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吴君的时候,她还是一位窗口单位的工作人员。那一天她穿着单调呆板的工作服,回答问题干枯生硬,没有任何文学的色彩和艺术家气质。这样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始怀疑了我的判断。
可是如果你多少读过吴君的小说,你大概会想,这是怎样一个作家啊,她的想象力,对文字的克制力,对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热爱,对八卦与世俗的体察等,这一切该多么需要我们重新发现和重新认识。
吴君的小说仿佛奔走于深圳的大街小巷,时常来来往往于这个移民城市与东北河北香港之间,跟各阶层三教九流人物都有深层次接触,并把由此得到的感觉与印象如百川归海,汇于笔端,如此才写出这一篇篇看上去特别真切,像是融入了很多亲身体验的小说吧。
实话告诉你,我刹那间也有过这样的疑问。你看她写了《亲爱的深圳》《深圳西北角》《皇后大道》《陈俊生大道》《十七英里》《岗厦14号》,这些都是深圳真实的地标,不带半点虚的,她这敢情是要以最直接生猛、最理直气壮的方式告诉你,我就要为深圳立传,我就是有这份雄心壮志,怎么了?嗨,你书名怎么直白都行,只要哪怕最不文学的书名,你都能写出最文学的作品来就行。但我还是有点为她着急,你说你就算有这能耐,也好歹含蓄点啊,再说你要缺那个火候,不落得让人说道嘛。这就罢了,你写人物面也太广了吧。上至官员、富商、白领,下至农民工、小职员、性工作者,而且都不是浮光掠影的,反倒像是要写透他们的内心世界,你这简直是巴尔扎克写《人间喜剧》的节奏啊,或者就你烧的那一碟碟小菜,也非得整出个满汉全席?算我服了你了,但你有像专职大厨做菜那样的时间去体验生活吗?问题不就是,吴君有那么多时间吗?她能有三生三世,种得出十里桃花吗?
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人都只能活这一世,一个作家生活再优越,也得先解决了吃喝拉撒,要没那么好的条件,还得工作上班挣钱养家,如此留给写作的时间就少之又少了。吴君早年当过记者,后来进了深圳国税局,再后来到深圳文联工作,一路走来,过的都是朝九晚五的生活。这样,相比很多专职写作的作家,她作品的量不能算多,要让你有多的感觉,只是因为她写作的面铺得特别宽。所以,她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去体验生活,这样兜兜转转又回到老问题了,她是怎么把别人经历的生活,写得很像那么回事的?
還是先来重温一下老生常谈吧,小说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既如此,作家当然得体验生活,从生活中汲取养料。真正的作家在日常生活中自然会有千种感受,万般滋味,而在中国的语境里,各地作协或单位,也会给他们创造挂职锻炼、文学采风、出国考察等机会,让他们拓宽眼界,拥有更多的生活。这都是好事。但我们不要忘了,小说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描摹和记录,它本质上是一种创造。在我印象中,莫言大致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有感知力和创造力的作家,哪怕只在一个地方待上一天半天,也能写出大文章来。而不具备这般素质和修养的作家,哪怕是待上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可不是这样吗?说白了,作家或小说家,是得有无中生有的能力,也得有在方寸之间写出大千世界的笔力,还得有起死回生的神力。
这就能理解吴君为何能写出她那些有着宽阔地理空间和三教九流人物的小说了。至于她是否有这般能力、笔力、神力,另当别论。老实说,从古到今都少见具备如此综合素养的大作家。但吴君无疑有这样的心性,也不缺庄重的写作态度,她是有大我的,有同情心,有同理心,能推己及人,能感同身受,能爱屋及乌,也不缺这样的想象力和观察力。按理说,这应当是但凡作家都具备的素质,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眼下这样的作家是太少了。微信时代也确乎让人们变得更为自我,更为以我什么都知道为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想来作家也不例外。
换句话说,这也就要求作家们在把自己当回事的同时,又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也就要求他们能更多地从自我中哪怕是片刻逃离,遁入他人的世界,并以此反观和审视自我。以我看,吴君除了有这样的心性之外,她在写作中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唯其如此,她才能不局限于写一己的活动空间,而是放眼整个深圳,并通过这种带有地理志特性的书写,从一个侧面写出中国近半个世纪以来沧海桑田的巨变,以及由此带来的人世的变迁与人性的裂变。而吴君的部分小说直接以深圳地理命名,也并不是胆大妄为,而是因为深圳特殊的经验。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座新生的城市,相应地,吴君所做的即是,以文学的方式对其加以命名的创造性工作。假以时日,她所做的这份努力的意义,或许会更多地呈现出来。
当然,说吴君不依赖自我经验,并不是说她只能写好他人的生活。事实上,她同时也是一个能把自我经验写到某种极致的作家,她有部分作品,尤其是早期的小说,比较多融入了童年灰色的记忆。坦白说,于我而言,当代作家的作品,我读过之后,很少有还想再读一遍的。但像吴君《我们不是一个人类》这样的小说,我很乐意读两遍三遍。因为作品本身经得起读,也因为她在写出来个人经验的同时,也写出了人类普遍的经验。还有必要说明的是,在我的感觉里,她的小说即便写得再狠再残酷,都有着温暖的底色,这印证了她的与人为善,而这种善意和关切,是会让一个作家即便从窄门出发,也能走向宽阔的。
这样一位不像作家的人,在具体的写作中表现得那么丰盈、活色生香、心狠手辣,的确是需要我们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