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朋友贾义说,有时候,人是很难把握自己的,比如选择一辆汽车。
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贾义对我讲得唾沫星子乱飞。他一直以来都很能讲。他的话语,时而像飘飘洒洒的细雨,淅淅沥沥;时而又像远处赵牛河里的波涛,昂昂扬扬。淅淅沥沥也好,昂昂扬扬也好,都能使贾义讲述时激动无比。
而听贾义讲过他的故事之后,我竟然一点也没激动,虽然贾义讲述时激动的样子很多年之后依然历历在目。只是过了许久,也许就是现在,再回想起贾义所讲的故事时,才忽然觉出里面有着许多内容,使人像吃下了一枚味道十足的橄榄,咀嚼了好长时间,依然能够体验出那种久久难以消退的滋味。因此就想,当初听贾义讲的时候,我应该激动。
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激动呢?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有时候很真实的事,往往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不真实甚至虚虚幻幻的事,反而能激起人们的某种情绪。贾义所讲过的他的故事,在我听来似乎有些虚幻,可后来的一些日子里,却着实让我生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我的朋友贾义在省城一家机关里做职员。他凭着自己的努力,从农村一路到大学到省级机关,直到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给我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农村二十年。二十年,人生长河中的一瞬间,我的朋友贾义却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人生体验。
贾义说,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因为选择一辆汽车很重要。
2
是的,那些年,我的朋友贾义一直在选择一辆汽车,但他却不知道哪辆汽车好,哪辆汽车不好,哪辆汽车他应该坐,哪辆汽车他不应该坐。当然,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一辆汽车,也坐上了一辆汽车,但他对那辆汽车却是无可奈何。
那是一个晚上,细雨绵绵,大概九点钟的光景,贾义要从喧哗的省城回到他的故乡——赵牛河畔的一个村庄。用贾义的话说,是一个幽静恬淡的小村庄。小村庄的名字,我忘了,也许当初贾义根本都没说,所以我至今不知道贾义老家的村庄叫什么。当然,在我的理解中,在这里省去那个小村庄的名字一点也不重要。
贾义从喧哗的省城回到他的故乡,其实一点也不遥远,只有四五百里的路程。他告诉我,本来,是完全可以白天走的,但在白天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丝回故乡的欲望,甚至在他的意识中,根本都没出现过“故乡”二字。只是到了那一天黄昏的时候,他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生他养他的故乡,而且那一刻,他十分思念故乡了,思念故乡的程度自己都无法言说。
人有时候挺可恨!为什么常常会突然有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呢?贾义说。
贾义突然对故乡达到十分思念的程度,自然是有些不着边际了,也自然是有些荒唐了,可谁又能说人世间无处不存在着荒唐呢?贾义告诉我,如果那一刻他不能回到故乡,很可能就会被思念之绳绞死在那个细雨绵绵的夜晚。
与其被思念绞死,还不如回到故乡。贾义说。
你不知道,思念故乡的情绪弄得人很难受,当然也很温馨。贾义说。
小村的每一幢房子远看都是灰色的,屋顶上盖满一块一块的红泥瓦,红泥瓦中间耸立着一只枪筒状的烟囱。假如现在是中午,或者是傍晚,烟囱里一定会升起焦煳而又好闻的干草气味。那种气味,凝聚成一股又一股的灰色烟云。对了,那就是我们村每天的某一个时辰袅袅升腾的炊烟。
贾义告诉我,正是那充满焦煳味的一股又一股的炊烟,引发了他对故乡绞死般的思念。而相对于炊烟,他说他还很思念邻居家的一只小花狗。每每中午的那股焦煳味的炊烟升起来的时候,小花狗总是会轻捷地走出家门,在胡同里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然后,冲某一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摇摇尾巴,再汪汪地叫上几声,便就睡到胡同口一堆麦秸草上晒太阳去了。
你想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贾义说。
如此温馨的情景,怎能让人不想家?贾义说。
也许正是在忍无可忍的思念中,贾义提起了一个小包,很忐忑地离开了他那套处在闹市区里的高档住宅。
赶到长途汽车站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喧嚣的都市似乎更加喧嚣。大街上,一辆辆漂亮的或不漂亮的轿车、面包车、客货车……鸣着骄傲的汽笛轰然而过;街旁边,少男少女们相偎在婆娑的法桐树下,顶着沥沥的细雨散步,喧嚣的都市此刻像一个丰盈的少妇,韵味十足。然而,在那样的时刻贾义却丝毫没有心思去欣赏都市的夜色,他只想在意识中的某一个时间里,回到那个幽静恬淡的村庄。于是,贾义很激动地敲响了长途汽车站的售票窗。
“还有去索镇的车吗?”
“九点的。”
“来一张。”
“好,请抓紧去乘车。”
买票的时候,贾义说他是有几分紧张的。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发现离开车时间只有五分钟了,生怕不等他把这张票买好,那汽车就开动了。其实,那时候虽然天已向晚,当时车上的人并不多,贾义慌慌张张地检了票上去的时候,还有许多空着的位子。后来他才知道,这么晚的车不可能有太多乘客,一般来说晚班车上都是空空荡荡的。只是,上了车他才发现,那辆车太破了,位子与位子之间,中间的人行道上,丢满了果皮纸屑。贾义说他清楚地望见了靠近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完整的香蕉皮被人踩了一脚,随着脚印的滑动,完整的香蕉皮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很清晰的抛物线。当时,贾义很自然地想到了香蕉皮滑动的时候,某一位乘客或是汽车上的乘务员,一定是闪了腰或是崴了脚,再或是摔倒后头被磕出一个血洞送进了医院。那一刻,贾义很想去问一下乘务员或者汽车司机。那时候,乘务员正与司机在聊天,他们在说工资调整的事,乘务员骂了一句自己的頭儿,说俺那头儿就是一个三脚踹不出屁来的闷驴,一点也不知道去为我们争一争,如果他去争的话,说不定我们的工资还能够多涨点。而听乘务员说话的司机,一脸横肉不说,看上去还面部神经麻痹,根本都没有一点笑模样,弄得贾义也有些不敢近前了。
3
遇到事情,不可太急。贾义说。
太急了有时候会酿出终生的遗憾。贾义说。
我知道,贾义是在现身说法了。有过这样一次乘坐汽车的经历,他的体验一定很深很深。因为那件事之后,贾义常说的两个字就是“汽车”。
汽车是个好东西。贾义说。
汽车也是个坏东西。贾义说。
我不知道那件事之后,贾义为什么会对“汽车”二字的印象如此根深蒂固,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话时提得最多的就是“汽车”。他说咱们什么时候都得注意汽车,汽车对人的一生影响十分了得。当然,汽车有好也有坏,但咱们不能上了汽车的當,无论好汽车还是坏汽车。
汽车是晚上九点十五分开出的,比规定的时间整整拖了一刻钟。
那时候,贾义想到了敲响长途汽车站售票窗时,他大可不必那么激动那么慌张,反正时间足够用。然而,为时已晚,已经激动过慌张过了,再想那大可不必,只能是事后的体验了,如他翻来覆去述说“汽车”二字是同样的结果。
那辆汽车开出省城的时候,细雨依然绵绵不断。有几分暗淡的汽车灯光,直直地照射在平整的柏油马路上。随着汽车的前行,灯光也在不断地跳跃着,透过车窗望去时,淅淅沥沥的雨丝给人以间间断断的感觉。
贾义说他坐在中间靠窗的一个位子。他前面的位子上,是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他后面的位子,是一个望一眼就知道的老农。姑娘正值如花似玉的年龄,雪青色的紧身衣缠裹着她窈窕的躯体,该凸的地方全都凸起来了,该凹的地方也全都凹了下去了,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轻姑娘诱人的青春魅力。姑娘的一头披肩发,更是像一道悬在山间的黑色瀑布,随着汽车带起的风在夜晚的车厢里柔美地飘动着,还不时飘过座位后背,在贾义面前招招摇摇,使得贾义思乡之情差一点儿随了这黑色诱惑淡然而去。后来,贾义想起那位姑娘就说,有些人可真是天生丽质呢,身体的哪个部位该少,一定会少,身体的哪个部位该多,一定会多,而咱找的婆娘,却正好相反,该多的地方少,该少的地方多,好像老天爷总是在和咱的婆娘作对呢。
不对,是在和咱作对,因为婆娘是咱的。贾义。
当然,咱的婆娘也没福气,咋就长得那么不对称呢?贾义说。
贾义后来还告诉我,那一刻他的意识中几乎赶走了“故乡”二字,想到的只是幸运。他当时就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我怎么如此幸运呢?他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他幸运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一班去故乡的车,他幸运上车后前面竟然有一位妙龄女郎相伴。的确,这么晚的时间,并不算太近的车程,能有这么一位漂亮姑娘坐在自己的面前,尽管素不相识,却依然感觉很愉快,何况贾义平时见了美女就十分钟情。
作为一个人,能够自由地思想和感知,绝对是很精神的。贾义说。
那一刻,贾义是完全能够自由地思想和感知的。最初,他只是在思想自己的故乡,而思乡的欲望促使他临时起意,黑咕隆咚地坐上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往老家赶,让人听来都有些不太好理解。后来,贾义买票上车,坐到中间靠窗的那个位子时,首先看了前面位子上穿着时髦的年轻姑娘,其次是看到了姑娘白净的后颈和雪青色的紧身衣。这当然就具备了使贾义自由思想和自由感知的条件。后来,贾义告诉我,那一刻他思想和感知的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从姑娘白净的后颈和雪青色的紧身衣,想到了肤色白净漂亮的姑娘配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好看。在汽车像老牛一样从夜的路上吭哧吭哧往前挪动的不长时间里,贾义说他就设计出了雪青、墨绿和纯黑三种颜色。他说,从服装设计的角度(天知道贾义什么时候研究的服装设计),肤色白净的姑娘穿雪青、墨绿或是纯黑色的衣服,更能衬托自己,使得本体更加端庄鲜亮。可随即,也许就是在一个瞬间里,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观点,说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不穿得鲜艳华丽,实在是一种毁美的行为。二是从姑娘的长相,贾义又想到了自己当初找对象,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像姑娘这样的女人?我敢说,贾义那一刻确确实实对姑娘产生了他自己也不好解释的萌动之情,尽管问起时他矢口否认。为什么我会对那姑娘产生情感呢?条件是什么?仅仅是因为那位姑娘漂亮吗?贾义这样说。三是从姑娘的坐姿,贾义说他研究起了女人具备什么样的气质最好。他告诉我,人们通常把气质看作人的脾气、性情什么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人的气质是人的一种比较稳定的个性特征,是人内在的修养和知识储备的外在反映,是很难用语言表述清楚,又让人能够一眼看明白的东西。
贾义说,在长途汽车吭哧吭哧往前挪动中,他正对前面的姑娘进行自由的思想和感知时,忽然感觉到屁股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而这又一下刺激了他的另一路感知神经,使得他很快终止了对姑娘的思想和感知,回到了屁股下面比较现实的问题上。
贾义终止了对姑娘的思想和感知的同时,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尽管吭吭哧哧的汽车使得他差点儿失去平衡,但他双手抓住前排座位的后背,还是稳住了自己。他回头的当口,望见了两只十分粗糙指沟里还散发出一股腥味的泥巴脚。贾义知道,脚是坐在后排位子上望一眼就知道是老农的人伸过来的。随着汽车的吭哧和时间的向晚,老农像是已经很劳累了,他把自己的行李 —— 一个小巧的铺盖卷靠在自己的右边,就很随意地睡了。许是那样随意睡着不舒服,老农在后来的不知不觉中,把两只脚伸到了前排,也就是贾义所坐的位子上。没想到的是,老农的两只脚在他睡去之后还十分不老实,总是在汽车的吭哧中蠕动一番,刺激了贾义的另一路感知神经。贾义说,他忽地一下站起来的时候,是想冲老农发一顿火的,可当望见老农睡得正香的样子和老农身边小巧的行李卷时,他的火被一种无形的情绪压了下去。因为在正要发火的当口,贾义说突然想起了劳作在乡村田野上的老父亲。
贾义告诉我,他的老父亲是乡村里的一个捕鳝能手。每年的夏天或者秋天,甚或还是春天,他的老父亲都要到村庄边上的赵牛河里去捕鳝鱼。贾义说,你知道吗?在省城鳝鱼是很贵的一种鱼,一般都是几十块钱甚至上百块钱一斤。而在乡下,也就是贾义的故乡一带,鳝鱼几乎是没人吃的,人们说望一眼就有几分怕,鳝鱼的样子看上去和蛇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颜色不一样罢了。
在故乡人的意识中,蛇一样的东西怎么能吃呢?贾义说。
故乡人一直认为,蛇是一种有魂灵的东西,谁吃了谁会倒大霉。贾义说。
其实,即便不是有那风俗,贾义故乡的父老乡亲们也舍不得吃鳝鱼。一斤鳝鱼运到省城能卖几十块钱,甚至上百块钱,能买很多农家所需的东西,为什么非要自己吃呢?因此,贾义的老父亲捕了鳝鱼,就经常会拿到省城去卖,而去省城又总是早去晚归,再加之白天黑夜地下水捕鳝,想来一定十分劳累。如果坐上吭吭哧哧的长途汽车,当然也会像面前这位农人一样很香地睡去的。这样的老农,难道不正是自己的老父亲吗?想到这些,贾义非但没有冲着老农发火,还主动往一边挪了挪身子,使老农的双脚很自在地放在他的位子上,很自在地继续很香地睡着。那一刻,老农睡得还真就很自在了,其睡姿差一点儿让贾义迷恋上,以至于后来回到省城,每每晚上失眠,他都会想到老农在长途公共汽车上惬意睡去的样子。
我怎么就不能那么惬意地睡去呢?贾义说,处在都市里的他,每一个夜晚几乎都是在失眠状态中度过,那种滋味真是难受至极,想想老农在如此环境里还会有如此惬意的睡姿,羡慕得不得了。
4
后来,随着汽车行驶中的晃动,贾义失去了对前面姑娘和后面老农思想和感知的兴趣,被车厢里所弥漫着的昏昏沉沉的睡意覆盖了。时间毕竟已晚,而且车窗外的夜色甚浓,想望一眼外面的风景,所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模糊。
木店到了,到木店的请下车。
这时候,随车售票员很不情愿地喊道。汽车吭哧了几声,停在了路边。
路边上,有几家小店,店前有几只昏黄的像要停止喘息的老人似的灯。灯光极不情愿地抛洒着,使刚刚停下的汽车和小店前坐着的几个人,如生过一场大病的样子。贾义刚刚要进入的一种昏睡状态,也被随车售票员的喊声撵走了。他抬起头来,看到前面位子上的那个时髦漂亮的姑娘,正提着行李走到汽车门口。他心中不由得一震,瞬间生出丢掉了什么东西的感觉。直到那个姑娘走下汽车,缓慢地像留恋什么般地朝着路边一家小店走去,贾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上。汽车继续开动的时候,贾义万般无奈又像是极度痛苦地,把目光从车窗外面收了回来,脸上显出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人在失意的时候,必定会有慰藉漂临。贾义说,哪怕这种慰藉仅有一点点,甚或比一点点还要少许多。后来,许是前排的座位坐上去有些舒服,一位年轻的少妇(贾义感觉她一定是个少妇),从汽车门口的座位上,挪移到了刚才那位姑娘坐过的位子上。
少妇不算漂亮,但在昏黄的车棚灯下显出几分端庄。值得贾义欣慰的是,少妇落座时回头冲他笑了笑,又笑了笑。
贾义说,少妇笑得很甜,她的笑让人看了很舒服。
贾义说,少妇那样的笑他只遇到过两次,一次是大学毕业刚分配到省城机关到新单位报到时,办公室里一个姑娘曾经如此灿烂地对他笑过。姑娘笑过之后就像是忘记了,而他却为姑娘的粲然一笑思想了一个多月,直到姑娘的男朋友去单位找她,贾义才缓慢地一步三回头地把那粲然一笑忘记了。
贾义说,少妇这一笑,比办公室那姑娘的笑灿然几十倍。那笑分明不是在少妇的脸上,而是牵动着少妇的每一根神经。直到今天,少妇那一笑还像一幕能够获得奥斯卡大奖的电影,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放映着。
后来,少妇就主动和贾义说话了。
是搭讪吧?我说。
绝对不是,完全是内心里就想主动找我说话。贾义说。
她和你说些什么?我说。
她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哪个单位工作。贾义说。
这不就是搭讪吗?我说。
不是,是从内心里发出的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贾义说。
平时的贾义是很不善于与人交谈的,尤其是谈工作,谈爱好。可那个时候,贾义说他一反常态了,不自觉地同少妇交谈起来,而且交谈得很亲切。刚开始,贾义只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后来就谈起了自己的工作,也谈起了自己的爱好。当贾义的意识回到大学读书的时候,谈起了他喜欢的尼采和费罗姆。贾义说,很是出乎他的意料,少妇竟然同样大谈尼采,并不时对尼采的某些观点提出质疑。当谈起费罗姆的《逃避自由》时,少妇对这部曾经风靡世界的精神分析学著作大加赞赏的同时,又对追求自由却又身不由己地逃避自由的人谴责了一番,使贾义内心里骤然涌出佩服之情。
贾义告诉我,那一刻的他,像是一下子找到知己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他和少妇的谈兴愈发浓烈起来,浓烈得如车窗外的夜色,誰也望不清,谁也说不透。少妇在前排坐着,却始终回过头来把丰盈的身子扭了个说不上角度的弯,满面笑意地望着贾义。少妇上车前,肯定有过一番精心打扮,贾义说在和她倾心交谈中,总有一股浓郁的好闻的脂粉气息钻进鼻孔。不知道为什么,贾义说那个晚上的他好像浑身上下也满是脂粉气了。
5
有时候,女人的脂粉味很能吊起男人的情绪。贾义说。
的确,他被少妇身上的脂粉味撩拨起了浓浓的情绪。
那个晚上,贾义说了很多话,说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一些事情。
后来,正在贾义和少妇谈得情绪浓烈的时候,他的屁股下面又有东西在不停地蠕动。贾义知道,睡觉的老农的脚又不老实地在向他表示什么了。
贾义心善得不得了,他说尽管老农的脚在不住地蠕动,他几乎连头也没再回一回,只是很干脆地往旁边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就继续和少妇交谈。然而,老农不管他如何,那双粗糙的脚同样也往旁边挪了挪,依然在蠕动他的屁股。他只好忍着,像屁股下面没事一样,他说因为乡下捕鳝老父亲的形象一直冲撞着他的脑膜。
夜深了,交谈当中,贾义抬眼望了望前后左右。人们都在昏昏欲睡,唯有汽车的吭哧声像喘息的老牛,在驱动着轮子缓慢地前行。这时候,贾义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燃着,慢慢吸了几口,又吐出来。烟雾在汽车的吭哧中缭绕起来,少妇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嗽的同时她抬起头望了望我的贾义。
贾义似乎从少妇的目光里发现了什么,嗔怪?责难?还是呵斥?贾义没说,但他听到少妇大声咳嗽的时候,还是很知趣地把手里的烟掐灭了。
一天几盒?少妇问。
两盒。贾义说。
浪费?
染缸。
为啥?
烟能开阔人的思维。
那……是美德?
说不准。
……
6
那次之后,贾义把烟戒了。
说不清,戒烟的力量到底来自何方?贾义说。
我知道,贾义已经抽了很多年的烟,无论他的妻子,还是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孩子,甚或作为他的好朋友的我,都一次又一次劝过他戒烟,说吸烟实在没有好处,而且还不少花钱,为什么就不能戒了呢?然而,贾义总是戒不掉。刚谈恋爱的时候,当时的女朋友后来的妻子曾经问他,如果吸烟你会少活十年,如果不吸烟你会多活十年,你将怎样选择呢?贾义说,选择少活十年。一个人不吸烟,少了多少乐趣?没有乐趣地多活十年,又有什么意思呢?为此,女朋友差点儿成了别人的妻子。但对于戒烟,贾义说后来甚至连想都没再想过。
贾义是单位里出了名的烟鬼,不知不觉中他能够戒掉,从领导到同事都很吃惊。同办公室里曾经说过他戒烟就戒饭的一位姑娘,见他真的把烟戒掉了,足足盯了他两个礼拜,想看看他是否有了神经不正常的毛病。那位姑娘说,贾义能够把烟戒掉,还真是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要不怎么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劝他,他就从来没有过戒烟的打算呢?
如此来看,我得感谢那辆汽车。贾义说。
人的一生的许多事情,说不定是什么东西在起作用。贾义说。
就在贾义与前排座位上的少妇进行关于吸烟的谈话时,汽车突然停住了。乘客一个个从昏睡中醒过来,紧接着车厢里就有了嘀咕声。
车抛锚了,需要修。司机回过头来,对乘客们说。
司机打开了汽车机盖,随车乘务员用手电筒照着,司机拿了一把扳手在修理。
多长时间能够修好?有人问。
说不上。司机说。
今天晚上还能走吗?有人问。
说不上。司机说。
唉……
这破车……
車门已经打开,有乘客慢慢走了下去。
要方便的可以下去,等会儿修好了车路上就不停了。司机边修车边说。
下去透透气吧?少妇回过头来对贾义说。
好。贾义说。
这会儿,汽车里的乘客差不多都站了起来,想必也是和我的朋友贾义一样,下去透透气或是找地方方便一下。
哎哟——
突然,贾义尖叫了一声。原来,他踩在人行道上那个被人踩过一脚的完整的香蕉皮上,滑倒在很窄的两排座位之间。
摔重了吧?少妇问。
没事。贾义说。
你也不小心点。少妇说。
没事。贾义回答着,从两排座位中间爬起来,又跺了跺脚,发现自己真的没摔重,便随同少妇一起下了车。
就在贾义抬脚要迈出车厢的当口,一辆豪华型的大客车从后面开了过来。大客车轰然而过,贾义清楚地望见了汽车前面挡风玻璃上“省城——索镇”的牌子。从大客车轰然而过的气势中,他认定那辆豪华型大客车条件是不错的,过道上肯定没有被人踩了一脚的香蕉皮或者纸屑等物什,说不定上面还装有空调。对,豪华型客车一定会有空调。贾义这样想着,就认为坐在那样的大客车上根本不需要下来透气。当然,那样的豪华型大客车,也不会开到半路上出毛病,更不会让司机拿着扳手用手电筒照着修车。
应该乘坐那辆车。少妇说。
少妇说的时候,贾义发现她有些落寞,便想她也是要去索镇?当然,贾义没有问,他想如此直接地去追问人家,一来显得不礼貌,二来也有故意和人家套近乎的嫌疑。按照贾义平时总是有些傲慢的面部表情,他很难做出那样的事情。
听说夜车要发到十一点呢。
是吗?
嗯。
买票的时候应该问清楚。
是啊,当时咋就那么慌张呢?
贾义与少妇对话的时候,抛锚的汽车修好了,但开动之后依然是吭吭哧哧地缓慢行走,发动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得了痨病的老人,嗓子里始终凝结着一口无论如何也吐不干净的痰。
7
贾义把故事讲完的时候,只顾把目光望向了一堵墙上,看上去他依然是在思想或者感知的样子。
贾义讲的故事像是没有结尾,就是有点闷。闷的同时我自然就追问贾义。贾义说,有结尾的,只是太惨,不忍说出来。我问为啥?他说本来很美好的一次夜间的慌忙乘车,虽然那汽车有些破,路上有些让人烦躁,但能够遇到一位漂亮姑娘和一位漂亮少妇同行,还是有些幸运,所以光想着幸运心里很温暖,如果再去想那悲惨的事情,让人太崩溃。
经不住我的一再追问,贾义最后还是把他认为悲惨的事情说了出来。
贾义告诉我,就在他和少妇之间的艳遇按照固有程序往下发展的时候,那辆破旧的长途公共汽车又相继抛锚了两次。那么,贾义和少妇就多了两次下车透气的机会。而偏偏在汽车停下修理他们下去透气的过程中,必有一辆豪华型夜班客车轰然驶过。望着轰然驶过的豪华型客车,乘客们一个个猴儿一样着急,都在不住地嘀咕着倒霉,倒霉,倒大霉,七年八不收地在夜晚乘坐一次长途公共汽车出行,路上竟然一次又一次地遭遇抛锚。
再后来,修好后的汽车又一次吭哧着往前行了。
之中,贾义和那位少妇曾经欣喜过,因为他们之间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许是在最后的一次下车透气时,少妇在夜色中主动拉住了贾义的手,使贾义激动得心跳一下加速了很多,至少每分钟达到了120次,用他的话说差点儿就晕过去。
我曾问过贾义,一个少妇拉了一下他的手,至于那么激动吗?再说在他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他的手不知道被一个少妇,或是一个漂亮姑娘,不,是无数个漂亮姑娘,拉过多少次了,至于激动得差点儿晕过去吗?
你不知道,如今咱已今非昔比,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青年男子,激情相对钝化了许多,一般不会再有艳遇,没想到的是那个夜晚竟然就遇到了。说起来是一位少妇,可在咱的眼里那样的少妇和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所以也就激动无比了,也就差点儿晕过去了。
听了贾义的解释,我又问,是幸福的晕吗?
应该是,但又不完全是。贾义说。
怎么讲?我说。
是一种很久的向往,也是一种很怕的向往。贾义说。
然而,好景不长,贾义告诉我,就在他们缠绵着再一次回到车上,相互依偎着坐到了同一个位子上的时候,少妇的秀发飘逸到了贾义的脸上,使他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拔了。
那一刻,再也没有想到过“故乡”二字。贾义说。
甚至连家里的父母还有其他兄弟姊妹也没想到过了。贾义说。
人是很危险的,不知道在得意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事情发生的时候总是那么令人猝不及防。贾义说。
我敢说,那一刻贾义同样忘记了在赵牛河里捕鳝的老父亲,无论老父亲捕鳝的技术多么娴熟,无论老父亲捕鳝多么辛苦,他好像都想不起来了,完全是一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情景。
后来,贾义还告诉我,他和少妇依偎着靠在一个位子上的时候,他的某一只手也像后面老农的某一只脚一样,很不安分了,很是蠕动了,而且那样的蠕动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当然,贾义的某一只手,是在少妇身上的某一个部位蠕动。蠕动的时候,贾义和少妇脸上呈现着幸福的表情。贾义说,那时候的他,或许还有少妇,多么希望那辆长途公共汽车再抛锚一次,或者两次或者三次啊,那样的话他和少妇的幸福就能延续更长的时间。然而,事情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在贾义和少妇充满幸福的时刻,那辆破旧的长途公共汽车,顷刻之间,就带着他们的温柔之情和所有乘客飞进了路旁碧水荡漾的深沟里……
那条沟里水很深,只活了三个人。贾义对我说出这话时,声音极度可怜。
猝不及防,那么缓慢的汽車咋就一下子翻了呢?贾义长叹一声。
贾义的叹息如同夜晚的猪叫,很是沉重。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贾义说他的思想和感知都缠绕在一条碧水荡漾的深沟里。他说,扣在深沟里的汽车没了样子,像漂在大海里的一只船,但却没有甲板,没有桅杆,有的只是被撞碎了的车窗玻璃和沉到水底的一个一个的人。
长途公共汽车翻到深水沟里的情景,读者完全可以去想象了。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贾义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什么也不想再说,我也没有再去追问他,只是从他额头上那个很大的疤结里,像是寻到了更多答案。当然,寻到了什么答案,我也说不清楚。如果让贾义来解释,好像他更说不清楚。
后来的一些日子里,贾义一次又一次地对我提起那位少妇。他说很想她,很想再见到她,但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唉!去吧……
我的朋友贾义说,选择死亡,也就守住了一个,不,很多个,秘密。
你说是不是呢?
我没有办法说是,也没有办法说不是,只能和那一刻的贾义一样,沉默了。
问题在于人的奇怪的欲望,我老是想,人的一生能不能赶上一班想赶上也愿意赶上的汽车呢?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也许一辈子都实现不了。贾义说着的时候,又从兜里掏出烟点燃了,然后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很漂亮的烟圈儿。
不是把烟戒了吗?我说。
也可以重新复吸啊。贾义说。
为什么要复吸?我说。
为什么要戒呢?贾义说。
那一刻,一缕白色的烟雾,在贾义和我的面前,缭缭绕绕地飞了起来。我仔细地观望着,贾义吐出的烟雾很奇特,在不住地幻化着,一会儿是一个“一”字,一会儿是一个“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