,桥两端各有几株垂柳,再婀娜不过。桥南柳下,支一豆腐摊儿。卖豆腐的女子,名叫水妹儿,看那如豆腐粉嫩的脸儿,如柳丝飘柔的长发,如河水流淌的话声,真是个水做的妹儿,再迷人不过。水妹儿会唱豆腐歌谣,有江南姥姥的蛮音儿:

咕噜噜,咕噜噜

推起石磨磨豆腐

价钱小,营养足

吃肉莫如吃豆腐……

可人的小水羊模样,再以小水羊的奶音唱歌,早把人唱出馋虫。银刀儿嚓嚓响起,银块儿一方方打去,随着嬉笑,到各家油锅里镶金边儿。一支完整的曲儿,从序奏到尾声,美妙无比。但是,杂音来自桥北的柳下,随着一口憨粗的歌儿起,柳荫里又支起一方豆腐摊儿。一个脸黑得油亮、牙白得出奇的憨壮小子,敲响了豆腐刀儿:

钢刀打,油锅煎

煎得个豆腐镶金边

吃到个嘴里喷喷鲜

不买豆腐真是憨……

憨小子唱人憨,反讽的意味深长。下田收工的人们围拢过来,逗他多唱几支憨歌,这憨牛儿随口又唱:

十七十八月黑头

黑两口儿打黑豆

一场黑豆没打完

黑妮儿养出个黑丫头

黑丫头长大磨豆豆……

“唱完黑,再唱个憨的!”好事者逗他,他随机应道:“俺再憨,也知道三八二十三……”奸狡人接腔:“八毛钱一斤的豆腐,我买三斤,正好三八二十三!”

那憨牛也不搭话,随手打了豆腐,收两块三毛现钱。贪便宜者随上了,一人买了三斤,皆是三八二十三的算术。从众者更多,两板儿豆腐竟在片刻卖完。如此接连几日,竟叫憨牛抢了风头。

桥南的水妹儿绝不服气,她的花枝招展、温口善面连同迷人的歌谣,仍是制胜的法宝,她不需降格以求,降价而售。她心中所要维护的,不仅仅是一毛八分的小钱,身份与牌价不容侵犯:

哥哥嫂嫂享口福

真金买得银豆腐

嫂子吃了长嫩肉哟

哥哥吃了长筋骨……

还有更妙的笑话,不卑不亢,不荤不素,不是卖两个豆腐使完的本事!但是,那黑黑的憨牛能与她比肩,水妹儿心中的委屈说不出来。终于有一天,傍晚的太阳把憨牛的影子抛到桥南的时候,水妹儿阴阳怪气地骂街了:

大路朝天各半边

何必挤在窄桥前

街前巷后人如潮

公平交易是祖傳……

憨牛愣在那里,周边又绝无人影儿,水妹又唱:

男人做事要阳刚

亲兄亲弟明算账

你不单数学不“瓦解”

算术也不像个样

太阳很红,憨牛的脸也映成那般模样。娃儿那般地踟蹰着,没鼻子没脸地蹭过桥南。然而,她像霞光般明亮看不清的脸儿,却在瞬间里转向东南。那掐着腰的双肘,像粉嫩的莲藕儿。他无端地羞愧着,却确实说不清,为什么会挤到桥头卖豆腐。但是,这三八二十三的糊涂账,绝不是为抢生意!

他突然唱起了奶奶或姥姥教会的歌儿,憨声牛气,似和水妹或自己的命运赌气:

乡亲邻里处千年

屋搭山来地连边

鱼肉炖烂不出锅呀

糊涂账还要算万年……

在这样的一刻里,水妹儿似得到了神示,能看见晚霞里有仙子跳舞,能感觉到作歌、唱歌者都是圣贤。嗨!这么大的个人儿,不是读过《论语》里“德不孤、必有邻”嘛,不是知道数学里也有个模糊概念嘛!她朝憨牛轻笑了一下,那憨牛也就恣上了天,说出了一大段他本来说不出的话。

在他只顾说话的时刻,她偷偷审视着这个对手,发现他的牙齿洁净闪亮,小胡子粗黑茁壮,他的嗓音温厚磁性,而那双黑多白少的亮眼,发出的是鱼鹰眼才有的光芒。他站在地上,像一棵生根的槐树,白白的衬衣仿佛飘出槐花的清香……后来,水妹的豆腐摊儿与他合到了一起。再后来,她竟然发现,他能悟透人间的好多事儿,包括那些貌似神秘的说不出、理不清、算不准、也不需算准的女人的那些三八二十三的事儿。

坠胡瞎郎

拉坠胡的人是个瞎子,姓胡,居郗山村西,人称胡瞎(湖虾)或瞎大哥,全不在乎。瞎郎原是极聪明的少年,因吃多了中药致毒。眼残后立志学琴,以求生路。

教琴的是一算命先生,算就他必有大福艳福,劝他好生学琴。他手指磨成了光片片,又包了厚厚老茧,日夜用功,四十多还孤自一人。

乡间有“秃儿能、瞎子俊”的说道。看几个秃兄,果然是呼风唤雨,各显神通。胡某是睁眼瞎,浓眉大眼,睫毛黑长,高额阔嘴,出口成章,过闻成诵。他拉唱的《封神榜》因人物是湖村人先祖,故家喻户晓。自编的《微山湖游击队》,更是有据有典,歌有神韵,琴若天籁。众人云:“这瞎儿若能复明,是曲艺界的明星!”听他歌唱腔韵,刚中有柔,嘹中有亮。情致高时,插科打诨,诙谐不尽。那文词也不知是从他胡家还是从姥姥家遗传来的,土洋夹杂,雅俗相谐,还常借面前人物为题,指鹿为马,比狗骂鸡。

乐典中,对什么乐音最美的答词是——接近于人声。坠琴大概是最接近暖男声腔“让丝弦说话”的乐器,那胡某拉琴,极端庄坐定,昂首挺胸,闭口张目,踩踏脚梆,调准琴弦,先来一段音乐锣鼓:指头自琴头始,直滑至第五把位的琴筒,奏清脆小锣嘎音。又一捋提上,奏大锣鸣响,反反复复为开场锣鼓。约半支烟工夫,坠琴又口吐人言,以湖畔音调发问:“兄弟爷儿们喝完汤了?”

麦场上的老少答:“喝完了!”爱占便宜的狗拉答:“喝完了大虾(瞎)!”那坠琴赶口追问:“狗拉的姨来了没?”众人答:“他姨在山里呢,他娘来了!”

坠琴叹息一声,十分遗憾,十分逼真。狗拉娘在极远处骂道:“唱吧你个短命鬼!”

瞎郎也就拉开过门,先唱个“小偏儿”。“小偏儿”是随口编的,谁家娶媳妇,是贺喜偏儿;谁家添娃了,是祝福偏儿;谁家死了人,他拉出女子哭腔,呜呜咽咽,把人拉哭。那一日开场唱道:

“山上有石头,河里有泥鳅。一百个老娘们挺着二百个馍馍头。俺唱书的也要有由头。”再问狗拉姨侄儿:“你二姨到底来了没有?”

没人搭腔,他便唱“偏儿”:

正月初一头一天

过了初二是初三

初四初五没话拉

初六晨,狗拉的二姨到郗山……

狗拉的娘在近处骂道:“嚼舌头的短命鬼,俺不看了!”众人纷纷挽留:“别走别走,拿菜出来。”狗拉娘并不真走,只躲入草垛后头,听他的正篇儿。懂音响的瞎郎,选在大仓库前做活儿,那飘荡的回音,彰显了十支麦克风的效果。他唱到《微山湖游击队》中妻子劝郎一节,妻唱道:

你去当汉奸

人人都骂咱

狗屎猫尿都拉到咱门前……

男唱:

俺去当汉奸

为的吃和穿

咱不种麦子吃呀吃白面

妻唱:

麻油没香气儿

蜂蜜味不甜

你忘了祖宗不呀不要脸

鬼子杀你叔

你姑被强奸

我要再遭殃

你心烦不烦

……

还有一大段劝词,那汉奸最后的唱腔答道:

俺妻把俺劝

句句是实言

俺想起了祖宗想起了脸

从此再不当汉奸……

那一晚瞎郎收了不少烟酒。狗拉帮他拿着,顺便揣了两盒“微山湖”烟。瞎郎道:“姨侄儿,那天我和你爹下棋,你爹剩了一個士,我剩了一个象,你爹就士(是)我,我就象(像)你爹,白忙活半天!”

狗拉半天才悟出有诈,反口骂道:“你爹是我,我像你爹!”

瞎子说:“天上掉个小火炭,掉你头上烧谁的蛋儿?”

狗拉说:“烧你的。”想了一下又说:“烧我的。”

瞎郎大笑,又说道:“我有个笔名,你知道吗?”

“不知道。”

瞎郎说:“随我姥爷的姓,姓伊,叫福。”

狗拉随口念道:“伊福、伊福!”却正步了“姨夫”的谐音。

狗拉又知吃亏,嘟囔道:“和大虾说话,光折本儿。”

大虾却换了正色,悄声问:“你姨到底来了没有?”

狗拉愣了一下,说:“没来……”

瞎郎说:“来了,我闻着她的味儿了!”

狗拉激灵了一下,说:“把你能的!你是狗?”

瞎郎认真地道:“真闻着了……你娘领着她,给我送馍,我摸了她的手,好像没有骨头……”

狗拉回骂:“你姨才没骨头!”

瞎郎叹口气,摸一盒烟赏他,认真地问:“你说说,你姨的脸是不是像煮熟的鸡蛋,剥了一层硬皮,再剥了软皮,又在胭脂盒里打了个滚儿?”

狗拉迟疑了一下,说:“你真会胡侃!”

“瞎子都会算命,你姨那天来,搽得是‘微山湖’牌的蛤蚌油,用的是徐州‘九里山’牌牙膏,穿的高跟黑皮鞋,对吗?”

狗拉不由得击掌:“叫你一屁呼准了!你真会算卦?”

瞎郎呆愣一阵说:“叔今年四十五了,属龙,你姨三十七,属鼠。龙配鼠,日当午!最佳配偶。她和你负心的姨父离婚三年,等的就是叔……”

狗拉回骂道:“你姨等我四年哩!”说罢抢了一瓶菱米酒就逃。一出门竟撞上娘和二姨,二人刚刚偷听了瞎郎的浑话。令狗拉不解的是,姨竟流下了眼泪。

一年后的夏天,狗拉称瞎郎“姨父”的口吻,已很甜软。那浑身“大宝”“霞飞”香味的二姨,和着漂亮瞎郎的琴声演唱的“坠子”,更是勾人魂魄。后来,夫妻俩的艺名称誉湖畔,果然是日在当午的景象。

偷瓜

微山湖人把講故事叫作“拉呱儿”。“瓜呱儿”是一个偷瓜的故事,发生在1969年夏夜。

月牙儿未出的时辰,老队长昭成把社员集合在打麦场上,说:“兄弟爷们儿,今晚去谢庄偷瓜!”

场上人就群情激昂地答道:“没有孬种!涝泉地的棒子年年都叫谢庄人偷光,该偷他一回了!”

队伍轻捷地出发,肩上的小布袋随风飘摆。三里外的小谢庄后,正有一列火车轰轰驶过,令这些男人们的心中有野草发芽、野火燎烧。一眨眼的工夫,队伍便蹚过了大片的豆地、玉米地,瓜地的香味从壕沟那边飘飞过来,直入心脾。馋瓜的伙计们知道:甜的是脆瓜、西瓜、蜜瓜;香的是面瓜、香瓜、白兰瓜。湖滩的沙板地,脆瓜有雪色的嫩肉;西瓜有火红的瓤儿;面瓜有粗糙的颗粒,像砂糖拌了板栗面;白皮青瓤的香瓜,香汁会满口迸溅……

队伍在沟底集合,队长指指瓜庵说:“看瓜的老谢贼胆,扒火车掀过鬼子的洋布,会玩猎枪,去两个利索的堵住庵门儿!”

长腿的昭夸说:“交给我吧!这老家伙敢动,我拧他秃头当夜壶!”

队伍突入瓜地,瓜庵里却无人影。众人放下心来,顺藤摸瓜。按按瓜腚门儿,微微弹颤的便是透熟。有闲心者以食指弹瓜,音空声闷的,保证甜熟。又有人窃窃对话了:“摘到脆瓜了吗?”“早知道拿一个大袋!”忽一人大声道:“兄弟爷儿们,别碰掉瓜花,要找脆瓜上东南,东南的脆瓜个个甜!”言语间打亮手电,正是看瓜的老谢,头似香瓜光亮,却并无猎枪在手。

众人一惊,不知如何是好。那老谢又道:“下大雨烂甜瓜,牛毛雨烂西瓜,不紧不慢烂脆瓜。昨天刚下了中雨,那西瓜洗得清亮,摘西瓜吧!”

昭夸问:“香瓜能摘吗?”

老谢说:“今年雨多,香瓜不香。”

昭夸又问:“脆瓜好吗?”

老谢说:“糖茶兑了水,白白诓人嘴,雨地的脆瓜无味儿!张庄的脆瓜地高,脆得像梨儿!”

昭成说:“听老谢的只许摘西瓜,别糟蹋别的!”

那老谢探探秃头问:“你可是昭成弟?”

昭成说:“是我,二哥!”

老谢哈哈大笑说:“兄弟你吃瓜还亲自动手吗,我叫你侄拉一车送去,撑不死你!”

昭夸说:“说的比唱的好听,又不是偷棒子,用大车拉!”

老谢辩道:“偷棒子是装作薅草,掰几个藏在草杈里。自觉和兄弟爷儿们近乎,不能算偷。”

昭成说:“今儿我们也不算!”

老谢说:“对呀!生瓜梨枣,见了就咬。那年我偷洋布藏进你家,还分给你两匹呢!”

昭成说:“还有一双大头皮鞋!1958年深翻土地还穿呢!”

老谢大笑说:“这几年秋粮接不下来,张庄人偷我们的大麦,俺庄偷您的棒子接口,我老谢要说声谢谢了!”

昭成接腔说:“那算啥啊……哪村不互相偷?玩儿似的!”

众人也说:“一家人嘛,偷着玩呗!”

那老谢越发大方地道:“小谢庄的支书是俺侄儿,天明套一辆大车,给兄弟爷儿们送瓜去!”

昭成说:“涝泉地的棒子给谢庄了!大家可同意?”

大伙儿群情激昂道:“同意!以后不用偷了!”

昭成说:“那瓜就不用背了,叫你大爷的车拉着!”

于是地头放了大堆的瓜,大家拍拍手走散。老谢忽将秃头伸向昭成耳边,偷声儿说道:“兄弟慢走一步,俺三妮在你庄谈了个对象,男孩儿叫昭夸,他可好?”昭成看见昭夸正甩开长腿跳过壕沟,也就夸道:“小老虎一样!粗胳膊长腿的,要掀洋布比你利索!”

“刚才跳过大壕的是吗?”老谢问。

昭成夸他道:“二哥好眼力!”

老谢问:“孩儿有本事吗?”

昭成说:“有!有心眼儿,能说会道,说句俗语,饿死燕子也饿不着他!”

老谢就狡黠地急问:“那个要拧我秃头,要夺猎枪的是他吗?”

昭成大笑了说:“对呀!你真是洋狗耳朵,堵住瓜庵门的大个儿就是!”

老谢拍了手道:“那好,那好!有种,不是个窝囊废!”

昭成说:“要生在那年头,也是扒火车打鬼子的料儿!”

“啥年月都行啊!有好心眼儿,敢拿敢摸,就饿不死老婆娃儿!”老谢似乎很放心。

兄弟俩也笑得咳嗽,又拉了一阵谁的心眼太死,一家人饿倒的惨事儿,唏嘘不已。

吸了半夜老谢的烟,昭成坐着拉瓜的车回家。到春节,昭夸果然娶了老谢家的三妮。小两口心眼活泛,日子过得沉实。乡邻们拉呱儿,都夸老谢有眼力,有主见,择得了好女婿。

责任编辑 任艳苓

邮箱:sdwxry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