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一片典型的叶子。叶片青绿、肥厚、宽大,不太规则的尖长椭圆形。
我喜欢阳光的味道,那是大自然独一无二的清醇之香。夜晚是我的最爱,紧紧依偎在妈妈的怀抱,肯定有星光或月光照临。盈盈的月亮,肥硕、明媚,闪着水样的光亮;即使是月亏之时,弯月如船,斜挂西天,也别有意趣。
有雨的情境美妙绝伦。尤其是小雨、微雨、毛毛细雨,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弄湿了我绿色的衣裳。雨也讓我的母亲无比欢畅,我曾在一次细雨轻敲的夜晚,听到母亲动情的歌唱,一夜雨声,一夜歌声。
直到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使我梦断生长。那个夜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黑暗无疆。忽然风声乍起,先是姐妹们摇曳,再是母亲的手臂摇晃、身体摇荡。我看到几个姐妹随风飘逝,我抱紧了母亲……一阵狂风刮过,强硬粗暴地把我拉走。妈妈,我惊恐地呼救。我的孩子,母亲无奈地回应。我迷迷糊糊,飘飘摇摇,在风雨之中迷失了方向,我惊恐万状,甚至一度昏迷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蒙眬中有了些微的意识。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明晃晃的阳光照过来,无风,天蓝。周边是被风雨吹打过的野草,散乱了一地;远处是一片蛙鸣,起起落落,悠悠扬扬。阳光越发明亮。阳光下的我逐渐失去水分和绿色。
寻找我的母亲,近乎成了我的理想。不远处,我看到一棵树,粗粗壮壮,高高大大。这就是我的母亲。我兴奋极了,深情地叫了一声:“妈妈!”
槐树妈妈微微一笑:“孩子,我不是你妈妈,你的妈妈在山的那端,遥远的东南方向。”
一阵风刮过,我被吹到一条小河旁。好美的一条河呀:碧清碧清的水,一层层细细密密的波纹,水草茂盛地长在岸边,一只水牛低头吃着嫩嫩的青草。我多么希望牛伯伯能发现我。可惜,我们离得太远了,或者说我太微小了,微小到不易被发现。最终老牛还是离我而去,渐行渐远,我只能惆怅地看着它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苍茫的远方。
夕阳西下,万籁俱寂。只有淙淙流水间或一二声鸟鸣划过夜空。我又一夜未眠,辗转反侧。我回忆着姐妹们的欢乐笑声,幸福之光悠悠荡荡……东方,一抹曙光沿河面射来,逆着水流的方向。我灵机一动,水在向东流,我的母亲在东方,我何不乘借水的力量寻找妈妈?我艰难的挪了下身子,但是距离河水还有一段距离。一次,两次……我在艰难地挪动着。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我停下来歇歇,喘口气。
风乍起,我躺在风上,在空中旋转,俄尔,又无限接近水面。风渐小,在重力的作用下,我终于接触甚至黏连到水面。
我躺在水面上,仰望高天,碧蓝碧蓝,有一两朵白云优哉游哉地飘移;观两侧,青山高耸,如两扇大门相对大开;空中的鸟儿,或飞奔,或嬉戏,或谈笑;我的下面,是东去的流水,碧绿清澈,侧耳细听,有叮叮咚咚的歌声吟唱。妈妈,我太幸福了,我躺在东流的水中,我正在奔向您的方向!太阳渐高,河面渐宽,水流渐缓。我有些惬意,又有些着急,照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妈妈?旁边一条小鱼游过来。呵,这是一条美丽的小鱼,红红的身子,蓝蓝的鳍,橙黄的眼睛,青色的尾巴。它一会儿顺流直游,一会儿仰面朝天,一会儿侧身翻转,有时弯一下身子,有时弹出水面,嘴里似乎还唱着歌。喂,小鱼儿,你好!我主动打招呼。你好,小叶子。小鱼儿似乎刚刚看见我,十分礼貌地回答我。小鱼儿,你从什么地方来?你到什么地方去?我嘛,小鱼儿立刻收回了笑容,陷入沉思,我从遥远的西方来,在这条河的上游,一个水很浅很浅的地方。在那里,母亲生下了我。母亲说,孩子,我得回大海,再孕育你的弟弟妹妹,等你想妈妈了,你就听听水的声音,河水连着海水,等你长大了,你就去找妈妈,沿着这条河向东,一直向东,那就是大海。我记住了妈妈的话,我现在要到遥远的东方去,那里是大海,是我妈妈居住的地方……我听到小鱼儿的话,立刻流出了眼泪,哦,找妈妈,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你怎么了,叶子姐姐?小鱼儿问道。我把自己的经历简要地告诉了它。小鱼儿鼓励我说,不要悲伤,我们的目标一定会实现的,我们结伴而行吧,你骑在我的身上,抱紧我,我是游泳高手,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我骑在了小鱼儿的身上,像骑上一匹奔驰的骏马。直见小鱼儿稳住身子,摇动尾巴,晃动鳍翼,借着水的流速,箭一般向下游射去。
时间过得飞快,夕阳西下,溅起万道霞光,东边海天一色之处,一枚月亮早已露出了半张明媚的脸庞。等月亮高高挂在蓝蓝的天空时,冥冥之中,我似乎看到姐妹们在向我招手。小鱼儿,我不能再与你一块游了,我的妈妈就在岸边,那座高山的南面,一马平川的草原,你把我推到岸边吧。小鱼儿依依不舍,一个鲤鱼打挺把我抛向岸边,然后,将身子埋入滚滚东流水中。
我躺在岸边,阵阵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月亮西斜,已过午夜时光,我没有睡意。风把我旋起,又放下,我又冷又怕,身体瑟瑟发抖。
一只兔子出现了,似乎是上天的安排。那是一只雪白的兔子,身上一根杂毛也没有,它红红的眼睛,像美丽的红宝石。我向白兔求助,白兔用嘴含着我,向着东南方奔驰而去。两侧的树木、花草一排排急速向后倒去,我听到的除了风声,就是白兔急促的喘息声。行进了大约一个小时,白兔速度放慢,又忽然停下。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世上没妈的孩子太多了。随即白兔便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因为生我,妈妈难产,搭上了性命,我饿了三天三夜,多亏一位好心的狼妈妈发现并抱养了我,当时,她正奶着五只小狼。狼妈妈每次都是先把我喂饱,然后再喂其他五只小狼。狼妈妈瘦瘦的,缺乏营养,奶水少而稀薄。三日后,两只小狼相继饿死,狼妈妈痛哭失声,感天动地。她教育我们:世界上最博大的是母爱,它无边无垠,像天空,像大海,它是最无私最纯洁的爱。天下所有的孩子是所有母亲的孩子,天下所有的母亲是所有孩子的母亲,你们永远也不要忘记母亲……我和三只狼哥哥频频点头。半年后,我渐渐长大了,我要独立生活了。临别前,我跪在狼妈妈的面前,泣不成声,我重重地向她磕了三个响头,挥泪而别。孩子,记住,常回家看看,狼妈妈叮嘱道……这时,正是中午,初夏的阳光热辣辣地照着。我看到,白兔的眼中噙满泪水,我也泪打湿了胸前。我们俩默默无语,蓦然,一道黑色的寒光闪过,猛抬头,一只黑色的山鹰俯冲而来,弯弯的嘴砸向白兔的头部。白兔眼疾动作快,一个横跨躲过,未等山鹰攻击,白兔双手抱拳:“山鹰,你吃了我吧,但我有一个请求,你把这片叶子送到她妈妈身边。”山鹰似乎被打动了:“既然如此,白兔,我绝不伤害你一根毫毛!我飞得高,飞得快,再说前面这座高山攀登起来很危险……”顿了一下,山鹰对白兔说:“白兔,小叶子找妈妈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山鹰用嘴衔着我,腾空而起,直插云霄。我第一次领略到高空的开阔、无垠、奔放自由。山鹰先是垂直向上,到达一定高度,它找准了方位,平行向东南飞驰。一种如风似电的感觉。平稳,流线,高速。
山鷹带着我飞了很久。我似乎嗅到了一丝妈妈的气息,那种特殊的气息。我蠕动了两下身子,给山鹰一点暗示。山鹰心领神会,两只翅膀平平地展开,慢慢地盘旋着,滑翔着。下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中有一棵高大的榕树,那就是我的妈妈。山鹰似乎与我心有灵犀,在上空只逗留片刻,便向妈妈飞去。山鹰稳稳地落在了榕树一条粗粗的枝干上,把我放在一片大大的叶子上。妈妈!孩子!我和妈妈几乎异口同声地欢呼着。我紧紧地抱着妈妈,妈妈紧紧地抱着我。我感到了妈妈温暖的体温、温馨的气息。我们一同谢过了山鹰,山鹰与我们依依惜别,向着蓝蓝的高空飞去,鸟翅风扇动着姐妹们翩翩起舞。
妈妈,我又一次呼唤着拥抱着妈妈。孩子,妈妈温柔地回应着。这一个夜晚,对我来讲太美好了,我的姐妹们纷纷与我打招呼,嘘寒问暖,叽叽喳喳,温馨极了。
夜半之后,姐妹们相继睡去,进入梦乡。唯有我与妈妈,相互依存,互相凝望。妈妈说:“孩子,你可回来了,让我日夜思想!”我说:“妈妈,我也一样,始终没有放弃理想。妈妈,我终于找到您了,我如何再长在您的枝上?”妈妈迟缓而凝重地说出了我努力的方向:“叶落归根,途经四季轮回,风雨雪霜,耐住寂寞,化为肥料泥土,将自己由大变小,从叶子变成分子、原子、离子……然后,随雨或水潜入泥浆,潜入我的根部,然后……”
我流着泪说:“妈妈,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能不能把我捆绑在您的身上?”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孩子,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但目前无法做到,我的身体就充满了你姐姐们的元素,她们也都经历过你的经历,你万万不可痴心妄想。”
我悠然一落,回到了大地上,妈妈的身旁。我知道,目前是初夏,尚有一年四季的时光,我必须努力,才能真正再一次长在妈妈的身上。次日凌晨,一只蚂蚁,两只蜘蛛,亲亲密密,来来往往。我热情地呼唤,蚂蚁,蜘蛛兄弟,你们过来帮帮忙。它们三位来到我的身旁。小叶子,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没什么困难,我轻松地说,你们只需把一些泥土、废物放在我身上,别让大风或暴雨把我刮跑、弄伤。它们频频点头,连说可以可以。我静静地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待它们的行动……我如愿以偿,我穿上了厚厚的衣裳。
春风又绿江南岸。蜘蛛、蚂蚁睡醒了,伸展着僵直的躯体和四肢;河岸边的小草伸了伸懒腰,懵懵懂懂地睁开双眼。我已经变得无限小,小得谁也不易发现,小得可以随着风雨潜入母亲的根底。哦,我真的到达了母亲的根基,乱而有序的根须深深地扎向地下的各个方向。母亲,我要以分子、原子、离子状态全部溶入您的根基、您的躯体。
温度攀升,春暖花开。我攀着妈妈的根须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再一次到达母亲的身体,一端枝杈的开怀之处。妈妈说,是时候了,你出来吧。我鼓足勇气,努力向外钻,借着一缕阳光、一丝春风、一滴春雨,我一个冲刺破茧而出,顿时形成一个有形的芽苞直到芽叶,我,又一次躺在了母亲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