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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延安,桥儿沟。毛泽东的一只大手,“啪”地一下罩在了中国地图上的一片地域。从此,这片地域便被伟人拉入了中国革命的重要历史进程,成为一粒左右棋局的出色棋子。这方土地上的人民从此坚定不移地紧跟共产党,投身到了大时代的洪流之中,以普通群众甚至家庭婦女的身份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其悲壮的豪情、英雄的传说、感人的故事,一一被写进了历史。
伟人所指的这片地域,便是后来闻名中外的沂蒙山区。
八百里沂蒙是一曲英雄的史诗,更是一部巍峨的传奇。当年在这里,几乎每一座山头都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涌现出过支前的模范,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成为杀敌的好战场。山东党政军领导机关长期驻扎在这里,115师主力部队长期在此一带活动。沂蒙军民并肩作战,同仇敌忾,水乳交融,热血情深。乳汁救伤员,自挖藏兵洞,送郎上战场,地下托儿所,这些感人的故事早已人尽皆知。但其实还有更多草民的抗战,无名的付出,传奇的故事,热血的情怀,都因未及挖掘而淹没进了群山之中。
烈士永眠,长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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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的春天,115师战士剧社、抗大一分校文工团、山东省妇联姊妹剧团、突进三分社、鲁南黎明剧社、山东抗敌自卫军宣传大队、山东纵队鲁艺宣传大队、抗演六队等八大剧团400多名文工团员,不辞劳顿地穿行在蒙山沂水之间,演出临时编演的抗日剧目,把抗日救国的道理种子一样播撒进了沂蒙人民的心坎里。
1941年12月20日,农历十一月初二。早上的太阳暖暖地升起来,照耀着沭河东岸的渊子崖村。这个平常的冬天的早晨注定不再平常。这天一早,一千多人的鬼子和伪军队伍正从刘庄集的方向,向渊子崖村压过来。步兵沿着村北大沟向前抵进,骑兵向东线散开,四门大炮张着黑洞洞的炮口。
渊子崖全村动员,依靠一米厚的围墙,用五子炮、生铁牛和雁枪等简陋武器与敌人展开决战。先是阻击战,围墙被撕开口子后,又进行了惨烈的巷战,渊子崖村所有的农具都派上了用场。战斗从早上战至黄昏,以147名村民和区干部、区小队队员牺牲的代价,打死鬼子汉奸112名。日军免除了参与这次战斗的联队长的职务,据说在此后的扫荡中,每遇渊子崖村,常常绕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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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作为一个后来人,曾经眼含热泪、激情满怀写下的一首小诗:
一个成熟男人的身体/在自家的山岭上/被黄海以东飞来的/一粒子弹/击倒了//子弹呼啸着异国语言/乌里哇啦/嗖的一下/钻进了另一个民族的胸膛//渴呀/满世界的河道/仿佛都断流了//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红头绳 碎花袄 扎腿裤/绰绰约约 窈窈窕窕 走上山来//两道干裂的唇/向黑暗滑去/紧急 无助 家愁 国恨/你撩开了衣襟//撩开了一片/不可侵犯的国土//撩开了一个民族的/坚强 坚韧/至纯 至美//春光乍泄/万木黯然/高山仰止/星宇无声//你把整个战争/ 一下揽在了一个女性/柔弱的怀里/轻轻一滴 又一滴//你浇灭的,何止是侵略者嚣张的气焰/你激活的,何止是四万万人民刚烈的血性/你催亮的,何止是艰苦卓绝的和平曙光/你好喂养的,何止是一场战争的小小胜利//你的名字/从此染上了红色/脚下 是八百里红色沂蒙/头顶 是十三亿红色中国。
感谢作家刘知侠,是他为诗中所歌颂的这位英雄的母亲,起了一个十分动听的名字:红嫂。否则,我们还能有什么更简洁的称谓,去表达我们心中的崇敬?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沿着史料的细微指向,陷身于沂蒙腹地的山山水水。我终于理出头绪,战争年代沂蒙山区的女性大致可用四个层次来划分。首先是沂蒙母亲,以沂南县东辛庄的王换于大娘为代表。当我1986年第一次与老人见面的时候,老人不停挥动的手掌,仿佛仍翻卷着历史的风云。对她来说,徐向前、罗荣桓、陈毅三位元帅先后在她家办公的场景,掩埋被敌人枪杀的山东分局书记朱瑞和他妻子陈若克时的悲伤,救护大众日报社工作人员毕铁华时的紧急,抚养罗荣桓的女儿罗琳、陈沂的孩子陈小聪等几十个革命者后代的艰难,冒着生命危险保存山东战工会机密文件的传奇,所有这些,一定恍然如昨,历历在目。
然后是嫂子辈,红嫂,以沂南县马牧池乡横河村的明德英为代表。她曾掩护过因突围受伤的山东纵队军医处年仅13岁的卫生员庄新民,从此谱写了一个沂蒙妇女与一个上海小战士长达54年的绵绵情怀。
再是姐姐辈,以“沂蒙六姐妹”为代表。张玉梅、伊廷珍、杨桂英、伊淑英、姬贞兰、公方莲,这是蒙阴县野店镇烟庄村的一群小媳妇小姑娘。她们在莱芜战役、淮海战役,特别是孟良崮战役期间,在村干部和民兵都上了前线的情况下,主动挑起村里拥军支前重担,组织全村老幼,为部队当向导、送弹药、送粮草、烙煎饼、洗军衣、做军鞋、护理伤病员。当年激战孟良崮时,有一个叫迟浩田的小战士,四十年后曾数次重返这片英雄的土地,寻找受伤后救护过自己的老乡。当老将军仔细打量着一个个纯朴的沂蒙乡亲时,仿佛发现每一个都像是曾经救护过他的人。是啊,有谁能数得清,到底有多少人曾加入过独轮车或担架支前的队伍,在枪林弹雨中又有谁会顾得上询问自己推的或自己抬的人的名字!老将军只能与“沂蒙六姐妹”动情执手,热泪涟涟。
最后是广大的沂蒙优秀妇女。梁红玉,一个腼腆的农家少女,却喊出了“谁第一个参军报名,我就嫁给谁”的特殊情话,与刘玉明成就了一段战地情歌。伟大的沂蒙妇女们,她们最后一口饭做军粮,最后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件棉袄盖在担架上,最后一个儿子送到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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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6月,地处沂蒙山腹地的沂南县东高庄,从晋东南转战到沂蒙山区的抗大一分校正在此驻扎。学校政治部有意请文工团创作一首歌曲,向党的十九岁生日献礼。时任文工团副主席的作曲家王久鸣说:“如果有人在10分钟内能写出歌词,那么我10分钟内也能把它谱成歌曲。”政治部干事沙洪听到后说:“你能在10分钟内谱成曲,我也一定能在10分钟内作完词。”说完他就在树荫里席地而坐,歌词一蹴而就。拿到歌词,王久鸣一边看一边哼唱,曲子很快谱完,一看时间,也正好是10分钟。“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跟着共产党走》,这铿锵的旋律不仅唱出了沂蒙人民的心声,也从沂蒙山区一个小小的山村,飞向了抗日战场的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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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沂河是临沂的母亲河。当我在沂河岸边坐下来,默默凝望着这条千万年不倦流淌的河流,想象着从徂徕山撤下来的队伍如何跨过这条河,八路军115师的队伍如何跨过这条河,八路军山东纵队如何跨过这条河,沂蒙支队如何跨过这条河,还有在两岸展开的临沂阻击战。沂河以它宽广的胸怀容纳着昔日所有的辉煌和一切过往的岁月,大爱无私地滋润着两岸庄稼,哺育出了和平年代沂蒙人正直善良、纯朴坚韧、忠诚奉献的优秀品格。
如今的沂蒙山,青山绿水,但注定有一抹红飘荡在它的上空。这抹红,也早已渗进了这片广袤的土地,成为代代相传的基因。
沂蒙红,那是从旭日上裁下的虹。
沂蒙红,就是中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