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建红《慢火车》

犹豫再三,最终打定主意坐慢火车。

省钱,还可以看风景。

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从塞满人的走廊里挤过,找到座位。踩着座位往行李架上放箱子,箱子太沉,压得我手疼。忽觉分量轻了。回头,一位干瘦的小伙子正帮我托着呢。我感激地冲他一笑,他也笑了笑。下一个箱子,干脆请他帮忙。小伙子人很白净,干净的青色T恤,干净的浅灰格子短裤,干净的笑容,让人温暖。

咣当咣当……

列车开动,大家各自玩手机。我闭上眼睛睡觉。为了赶书稿赶火车,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困极了。

醒来,附近的座位空了一半,靠窗的位置也空了出来。迷迷糊糊中,不知道睡了几站。挪到窗边,拿出稿纸,开始写《三娘》。走廊对面,穿工装的中年男人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隐约听出是嫌售票点不卖有座位的票,他们只买到无座票。結果上车一看,空座位很多,却不好意思坐。一大姐往里挪挪身子,说:“先坐这儿吧。应该是你买票时,电脑显示没有座位。旅客下车,刚空出来的。你先坐着,有人来了再说。”工装男子坐下,连个谢谢也没说,但我能从他脸上读出一份感激。

酒味弥漫。两个男人开了一瓶酒。看不到酒的牌子,但看酒瓶,应该不是好酒,或者就是散装酒。纸杯装酒,下酒菜是半个咸鸭蛋。边喝酒边聊天,声音很洪亮,丝毫不怕别人听了隐私。谈论的是烟台刚刚做完的一单生意,下一站到北京,晚上去大连。接下去还要跑。行走是他们生活的常态,火车是旅馆。只有在长途车上,才能歇一歇,喝喝小酒,放松放松忙碌的神经。

一股脚臭味从座位上传来,对面的男人脱了鞋子,很自然地占了两个位子。人躺在对面座位上,两只脚搁在我这边的座位上。一翻身,脚碰到了我的腿。我嫌恶地看看他。睡得真香啊。黝黑的面庞掩藏在蓬乱的头发里,渗着汗珠,粗壮的胳膊枕在头下,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很是均匀。只有真正睡熟的人才会这样。或许他赶了很远的路,或许他刚干完体力活,否则不会在早上八点多还睡得如此香甜。我把手提包放在身子一侧,不让他的脚蹬着我,然后,闭目养神。

咣当咣当……

又一站。一下子涌上来那么多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看我,一屁股坐在我身边,低头玩起手机来。我怀疑这靠窗的座位是他的,想让给他,他却头也不抬。我终于没有说话。我喜欢靠窗的座位,可以看窗外风景,也可以在小桌上写几行字。心怀歉意,坐得很不踏实。有些口渴,我去打水。回来时,小伙子坐到靠窗的位子上。我来了,他眼皮也没撩,一直盯着手机。也好,我的位子本来不是靠窗,我就应该坐在中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心里一片坦然。

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许更久。一个光膀子的青年来到这边,一边拿粗大的手抹身上的汗珠子,一边看车票,瓮声瓮气地问我旁边的小伙子:“这是你的座位吗?”小伙子没吭声,继续玩。对面乘客说:“他带着耳机没听见吧。”青年碰碰小伙子,问:“你是这个座位吗?”声音很响,震得我耳朵嗡嗡的。小伙子抬起头,看看青年,一言不发,拿着手机,抬起屁股,走了。

我侧身,想让青年过去,他大大咧咧地说:“你们往里挪,我在外面。”正合我意,于是心安理得地坐到靠窗的座位。不久,青年离去,抱来个只穿红肚兜的胖娃娃。娃娃睡得正香,红扑扑的脸蛋,肉乎乎的身子,躺在青年赤裸的胸膛上。一个很黑,一个很白,融在一起,却不别扭,反而很协调。我疼惜娃娃,怕冻着他。对青年说:“拿个衣服给娃娃盖盖吧。”青年看看我,摆摆手说:“不用盖,在家里空调开得比这还冷,他就光着腚睡觉。”我把伸出来的手缩回来。人家适应了,我不该打扰人家的。

咣当咣当……列车继续前行。

正午,方便面味弥漫着整个车厢。对面三号座上小伙子的面泡好了。他从小桌上端起碗吃面,极其别扭。那纸碗遇到热水,软塌塌的,他的手掌再大,也托不稳。我说:“你来这边吃吧。”他看看我,说:“不用,我可以的。”我说:“过来吃吧,我也正想出去。”他说:“谢谢阿姨。”我出去,他进来,把面放在小桌上,吃得很香。看小伙子吃得汗津津热乎乎,忽然想起儿子吃泡面的样子,狼吞虎咽,永远那么香。再过两天,儿子放假回家,他在火车上会遇到给他让座吃泡面的阿姨吗?

我坐下时,对面男孩正揭开盖子准备吃面。面里有一包撕开口的调料包,男孩用叉子往外挑那袋子,挑了七八次也没成功,干脆把袋子七插八插埋在面下。我暗笑,却不好意思提醒。他老爹一直玩手机,或许没看到,或许烦了不说。舌头在嘴里动了几下,我还是把要冒出来的话咽了下去。唉,现在的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么点小事都难为死他。他考究的衣服里,包裹着怎样贫乏的心?

“方便面,方便面,七元一盒。”一年老的工作人员在吆喝。他推着装满食品的手推车,边走边吆喝。“太贵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拿起一包面掂量着,想买又下不了决心。的确,一包方便面,超市才三块五,火车上价钱翻倍。其他东西,也贵得离谱。“穷家富路,老人们留下来的话,我怎么能改呢?”老者笑容可掬,又很无奈。“饿了就吃吧,钱赚来就是花的。”“赚钱,你不知道我没地方赚钱了?干活的小化工厂关门了,我得滚蛋回家。”男人满腔怒火,却不好冲着外人发火,只得悻悻地坐下。最终,他也没买那包面。老者失望地走开。

“老师,我走了。”旁边的小姑娘跟我道别。

有些不舍。从上车到现在,我俩一直在一起。由开始的她玩手机我睡觉到随意扯几句,再到相互帮个小忙,我逐渐喜欢上这孩子。我都快五十了,出门还胆怯。淄博站,老公送上火车;北京站,学生等着接。这个刚二十出头的兰州姑娘,只身从兰州到潍坊再到淄博最后闯北京,那勇气令人敬佩。我更喜欢的,是她身上那份热情和善良。光屁股的小孩醒来,她立刻逗着玩。我的胳膊被空调吹得难受,她帮我按摩。她离开我,也不是要下车,是刚上车的女人带着孩子,座位却不挨着。女人提出换座位,姑娘没有任何犹豫,爽快地答应了。女人千恩万谢,她只摆摆手:“没事,没事。”女孩走了,身形消失在车厢那头,轻灵的身影却落在了我的心上。

或许是因为饭点,背面那对东北夫妻的话题也由环保检查关闭小作坊工厂工人失业转到了山东大馒头。女人嗓门很大:“那么大的馒头,印着通红的福字,雪白雪白的,很暄和,咬一口,又香又甜。”男人小声说:“哪有那么多山东大馒头,有一多半是假的。山东大馒头好吃,也好卖,假托的就多。”作为一个地道的山东人,听着这话,很受用。

不知怎的,话题又转到北京人的身上,说城市人冷血。女人高嗓门讲着她的亲身经历:“我大姨死了,邻居就来了两三个参加葬礼的。大姨夫,他儿子,我儿子,邻居,吃饭竟凑不到一桌。这要在我们那疙瘩,怕是摆十桌也不够。在俺们屯儿,发丧是全屯儿的事,每家都来帮忙。吹吹打打,摆酒席,吃两三天呢。”旁边一个人附和着:“就是,在我们村,也很热闹。”女人不等那人说完,抢着说:“我大姨死了,当天就拉出去烧了。也没有墓地,骨灰装在一个小匣子里,摆在纪念堂里。说现在又兴了一个办法,埋在一棵树下,或者花下,连骨灰匣都省了。哎,北京人呢,还是东北好。”女人对男人说。旁边一个山东口音的姑娘说:“大城市大都这样。”“你说大城市有啥好的?人很薄情,对门是谁都不认识。听我大姨说,他对门老头死了四个月,他们楼道里还都不知道呢!”高嗓门又盖住别人的声音。“哪儿像农村,大家都认识,谁一天不出门,大家就去看看瞅瞅。幸亏我不是城里人。”说到最后,女人很是自豪。也是。娘家的小院,每天都有好多老太太聊天喝茶。或在客厅,或在屋檐下,在树荫下,笑声不断。哪天有一个老太太没到,大家就打电话或者干脆跑到她家里瞧瞧。那些老太太,好得像亲姐妹。

我一言不发。他们的谈话,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心情。农村有农村的质朴,城市有城市的繁华。坐在开往北京的慢火车上,我对北京充满了憧憬。

此行目的地——北京朝阳区八里庄南里27号。

我,今天,从尘俗的生活里,赶往文学的圣地——鲁迅文学院。

“鲁院,是一个令人仰望的地方。”“鲁院是一方净土。”大门外面是生活,大门里面是文学。于我,去鲁院,就是朝圣。碾过慢悠悠的日子,乘慢火车赴京,在心底,一步一跪,磕长头而来。

咣当咣当……

车轮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