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银花泻如瀑》

白天难熬,晚上更难熬。

窗外是嘈杂的建筑工地,他被固定在病床上不能动。如今,病人太多了,需要更多的病房。为赶工期,建筑公司歇人不歇马,不舍昼夜。白天,机器轰鸣,人声鼎沸,钻机、搅拌机、运砂车、固定垃圾车,络绎不绝;而晚上,电焊、气焊、射钉枪,人影闪乱。最受不了的是那刺眼的簇簇钢花,无规则地映入眼帘,像棱角分明的石子,膈应得他浑身不自在。以至于钢花飞溅出来,他就想小便,但接便器端上来,又滴不出几滴。就这样来回折腾。窗子上原来有窗帘,被拿去拆洗了,好几天也没换上,他催促了好几次,回答永远是:“正在洗……”

那一簇簇刺目的泻下来的钢花,是一根根刺,扎得人心疼。他试图纠偏自己的感觉,竭力想象电焊的钢花是魅力无比的棠棣之花,棠棣之花,棠棣之花。“棠棣之花,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他默诵着《论语》里佶屈聱牙的话,一遍一遍地默诵,他甚至默诵出了程子的注释:“圣人未尝言易以骄人之志,亦未尝言难以阻人之进。但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此言极有涵蓄,意思深远。”他在准备写《论语与新闻学》论文,写论文,是为了评职称,提到职称,他就来气,就按捺不住地烦躁,苦闷。熬啊,不能动地熬啊。“圣人未尝言易以骄人之志,亦未尝言难以阻人之进。难以阻人之进……”

凭什么是她不是我,凭什么是她不是我,凭什么是她不是我,凭什么是她不是我,凭什么……那是评选结果出来两个小时之后,那是他指着传播学院院长的鼻子发泄完之后,那是他把刚冲好的一杯雀巢咖啡泼到地板上之后,他有点恶狠狠地,拿着教研室墙角里的挂满蜘蛛网的篮球,背着老柳树枝杈挑着的血红的夕阳,跑到球场,他把球抛到最高,跳起来去接球,落地的时候左脚侧面刚着地,就听到像是掰胡萝卜的清脆声音——“咔吧”,他的心咯噔一下,坏了,是骨折吗?等再站起来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钻心的疼就直冲头顶发梢。咬着牙,走到路口,打上车,坚持到医院检查,左脚跖骨粉碎性骨折,打石膏。

倒霉,凭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她的圆脸变成了篮球,飞速旋转着,漂浮着,滚动着,像醉汉一样晃荡着,被他的意识一脚踢远,他脑子里恨着她。她成正教授了,我不是,我还骨折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我这个倒霉的庞观之。他将病床上的“庞观之”纸牌使劲儿一拨拉,“庞观之”掉在了地上,他真想站起来大喊大叫一顿,可是刚一动,钻心的疼痛就让他龇牙咧嘴了,他瞪着眼,他咬着牙,他双拳举过头顶,然后敲打着自己的脸,打完脸,又啪啪啪啪地敲墙,他的眼前冒着火星子。护士进来问:“有事?”他没好气地说:“窗帘怎么还不挂!”护士说:“神经病!正在洗!”

庞观之咬着牙,朝门口做个鬼脸,在内心深处喊:“洗,洗你个头!”

窗外在繁忙,骨科病房里却安安静静,三张病床就他一个人。可是他烦躁,烦躁,烦躁。他不能动,石膏打到膝盖,半根腿胖了一圈。庞观之脑海里翻腾着,脑海脑海脑海,大脑比大海大,大海有边有沿,太平洋大西洋,东海黄海渤海中南海,都有边有沿,大脑呢,大脑无边无沿,你想多大就多大,你想多深就多深,你想什么就是什么,我淹没在脑海里,我淹死在脑海里,教授淹没在脑海里,她淹死在脑海里……脑海脑海脑海脑海,教授教授教授,叫兽叫兽叫兽,我不当教授,不当……他睡着了,有了轻轻的鼾声。

难得的鼾声,难得的睡眠,对一个神经衰弱的人来说,能进入睡眠,太难了。可是,正在梦中呢,庞观之突然被惊醒,睁眼一看,病房里呼啦进来七八个人,杂乱的脚步声、伴着高高低低的嗷嗷叫声。是一个电焊工,从窗前工地上的七楼上掉下来了,血乎淋拉地被工友们小跑着送进急救室。忙活了大半个小时,医生走了,一个光头大着嗓门,拍打着床板说:“咱烧着高香了,捡了条命啊二婶子。阿弥陀佛啊。”他这是在跟谁打电话,“手术很好,很好啊,二婶子你放心……”

外面工地上杂乱的钢花,加上一口一个“二婶子”,让庞观之头疼欲裂,他使劲儿用厚厚的被子捂住头,但是那大嗓门的声音還是一点点地钻透了被子,钻到了他的心里,他浑身发冷。他干脆掀了被子,憋足了劲大叫了一声,那叫声有点儿像狼叫,是困兽的绝望之叫,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之叫。

就听一个人小声说:“老穆,老穆,小点声。病房里还有人呢。”说话的是个女子,柔声细气,浓密的头发遮住脸,庞观之感觉那细小的声音是从头发里钻出来的。老穆把电话挂了,说:“啊哦!还有人哪!”一缩脖子,看了庞观之一眼。

一晚上灯都没灭,一晚上庞观之也没合眼。神经衰弱多年,一有点动静就睡不着,在家里,猫从他床下走,他都能听见。他家有一棵巴西木,养了好多年,在他的卧室里,有一天,巴西木把他惊醒了,他爬起来一看,巴西木开花了,那开花的声音多轻啊,可是竟然把他唤醒了。出差参加学术讨论会,如果安排两人一间,他都要求住单间,实在不行,自己花钱住。要不,一夜都无法入睡。

第二天,庞观之提出换房。可是没有床位。庞观之脾气大得很,必须换必须换必须换,要不我就投诉,病房怎么能挨着工地?挨着工地怎么能没有窗帘?我要找你们的院长,找卫生局长,找记者曝光,我是教新闻传播的,我的学生有的是记者,有电视台的,有报社的,有网站的……你们欺负我没评上教授是不是?我不是教授但我是病人,我不是教授但我是专家,我不是教授但我是人。你不就是写个字吗?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书协主席吗?不就是认钱吗?臭字!庞观之怨妇一般一句接一句,一句顶一句地大声说着,机关枪一样地密集抱怨着,唾沫星子飞溅。护士长和护士一脸愕然,换病房跟评教授有什么关系?又跟写字有什么关系?又跟记者有什么关系?又跟欺负人有什么关系?

让庞观之无法忍受的是,病人是前面工地上的,也就是他们这些人制造了噪音,是他们让他无法安眠。再说,陪床的人多,有时三个,有时五个,叽叽喳喳的。手里拿着安全帽,随便放,有一次,一个人把安全帽扣到他的饭盆上。什么素质!什么素质!什么素质!他看着周围的什么都不顺眼,看着哪里都碍眼,看着什么都来气,一股无名的火气。庞观之喃喃着。“我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能跟引车卖浆者之流同居一室。”这句话,他憋在心里,没说出来,他怕说出来被人家骂自己矫情。但他又有些忍不住。他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了。他的老婆说他是不是更年期了。怎么会呢?还不到五十岁,怎么会“更”?

还有一次,大嗓门和那女子坐在床沿上,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床上的病人,嗤嗤笑着,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庞观之正纳闷呢,就见大嗓门老穆把手伸到被子里,对那个女子说:“小爽小爽你把手伸进来摸摸,你摸摸,还在呢,硬着……”就听女子小声笑着说:“老穆你流氓。”老穆说:“要是稍微一偏,那玩意儿就被树枝戳断了,他成太监,你该哭了。他有福,你也有福!”就见叫小爽的女子使劲把老穆一推,老穆的脚朝后一倒退,偏就倒到脸盆上,一脸盆水,就哗啦掀了一地。老穆哈哈笑着,一边拔腿,一边找拖把,嘴里还不住地对女子说:“命根子,命根子。”抓住拖把的小爽低头拖地,一头浓密的长发,晃荡着。

小爽抬起头来的时候,庞观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就是她的脸,就是黎韵的脸,就是刚刚评上教授的黎韵的脸,就是他的同事,他的一个教研室的同事,他的竞争对手,一个叫黎韵的女人。小爽是黎韵的妹妹?表妹?还是侄女?外甥女?私生女?要不怎么会这么像呢?他端详着那张脸,那张瓜子脸,小爽看到庞观之在端详自己,脸一下子就红了,低下头来,专注地拖地,刘海耷拉下来,随着拖把的滑动而晃动。

如果是昨天,那张脸在庞观之看来,是丑陋的脸,是狰狞的脸,是狡诈的脸,是凶险的脸,是不要脸的脸,他显然是把眼前的女子跟他的同事黎韵混了,低俗,流氓,无耻……可是,那张脸,竟然长在……

庞观之还有个发现,就是小爽不但跟黎韵脸盘很像,就是说话的口音也一样,那是一个地方的口音,Y、R不分,weng、ong不分,黎韵说“人民”总是念成“银民”;“东方红”总是念成“登方恒”,还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方言,庞观之断定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也就是渠邱县的人。

没法换病房,护士长折中,限制了陪床人数。只留一人,小爽和老穆都争着想留下来,最后留下来的是老穆。

不知为什么,庞观之希望小爽留下,是因为小爽的脸像黎韵的脸吗?庞观之也说不清。他隐隐感觉,眼前的这个女子,跟他的同事黎韵还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哪个地方呢?他忍不住又瞅了她一眼。

这个老穆,嗓门大不说,他的呼噜声简直像个破汽车上坡的声音,只要一躺下,呼噜声接着就起来,整个床都被他的呼噜声打得震动,好像是床打呼噜。有一天夜里,庞观之忍不住了,就把枕头扔过去,才把呼噜声止住。呼噜声停止了,窗外的电焊、气焊,又来了,又是一串一串的四溅的钢花,钢花用满了整个窗子,但一点儿也唤不醒他的美感。

还有,就是老穆的脚臭。每次他躺下,庞观之都不客气地用下巴示意他。他尴尬地一笑,然后去找盆子洗脚。端水进门,故意将门一甩,砰地吓人一跳。脚刚伸到瓷盆里,就听他啊呀呀地大叫,一边叫,还一边嘟囔:“穷讲究些啥?”像是说自己,又像是说庞观之。庞观之也不好发火。老穆把脊背弯得很低,突然弹簧一般抬起来,两只脚也从脸盆里拿出,翘着的大拇指摇头晃脑。

病床上躺着的是个青年,脸色苍白。很少说话。他从七楼摔下来,幸亏让一棵榆树挡了一下,母亲给缝的棉裤让树枝子戳烂了。要不,就没命了。他是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屁股着地,现在是左腿粉碎性骨折。

庞观之跟老穆吵的那阵子,他就歪过头来,他额头上一个大黑痦子,微笑着看着,额头上的大痦子也一颤一颤的。他眼里倒是充满和善。看到他的脸,看到一颤一颤的大痦子,庞观之就停止争吵。

老穆掏出烟,看了庞观之一眼,就又掖起来。皱了皱了皱眉头说:“教授,您整天看书写书,累不累?”

“我不是教授!我不是教授!”

听到“教授”二字,庞观之就烦。凭什么是她黎韵?唉!不提了。嘴上不提,但脑海里依然在翻腾。她就比他多一本专著,那本专著,谁还不知道,东朝西凑,没有半点学术含量,庞观之在《国际新闻界》上发过两篇关于新媒体运用的论文呢,但是评委们就视而不见,就见到了她的脸蛋,到哪里去说理去?还传着黎韵跟校长有暧昧关系,不想了,不想了。教授教授,教授个屁。前年,文学院有个老教师评教授评了三年没评上,一直生闷气,最后,在退休前终于评上了,可是刚刚评上,就查出患了癌症,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庞观之想到那个老教授,突然就感觉心里好受了些。但他又在心里开始埋怨他的老同学书法家刘复戡,他电话求刘复戡给写一幅字,他要去送给校长,疏通疏通关系,刘复戡答应着,就是没写,直到评选结果出来,也没给写。庞观之发现,刘复戡变了,自从当了市书协主席,字就不好求了,身价高了。庞观之认为,自己评不上教授,直接是跟黎韵有关系,但是间接是跟刘复戡有关,如果刘复戡爽快地给写了字,也许评上的就是自己,庞观之又开始在心里大骂刘复戡,什么老同学,什么情谊,一张纸,几分钟的事儿,都不给办。算了吧?你那破字,给我我还不要呢。庞观之挽挽袖子,那姿势好像是要挥毫泼墨。

老穆不知道庞观之的心理变化,看着他那奇怪的动作,尴尬着一蹲到走廊里抽烟去了。

晚上,老穆手里掐着一根烟,不点火,就那么在手里掐着。他趴在窗体上,撅着屁股,两只脚不老实地敲着地板。他不错眼珠地盯着窗外的钢花点评,一会儿说:“电驴子好样的,钢花多!”一会儿又说:“鳖眼你他娘的又偷懒了。”“神仙你往左一点啊。”“还有斑鸠你往上一点……”好像是看足球比赛,嘴里不停地骂着。

庞观之捂着头忍着,在被窝里听音乐,但是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老穆还在那里点评呢,而且越来声音越大,甚至他开了窗户,把手伸出去,跟对面工地上的人大喊:“抽一口,抽一口!”就听对面有人也喊:“老穆老穆老穆!”老穆又从提包里找出一瓶白干酒,把酒瓶子伸出去,在半空里扬着:“来一口,来一口!”对面的楼上又附和着:“老穆老穆老穆!”又是恼人的钢花哗哗而下。

庞观之满耳朵灌满了“鳖眼”“电驴子”“神仙”“斑鸠”,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他忍无可忍,一下子火了:“这是病房,还让人活不?”他一用力,把台灯的灯罩给打掉了,骨碌骨碌滚到了老穆的脚下。

老穆弯腰将灯罩捡起来,缩着脖子把窗子关上,乖乖地退縮到小穆的病床边。

也不知道是对面工地上的工友在报复庞观之,还是因为什么,反正飞溅的钢花更多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更响了。甚至有的工人还唱起来了,是李健的《兄弟情》:“雪花它飘飘洒洒,那年冬天你离开家,孤单的你走天涯,人在他乡还好吗,亲爱的兄弟你在哪,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老穆听到歌声,忽地从床沿上坐起来,又一个箭步冲到窗口,打开窗子,电焊声、歌声,伴着刺骨的寒风一下子吹进来。就听老穆几乎是吼着地唱下去:“经过了多少风吹雨打,累的时候想不想家,兄弟啊,兄弟一生一世好兄弟,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兄弟啊兄弟,骨肉不分亲兄弟,为了梦想创造新天地,兄弟啊,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男子汉就要顶天立地,兄弟啊,兄弟要珍惜你我的情意,成功以后我们再相聚……”

怒不可遏的庞观之,按响了急救铃,护士跑进来,才制止了这场表演。老穆一个人,对着酒瓶子开始喝酒,一边喝一边小声唱:“兄弟啊,兄弟啊……”

就在庞观之快要绝望的时候,窗帘终于挂上了,不是原来的旧窗帘,而是新买的,窗帘是天蓝色的,中间有一个紫色帆船的图案。还专门加了一层灰色的遮光布。这样窗帘一拉上来,外面的钢花和灯光都射不进来。这让庞观之很欣慰。他正盯着窗帘出神呢,就听小穆说话了。庞观之很吃惊。他说话很不利索,他舔着干瘪的嘴唇,干裂的嘴唇上有几根道道。

“教授,老穆是个急脾气,你别怪他。他也是个电焊工!”

病人也姓穆,庞观之就叫他小穆。

小穆平躺着,胸膛一起一伏,庞观之问他多大岁数。小穆说话前,额头上的大痦子先颤动,他说二十八,比老穆小二十岁。老穆属蛇的,四十八岁。

庞观之简直不敢相信,老穆满脸皱纹,看上去都得六十多岁了。庞观之与老穆同岁,也是属蛇的,老穆在门外一听,迈着大步子抢过来,阴沉着脸,也不说话。他还在为昨天的事情发怒呢。

尽管是同龄,尽管都属蛇,但改变不了庞观之烦老穆。他的行为举止,就是粗鲁,比如一进门,刚坐下,就吐一口痰在地上,然后用布鞋去搓,搓得脚下都是湿的。痰是有细菌的呀,这什么素质呢!庞观之看到他的两手上都是老茧,他的鞋子搓完痰,他又用手搓自己的脸,把脸搓得通红。

晚上到了,护士早早地把窗帘拉上了。庞观之躺在床上,准备睡一个好觉,可是,他又听到窗前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老穆蹑手蹑脚地又趴到了窗前,把头伸出去,身子上盖着窗帘,这次他倒没唱,也没喊,庞观之只看到他的屁股在轻轻晃,他的脚尖也在轻轻地点着地板。

又一天早晨,庞观之醒来,听到老穆跟小穆在对话。

“我是怎么掉下来的呢?”是小穆在说。

“我在下面刚解手回来,跟你说,你家我二婶子找你回电话,你嗯了一声……”

“这个我记得,以后就不知道了。”

“再一抬头,你就掉下来,像一片杨树叶子……”

“杨树叶子,咱浯河东边的杨树林的叶子……想家了。”

“可不是。咱小时候,你是不记得,俺奶奶领着我,到杨树林子里去穿树叶子,竹针都是俺奶奶给磨的,又尖又细,穿杨树叶子的麻线,是俺娘纺的,俺家的纺线锤子是牛骨头的,很光滑,有时我不听话,俺娘,就用牛骨纺锤敲我的头。呵呵呵。”

“小点声,教授睡觉呢。”小穆说。

“那片杨树林子真大啊,秋后,杨树叶子,哗啦哗啦往下落,像下雨一样,铺了一地,我就喜欢躺在上面打滚,滚过来滚过去,那叫叶浴。你那天吧,也就跟杨树叶子似的,是从楼上飘下来的,你的电焊罩子,举着。”

“小点声……”

“咱那个头儿可不是玩意,别看他人模狗样的,还打着领带,叫你到社区小诊所治疗,这不胡扯吗?咱就在大医院干活,给大医院盖楼,伤着了,还不在这儿治?不就是为了省钱吗?话说回来,嘿嘿。你赚着了,你幸运,在这医院里盖楼,还在这医院里治病。咱盖了那么多房子,哪儿捞到住上一天呢。”

“我宁愿欠着……”

“开玩笑呢。谁愿意掉下来,好在问题不大。没头朝下。”

“小点声。咱盖了多少楼了?想想,东盖西盖的……”

“人就贱脾气,你说一天不拿电焊枪吧,还痒痒得慌!”老穆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身酒气散发过来,奇怪的是,这酒的味道,并没有引起庞观之的反感。

老穆喝着喝着,一瓶酒就下去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他突然对着天花板说:“老天爷你评评理,你说,人都伤了,老板不给垫钱,已经欠了五千多块了。再不交钱,人家说就停针。俺这穷老百姓,咋这命苦呢。可到哪里说理去?”

老穆眼里有了泪花,显然已经醉了。

一拍大腿,老穆忽地站了起来,因为起来的幅度大,“刺啦”一声,裤裆给撑开了,只听老穆气呼呼地说,不,是气呼呼地大吼了:“好话全说尽了,但是人家就是不理你。他说,给医院盖大楼,医院得出钱呢。想想,也在理,再想想,又不在理了。俺是跟着老板给医院盖楼,俺只跟老板有关系啊。老板找医院啊,可老板不找,也不垫钱。”

小穆慢条斯理地说:“实在不行,咱就转到社区医院,那里便宜。大医院,一天好几千呢。”

“俺没捞着好好上学,从乡下来,人家城里人看俺的眼神都不对……当时老师教背书,地理啊,历史的,说背过,就能吃国家粮。可是咱不听。”酒醉了的老穆嘤嘤地哭起来。

“都过去了啊。”小穆说。

老穆的话,像一个老牛拉着地板车一样,把庞观之拉回过去。庞观之三十年前也是从农村来的,如果是一个村,他们就是同班同学了。他想:如果我没有背诵地理历史之类,也就考不上大学,也就如老穆和小穆一样地当起电焊工,甚至连电焊工也当不上,自己天生愚笨,动手能力极其差。

小穆说:“教授醒了!”

“别叫我教授了,好吗?就叫老庞吧。”

小穆嗫嚅着,想说,又把嘴闭上了。庞观之看到小穆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小穆说:“俺哥给你道歉,前天不該在房间里唱歌……”

庞观之想不到,小穆会替老穆道歉,而且当着老穆的面。这多让人难为情呢。老穆两手抱着头,使劲地往上捋头发,那头发像刺猬一般挓挲着。

庞观之看到老穆的嘴角使劲儿往下一弯,像一个放大了的括号,而这个“括号”,让庞观之的心一沉,他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想到了哥哥那黝黑的脸庞,他父亲去世得早,哥哥为了让他上大学,退学在家种地。他的哥哥也有这样的嘴角一弯,他又看了老穆一眼,老穆此时的目光也对准了他。

有天中午,同教研室的小隋和小何来看庞观之,说到评职称,小隋对黎韵是一脸的不屑:“她的学术水平谁不知道,哪儿能跟你比?”而小何则说:“黎韵会走关系。”

小隋和小何的话,让庞观之略微平复的心又乱了起来。

庞观之怎么也没想到黎韵会来病房看他。黎韵来的时候,病号们刚吃完午饭。庞观之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黎韵已经来了一刻钟,跟老穆聊得很熟悉了,他们已经互相认了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用乡音默契地小声交流着,交流得热热乎乎,交流得自自然然,交流得默契顺畅,交流得像多年前的老朋友,以至于庞观之醒来时,黎韵都没发觉。黎韵的老家跟老穆的老家只有一河之隔,论来论去,都有了亲戚关系。

老穆说:“如果从俺三姑那里论,我该叫你表妹了?”

黎韵快言快语:“那可不?我跟你说,我的老同学在咱们县里当副县长呢。”

庞观之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黎韵说的这句。听到她的声音,他有点儿厌烦,他故意多迷糊了一会儿,出于礼貌,他最终还是一下子坐了起来。

“醒了,观之。你看看,哈哈哈。”黎韵一下子就转过来对着庞观之。她的乡音立即换成了标准的普通话,像电视换了频道,从地方台,换成了中央一套。她继续说:“听说你骨折了,来看看你。没想到在病房里碰到了老乡呢。你说巧不巧啊。”

庞观之也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话语里没有温度,脸上也没带笑容。黎韵穿着藕荷色套裙,随意地搭着一条红色宽围巾,臂弯挎着棕色提包,她买的一大束绽放的百合早早放在了床头。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吃这么个亏。”黎韵将百合边上的满天星捋了捋。

庞观之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他感觉黎韵个子矮了,当他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眼睛里就透出了疑问,他又上下打量黎韵。黎韵哈哈笑着说:“我怎么了?胖了,瘦了?”

庞观之说:“怎么感觉你矮了呢?”有点儿没话找话,但是他确实感觉黎韵是矮了。平时得是一米七,可是感觉现在也就一米六多一点。

“哈哈,我今天没穿高跟鞋呢。我其实就那么高。”

“可是,平时感觉你那么高。”

“观之啊,那是错觉,我其实就那么高。你把我高估了。我就一米六多一点。”

庞观之去看黎韵的鞋子,果然是平底休闲鞋,白色的。黎韵说,去爬山回来,就听说了庞观之骨折住院的事儿。

“观之啊,大家都帮衬我,你们不但高估了我的个子,也高估了我的水平呢。我的学术水平就那么高,但是大家还是把我评上了教授。其实,最应该评上的是你啊。你发表的论文层次高。说真的,我想起来,心里很不安。”

人的心理就是怪,经黎韵这么一说,庞观之觉得心中安稳了好多。人家都来看咱了,还有什么心里疙瘩解不开呢。

她是变矮了,是变矮了,她就那么高。错觉,错觉,错觉。学术水平被高估了。他回味着黎韵的话。我是不是也自己高估了自己呢,我其实也就那么高,觉得自己高,别人也觉得你高,其实你就那么高。穿高跟鞋穿惯了,就不自觉地虚高,脱下来,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也许就清醒了,就没有了怨言,就没有了怨气,就觉得自己离正教授还有差距,评上是意外,评不上才是正常。

人们经常高估自己,因为都穿着高跟鞋呢。

可是,黎韵下面的话,又让庞观之感到很不舒服。黎韵是这么说的:

“观之啊,我代表我的老公感谢你啊,实话跟你说吧,我晋了正教授,就可以调到我老公的学校了,不用两地分居了。他们学校就是那么个条件,必须是正教授。这两年我们一直为这事发愁呢。我和老公也闹,今年老公找了高评委,多追加了一个名额,无论如何得评上啊,我都快五十了。你看你看,我说多了,你别生我的气啊。”

庞观之像吃了一个苍蝇,很厌恶地咬住嘴唇,但黎韵还在不停地说:“有人造谣说,我跟校长关系暧昧,简直是瞎扯。校长那个样的,像个倭瓜,我能看上?当然了,我也担心我老公啊,他一个人在外地,招了几个女硕士。我能放心?等我办好调离手续,我们两口子请您喝酒啊。”

庞观之摆摆手,示意黎韵别说了。一时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老穆过来给黎韵的茶杯里续水。黎韵顺嘴又跟老穆聊了几句家乡话,像换回了地方频道一样,黎韵的话带着泥土气息、高粱气息。

等黎韵跟老穆说得差不多了,就跟庞观之打了招呼,轻手轻脚,像一阵风一样飘了出去,留下一个浅浅的意味深长的笑。庞观之很勉强地朝她挥了挥手,吐出了一口气。

光知道黎韵有能量,但不知道这么有能量,竟然找到高评委,追加名额。我原来是个陪衬,是陪太子读书的,我他妈的是被耍了。我还在认认真真地争呢,争什么争,还没争呢,结果早定了。我真傻,真二啊。庞观之又觉得自己委屈了。

让庞观之看不惯的是,黎韵也爱显摆。你看看,跟老乡一见面,就先把自己老同学当副县长的信息透出来。如此逞能,真是善于交际的女人。而且当着外人,把学校评职称的内幕抖搂出来。这个女人啊。

老穆嘿嘿地搓着两手,说:“你这个同事,有本事呢。”

庞观之笑一笑,没说什么,很鄙夷地想,都是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人。

庞观之戴上耳机听音乐,一遍一遍地听日本歌手谷村新司的《星》。那是一首忧郁的歌:“阖起了双眼,心中尽茫然。黯然抬头望,满目照悲凉。只有一条道路通向了荒野,哪里能够找到前面的方向?啊……散落的群星,点缀夜空指示着命运……”

正听得入迷,就见小爽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黑提包。她把黑提包放在床头,从里面掏出报纸包着的一摞钱。

她说这是工友们凑的,五千一百三十块。

小爽说:“疤眼子还给了六百呢。”

“疤眼子?他还能拿出钱来?开天辟地啊。去年,他爹看病,问他要钱,他都一分不给呢。守财奴变大方了。”

小爽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那是当日的一张晚报,在报纸的空白处,记着每个人的名字,用圆珠笔写的。密密麻麻写满了报纸的边边角角,小爽一个个念着,念一个,老穆还点评着,比如,念到大鳗鱼,老穆说,大鳗鱼不少,别看是三百,他家里日子紧巴。比如念到蜡干,老穆说,蜡干也不少,他的孩子北京上大学,也紧等着钱呢。小爽嘴里的名字,奇奇怪怪,除了大鳗鱼、蜡干,还有电驴子、草垛、四木匠、燎壶嘴子、粪铲子、鳖蛋、鳖眼……

庞观之听着就想笑,最后终于忍不住,他笑着说,这些名字怎么这么怪呢?老穆说,都是鬼名字,绰号,这样好记。电驴子,就是摩托,叫穆贵山,他是瘸腿。草垛,叫穆贵林,他的头发永远就跟草垛一样。四木匠,叫穆贵清,他的三个哥哥都是木匠,他不是木匠,也就叫成了四木匠。燎壶嘴子,叫穆贵强,他特别能说,像燎壶嘴子倒水。粪铲子叫穆清溪,这家伙爱臭哄人,至于鳖眼,他姓成,叫成一龙,年轻时候,到浯河里去捉鳖,在河岸边抠,每次都是他抠得多,大家就叫他鳖眼了。哈哈哈哈。

念完正面,又念反面,小爽念了二十二个工友,几乎都是他们本村的。

庞观之从自己的提包里找出一个本子,递给小爽说,你抄在本子上吧,报纸不好保存。小爽感激地伸出手要接本子和笔。庞观之又把本子和笔抽回去,他改变了主意,他一字一句郑重地说:“我来给你们抄吧。”

老穆说:“有劳教授了。”

“我不是教授。”庞观之纠正,“是副教授!”

小爽转过身子,捧着报纸,开始念:“大鲶鱼,600块。二结巴,100块。大头娃,50块。鳖眼,460块。知了猴,170块……南大路,120块……怎么叫南大路?穆貴之,他娘是在南大路那里生下的他。”

庞观之想象着叫这些绰号的农民工们,想象着他们粗糙的大手,想象着他们焦灼的眼神,想象着他们憨厚的表情,想象着他们脏兮兮的穿着,想象着他们的风趣和幽默,想着想着想到了老家大哥的身上,他的心热辣辣的了,他的眼睛湿润了。

庞观之一笔一画抄完,又要过小爽手里密密麻麻的报纸看,第四版的“书画版”,他看到了刘复戡的两幅书法,一幅是楷书,一幅是草书。还有刘复戡的一篇谈书法的文章《书品与人品》,其中有这么一段:“唐朝大书法家颜真卿,之所以名扬千古,时至今日仍盛名不衰,稍有点书法常识的人都知道他,更在于他的品行为人称道。他忠义爱国,在七十岁高龄,仍不屈服于叛将李希烈而慷慨捐躯。他所写的《祭侄帖》,凛然正气跃然纸上,为书法界所推崇。与其说他的书法作品征服了人,不如说他的人品征服了人……”庞观之看到这里,很厌恶地又翻到了第三版,那一刻他感觉刘复戡的字又丑又臭,其俗在骨,其脏在字里行间。满眼铜臭气息,还奢谈什么人品!

住进来的第九天晚上,庞观之让老穆吓了一跳。

医院晚上九点关灯,庞观之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让外面透一丝光过来。晚上,庞观之特别怕光。必须躲在黑暗中,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他才有安全感。在黑暗中,他什么也不想,黑暗就是一个洞,他就执意往深洞里钻,深洞深不可测,他就一门心思往里钻,如一个老鼠,钻钻钻,把职称评定带来的烦恼全部抛在黑暗外面。钻钻钻,他在深洞里享受着黑暗,黑暗如黑煤块,是黑亮,是快感。可是,他的这个即将入梦的幻觉,被一丝光斩断了。

庞观之睁开眼,看到老穆拉开窗帘的一条缝,头插在窗帘外,一丝光,就从他的后背钻过来。他的屁股还一颠一颠的,嘴里好像还哼着歌。庞观之大喊一声:

“你这是干什么?”

老穆把头缩回来,把窗帘拉严实:“怎么了?还没睡着啊?”

庞观之又质问了一声:“鬼鬼祟祟,干啥呀!”

老穆说:“俺看看……”

小穆也抬起头来,朝庞观之笑了笑,算是道歉。

庞观之绝望地爬起来,完了,又将是一夜无眠。他气呼呼地吃了三片安眠药,才在凌晨睡去。而一连串的噩梦全是跟职称评定有关。

早晨醒来,庞观之又非常后悔跟老穆发火。想当面道歉又拉不下脸来。他不停地在心里自责着,不就是开了开窗帘吗?至于那么高声吗?我怎么忍不住呢?自己就像变成了爆竹,一点就着。难道是真的更年期了吗?而老穆呢,好像也没当回事,依然乐呵呵的。

从那以后,老穆晚上再也不敢开窗帘。但是,他不上床睡觉,而是穿着鞋在地上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有时端着粗瓷茶缸,茶缸里是白干酒,走两步,喝一口。

有一天,老穆出去了。庞观之把耳机从耳朵里移开,看一眼小穆,小穆盯着庞观之,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庞观之头朝里翻看着《大公报百年史》。但是翻了两页,就心烦地合上书。这时,小穆嗫嚅着开口了:

“教授……”

“别叫我教授,我没评上正的,是个副教授。”

“副教授……”

听到小穆叫自己副教授,庞观之觉得好玩,一般人没这么叫的。比如副市长,一般都叫市长,刻意把个“副”字省略掉。在民国时候,副部长,都叫次长,总之,人要避开这个“副”字。

庞观之说:“对,叫副教授吧。”

“副教授,老穆想求您,但是不敢说,怕您……”

“什么事?”

“他的儿子明年高考,想请您给出个主意,报考个什么专业,就为了好找工作的专业……”

庞观之想了想,说:“你叫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小穆抠着手上的老茧,低着头。不言语了。叹一口气,又抬起头来:“俺们都眼界窄。”

小穆突然拧紧了眉头,庞观之问你怎么了。他说腿又疼。庞观之看到他的脸憋得通红。庞观之问叫医生吗?他说不用,挨靠挨靠就好了,庄户人没那么娇气。

“老穆是个好父亲,家里穷,他老婆有精神分裂症,时好时坏。他这一辈子够苦的了,他孩子呢,一只眼,那一只,上小学的时候,看同学扔标枪,他使劲儿往前凑,往前凑急了,标枪扎到眼上,那只眼就废了。老穆遭老罪了,背着孩子北京上海治,但那只眼怎么也没治好。但孩子学习在班里都是第一。”

庞观之想,有残疾的孩子学医可能更好些。就说:“那就让孩子学医。”

小穆一听就笑了:“一个眼,能当医生?人家是不是不要啊,一个眼怎么做手术呢?”

庞观之说:“医生不都做手术啊。”

“也是,也是。”小穆擦擦头上的汗,疼痛过去了。

老穆怀里揣着一个东西鼓鼓囊囊地晃荡进病房,庞观之估计又是白酒吧。他一层一层地把包着的纸揭开,露出了闪闪发光的一只小桶样的东西。他一把塞到庞观之手里:“拿着,这是工友们给弄的,大笔筒。”

庞观之不知所措,盯着这个不锈钢的笔筒,很笨拙,但是却也透出一种豪放,放十只毛笔没问题。焊接的地方,简直是天衣无缝。庞观之曾经有过一只铜笔筒,是弟弟在黑龙江富裕县当兵时,用炮弹壳给他做的,笔筒上方,还焊了五个环,好像那一年开奥运会。他一直把弟弟给焊的铜笔筒放在自己的书桌前面,笔筒里插着自己的毛笔,还插了一杆小红旗呢,微风从窗子里吹进来,那杆小旗子迎风而舞,他的思绪就定格在弟弟服役的东北富裕县,定格在白茫茫的雪野里,他还记得,弟弟给他寄来一块桦树皮,四四方方的,像一块补丁……

老穆的话,把庞观之的思绪来回到了病房:“庞副教授,俺感谢您。”

庞观之说:“有啥可感谢的,不就是咨询孩子上学的事吗?我觉得他学医挺好。”

“是是是是……”老穆的汗就下来了,“是,也不是,俺还有事。”

“什么事?”庞观之很奇怪地问。

“您能不能帮俺求求俺那个老乡,让她求求她的同学县长,给俺老板说说,把钱先垫上。要不,医院真要撵他走了。”老穆的汗在脸上爬着,他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小穆,“我伺候他,不要工钱,不要补助。可是医院的钱得交上啊。”

一听让他求黎韵,庞观之不说话了。他感到手里端的不锈钢大笔筒分量很重。他把笔筒抄老穆跟前一推说:“黎韵她不是你们的老乡吗?你们不是认了老乡了吗?你们可以自己去找啊。把这个笔筒带上。”

老穆着急了,说:“你看你看,副教授,副教授,俺只是见了一面,哪儿敢上门去啊,您跟她是同事,真的是要麻烦您了。”

庞观之坚决不收大笔筒,老穆坚持让庞观之收下。推过来推过去,庞观之推累了,说:“先放那里吧。至于找黎韵的事,我得考虑考虑。这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

老穆听到庞观之的表态,激动得都快流泪了,说:“副教授啊,说真话,俺二婶子托付俺把孩子带出来,你说,伤残了,俺回去咋交代啊。是不啊?救救俺,救救孩子吧。俺那孩子上学的事儿,先放放,不急不急。”

那只大笔筒,蹲在窗台上,发出刺眼的光。庞观之不去看,但是总忍不住又去看,求黎韵,还是不求?他一夜在合计,在盘算,在犹豫。怎么求,怎么开口。都怪这个黎韵,显摆什么,对着人家说同学是副县长……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也没下得了决心。小穆的针果然就停了,护士来查床,冷冰冰的,老穆在病房里转圈。一遍一遍不知给谁打电话,但是打完电话还是在摇头。

小穆忍著,一声不吭。庞观之打电话给他一个在省报干记者的学生,这个学生说,老师有所不知,病人不交钱,医院真没办法。我们给曝光,他们也不怕,舆论监督很微弱啊。庞观之说,那就不管了?记者的良知哪里去了?他的学生默然不语。气得庞观之先扣了电话,庞观之脑海里冒出了在课堂上讲给未来记者说的话,那是1905年《大公报》主笔英敛之的名言:“执笔之天职:阐发公理也,激扬公论也,开通民智也,维持国力也。之数者,皆执笔之士,临死生患难、刀锯鼎镬而不易其宗旨也。”还有,他每次给走上新闻工作岗位的学生的留言都是:“不要在弱者的痛苦面前闭上眼睛。”可是,为什么一接触现实,语言就变得没有力量了呢?庞观之头痛欲裂。

这时,他听到楼道里老穆跟护士吵了起来。老穆带着哭腔,一声高一声低地诉说着。庞观之不能动,但心里很是焦急。忽听“扑通”一声钝响,老穆放声大哭:“俺给您跪下还不行吗?”老穆的哭声回响在整个楼道里,并从楼道钻进一间间病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是护士长在喊:“叫保安来,这是在威胁吗?耍赖是吧!”

每一句话,都像锥子一样,锐利地戳着庞观之的心,他血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下床,倚着病房的门框,他看到老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那屁股一撅一撅地,他的前面站着两个护士,在捂嘴笑呢。

庞观之大喊一声:“老穆,别这么没出息。站起来!”

老穆脸挂泪珠爬了起来,胆怯地看着庞观之。庞观之对老穆说:“你那白酒呢?”

老穆走进病房,从破皮兜里摸出那半瓶白酒,哗啦啦倒在茶缸子里。庞观之接了,紧闭嘴唇,鼻孔里钻出两鼓气,眼一瞪,骂了一声娘,一口喝了下去,满脸通红,眼泪也出来了。

他拿起手机,跟黎韵不停地说了半个小时,说的时候,还不停地打手势,用力地拍着床板和拐杖。他激动地拍着,甚至把床头柜上的百合的花瓣都震落了。最后他提高了嗓门:“你必须给我办,要不,我永远看不起你!永远看不起你!”

小穆又开始了治疗。吊瓶又挂在了小穆的床头上。老穆非常感激庞观之,专门买了酒,还买了一只烧鸡、两包花生米、三根香肠,两个人就喝上了。

老穆透露出要去感谢黎韵的意思。庞观之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就把黎韵的电话号码给了老穆。

老穆第二天就跟小爽去了黎韵家。庞观之说:“给她带上这个笔筒吧。”老穆说:“不用,还有一个呢。我们再买点水果去。”

庞观之说:“我看着小爽的模样,很像黎韵呢,她们俩很像是姊妹俩呢。”

老穆说:“你这一说,还真有点像呢。”

谁料想,第三天的早上,黎韵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开口就带着火气:“庞观之啊庞观之,我是上辈子欠你了,还是下辈子欠你了?谁让你让他们来感谢我了。我就是给我同学说了句话,我同学分管城建。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干吗要这样啊。让我生气的是,你还给我介绍了一个干妹妹,你真是能操心啊。一个事干完了还不行,还要给这个干妹妹处理事?”

庞观之很惊讶,握着电话,不知所措。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黎韵又说:“叫小爽的那个,你所谓的我干妹妹,摊上事儿了。他跟那个躺在床上的小穆是一对恋人。可是,小爽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没摔伤的时候就不同意,现在更不同意了。这两天,就要她回去相亲。她来求我,说是你让她来的。”

庞观之说:“我绝对没有说啊,我也不知道啊,冤枉啊。”

“你先别说冤枉,我这个人你其实是不知道的。大家都认为我是爱管闲事的人,其实呢,不是,绝对不是。有些事儿,到了我跟前啊。我闭不上眼睛啊,我躲不过去,我绕不过去,我推不出去啊,我的心软啊。比如在大街上,看到要饭的老人,看到风吹的白头发,我就心颤啊,有时明明知道里面有骗子,但我总是想,不可能全是骗子吧。哪怕有一个不是骗子,有一个孤苦伶仃的人,我帮助了,我就心安了。就是个骗子,我想,他总有回心转意的时候啊。我就这么个人,不可救药的人。我老公也常常笑话我呢,但我改不了,我看不得人家掉眼泪。电视上看到有掉眼泪的镜头,看到稀里哗啦掉眼泪的女主角,我也跟着掉眼泪。但是我真是没办法。你说,你把叫小爽的女孩子推给我,还说是我的干妹妹,这不是又给我找事吗?我去找谁去?人家父母不同意,肯定有原因。是不是小穆家庭状况不好啊?是不是担心摔伤怕留下后遗症啊?你调查了吗?你了解了吗?你核实了吗?你啊,你啊,庞观之啊,你书呆子你糊涂啊。你一边待着去!”

庞观之连连告罪:“我问问,我问问,但是能帮就帮他们一把。他们都无依无靠。”

庞观之有点儿生气,等老穆回到病房,他就问了情况。老穆很不好意思地道歉:“俺庄户人吧,无依无靠的,一碰上个靠山,就感到什么都有了根,就扑上去了,就什么都说了。你看看,你看看。”

庞观之说:“麻烦人家,一次就够了,怎么还要第二次呢。这是规矩啊。”

“俺不懂规矩,对不起啊。”老穆说。

正在说着,小爽过来了,小爽红着脸,甩甩短发,那短发是昨天刚理的,沙宣头,露出了白白的脖子。老穆说:“她这发型,是为了到黎韵教授家,特意去理发店理的呢。”

庞观之记起来了,黎韵就是这样的发型呢。发型一变,小爽更像黎韵了。

老穆说:“当时在黎韵家里,黎韵拉着小爽的手,可高兴了,她还叫我给她们姐妹俩照了一张相呢。在手机上你看看。”

老穆把手机举到庞观之的脸前,庞观之果然就看到了黎韵和小爽的合影,的确像姐妹。庞观之的语气因为小爽的到来而缓和了。他问:“小爽,你也是电焊工吗?”

“对呀,不像吗?”

“不像。”

小爽撩开夹克服的长袖,庞观之看到她左右手臂上有数十个伤疤,有的伤疤上是紫色的肉球。

小穆说:“这都是焊伤。手拿焊枪,不仅经常被焊接时产生的烟尘呛得头昏眼花,眼睛被弧光晃得又红又肿,脸被烤脱了皮,而且胳膊上到处都是被烫的疤痕。”

小爽是个爽快的女子,她笑着说:“这都是刚学时烫的。当时是个夏天,身上老出汗,汗水一泡,钻心地疼。干一天回来,洗澡的工夫水流过伤口,那钻心的疼痛真是火烧火燎的。”

焊工要想练好基本功,首先就是要过“蹲

功”关。老穆说:“小爽,在干焊工之前,你多少斤?”

“160多斤呢。連蹲下都费劲。即使蹲下了,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了,站起来是两眼冒金星,经常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为了减肥,就不敢吃饱。四个月下来,瘦了45斤。”

小穆只是听,不说话,眼睛盯着小爽。

庞观之问小爽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小穆。小爽扭捏着,红着脸说:“你问他吧。”她指着躺着的小穆,小穆只是微笑不说话。

小爽就说了:“那是在青岛的工地上,有天晚上我去理发,我刚坐理发椅子上,他就进来了,我们是一个工地的,但没说过话。我理发的时候,他就使劲儿在镜子里盯着我,不转眼珠地盯着我,盯得我都害羞了。他的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样大啊,当时我是长发拉直,他就那么盯着我。我理完,天已经黑了。他说,我的头发理得快,我理完一起走吧。我就坐在下面等他。他在理发时又在镜子里看我,看得我不敢看镜子。我们结伴回工地,他一句话,让我很感动,他说,我今天看到了一个美女是怎么变成更美的美女的了,是一点点变的,像海上看日出,太阳是一点点,一点点出来的。当时他说在写诗。我就喜欢上了他。后来,再理发都是他陪着,他就在我到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着我一点点地变。他就说,看着我理发,就像海上看日出,他还帮我理过一次发呢……”

小爽幸福地诉说着,病房里只有她慢条斯理的声音。庞观之回味着小爽的话:“看着我理发,就像海上看日出,一点点地在变……”

庞观之认真地听着,不知怎么,自己觉得很感动。他记起了三十年前,他跟他的女同学,也就是初恋情人,在一个月夜,在河边漫步,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总是走不完,总是走不烦。那可真是蒹葭苍苍的季节,他们喝了一点酒,坐在桥边的月下,梳理着女友的长发,嗅着那醉人的发香,那一刻,他永远记得,每次都会想到俄国作家蒲宁小说《轻盈的气息》中写的情景:“一个女人怎样才算得上是美丽的……反正这几条是少不了的:要有像沸腾的焦油一般的黑眼珠……要有像夜一般乌黑的睫毛,要有泛出柔和的红晕的面颊,要有苗条的身材,要有比一般人长的手指……要有圆到恰到好处的小腿肚,要有颜色跟贝壳一样的膝盖,要有一对削肩膀……而最主要的,你知道是什么?要有轻盈的气息!”他永远记得她的气息,她的轻盈的气息与河边那片湿地的湿漉漉的气息一起,猛然一阵风过,野鸭大群地从芦苇荡里飞过,河水如一条明亮的路在缓缓移动,他明显地听到了鱼儿的喋喋之声,鸟儿的鹣鲽之声。雾水上来了,像一层轻纱,披在他们身上,他们就这样陶醉着,陶醉着,像坐在云端上,但是一切,很短暂的一切。后来,她的父母把这一切给打乱了。他和她的关系,就像一对脆弱的瓷器,一阵风来,哗啦就摔得粉碎。她去了美国,而作为穷小子的他,只能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一河蜿蜒的月下秋水,灌满了惆怅。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诗意,这些惆怅渐渐挤出了庞观之的心灵,他变得计较,算计,变得麻木,自私,心胸狭窄,瞻前顾后,忧心忡忡。他开始有所顾忌,开始点头哈腰,畏惧权威,开始关注职称、职务、房子、车子,开始关注年轻时鄙视的东西。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再也不关注了。比如老觉得藏羚羊离自己太遥远,它们被掠杀与自己无干;还有,下岗工人、失去土地的农民、流浪的弃儿的啼哭,他都已没有了感觉,过去的敏感没有了,清晰的感觉没有了。比如自己20岁看《红高粱》时,觉得一种巨大的力量从银幕透射出来,把自己死死地按在座位上,站不起来,呼吸不了,泪流满面。现在这感觉没有了,我是怎么了?比如过去看到早晨的山楂园里,听到露珠打在一片叶子上,然后又往下打,一个一个叶子的细微的滚动,这样的感觉没有了。他在带学生实习时,夜宿小山村,曾经写出过如下的句子:“山民都仰了头在自己家高低不平的小院里赏一会儿,再回屋安寝。月光穿过玻璃,与窗外的石榴树合作,在窗上画一幅山水画……”这样的感觉,不知何时,没有了,流失了,他也很少抬头,很少欣赏月光。他没有了诗意,忽略了诗意,他浑身有尘埃之色,目光浑浊,身上有了腐朽气息。他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变得暮气沉沉,没有了尖锐,没有了血性,没有了梦?他的眼睛已经大面积沙漠化,眼窝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他成了一潭死水。如果没有了感觉,行尸走肉,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人老了都这样吗?不是的。他看过当年六十岁的导师写给他的导师的一封信,依然有浪漫的气息,他记得如下的话:“今晚阴历九月十五,月华高洁,一面给老师写信,一面抬头便见窗外的月亮。记得在师大的四年,每逢中秋在校园的夏雨岛闲步,就要不停地默诵着‘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的词句,苦苦地怀思三千里外的双亲;今夜则见月辄怀及青年时在上海想家事,而换成苦苦地怀念远在上海的业师了。十全十美的事是压根没有的,也许所谓‘人生’就是如此吧?”这样的感觉,我为啥没有了呢?是谁偷去了?这样的感觉,蛰伏在哪里?我还能找回来吗?庞观之痛苦地反思着,清理着,咀嚼着,感叹着。走了很远的路,怎么把心丢了?初心,初心在哪里?我的归宿在哪里?

“看着我理发,就像海上看日出,一点点地在变……”多么奇妙的感觉,多么清新的感觉,多么温馨的感觉。一根根发丝,天地牵扯,小爽的话,犹如锋锐的剃刀刮过头皮,沙沙之声,每一声都让庞观之心颤,把庞观之拉回到过往,小爽的一头长发,多像庞观之心中那个她的头发啊,那闻一闻就醉了的发香,还有那撩人的发梢,这一切让他下了决心,要成全小爽和小穆这对幸福的恋人。

我要用全副身心抵抗精神上的衰老。他低头忍不住就给黎韵发了个微信:“黎韵老师,跟你汇报:小穆,家庭情况一般,母亲早逝,只跟父亲过活,身下还有一个妹妹。但小穆是个不错的好孩子,很正直。喜欢写诗,喜欢看小爽理发,他的感觉是:看着小爽理发,就像海上看日出,一点点地在变……小爽呢,也很正直。是一个很好的电焊工。”

黎韵的微信马上过来了,说:“你糊涂蛋。”

评职称带来的烦恼,因为老穆、小穆、小爽的掺和,而变得无影无踪。庞观之甚至感觉有点对不起人家黎韵,她完全是无辜的,她被拉进来纯粹是躺着中枪。

黎韵在三天后发来了微信:“观之啊,我这是刚从老家回来,因为即将调走,回家道个别,顺道给你把事儿办了。在我们老家的人,有个很大的特点,或者是很大的毛病,就是怕官,在他们眼里,在外边工作的人,在公家做事的人都算官,不一定是公务员。比如我是教书的,他们也觉得我是能办事的官儿。我就抓住老家人怕官的心理,去找了我的同学,也就是那个副县长,先感谢人家啊。感谢他给建筑公司的老总施加压力,给医院支付了小穆的医疗费,我同学说,那是小事一桩,只要办妥了就可以了。然后我又提出另一件事,我说,你办好事就办到底吧,这个小穆还有个女朋友,面临着被拆散的危险,结果,我的这个副县长同学怎么也不帮这个忙。他说,这是情感问题,不归他管。如果什么都管,回头被捅到网上去,可就麻烦了。这可咋办呢?我让他介绍我到妇联,他也拒绝介绍。这可咋办呢?事有凑巧,第二天晚上,我们高中同学一起吃饭,说起这件事,有人说,小爽的舅舅在县文化局,喜欢书法,她舅舅说话还是算数的。在小爽的父母眼里,她舅舅是个官儿,我们老家的人都怕官儿嘛,只要是官儿说了,就会管事的。”

啰嗦来啰嗦去,黎韵想说的是,请庞观之求他的同学、书法家刘复戡的字。要在平时,庞观之是绝对不会再开口的,他几乎要跟书法家断交了。刘复戡的字是卖钱的,怎么好再开口呢。庞观之想了半天,觉得不去求了,直接去买一幅刘复戡的字得了。但是黎韵说,那样不行,最好请刘复戡写时,写上小爽舅舅的名字,小爽的舅舅叫孙大邱。庞观之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给刘复戡一五一十地说了。哪承想刘复戡答应得很痛快。马上写,而且要写两幅,给小爽的舅舅一幅,给黎韵一幅。庞观之说:“复戡啊,我付钱。你放心。”

刘复戡说:“观之,你不拿我当人了。有些钱是该收的,有些钱是不该收的。什么叫救急不救贫呢。这就是,你也让我积点德吧。”

庞观之半天没言语,以往对刘复戡的怨言也消失了。

黎韵拿到书法家刘复戡的字,很顺利地就把小爽家的事儿摆平了。庞观之也觉得对得起黎韵了。黎韵的微信是:“替我谢谢你的老同学刘复戡吧。”

生活就是这样,拐了一个弯儿,又回来了。假若刘复戡早早地给庞观之写了书法,庞观之顺利地送给了校长或者院长,他的正教授职称也许就评上了,也许就不会骨折了,也许就不认识老穆、小穆、小爽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如上的这些故事。也许即使刘复戡给庞观之写了书法,人家校长或者院长拒绝了。也许收到了书法,但是也没有评上正教授,那样会不会也骨折呢,会不会……庞观之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又冒出来,像水上的一個个葫芦。

就在这时,庞观之的一个同事,又来电话,跟他唠叨职称的事。她也没评上,说了一大堆的内幕,有真有假,真真假假,说得庞观之头大。他又不好挂电话,一直忍了半个小时。

病房里的窗帘晚上始终是拉上的,老穆也知道了庞观之的习惯,干啥都轻手轻脚。庞观之享受着晚上的静谧。不觉一个月过去,再有两天庞观之就要出院了。

头一天的下午,老穆说:“今天晚上,九点钟,到九点半,能开一开窗帘吗?”最后一天晚上了,开就开吧。庞观之爽快地同意了。

夕阳照进来,照到庞观之的床上。他把床帐子拉起来,继续看《大公报百年史》。把耳机插上,听谷村新司的《星》。这首歌,他听一天也不烦。这首歌,邓丽君也唱过,是另一个味道。

庞观之听不到老穆和小穆的对话,小穆和老穆不知有什么秘密在瞒着他。

迷迷糊糊,庞观之竟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老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晚上八点多,老穆才回来帮小穆小便,小心翼翼地把小穆翻过来,然后将导尿管抽出,小穆不好意思地顺从着。按照老穆的请求,庞观之没把窗帘拉上。可是,老穆却走到窗前,朝庞观之笑了笑,把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上了。

熄灯是在晚上的九点整。灯一熄,病房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庞观之打开床头灯。老穆说:

“副教授,你能把灯关掉不?”

庞观之很奇怪。一下子把灯摁死了。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了,非常静,庞观之不知道老穆和小穆要搞什么名堂。

就在庞观之等待的时候,他看到窗子那里慢慢闪出一条缝,这个闪光的缝越来越大,像剧场里的幕布拉开,一点一点,最后,整个窗子全闪开了。让庞观之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四溅的飞花,占满了窗子。飞花照进整个病房,白墙也一闪一闪的了。窗子像万花筒的洞口一般,幽深,微妙,庞观之禁不住坐起来,拄着拐杖,站在窗下,站在老穆身边。

庞观之望出去,那钢花是从新盖楼房的陽台上出现的。是八楼,还是九楼?老穆好像知道庞观之要问似的,说了一句:“是在八楼。”

八楼上,黑黢黢的阳台上,钢花突然就没了。外面又是一片黑暗。庞观之正要想开口,就见突然的一闪,闪出一个人的脸,又一闪,他看到了钢花从那一闪一闪中,崩散,呈扇形,往下,往下,那钢花,跌到七楼,又是绽开,绽开,然后绽开的钢花再往下,往下,到了七楼,钢花砸在七楼的阳台上,又绽开,绽开。然后是,六楼,五楼,四楼,三楼,那钢花的扇面越往下越大,成为一个巨大的星星堆积的扇面,或者如闪光的珍珠。而钢花在往下绽放的时候,轻轻的烟雾飘摇着,飘摇着,若云朵,若水雾,若仙气,若彩霞。

“可以打开窗子吗?”老穆问庞观之。

庞观之没回答,拄着拐杖,移到窗子边,把窗子全部打开了。电焊的呲呲之声,夹着一股寒气,很清晰地传过来,那声音随着钢花的绽放而发出,静下心来,觉得很和谐。他还闻到了钢花焦灼的味道。脑海里想到小时候,在铁匠铺里闻到的味道。

突然,听到了新楼黑暗处一个口哨。整个八层楼的每个阳台,都在闪,呲呲之声一齐响起来。钢花一齐往下崩散,绽开,绽开,那一颗颗小星星飞速下来,像一条流动的银河,像瀑布,那电焊之声,就是瀑布的轰鸣……这撕开黑暗的银河呀!

老穆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小穆的床推到了窗下,小穆披着袄艰难地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小穆一个个数着八楼上的电焊工们:“最左边的是燎壶嘴子,第二个是电驴子,第三个是知了猴,西头的是大老刘。”

庞观之很纳闷,这么远你怎么能看出来呢?真是工友,那么远的距离,小穆都能分辨出来。

普天而降的星河,让庞观之、老穆、小穆开心。那星河一直挂着该多好。庞观之分明听到了隔壁几个病房的窗子也都打开了,几个病号,在窗口也嗷嗷嗷地大叫着,兴奋地喊着。

小穆对庞观之说:“看到了吧,中间那个,就是小爽。”

老穆笑了,用胳膊肘拐了庞观之一下:“她拿电焊的姿势,是小穆传授的。你看你看,她在写字呢。”

庞观之盯紧了中间的小爽,她全副武装,焊枪所到之处顿时腾起一团白色烟雾。但怎么看也看不出钢花组成的字,小穆让庞观之再细看,但他还是看不出,小穆说:“你盯着闪光的一点,然后看。”

庞观之等待闪光的一刹那,终于看到了,不是横平竖直的正楷,却是汪洋恣肆的怀素的狂草。那是一个“好”字,“女”和“子”隔得很远,然后依次是“人”“一”“生”“平”“安”——是“好人一生平安”。从八楼,落到七楼,然后到六楼,到五楼,就消失了。消失后,一阵烟雾升腾上去了。

小穆又指:“再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是一朵朵牡丹花,一朵朵荷花,一朵朵喇叭花……是大写意,看断实连,看连实断,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钢花,给了庞观之遐思,庞观之想到了遥远的故乡,想到了童年的夜空。他干干的眼角竟然湿润了。

这寒冬夜空中的巨大的礼花,成了瀑布,真好,真美。整个病房楼的窗子都打开了,庞观之听到身后的急促的脚步声,他看到护士长、护士,还有值班的医生,也都欢叫着簇拥在窗前,一起欣赏着,陶醉着。在病房和工地之间,在病人和医生之间,在病人和病人之间,一切都没了距离,沸腾的钢花将所有的隔阂弥合。大家在免费看一场精彩的表演。

庞观之在夜空中清晰地看到了小爽的微笑,那刚剪的沙宣头。他想起了黎韵,黎韵笑起来也是这样的,黎韵的发型也是这样的。也想到了刘复戡,但是没想到评职称的事儿。他很开心。

小穆额头上的大痦子,也被窗外的钢花照耀着,像镀了银光一般。老穆举起酒瓶子,对着嘴,大喝了一口:“真他娘的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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