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勃《回不去的故乡》

心情烦闷,头发凌乱,无精打采,暴躁易怒,各种负面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甚至怀疑自己更年期是不是提前了。每到这个时候,女儿总是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怎么了?妻子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他该回老家了。

是啊,该回老家了!说不清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渴望回家的情绪就会莫名其妙地在内心疯长,仿佛被捆绑许久的囚犯迫不及待地舒展一下酸痛的手脚,或是在沙漠里跋涉多日的流浪汉欣喜地发现大片的绿洲。毫无顾忌地扭动腰肢,扯破喉咙地歌唱,疯了一般地撒野,哪怕破衣烂衫、浑身污渍、涕泪横流也无暇顾及。故乡,是不是千百年前从我们的祖先驻足这里起,他们的子孙后代就注定了与这片土地产生某种神秘的联系,就像我们与母亲永远也割不断的脐带一样?

故乡到底有什么好?那不是我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吗?那不是我一直羞于和同事谈起的荒凉村落吗?她拖垮了我孱弱的身体,埋葬了我的青葱岁月,四十多年过去了却还缠着我前行的双脚,我到底是该爱你、恨你,还是感谢你?

我承认,我想家了。

搜寻记忆,我渐渐迷失在故乡的五彩缤纷里了。

故乡是有颜色的啊!春日的暖阳吻上苍黄而辽阔的黄土地,柳枝吐出软绵绵的鹅黄,芦草拼了命地冲开砖石瓦砾的围剿,经过一冬碾压的麦苗尽情伸展嫩绿的腰肢,蛰伏已久的虫儿、鱼儿、鸟儿和鸡鸭马牛,则伸展开肢节、鳞甲、羽毛和腿脚,让这场一年一度的狂欢瞬间就达到了顶峰。最欢快的还是满身泥土的小伙伴啊,换上已经明显变短了的衣裤,手里挥舞着树枝、秸秆、土坷垃、铁环、石头、砖块,把乡村的春天搅和得鸡飞狗跳,所有的胡同、草垛、池塘、树丛、门洞都变成了战场。小男孩咯咯的笑声,小女孩委屈的哭喊声,老太太含嗔带怒的呵斥声,构成了这低沉、嘈杂而宏大的交响。而当炊烟在夕阳下缓缓升起不久,小村很快就恢复了她千百年来不变的宁静。昏黄的油灯下,母亲心疼地拿起针线簸箩,浆洗缝补刚刚撕破的衣服,絮絮叨叨的呵斥也很快变成了悠扬的摇篮曲。呵,傻小子,梦里笑啥呢?是不是明天我就长大了?再过年能不能穿上哥哥那样神气的中山装?后院的小妮说长大了给我当媳妇是真的吗?隔壁的叔叔去济南上大学了,那是一个比北京还远的地方吗?想着想着,额头和脸蛋就会被母亲轻轻地吻一下,小东西,快睡吧,明天还得上学呢。

华北平原春天的风沙还没荡尽,家乡很快就跌入一片郁郁葱葱里了。铺天盖地的那叫一个绿啊,绿得沁人心脾,绿得蛮不讲理,绿得清香四溢。骄傲地站在田中的庄稼,匍匐在脚下的杂草藤蔓,色香味俱佳的瓜果梨桃,遍布沟渠河岸的野草野菜,说不上名字的花儿,以及潜行其下的青蛇、蟋蟀、蚂蚱、蚯蚓,还有突然跳出来的青蛙,河里不时高高跃起的鱼儿,让我的童年变得那么生动有趣。偷一堆还没熟的甜瓜,烤几个刚刚长成的玉米,捉一串大小不一的蚂蚱,或者干脆脱光了衣服,把小伙伴们大呼小叫地唤来,在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运气好的话还能捉条大鱼,那样即使撒在河边的牛羊没啃饱,回家也不会挨老爸的训了。要是赶上下雨天就更高兴了,斗笠呀,雨布呀,一会儿就不知扔哪儿去了,在雨里欢快地奔跑,粗布汗衫贴在皮肤上,雨水顺着打成绺儿的头发往下淌,软软的泥巴从脚趾缝里挤出来,用铲子把不成溜的小沟沟连接成河流,再把河流引进池塘,要是能让池塘的水流入大海就更好了!大海,那该是一片多大的水啊,什么时候能见到大海呢?

说到池塘,那可是农村孩子童年的乐园,村里有大大小小三个池塘,庄稼人都叫“湾”,把村子很自然地隔成好几块。泥坯房沿着池塘的边缘顺势自然地散落着,我家傍水而居。每次挑水的时候,都会看到邻居家的狗啊猫啊牛啊也在旁边悠闲自在地喝水,湾底的鱼虾不时跃出水面,晶亮亮的鳞甲闪着金光,池塘深处的野鸭旁若无人地游弋。要是哪家的野小子扑通一声钻入水底,保准有颠着小脚的老太太在岸上焦急地呼喊,臭东西,快点上来哟,底下有水鬼,湾当间儿有通海的海眼,小心龙王爷把你收了去!不大一会儿,臭东西从很远的地方探出头来,没事的,奶奶,待会我给你抓个水鬼玩玩!说完一个猛子钻进水里不见了踪影。一时间,池塘上方又响起小脚老太太的罵声。

湾水渐凉的时候,离冬天也就不远了,百草枯黄,大雪飘舞,严冬为大地装上了厚厚的铠甲,也把大湾变成孩子的另一个乐园。孩子们的聪慧也是与生俱来的,信手拈来的物件就是玩具。断了腿的马扎子、破了洞的轮胎、没了轱辘的小推车和自制的陀螺,都被改造成可以滑行的玩具,在厚厚的冰面上浩浩荡荡,你来我往,小手小脸被冻得通红,欢笑声冒着热气似乎要把冰面融化。另一边挥汗如雨的大人们,则用心勘察哪块冰下有鱼,然后用洋镐凿开,把鱼捉进水桶,鱼儿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水桶里挤在一起,晚上又是一顿美餐。而另一些大胆的孩子,则偷偷带上火柴,傍晚时分,把沟渠里的野草、水湾边的芦苇悄悄点着,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呼啦啦的西北风很快就把冰雪的世界变成野火的海洋。一边是跳脚高骂的大人,一边是欢呼雀跃的孩子,各有各的担心,各有各的快乐,相信每一个孩子的童年记忆里,都有那么一两场刻骨铭心的恶作剧吧?

每年都无数次回老家,年年都没多大变化,似乎也会永远这样下去一样。前年,牛庄镇要搞大规模村居改造,我们村也在其中。要不了多久,那片古朴的村落就会变成千篇一律的楼房,欣喜之余,却也有些怅然若失,一股说不清的洪流在心底慢慢涌起、生长、膨胀。我换上最素朴的衣服,蹬上陈旧的千层底布鞋,带上相机,用心拍下即将逝去的乡村,熟悉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老屋门前的大槐树十几年前已经枯朽,童年时疯跑的街道变得支离破碎,印象里如大海般宽阔的池塘啊,也被破砖烂瓦填埋得只剩下巴掌大的地方了,几只孤独的野鸭警惕地观察四围,守卫自己最后的领地。初春的点翠,夏日的墨绿,秋天的金黄,隆冬的雪白,还会装点孩子们的梦境吗?在一片陌生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我将情归何处,梦在何方?

故乡,当然是有故事的。

童年的时光是丰富而贫乏的。我常常任由羊群顺着沟渠游荡,自己则钻进草丛,捧着借来的小画书贪婪地看个没完,哪吒、孙悟空、岳飞、关云长、霍元甲,云山雾罩,纵横交错,一不小心就看不见羊跑哪儿去了。谁家新买了电视,一帮小伙伴们就挤进人家的门框,直到把电视屏幕熬成一片“大米”,才恋恋不舍地回家。至于演的是啥,天知道。

小时候能看的书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本,看多了连标点符号都背过了。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要是村里有个秀才就好了。可惜村里没有秀才,只有个能讲故事的老太太。老太太是我本家的老嫂子,她的儿女都在北京,可她却厌倦了城市生活,宁愿在乡村孤独终老。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啊!故事里的花儿是会笑的,狐狸是会说话的,树也是可以走路的,做坏事是要遭报应的,人死了,就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笑。举头三尺有神明哩,可千万别做坏事哟!虽然一天学也没上过,可她的故事却比书本上的童话更加形象生动,质朴感人,既有儒家的说教,也有佛教的大智慧。谁说读书多了就聪明呢?老嫂子还是鼓励我多读书的,她说,你可是咱王家的文曲星,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上小学就能在喇叭里发文章的,为咱家争口气!多年后,很多次想把那些美丽的故事记下来,可怎么也写不出那般生动和温馨,无奈只好作罢。

前年春节回家,老远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缓缓走来,那不是老嫂子吗?她头发全白了,满脸皱纹,腰身佝偻,不断咳嗽着,手里拄着一根木杖,慢慢挪动小脚。我赶紧跑过去搀扶着她,她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浑浊的眼里渐渐放出光来,脸上的皱纹也悄然绽放,你是讯儿啊,上大学了吗?哦,孩子都上小学了,好啊好啊,你当大官了,我没说错吧,你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咱王家门里出才子啊!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今年过年,偶然问起老嫂子,母亲无限伤感地说,你老嫂子老了,还是没挨过这个年,哎,好人哪,你小时候她那么稀罕你,天天给你讲故事,哎,人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没了,今天脱下了鞋,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穿呢。其实老嫂子也没受罪,临走还喝了大半碗汤呢,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吧……

我心中一颤,点起一支烟,默默站起身,遥望老嫂子曾经居住的地方,似乎又看到了她矮小瘦弱的身影,耳边又响起那些美丽的故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出来,烟气在空气中慢慢升腾,我的眼泪也顺着面颊流下来了。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故乡啊!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却是多么快乐、单纯和美好!一块糖可以和小伙伴们分享整个上午,一本小画书能传遍整个校园,一台收音机就是我们全部的世界。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是那么淳樸善良,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苦涩却也充满甜蜜的回忆,我们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那么的温情与慷慨。几十年过去了,为什么我们的生活富裕了,资讯发达了,交通方便了,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美好与感动?当熟悉的人渐渐老去,当古朴的风景走进记忆,当那些如我当年一般大的孩子们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这个陌生的来客,我的青春将于何处安放?

时光苍老了容颜,雨水淋湿了思念,倦鸟总要归巢,落叶终须归根啊。这世间纵有霓虹万千,却不及故乡的油灯一盏;这世间纵有千娇百媚,却不抵母亲深情的呼唤。关于故乡的记忆,繁杂而斑驳,凌乱而清晰,正如我们身上的经络,纵横交错,细密有致,无处不在,早已与血肉紧密融合在一起,扯不断,分不开。而故乡,就是我们的骨骼,她支撑起我们的生命、信念和全部的世界,无论遇到多大的风雨,始终让我们目光炯炯,精神抖擞,奋勇向前。

其实我们怀念故乡,并不是因为她有多美好,而是因为,我们的童年在那里,我们的青春在那里,我们的牵挂在那里,我们的情在那里,我们的根,在那里。

即使故乡已经改变了模样,总有一天,我也还是要回去的。

故乡,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