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把小说当成本分》

认识曹多勇已有20多年,初识是在家乡文联举办的第一届小说改稿会上,但当时我们彼此之间几乎未作什么交流,只是匆匆浏览了一下他的小说稿;淮河流域的风土气息在那不紧不慢的字句里被营造得扎扎实实,也落实在我这个读者的心里。不难见出,那时的曹多勇虽只是刚刚出道,却已显示出相当成熟的迹象。不过,这成熟与轻率的早慧无关,个中流露出的乃是一个沉潜者执着的从容和安然。我所能想到的仅仅是“功夫”二字,在他那里,写作似乎就是一门手工活儿,功夫用到了,活儿出得自然就漂亮。

之后,我们各奔东西,相互依然没有什么联系;只知道,他在写作,我也在写作,因为两人的名字常常在家乡的文学刊物上不期而遇。又过了若干年,他的名字率先走出家乡,开始在国内一些知名期刊上出现。对于一个边缘小城的写作者而言,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然而扪心想来,倒也算不得什么奇迹,那样一种心无旁骛的专注劲头,怎能不使结果成为必然?当然,我以为,曹多勇也是不太介意几乎人人都想要的那个结果的。在我看来,他是把写小说当成了自己的本分,犹如一个勤恳的手艺人,手中的活计是始终无法丢下的。就像他笔下大河湾的一位老农民那样,总觉得只有待在地里才感到舒服,田野之外的所有时光赋予他的都仅是牵挂的慌张。庄稼人也属于手艺人,幸福的时刻固然是看到自己汗水的结晶,但这结晶远远不是其劳作的唯一目的。不断耕耘雕琢、精益求精,这才是他们生命永恒的乐趣所在。我想,正是这样的创作实践化解了无数他人难以承受的寂寞和艰辛。事实上,最初小说改稿会上那代表著家乡未来文学生机的二十多位有志之士,如今继续坚持写作的不过二三。这无疑就是功利化文学追求的注定结局。如果没有丰收在望的承诺,谁还会有一往直前的勇气?

而曹多勇由于把写作本身就当成了回报,因此他已不求回报,写作的甘苦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写作让他找到了活着的本质。在写作中体验着自由的真谛,无论甘苦,曹多勇都是幸福的。所以,现实的冷酷对于他可能压根儿就是无效的。他爱恋着文学,文学也呵护着他。眼看着他所赖以养家糊口的工厂也在企业纷纷倒闭的洪流中招架不住了,家乡文联及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结果,因祸得福,他反而可以就此全心从事文学创作了。文学赐予他的是爱与拯救的命运,因此那种习惯在小说中诋毁生活的流行病症同他一向格格不入。

因为每次回乡都有去文联坐坐的习惯,我和曹多勇因此有了见面的机缘,交流自然也就多了起来。这时的他创作已渐入佳境,小说成就得到了全国性的认可。但是面对成功,曹多勇的淡定仍旧一如既往。再看看他的小说,同样也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只是力道与火候都把握得更见老辣了。倘若意识不到这种力道和火候,那也一定是发现不了曹多勇小说的变化的。作为一个手艺人,专一和单纯就是他的本质。不喜花哨,不爱热闹,忠实的专一和单纯里深深隐藏着的则是难得的高贵。不然的话,曹多勇难免沾染上一个浅薄工匠势必规避不了的那些坏毛病,比如炫技,比如逞能。其实,也只有不把曹多勇的专一和单纯视作单调,我们方能真正理解其一以贯之的不变内里所蕴涵着的某种丰富性。进而,我们也才能领会这所谓不变之中传承着的深刻历史感。

手艺人无需创新,亦无需突破,他只关心如何让这手艺在自己的手里一直完美地活下去。故此,当下文坛许多作家那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恶习,在曹多勇的写作世界里是找不到的。而在我看来,前者可以是任何别的什么,只唯独不是作家。曹多勇也许算不上是作家的作家,但他却能够让你明白谁是真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