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向文坛诸友征询对荆歌的看法,估计百分之九十的人要说同一个词:好玩。可我觉得还是另外一个词来得更恰切:良善。
荆歌的良善来自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也来自对这个世界的渴望。本质上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谨小慎微,敏感脆弱,不那么自信,林黛玉一样的多愁,多情。这样的人其实不太适应现代社会的丛林生活,所以他总是试图用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等等的标签来掩盖他的温良、用功和真诚。我很少见到如荆歌这样内心和外表差异之大的人。他这么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美好,而把矛盾的、破碎的一面展示给世界,是害怕什么呢?警惕什么呢?他如此地热爱生活和美,广交朋友,对陌生人不惜奉上一点小小的讨好,有口无心地说上几句承欢之词,谈笑风生地收获着友情和掌声,是因为他感觉到不安全了吗?他担心被隔离,被抛弃,被窒息?
有的时候,越是热闹的人,越是孤独的。
这样敏感细腻的荆歌,他小的时候有怎样的成长环境?说实话,同在一个作协创作组,相识相交近二十年,我对他的过往并不了解。他在苏州生活,我在南京码字,我们一年中见面的天数屈指可数,见面的时光总是在嘻嘻哈哈、闹闹哄哄中倏忽而过,没想说的都说了,想说的都没说成。
我是从他那双容易受惊、总在观察和闪避的眼睛里看到了以上的一切。也许我对他的理解是一个错误,那就当我是文学创作。以荆歌的良善,当不至于恼怒我吧。
很多年中,大小我要算是他的领导:我是专业创作组的组长,他是创作组成员。说句实话,有段时间,我对他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埋怨,明明一个资质很好、前途无限的年轻作家,为什么要浪费大好时光去捣弄那些文玩古物?我是个直线思维的人,天生对古玩无感,也就排斥一切醉心于收藏的玩家。我年轻时对时间、对写作也看得太重,见到爱玩的总视为纨绔。年过五十后,风轻云淡了,对周遭的人和事有了更多包容和理解,再见到荆歌,倒觉得他说起收藏来两眼放光的样子十分可爱,有时候也愿意坐下来听听他的布道,被他普及一点文物知识。一个人,怎么活不是活呢?他有爱好,有迷恋,不伤害别人,不妨碍社会,懂得欣赏世间的美好,间接地用文明来抗拒野蛮,这样的好人到哪儿去找?
更早之前,在他还没有调入我们专业创作组之前,大约2000年前后吧,他在《收获》及其他几家杂志爆发性地发表了好些中短篇小说,让我有惊艳之感。我觉得他起步高,有潜质,假以时日会成大器,遂一心一意要将他收进创作组里。那时候他游荡在南京,在省委宣传部临时打杂混个脸熟,三天两头地跑到作协转悠,自己也渴望着认祖归宗。前前后后费了一两年时间,这事总算成了,他嘻嘻哈哈晃晃荡荡地来创作组报到了。我记得三十年前我进创作组时,我的组长、一位“文革”前成名的老作家严肃地问我一句话:你有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信心?我当时张口结舌,无言以答。十年之后,我当了组长,新组员来报到时,我从不问及他们的文学愿望。这种话题实在过于惊悚,不光会惊着对方,也会惊着我自己。面对荆歌,就更加无法严肃,他有化正经于嬉皮的本领,而我自己,骨子里也是一个拘谨和羞涩的人,所以这些年中我们之间似乎从没正经谈过彼此的写作。不谈,不等于不在乎,作为组长,我其实是一直关注他的;作为同行和朋友,我对他也是有一分好奇心的。荆歌的兴趣向收藏转移之后,小说的确是写得少了,散文随笔却写得多了。荆歌写文物的那些散文,知识性和文学性兼具,智慧,感性,文字也漂亮,实在算得是上品。我现在想想,倒觉得荆歌真是有他的聪明,在时下的社会,写小说有多大的意思呢?有多少人会去读?对社会对世界有多少推动?当作家们只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时候,小说又能达到什么样的一个高度?如此一想,玩玩收藏,写写散文,不堕落,不害人,真话不全讲,假话全不讲,还有绝妙美文源源不断炮制出来供人欣赏,总比思维混乱癫狂发疯要好吧?
荆歌在生活中是暖男一枚,认识他这么久,我没见他对人摆过脸,发过火。你高调,他会低回;你若是低姿态,他比你姿态更低。他总是真诚地犯错误,真诚地检讨错误。真诚是他所向披靡的武器,所以他到哪里都能很快地相处到朋友。即便那些浑身长钢刺的人,碰上荆歌,多硬的钢刺也化成了绕指柔,顷刻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玩得开心。对女性,他尤其尊重,轻言慢语,夹杂着恰到好处的甜言蜜语,总弄得人家耳边春风轻拂,心头艳阳高照。我有时候想,假如生活中真有一处大观园,把荆歌放进去,倒是适得其所的事。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对妻子的呵护。他的妻子有洁癖,有洁癖的人其实在生活中很痛苦,荆歌对妻子不但理解和包容了,还时时处处以身筑堤,在妻子和外部世界之间设起了屏障,减少妻子不必要的恐惧。他的岳父生病住院,似乎有半年还是一年的时间吧,妻子无法去医院尽孝,荆歌替她去,送饭送水宽衣解带,做得比儿子还到位。也因此,荆歌迷上收藏后,花钱,败家,隔三岔五受点小骗,他妻子总是笑吟吟地跟在身边,没听她责怪一句。
这几年中,也许荆歌的收藏渐成气候了吧,每次见他总有惊喜:他会从口袋里、腰带上、脖颈间变戏法样地掏出一样又一样的小玩意儿,欣欣然地展示在我们面前,摩挲,爱抚,细说它们的前世今生。一枚玉佩啦,一颗汉代琉璃古珠啦,一挂沉香手串啦……穿透几千年的时光,他努力要让我们嗅出其中古老的气味。在他的诲人不倦的启蒙教化之下,冥顽不化的我也逐渐听熟了有关收藏的一些术语,正在努力达到“看图识字”的学前班水平。我最记得有一次坐在长途跋涉的中巴车里,荆歌提及某个朋友的书法,用了一句既浅显又深刻至极的评论:他那是用毛笔写的钢笔字。这句话实在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在那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对书法欣赏有了一点点开窍,至少也是小小地跃上了一级台阶。所以,跟荆歌在一起,他是付出的一方,我们是收获的一方,我们该向他支付学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