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国《最后一课》

我老矣!

七十四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十岁为学子时的某些细节却如镌如铭,历历在目。

我出生的村庄叫沙河崖,古属宁海州,今归烟台市牟平区。从我记事时,村里就设有“完小”,从一年级可以读到小学毕业。

我入学较早,十岁已上五年级。我学业偏科,数学考试常不及格。因从小家境贫苦,多愁善感,作文却每每得到语文老师的赞赏,亲自在课堂上朗读,或者登在学校的黑板报上。这是一种鼓励,也无形中引导了我的人生道路。

语文老师叫孙其相,本县人,县师范毕业。他同时兼任班主任。同学们听他的课时屏心蔽息,并不是因为他是班主任,而是他讲课生动,对课文解读深刻,且有幽默感,偶尔借题讲些历史典故,趣味横生,无形中助推了学生对课文的理解。

天真的学子以为孙老师永远不会离开他们,会每天如时钟般准时地站到教室的讲台上,用自己的知识和才华,滋润和引导着四十多名稚嫩学子的成长。

“同学们,今天是我给你们讲的最后一堂课!”

孙老师的语气带着眷恋。虽然,他的离别是一次擢升:调到另一所学校担任教导主任。但下面坐的都是他的孩子一般的学生,依依惜别,他语音带着轻微的哽咽。

他陡然转过身去,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最后一堂课的题目:“科瓦廖夫工作法。”

科瓦廖夫是当时苏联的一位先进工作者,他创新了一种工作方法,提高了政府和企业的管理效率,在全苏联推广。孙老师在前一堂课遵照课文,详尽地讲解了科瓦廖夫工作法的内容和意义,并留下复习题:什么是科瓦廖夫工作法。

“现在我开始提问:什么是科瓦廖夫工作法?”他目光扫了一遍学子们,有的学生微微低下头,有的学生准备举手。

“李恕林!”

“到!”

“什么是科瓦廖夫工作法?”

李恕林站起来,把科瓦廖夫工作方法详尽地讲述了一遍。

孙老师没有让他坐下,这说明题未答对。

“李梅珠!”

“到!”

“什么是科瓦廖夫工作法?”

李梅珠是班里优秀生,考试都名列前三名,她思考了一下,仍复述了李恕林的答案。

“什么是科瓦廖夫工作法?”

同学们像着了魔似的,一个个站起来,像有一种神秘的引力,所有的同学都讲着同样的答案,站起来的同学都没有坐下,像一次集体罚站。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不是老师所要的答案!

未被提问的同学小声嘀咕。

我心里蓦地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什么是科瓦廖夫工作法?就是科瓦廖夫发明的工作法呗!

我是最后一个被孙老师提问的:

“李延国!”

“到!”

“什么是科瓦廖夫工作法?”

我本应选择自己的答案,可是鬼使神差,我随波逐流也做了同样的回答。

“坐下!”孙老师表情严肃。

我失败了。

孙老师目光中充满了失望。

“什么是科瓦廖夫工作法?”

他的目光几乎扫遍了每个同学带着疑惑地面孔。几乎是一字一字讲出了答案——

“科瓦廖夫工作法,就是科瓦廖夫创造的工作方法!”

与真理失之交臂!

我是多么懊悔!不敢正视讲台。

“你们明明都知道前面回答是不正确的,但是,为什么都扎堆地去重复错误?”

教室里悄无声息。

“你们的回答,对应的是另一种提问:科瓦廖夫工作法的内容是什么?”

同学们互相看看,似乎在寻找错误的责任人。

“有谁在心里想过正确的答案?哪怕一闪而过?”

我怯怯地举起了手。

“你为什么不按自己的想法回答?”

“大家都这样回答着……”

孙老师微微一笑,面孔又严肃起来:

“同学们,你们都选择了错误答案,是什么导致你们整体理智的坍塌?是你们每个人都没有坚持自己的独立思考!‘从众’心理,使你们全都打了零分!”

他又兄长般地扫视了全体同学一眼:

“同学们,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我虽然有些失望,但我希望你们能记住今天这一课!我会老去,你们会成长,并走上社会,去为国家、为家人承担责任,在你们今后的人生中,会遇到无数的考题,你们对任何事物都要做出自己的正确思考,并且能坚持实践下去,不要人云亦云……”

这是我的语文老师、班主任留下的最后一课。从此天南地北,师生再也没有相见。

小学毕业后,因父亲病故,我变成了一个十一岁的小农民,推着独轮车,走在乡间小路上,开始了命运之旅。

白天干农活,夜晚我在煤油灯下偷偷读书(母亲心疼儿子,怕儿子累坏了身体)。就在跳动的、微弱的煤油灯下,我读到了阿尔丰斯·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小说中写道,当年普法战争后法国战败,普鲁士占领者禁教法语,改教德语。当持枪的普鲁士士兵逼近教室门口的时候,韩麦尔为学生们上了最后一堂法语课,显示了祖国母语的尊严!

孙其相老师的“最后一课”,把一种高于爱国主义的思想传递给懵懂中的少年们——

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无数次苦难和选择,但是否都能坚持自己的意志和信仰,不忘初心?

后来,我曾做过一个假设:大海上并排着两艘船,一艘注定要沉没,但上面涌满了人;另一艘船上只有少数人,他们是否会被另一艘船的引力,动摇了自己的坚持?是否会因为另一条船上众多质疑的目光,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会因为孤单而选择“从众”?

真理有时候是弱小的。如谭嗣同之饮刀;如井冈山之星火;如延安窑洞之灯光……如果你有了崇高的信仰,是否有勇气为她坚守,一个人站在船头,等待着暴风雨后骄阳的升起……

孙老师早已作古,在我十岁时,他留给我宝贵的“最后一课”,从此山水不相逢。

一个民族应有在暗夜高擎真理火炬的人,并能为之坚守乃至付出生命。

五千年朝代更迭,中华文明历劫不死。除少数英杰引领,更重要的是民间无数孙老师这样的普通人,在默默传递着文明之血脉和血性!

這是民族之魂的真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