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梅《祈福》

她低着头,一针一针绣着十字绣,先用红线绣出轮廓,再换黄线,把金色的珠子一粒粒填进轮廓内的空白处。

现在,她绣的是 “安”。

她要绣的是吉祥平安。自从哥嫂家买了汽车后,每年她都会绣一个吉祥平安挂在车内为哥一家的出行祈福。而哥嫂呢,也已经习惯了除夕日等她新绣的吉祥平安把挂了一年的吉祥平安换下,俨然“新桃换旧符”。今年,她早早的买回了十字绣,早早的绣了起来。因为今年任务挺重——她计划绣三十六个吉祥平安呢。

几个已经绣好的“安”散落在她手边笸箩里,笸箩里已经码了五叠剪得四方方的绣布,清一色的白色,都是没有绣的。另有一叠明显的高出其它很多,最上面一张,绣图中央一个“平”的漂亮行楷——“平”已经全部绣好了。绣完 “安”接下来就是“吉祥”了。今年,她把吉祥平安特意调个顺序,从“平安”绣起。因为她突然觉得,送平安是首要之事。

日光从窗里进来,在她的手中跳跃,更在她笸箩里的一堆颜色上跳来跳去。那些金色的字,凸起在鲜红的绣图上,看着它,你会感觉从里面飞出了一道阳光,刹那间,就把你晦暗寒冷的冬季生活照亮了。

一边玩的女儿,来到了她的身边,看着笸箩里的十字绣两眼放光,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摸,想到她的告诫又连忙缩了回去,只用眼睛把它们摸了又摸,再一次感叹道:“好漂亮啊!”感叹了一会儿后,又不解地问妈妈:“这么多都给舅舅家么?过去不是只送一个给舅舅家的么?”

她爱怜地看看女儿,想了想,向女儿解释:“这和你说话一样,你多说几次,人就容易记得,多祈祷几次,菩萨就容易记得,菩萨记得了,祈祷就容易灵验啦!”

女儿似懂非懂地看着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你也该送一个给姥姥的,让菩萨保佑她平平安安不要再被狗咬。”

她笑了起来,放下绣花针,抚了抚女儿的头:“傻孩子,姥姥和舅舅是一家呀,送舅舅就是送姥姥,送姥姥就是送舅舅。”

女儿走了。话却留了下来,乱了她的一颗心,她索性放下绣布想起事来。

她现在一点也不担心娘,上周她抽空回了一次娘家,看见娘小腿被狗咬的地方,表面已结了褐黑色的痂,像两条虫趴在娘的腿上。娘还告诉她这两天结痂的地方痒得厉害,一定是里面开始长新肉了。伤口的愈合情况很好,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担心的是哥,非常担心。但这担心却不便和任何人说。想到哥,一张写着一千五百四十元的医药费发票在她眼前飘了起来。

这时,她正好从厂里打电话给爹问家里近况,便得知了此事,也大致明白了前后经过,一听数额,也怔了怔,这么多钱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工资!但爹娘就她和哥两个子女,哥又远在外地,爹娘的事她不管谁管,忙筹足现金赶去医院,谁知这时候爹娘因为医生说打了狂犬疫苗后免疫球蛋白迟些打没事,已从医院又回了乡下。

虽然她一再强调免疫球蛋白的费用由她出,爹娘回家考虑了一夜后还是决定不打了,说狗是无害家犬,打了狂犬疫苗应该就行了。

爹娘说到底还是心疼,她知道。“这钱我出呢!”她又一次强调,劝娘去市医院打针。爹娘轻笑:“我丫头的钱就不是钱啊!没必要花冤枉钱,离院前医生说了,也可以打完狂犬疫苗后化验一下血液看有没有产生抗体,没有产生抗体再打也不迟。”她想想也对,医生既也这么说,那就先打完四针狂犬疫苗化验血液后看看结果再说吧。那么多钱她私下里也心疼。

本已商定的事,谁知,才打了两针狂犬疫苗,娘便由爹陪着去市医院打了免疫球蛋白,这是娘事后打电话告诉她的。娘说:“实在强不过你哥。一直没打电话告诉你哥,怕你哥担心,几天前你哥晚上打电话回家时,你爹无意中说漏了嘴,让你哥知道了这事,你哥要打免疫球蛋白的钱到去年给你爹办的银行卡上呢,我让他别打,告诉他他每月打的一千块我们还从来没动过呢。你哥这几天天天打电话问打针的事,催我去打这针……你哥说医药费他们单位给报销呢。”

怪不得娘突然变主意,听到娘的最后一句话她笑了起来。心里便有些感慨:哥单位的福利待遇真是优厚啊,连爹娘的医药费都给报!

哥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的带,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爹娘不让他浪费钱,这时哥就会告诉爹娘,你们尽管用,这都是单位发的福利,都不用自己掏钱的。爹娘也就不再客气。在村里,爹娘很以儿子为豪,儿子找了这么好的单位!她也很以哥为豪,哥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所在城市,奋斗到部门主管,哥有本事呢!

不过,细想之下,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药费单上写着娘的名字,哥怎么报销?又能以什么名目报销呢?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突然联想到哥的职责——主管财务,心里立时一个闪念,哥会不会……

她对哥一直是深信不疑的,现在却开始怀疑起来,不但如此,往事种种也均变得可疑起来。媒体上曝光的那些贪官形象从她的脑海中快速闪过,她不敢想下去了,突然有些害怕。再放眼哥家的未来,无端的觉得晦暗了起来。

买十字绣时,她不知怎的脑筋一个转弯,突然想到这节,一气买了三十六份吉祥平安,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呢,她决意要给哥哥讨个好口彩,不但要为哥一家的出行祈福,还要为哥一家今后的日子祈福,祈吉祥,祈平安。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她加快了速度,把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全部用在了绣十字绣上。这吉祥平安怎么着也要在除夕之前赶好,哥嫂家等着它呢。至于为什么绣这么多,她已经想好,对哥嫂就说多出来的算备用,虽然这备用的数量似乎多了点,但想来哥嫂不会太起疑的。因为一个吉祥平安根本用不到年底,每年哥嫂回家过年,她都看到车上的吉祥平安象征福气的穗子掉了,只留一根挂穗的红绳老鼠尾巴似的硬硬的撅着,吊吉祥平安的红绳也脱了出来,和吉祥平安只剩几根透明渔线连着,给人一种感觉,这吉祥平安就是在半空中悬着的,愣是把一个漂漂亮亮大吉大利的吉祥平安变得丑丑陋陋不吉不利,有了富余,坏了就可以换,一整年都可以漂漂亮亮大吉大利的。至于她想说的,她想,哥是明白人,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敲,哥应该能从中看得出的。

除夕前两天,三十六个吉祥平安全部绣好了,她又赶了个通宵,剪多余边框,渔线勾边,填进丝棉,顶端缝上中国结,尾部缀上长穗子,终于,三十六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吉祥而精美的吉祥平安全部做好了。

她把做好的吉祥平安小心翼翼的放入纸箱,三十六个吉祥平安堆叠在一起,仿佛一个太阳,四射光芒。红光亮丽,金光灿然,并向外晕染着淡淡的金黄色光晕。她看着它们,仿佛看到哥嫂家以后的日子一下子被照亮了,一颗心顿时变得轻快起来。

除夕前一天,哥一家回来了。哥一到家就给她打电话,说你们还没回乡下老家吧?回来吃饭吧,咱们一家子先团圆,都几个月没见了。

女儿和丈夫已先回了老家,家里只剩她一人,因为她除夕这天还有一个中班要上。

她一个人回了娘家,顺便把一纸箱吉祥平安带了过去。到时已有些晚,见大家都翘首以待呢,忙放下纸箱吃饭去。

饭桌上,哥照例端起酒杯向和爹娘住同一城市的她敬酒,对她平日里对爹娘的照顾表示感谢,这时便提及娘被狗咬的事来,哥笑问娘:“医药费发票呢?”娘忙回:“发票我一直留着呢。”丢下筷子去了后屋。上小学的侄子不解地问他爸:“爸爸,爷爷奶奶为什么向你报销发票,你又不是老板!”侄儿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感觉有点窘,爹看着孙子,嗬嗬干笑。哥转过头,笑看着儿子,很认真地回道:“爸爸不是老板,但爸爸是爷爷奶奶的儿子啊,儿子给爸爸妈妈报销发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她的一颗心猛的一跳。哥哥这句话里的“报销”和自己理解的似乎有些出入,她疑惑起来,抬眼看哥。

哥一脸的真诚。

娘拿着一张发票进了厨房,递给哥。

哥双手来接发票,同时告诉娘:“我回家前打了两千块钱到爹的卡里了……娘,那卡里的钱,是我打给你们的每个月的生活费,你们别不舍得用,另外需要钱的地方尽管和我说。”接过发票,看都没看,在桌下很随意地揉成一团,塞进了裤袋。

她正好坐在哥的这侧,哥在桌下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入了她的眼中。现在,她完全明白哥的意思了。悬了几个月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处。再回想过去种种,她不由的想,也许,一直以来,哥都是这么做的吧?一定是的!想到这,心里慢慢生起淡淡的欢喜。

娘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没有注意哥在说什么,只一味脸朝着哥,眼神躲闪,像做了亏心事似嘿嘿的笑:“那免疫球蛋白的针我没打,怕你们担心,工作不安心,我骗你们打了,也没肯你爹告诉阿美和你们。”说到这儿,又带着歉意看了她一眼。

她吃了一惊,转头看哥嫂。哥嫂也吃惊地看着娘,只有爹一脸了然。

娘急急的解释:“那狗是家养的,打狂犬疫苗就够了。再说,打完四针狂犬疫苗后我去医院化验血液,医院说已产生抗体了,完全没必要花这冤枉钱。”又拍拍胸脯,伸伸胳膊伸伸腿:“你看娘现在不是很好么?”

爹也一旁相帮着娘:“那狗只是被你娘逗急了才咬你娘的,平时很温驯的,你一会到宏子家看,可听话着呢。你娘根本就没必要打什么免疫蛋白的针!”

娘索性像个孩子一样耍起了无赖:“反正现在打也来不及了,时间早过了。”

哥上下打量了一番娘,表情慢慢的放松下来。对着娘无奈地摇头:“娘哟,让我怎么说您呢!”

见哥不再追究这事,娘大大的松了口气,又开心起来,很快恢复了往日作娘的神气,开始语重心长地告诫哥:“娘自己惹的祸,不能让你单位担责任。单位对你这么好,咱做人得讲良心啊!”

爹忙扯了扯娘让娘住口:“老太婆你就别罗嗦了,孩子明事理着呢。”

哥一脸疑惑地问娘:“那刚才娘给我的是?”

“是你这几年打在你爹卡上的钱,我让你爹取出来存了一张存折,孩子,爹和娘身子骨还硬朗得很,还能赚钱,暂时还不需要你来养呢,这些钱你拿回去,出门在外不容易,爹娘没钱支持你,这就算支持你吧。”

哥忙把刚才塞袋里的娘所谓的存单取了出来,存单已被他团成一个结结实实的纸团,哥小心翼翼地展开,默默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爹和娘,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气氛有些沉闷。

这时,一向讷言的爹突然异常兴奋地端起了酒杯,豪情满怀道:“来,咱们一家碰个杯,为新的一年的吉祥平安干一杯!”

饭罢,嫂嫂去后屋拿水果给大家吃。。

哥见插不上手,便也出了厨房去后屋。见鸡窝旁边,儿子正蹲在地上捡拾地上散落的小鞭炮。

侄子一抬头看见他爸,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朝着他爸坏坏地笑,说:“爸爸,我知道,你在打着单位报销的旗号给爷爷奶奶报销发票!”

他爸笑,低声赞道:“我儿子就是聪明!”??

侄子反倒怔了怔,仰头看他爸,一会儿后,问他爸:“爸爸,是不是你老了,我也要给你报销发票呀?”

他爸不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笑眯眯地问:“你肯不肯啊?”

侄子想了想,点点头,说:“肯的。”

她端着剩菜往鸡窝去,正好听到了父子俩的对话。刚刚安定下来的心里,又被卷起一阵波澜。

这么多吉祥平安,她本来是满心热望的绣,又是满心热望的带来的,现在突然觉得这事很是好笑。

哥和侄子看了她一眼,都跑去后屋看究竟。

侄子眼睛一亮,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好漂亮啊!这么多!”

哥也眼睛一亮,低呼一声“乖乖!”哥掉过头来回头看她,微笑,嗔怪她:“做一个也就够了,平时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家庭的……做这么多不累吗?真是个傻妮子。”

黄金梅

短篇小说散见《火花》、《佛山文艺》、《北方作家》、《躬耕》、《竣马》、《北方文学》、《南风》、《陕西文学》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