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那里,这究竟隔了多久,仿佛只有上帝知道。
一道幽暗的光芒,穿过远处的树林,跌落到在一小片土地上。那些麦苗从脚下蔓延开来,广阔得不见边际,它们仿佛一直以来就生长在这里。
我站的地方,雾气迷蒙,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麦子和稻谷的产地。这些粮食从很久之前,喂养这村庄上一张张饥饿的嘴。而在泥土的堰梗两侧,一个个小洞口,不易觉察的隐藏在干草丛中,仿佛有土地的生灵藏在里面。小生物们生长在田野里,而人生活在村庄里。
我做过那样梦,那些从泥土里钻出的精灵,捉住闯入村庄的我,送入一个黑色的口袋里,那是个无比幽暗和封闭的地方,我撕破了那条口袋,我跑啊跑,终于回到村子的家院里。
后来,我离开土地,不再是田野里劳作的农民。但在十多年生活里,庄稼、野草和水田里跑动的小鱼儿,都已进入我的记忆甬道,它们是我全部乡村生活的根基,我逃离了,又偷偷潜伏过来,我走过的坑洼洼的泥路,莊稼长在地里的样子,各种野草,又会在我眼前和头脑里纷至沓来。在村里村外转悠,碰到几个熟悉的人,说一些关于乡村的话,很快,我又离开,逃也似的回到城市里。
我跑来跑去,仿佛永不安分,也不知道遗忘。沉默的庄稼、树木,召回我对土地的领悟,那里人让我进入岁月的更深处。一个村庄,近乎就是世界的整体,各种正常的人,各种残缺的人,比如瞎子、聋子、瘸子,光棍汉,二流子,这个村子一样都不缺。还有一些生活在城镇,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和这里的庄稼、树木、河水、花草一样,在一个隐秘的时间跨度里,给我的听觉和嗅觉,留下难以描述的印象。我看到的那些植物,从小到大,长在田野、路边,像变魔术一样,在不同时间里,长出不同的样子。
我走进村子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腰几乎弯成90度的老妇人。她走路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两只手长长下垂着,像猴子的两只手臂,手里拎着两个白色塑料桶,不快不慢朝我在的草房子走过来。她走到我对面,抬起脸来。我盯着她的脸看,从那深深皱纹里的轮廓里,我认出了她。从一张脸的深处,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少年时,一个中年女人的样子,美丽而微笑的面容。
她今天这个样子,我快认不得。我叫了她,她也认出了我,相互招呼了。她进入草房子,从压水井里打水,灌满两只塑料桶,两只手拎着,倒背着,吊在身后,晃晃悠悠地,又原路返回了。
母亲说,她就这样吃水的,一个人吃不多。离开草房子,我朝村子里走。一群人站着的路边,一个满脸老年斑的男人,身板很直。我本来要越过他,他的目光拦住了我。他说:你回来了啊。我“哦哦”着,马上认出了他。他不记得几年不见他了。我每年到村子里来,并不能碰到很多人,和我搭话的人,少之又少。在城里,一个人老了,脸上这样酱黑色,很少见,让我想到,少年时每家每户腌制的辣菜疙瘩,还让我想起,村头两颗老柳树的树皮。
他说他八十六岁了,比我父亲年龄还长。我对年岁l很少有直观的界定,一向猜不透人的生理年龄。他说话音色底气都很足。他在县城上班,常年住在村子里。他退休后,在这个村子里安享晚年。他说话的语气,使用的语言方式,和村子里的人是不同的,你能感觉到,他是个斯文的人,有学问的人。
我们聊了几句天气。说到今年一场罕见的大雪。他说那场大雪很多年不曾遇到,他说出那场大雪的厚度,大雪压塌房屋的事情,接着说到今年寒冷的温度也是几十年来最低。他讲了几个老人,因此去世了。说老年人经受不住这样的低温。从气候一一谈到村子的老人,他提到弯腰的老妇人,我记得老妇人的丈夫,也是在县城工作,他有退休金的吧。他就说,老妇人的男人没有福气,刚拿到退休金,就得病去世了,唯一的儿子离了婚,去了外地,留下这个老妇人一个人生活。
他那么站着,目光依然晴朗,我渐渐想起他壮年时的样子。他四方大脸,一表人才,我内心忽然浮现出他的传闻。他和村子里最美丽的一个女人有过私情。我整个幼年的记忆中,这个村子只传出过一件中年男女私通的事。在这个守旧而淳朴村子,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揣度,眼前这个老人,年轻时足够风光……
我们说了好长时间,天渐渐暗下来,雨开始从头顶落下来,我们终止了谈话。我很想找个时间,坐下来和他聊聊更多这个村子的事,我甚至说,改天我请他聊更多的事。
吃完晚饭,天就黑了,村子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父亲和母亲说,他们都要睡了。他们习惯在天黑后,呆一小会,就上床睡觉。看着整个村子在天黑不久,就渐渐失去声息。我感受到的那份冷寂是空旷而巨大的。我跑到外边,在小路上,看黑黢黢的田野,微弱的自然之光,笼罩着湿漉漉的庄稼地,我被深深埋在黑暗中。我又跑回那间屋子,躺到床上去。
我听到微弱声息,风在黑暗中,潜行。我渐渐觉得,自己像一粒分离出来的泥土,我在广大的土地里,何其的微不足道。窗子的缝隙开的很大,那些腐烂的麦秸草气味,泥土的腥味,伴着麦苗的绿色,混合在一起,朝我覆盖过来。
房子 男,山东作协会员,枣庄市作协秘书长。出版有散文集《被时间偷窥的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