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不到五点,就黑雾蒙蒙的只能看见个影子。哗啦啦的车轱辘响起时,小卖部前的人们不看也知道,小点过来了。
小点手上拄着两截短短的棍子,点一下,车子滚半步,点一下,车子滚半步。车子后拖着的影子圆嘟嘟的像个布袋子一样沉重,等他哗啦啦划过去,影子从身后倏地跑到眼前,一蠕一蠕地向路口爬去。小点要去路口等他妈妈去。每天下午五点半,有一趟从县上到镇上的客车路过羊凹岭。羊凹岭的人从县上回来,坐的就是这趟车,再迟,就没车了。
前几天,妈回来要带他去县上学画画,爸不同意。因为这,爸和妈吵了一架。爸想叫他学修鞋去。爸说,饿死穿鞋的,饿不死修鞋的,不管啥世道,人要穿鞋,就得修。自从小点出事后,爸和妈在他跟前说话,总是小心地避开腿、脚,或者是跑步、走路这些话。爸看一眼小点的“腿”,猛地咂烟,一团烟灰鬼影子一般缓缓落下。小点像是被那烟灰击中了,倏地缩了下身子,不敢看爸,低头看自己的腿,眼泪石子般叭叭砸在腿上,把卷起来捆绑在一起的裤腿扯了又扯,好像把裤腿扯开了,他的腿就会伸开就会好端端地站起来,走路,跑步,上山,下河。小點知道,照爸的说法是修鞋有双手就能把活干了钱挣了,别的活儿都要跑要走要站的,他没腿没脚的咋办。可小点不愿意修鞋。他不是嫌鞋臭,他是想自己没有脚没有鞋,却整天要看人脚给人修鞋。
妈说,我就是想叫娃多上几年学,他才十二岁。
爸说,以前你干啥去了?以前你咋一句也不问娃上学不上学?现在娃成这样了,你想叫娃学习,以后让娃指靠画画过日子?
妈说,我回来不是跟你吵架来了。娃还小,该多学个东西。
爸蠕蠕唇,满脸的愁炭一样黑沉,吸了好几口烟,才说,叫娃多学点,我没意见,要是学不成个样,钱扔得没个响声了咋办,他长大了靠啥养活自己?你我能管他一辈子?
妈说,不让学咋晓得学成学不成?
爸说,你这是拿娃的前程做试验哩!
爸撵走妈后,小点心想妈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昨天妈给他打电话说今天回来带他去县上。小点不知道妈跟爸说了没,他没跟爸说,他担心爸不让他去。悄悄地在屋里等了妈一天,眼瞅着天黑了,不见妈回来,他就划着棍子出了门。
还没到路口,雨下开了,一丝一丝的,碎碎细细的,很惆怅很伤感的样子。雨天安静,木板车在水泥路上滚过的声音就格外响亮,哗啦啦,哗啦啦,又热闹又孤单。
刚过了小卖部,背后有人“小点、小点”地喊他。是爸。爸打着手电筒,骂他下雨天乱跑,也不怕摔到沟里。小点心想坏了,爸来,肯定要把他背回去。他不理会爸,抓了棍子使劲地往前划。没划几步,爸就追上了他。小点不看爸,手里的棍子却是一下也不停地往前划。爸堵到他前面,他就拧了身子,要从爸身边划过去。
爸拦住他,蹲下来给他头上套了个塑料袋子,问他真的想去县上学画画?
爸的手电筒照着小点,小点不说话,看着爸。小点不想惹爸生气。爸又问了他一句,小点的头低了下来,眼泪骨碌碌滚了两行,咕哝道,打死我都不去修鞋。
爸长叹一声,转过身,叫小点上去。
小点不上去,他倔倔地说,我不回去。
爸说,哪个叫你回去。
小点说,背我去等妈妈?
爸不说话,背着他往村口走。
小点趴在爸的背上,龇着大板牙笑了,说,到前面的桐树下。
爸还是没说话。
以前,爸在县上干活时,不坐客车。爸骑摩托车。为了坐爸的摩托车,天快黑时,妈就叫他在村口的桐树下等爸。爸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把他抱到摩托车上。他坐在爸的前面,身子贴着爸的胸膛,叫爸开快点再开快点。爸就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他高兴得哈哈大笑,两手紧紧地抓着摩托车的镜杆,觉得爸驮着他快要飞起来了。后来,爷病了,爸在家伺候爷,妈去县上干活。有时,他也去桐树下等妈。客车呼地来了去了,下来一两个人,又上去一两个人,都不是他妈。妈去了县上,就很少回来了。
雨还是一丝一丝的,仲春的雨地里,不寒凉,倒有点潮潮的温暖。小点趴在爸的背上,手里捏着手电筒。小点看见爸走一步,手电筒雪白的光柱子像根粗大的笔一样,在黑黑的雨幕上画一道。他就乐了,手里的手电筒就不好好地照着路,横一下竖一下地在雨里乱晃。晃着,就咯咯笑。
爸问他笑啥?
他说,我画了幅画。
爸说,啥时候?
他说,刚刚用手电筒呀。
爸问他画的啥?
他说,画了爸、妈和我,我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漆黑的雨夜里,父子俩一直的,朝着村口的桐树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