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龙湖
作为一尾鱼,浮龙湖是个不错的家。
浮龙湖是个非常谦逊的家长,他说自己的水域面积只有21万平方公里,是北方第二大人工平原水库。他以退为进地用了“只有”,其实他不知道,那个距离这里500多公里,曾经以老大哥自居的东营天鹅湖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江湖地位。天鹅湖已死,往生投胎成了龙悦湖。就水域面积而言,浮龙湖已经是中国北方人工平原水库界名副其实的“一哥”。作为一尾鱼,安居浮龙湖,真的是至上的选择。天地如此辽阔,大可以尽情遨游。
我没有见过阳光下的浮龙湖,因为我来去匆匆。来的时候,漫天阴云;去的时候,雾锁迷津。但我漫步过浮龙湖的夜色,我陪着一个文友去湖边找过黑。那是个不怕黑、敢找黑的人,一个人内心里深藏着多少阳光?骨血里蕴含了多少胆量?才能不怕黑,才敢去找黑。
浮龙湖里的鱼也不怕,头顶有太阳的时候,她们徜徉;周围一片黑漆的时候,她们跳跃。鱼儿似乎是把浮龙湖面当成了镜子,无论是日光还是月光,都揽镜自照。习惯成自然,没有光,只有黑的时候,仅凭内心的光,也能照见自己。就像我的那位文友。
浮龙湖盛的是黄河水,黄河虽然早已改道另行,但依旧水泽着她曾经流经过的土地,就如同一位母亲,绝不会轻易抛弃、放弃自己生养的任何一个孩子。黄河改道后去了东营,她在那里出嫁,投入她的男人渤海的怀抱。
浮龙湖是黄河的孩子。明朝的时候,黄河在这里发过一次脾气,浮龙湖就降生在那个时候,而今,他已经按照人类的旨意长成了一位名人,4A级名人,名人该有的亭台楼榭、画舫回廊,这里一应俱全。他不会缺席这座城市的任何一场宣传,他要为自己的城市代言。
城市宣传片的鸟瞰镜头里,浮龙湖像极了一个巨大的鱼缸,不透明,宝蓝色的水,碧绿色的水,掩盖着水下深深浅浅的秘密。
水,我不陌生,甚至有几许亲近。累了倦了乏了,泡在热热的水里,会换来全身的通泰与一夜无梦的安眠。水,我作为独立活性细胞之后接触的第一种物质,羊水。
2.北医三院
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住院部14楼是骨科四病房,位于病房中心位置的护士站摆着一个小巧的鱼缸,玻璃质地,纯洁,透明,四条红白相间的金鱼在里面吸着氧蜗居。圈养得久了,看到人影,鱼儿习惯性地围拢过来,以为是饲主又来喂食。他们已经忘却了鱼跃的欢腾,也许,浮龙湖的鱼儿在跳跃的时候,并不是向湖面炫耀自己的美貌,而是试图挣脱浮龙湖的拘囿。
海滨住在护士站对面的病房,作为陪护亲属,开着房门,坐在病床前,抬头就能看到金鱼游来游去的身影,在它们自己的家里。
我和海滨也有一口缸。第一年是纸缸,然后是棉缸、皮革缸、水果缸、木缸、铁缸、铜缸、陶缸、柳缸、铝缸、钢缸、丝缸、丝带缸,直到今年的象牙缸。
从小到大,从求学到工作,海滨没有住过宿舍。从未婚到已婚,他一直都是跟父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婴儿脱离母体之后脐带被医生剪断,但是心理上的隐形脐带却无人能够斩断,它极有可能终身携带。婴儿经风沐雨,长大成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甲子七十耳顺,但他的体内隐蔽着一个巨型婴儿,阴天下雨,内分泌失调的时候,就时不时地跳出来闹腾一番。巨型婴儿千挑萬选,蹉跎成了大龄青年,才遴选我成为他的新娘。他贪恋我的照顾,我享受他的需要。新娘也是娘,是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的职业交接。
我们能够感知的世界一向都是对立统一的,有美丽就有丑陋,有善良就有邪恶,有进攻就有退却,有聒噪就有沉默,有强权就有弱小,有统治就有服从,有施暴就有受虐。这些不胜枚举的对立与统一,是一体两面的,他们彼此之间此消彼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有绝对的存在,是善良怂恿了邪恶还是邪恶映衬了善良,谁是因?是施暴造就了受虐还是受虐助长了施暴,谁是果?
一个风平浪静的家里,必须有一个妥协者。生活本就是一部妥协史,在这部历史中,妥协者是不可或缺的参与者,而身上的每一寸赘肉,都是妥协者向生活妥协的标识。很快,我的体重从刚刚结婚的120斤飞升到了170斤,我噬吃,以好胃口为名不拒绝品尝任何的美食,白花花的捏起来像橘皮一样滑腻的赘肉如影随形,很快找上了我。我其实并不嫌弃它们,那是我的能量,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藏匿其中。我不嫌弃它们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一个人自己对自己的认知与别人对自己的认知之间永远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就好比,我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一个面庞苍白、如风拂柳的女人,但在别人眼中,我是一个身似面板、膀大腰圆、气壮河山的女巨人。
女巨人以爱的名义付出、退避、忍让、妥协的同时,也在用爱控制着她能控制的人。爱会变成控制的枷锁,从古至今。女巨人看起来和善、开朗,这件阳光灿烂的外衣让她自以为是,她以为自己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是,暴躁会存在子宮里,压力会存在肩颈里,郁闷会存在乳房、肩胛骨縫里,委屈、纠结会存在胃里,情感压力会存在背部,行动力差会存在双腿里。爱有毒,无论亲情之爱、友情之爱还是情欲之爱的哪一种,爱之深,毒之切。如果现代科技能够发达到从人类的体内提取出爱之毒,那么它的毒性一定会大过砒霜。爱之毒是双向的,可向外射杀他人,亦可向内自毁自己,直到子宫肌瘤、肩周炎、颈椎病、乳腺增生、甲状腺结节、胃炎等诸多毛病找上门来时,女巨人才恍然大悟,人体是台精密的仪器,精神決定物质躯体。我们可以在语言上修饰,可以在外表上装饰,但身体是真实的,它从来不撒谎。
幡然醒悟后,我不再是女巨人,我本就不是真正的女巨人。耳边有人在轻声吟唱,凄凄切切:“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男儿郎所承受的的压力远比女娇娥要大得多得多,男儿郎海滨颈椎椎管狭窄,严重到了需要手术治疗。这是他第一次住院第一次上手术台,也是我第一次作为最亲密的亲属,紧握签字笔,在各种暗藏凶险的告知单上一次又一次签下自己的名字。海滨盖着绿色的手术室床单被推进手术室的门,我被麻醉师拦截在门口,听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可能被机械地念出,直到被恐吓出眼泪来,医生才又好言安慰我说这些意外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不得不签字,只有我签了字,麻醉师才会回到他的工作台前,手术才会开始。
三个半小时之后,海滨被医护推出手术室,麻药的药效虽然接近尾声,但残余的药力尚在,有一丝神志却仍算不得清醒,半迷半醒。手术失血带走了他的体温,冷得筛糠一般发抖。他在流泪,眼角不断有泪珠滚落,他反复在呢喃一个名字,我的名字。唉!首尾相连,休戚与共,相生相克,相爱相杀,这就是我同命相连的一缸之鱼。14年了,我们跌跌撞撞,跟头骨碌地修仙进阶,把一口纸缸修炼成了如今的象牙材质。只要没有“司马光”锲而不舍、稳准狠地举着石头来砸缸,我们这口缸就这样补着焗着,没准哪天真能熬成一口钻石缸。
3.散文高研班
山东省第十六届散文高研班教室两侧是厚厚的褐色帷幕,课间休息,有人掀了起来,期待发现风景的人们看到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原来帷幕遮住的是镜子。
镜子里游走着人,这里面的人,每一个都有着极高的辨识度,这种辨识度是用文字堆砌而成的。
我也游走其中,试图透过文字去联结与我精神契合的同类。我的心口吃,不知道如何开口。微笑是我的敲门砖,敲开他人的门,然后递上我沉默的注视。
来参加这个班之前,我认真地思考过一个问题:我是真的热爱文学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文学票友?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真的热爱文学,但许多年以来我的所作所为却恰恰佐证了另一种可能,我仅仅是一个文学票友。票友原是戏曲界的行话,指那些会唱戏而不以演戏为生的爱好者。京剧鼎盛繁华的时候,凡担得起“票友”称谓的,其技艺并不在伶人之下,而今,票友在一定意义上早已等同于业余。
教室很大,盛放下48条来自四面八方的鱼之后,一点也不显得拥挤,空间仍旧绰绰有余。这些鱼,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长度,各有各的厚度,各有各的气味,唯独我,苍白到透明,透明到隐形。
周围很嘈杂,周围又很安静。我听得到周围嘈杂的声音,我也能听得到自己安静的心跳。
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的眼睛中的自己。
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他们,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是那么得与众不同,有的翩若惊鸿,有的婉若游龙,有的荣曜秋菊,有的华茂春松。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人人健笔凌云,个个文采风流。但我身上没有,没有用文字刻绘出华美而独特的鳞片,哪怕一片,也好让我有底气大声地说:“看这里!看这里!”我,是这间教室里最泯然众人的一条。
我喜欢这里,我也惧怕这里。
4.金鱼缸督导
在天鹅湖还不是龙悦湖,在天鹅湖还是中国北方第一大人工平原水库的时候,我在天鹅湖度假村参加了一个培训。那是一群女人的培训,确切说,是一群女心理咨询师的督导培训。
稍稍留意,就会发现一个现象,参加心理学课程学习的大都是女性。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女性敏感,极易焦虑,中国式家庭约等于隐形的父亲、焦虑的母亲和失控的孩子;另一方面,是当女性意识到问题后,通常比男性更愿意积极寻求改变。
参加培训的有从事心理咨询工作多年已经开设工作室的资深心理咨询师,也有取得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但却执着于各种延伸学习缺乏咨询实战经验的,更有像我这样在为咨客服务的过程中屡屡因为自身情绪而无法帮助到来访者的。一个比一个焦虑,一个比一个有着更重的拯救情结。
对于心理咨询师而言,接受督导师的督导是开展工作的前提。我们被两两分组,分别体验咨询师与咨客的角色,咨询过程全程录像,由督导师对咨询师的表现进行评估,过程被称之为“金鱼缸”。
金鱼缸是透明的,缸壁犹如一片凸透镜,会显微缸中的每一个细节。督导的视角置于鱼缸之外,是客观,是换位,是观察。
镜头里的我口吃伶俐、表达流畅,为了解决“我是一个有表达障碍的口吃患者”而向咨询师求助。咨询师静静地听着,当一段叙述结束,他问我:“你生活中有口吃的人吗?”“有啊!我爷爷!”那一刻我笑得无比欢畅。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洞察了一切。
听大人说,我出生的时候哇哇大哭,母亲在床上懊丧啼哭,小脚奶奶坐在院子里号啕大哭。奶奶生了六个女儿后才生出儿子,她担心儿媳会重复她的生育之路。好在母亲比较争气,第二胎便生了一个男孩。我只比弟弟大一岁半,弟弟出生后,我就被送去了爷爷奶奶家。奶奶自己生了六个女儿,年过半百还要养育孙女,养孩子这项技能驾轻就熟,她没把我当回事。没有因为我是女孩而漠视、忽视、轻视我的只有爷爷,他对我甚至比对他的孙子还要好出几分。
老家屋后有一块大石头,小时候的我就喜欢坐在上面,呆呆地看着路口,等爷爷回家。那时候爷爷经常要步行四五里路去公社开会。我等啊等啊,望眼欲穿地等,终于等到遠远的村头晃来一个用白毛巾扎着包头的身影,二话不说,撒开小短腿就跑向那熟悉的身影,一边跑一边喊:“爷爷……爷爷……”看似久别重逢,实际上是早上给我穿衣洗脸的人。爷爷看到我跑,他也会迎着我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玉啊玉啊……慢……慢……慢着点!”爷爷口吃,他越是着急,口吃越是严重。我跑到爷爷跟前,小短腿就不管用了,基本处于瘫软状态,“爷爷,骑大马!”爷爷会顺从地蹲下身来,让我沿着他的脊背爬上肩膀,然后再慢慢地起身,驮着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被爷爷驮回家是我的专利,也是我的骄傲,反正爷爷到家放下我,任凭弟弟再羡慕也不会驮他。长大之后才明白,即便是小孩子,身量小,体重轻,但爷爷毕竟是60多岁的人,开上一上午的会,走上四五里路,爷爷其实是真累了。晚上家里也常常会围拢来很多人,拉呱的,闲谈的,只要有爷爷在场,我肯定不会乖乖上炕睡觉,一定会赖在爷爷怀里,眨巴着眼睛,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困得像只啄米的小鸡,索性就蜷缩在爷爷怀里睡去。让爷爷抱着睡也是我的专利,若是爷爷抱着弟弟,我一定会撒泼打滚,闹得一屋子人不得安生。
五岁那年,爷爷因肺癌不治而逝。自此之后,原本胆大妄为的我变得沉默胆小,原本任性恣意的我学会了逢迎讨巧,原本口齿伶俐的我逐渐口吃,直到今天。口吃,是我与爷爷最亲密的联结,也是唯一的联结。
每一个人的内在思想与外在表达或多或少都有童年的影子,那是原生家庭的烙印。幼儿期的分离焦虑、家人毫不遮掩的重男轻女、五岁时失去爷爷的心理创伤,记忆会变得模糊,让人产生遗忘的错觉,而事实是,记忆从未丢失,它一直保存在我大脑沟回的隐蔽角落里,像个突袭的贼,影响甚至左右着我的选择、取舍与判断。
心理咨询师的第一个咨客,也是终身的咨客,其实就是自己。對于自我的咨询,从踏上心理咨询这条路之后,就再也不能停歇,“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看不到完整自我的心理咨询师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咨询师。
在最最安全的内心深处,无灯无光,无明无亮,只有黑。那里有一个金鱼缸,里面藏着我的恶毒、我的诅咒、我的种种不堪、我的各种秘不示人。夜半无人时,我会深潜其中,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里面。当我还是一个胚胎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蜷缩着。那个时候,我也有一个金鱼缸,母亲的子宫。
5.觐见牡丹
散文高研班西路采风团自济南出发,目的地浮龙湖。
我周六抵达,周日离开,与浮龙湖只结了一天的缘分。
浮龙湖在菏泽,菏泽牡丹甲天下。四月是牡丹季,我错过了一场盛大的花事。
牡丹没有见到我,许是太想念我了吧,连着三天都潜到我梦里来,笑语嫣然:“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牡丹梦醒后,我就陪海滨去了北京大学第三医院,饱受颈椎病折磨的他已经到了非手术不能缓解的程度。
百度地图上,离北医三院最近的一个景点是“元大都土城墙遗址”。元、明、清至今,北京虽然称谓不同,但都是国都所在。沿着历史的脉络溯游而上,作为国都,西安与洛阳也都是不能避开的城市。
西历的公元前后,西安已是个拥有二十五万居民的大城市,洛阳居其次,有近二十万人。唐朝初定都西安,唐高宗显庆二年(657年),以洛阳为东都。武则天为迁都洛阳进行了一系列的精心谋划筹备,有详实史料记载的有:改东都为神都、建明堂、封洛水、颁《大云经》、改国号、迁徙九州十万户充实洛阳……也有没有被载入史册的:把牡丹由长安贬谪至洛阳邙山。
武则天不是男儿郎,而是女娇娥。女娇娥用她的睿智果敢、杀伐决断改变了她的命运罗盘,她赢了她生命中的万千男儿郎。武则天让与她同时代的女人以及后世的千千万万女人看到了属于女性的荣光。她是女皇,女皇用手中的权杖驱逐了花皇牡丹。
牡丹是我所见过的花卉中最茁壮最泼辣最喜庆的,凡是人世间有的颜色,牡丹都能开出与之对应的花朵。牡丹的璀璨与热闹,其实就是老百姓心底对幸福的丰足之盼,是一朵盛世花,一朵安宁花。
武则天与牡丹的关系,真的是流放、发配、贬谪吗?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疆拓土?花皇替代女皇先发洛阳,蛰伏民间,作为垦荒花去抚慰民间的愤懑与愁苦,去消解百姓的怨怼与不满。
“元大都土城墙遗址”一侧是牡丹路,路边有幢高高的楼宇,门口一幅对联:“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京城,从西安到洛阳再到北京,变的是京城,不变的是牡丹。
牡丹,是花。女人如花。一花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