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纯生《中年之欢(组诗)》

寺院的阳光

今年春来早,我坐在寺院的空地上

闭目养神,阳光晒着我

也晒着翻开的一卷经书

和甬道旁几尊安静的佛像

寺院的阳光很久不曾这么暖了

它晒着我花白的头发

也晒着搬家的蚂蚁

和墙根下一丛返青的小草

我还相信寺院的阳光百毒不侵

它晒着我肺叶上一块阴影

也晒着过敏的喘息

和一只鹰在天上动情的盘旋

我终究是要离去,梵音洗过耳朵

寺院阳光晒着爽净的肉身

也晒着我放下的原罪和过失

水池边一朵含苞的莲花

安详地倒映出塔尖的虚光

我自月下归来

一声叹息摔落深夜的台阶

我独自月下归来

两旁的梧桐树在清辉里接耳

才出生的小叶片就有这么多私语

而我孤单寂静

唯一的声音是这落地的轻叹

室内熟悉的身影早已歇息

呼吸如夜色一样匀淡

我起身掸去尘土,不出动静

蹑足到灯光调弱的木椅上念诗喝茶

诗吟数首,茶过五道

苦涩,浓郁,醇香,清和

直至喝出宿命中寡淡的滋味

往事已经遥远

而黄河汹涌,流到最后亦是一波不兴

我还在爱着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天灾或人祸还能动心

依然感知寒热,怀有悲喜

比如此时,夜深人乏

我还在盘算如何调理可口的早餐

过失,或光阴虚度

更多事情或许发生在后头。有人低头自语

沉默的生活必定令你遭遇不平

有人抬起头,目光如炬

俯仰之间仿佛完成了一次释放

咒语也是好的,带着亲人的温度

过失禁而不止

让亲近的人也无法口吐莲花

岁月如歌,自童声部起

高音,中音,低音,一路渐降

直到把一个人唱衰

这些年过来,有众亲相伴

风花雪月,或风霜雪夜

我经历的也是你们经历的

我过早地端不住矜持,把一些负累放下

如今,生命来到坡道的拐弯处

时光不再赋予生活新的意义

我不想看到欲望这只易碎的杯子

猩红色酒汁,不时洒下晨昏的忧伤

你们要原谅我呀,一匹奔突的快马

慢下来,毫无动机地活着,潦草而美好

所有劝慰和抱怨我皆视作养心的琼浆

或仰头饮下,或端在手上

把玩,品味,虚度余生

今年冬天哪儿不去

涂满杂色的秋天抹去之后

画板换了主人

我喜欢这日渐清冷简约的时节

早来的雪掩没尘世乱象

让我借一片白写下虚无的说词

今年冬天我哪儿也不去

一个人闭门独处

诵经打坐,煮茶听琴

用新鲜的雪水煎熬中药,疗治失眠

这么多年因为少睡

眼里收入太多身外之物

时光教会我不敢轻言是非

亦看清自己的平庸和渺小

如今我只想一些无谓的旧事

偶尔出门,只去乡下过冬的麦田

看看少年时拾草的坡地

百年之后,这方老娘土可否安魂

道路尽头是谁埋设了一面镜子

叫我站下来慢慢反思来路

我看见一只本分的蚂蚁

绕着封闭的圆形跑道渐行渐远,身心疲乏

最终回到起步的原点

三月雪

三月十二,阴历,我的出生日

柳絮浮游在春光之上

平息了的激动,这一天重生

无休止的白,暖暖地飘舞

一片雪缠绕绿了的柳枝

一团绿又把雪摇落

被流水驮着,分开两岸,去了下游

我在晴窗边品茶,研习诗歌

心想什么样的福报可以

一年两季享受这样的雪花

持续不断的景致

差不多弥漫了我喜欢的北方

无边的安静拍打后背

我不能迈出门槛

一个久违的人不忍扰及画面

瓦檐下嚼草的老牛打盹

枕边猫打盹

我揉了揉犯困的眼睛

窗外,万物已被柳笛叫醒

嘿,伙计

夜半时分,窗外一片残白

好像夜游神刚刚巡查过去

在身后留下余光

确信今夜每一颗星辰下面

必定有一位心事满腹的失眠者

睁着空洞的眼睛,独守冷房

十丈之外,我听见塑料袋子爬上树梢

再远一米的公路上

传来夜行货车

雨刷刮擦挡风玻璃的声音

有星星的夜晚不可能有雨

肯定是驾驶员担心犯困打盹

故意弄出来一些动静

我想起身喊他停下,对他说

嘿,伙计,现在我来开车,你睡觉

咱俩交换一下命运

在天上

从一扇舷窗观望窗外的景物

我说不清一片白云的白

说不清穿透之前

光在白云软床上的黄金模样

在天上看到的

我说不清该作何描述

比如一垛望不见边际的棉絮

它在尘世该遮挡的风寒

我能说清天际线与地平线的差异

它的宁静之美

目力所及的敞亮和开阔

说清庞大的虎狼之师和

虚拟在它们嘴边的羔羊

我忍受了生活太多的真实

这会儿又要忍受幻境的迷惑

据说酒神在天上亦无居所

突然一阵颠簸,我猜想是他酒后无德

一只跛脚踩到了飞机的尾巴

尘世流浪的醉鬼

他们的性情,快活和日渐损毁的身体

从高处到低处,人与神

有着拎不清的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