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敏《奔跑的芦苇》

1

“许苇是怎么走的?去了哪里?你应该知道!”

“说不说?看看这是个……”

吕子寒听到这两声问的时候,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但她却依然坚持着心里的一点儿高地,自己对自己喃喃自语:“不知道……不……知道……”

“啊——”

吕子寒叫了一声。紧接着,她的衣服被撕扯开了,露出年轻女子丰腴的胸,丰腴的腿,还有丰腴的……

“骨头真的比铁硬!”

“那就试试?”

“好,试试!”

吕子寒叫了一声。一根头发丝一样细的针,拖着一根通了电的线,慢慢刺向她的一只奶头。她突然惨叫起来,凄惨的叫声惊着了旁边厨房里的一个厨子,厨子说咋会叫得这么瘆人?还是一个女人的!厨子的帮手说,这里哪天没有叫声?哪天没有女人的叫声?厨子不再吱声,吕子寒凄惨的叫声依然传过来。那根头发丝一样细的针,依然在她的周身游走着……

当年局子里审案子都用这样的方式,骨头再硬的人也受不了,一来二去,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也会编出什么来说什么。对了,那叫什么来?对,老虎凳!只要给上了老虎凳,几乎没有人不说话。不过,这个叫吕子寒的小女子,还真就是硬骨头!

这时候,一盆冰冷的凉水哗地一下冲着她满头满脸泼了过来,她打了一个激灵,却很不情愿地眨了眨眼睛,看到几张狰狞着的脸。

“说!你为什么不说——”

狰狞着的脸上有一张嘴,那嘴里发出的叫啸声,再一次惊得吕子寒眨了眨眼睛,但她已经没有办法说话了,她的嘴上鲜血汹涌,喷涌着的鲜血堵住了她的喉咙……

许苇很长时间之后才知道吕子寒为他受了刑。那个年代,消息传递得慢,谁有什么事,大都是过了很长时间才被人知。许苇既然跑了出去,一时半会儿也就不敢回来,不敢回来自然也就不知道吕子寒为他受刑。但知道这个事情之后,许苇先是泪水涟涟,紧接着就去警察局找人营救。告诉他事情的人说,你找谁营救?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吕子寒被弄到哪里去了都没有一个准确消息,怎么营救?再说这年头,救一个人根本不容易!

许苇继续泪水涟涟,然后一下跪在地上,冲着那个二层小楼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喃喃自语:“子寒,是俺害了你,但愿你能化险为夷!”

……

以上几个画面,是我十六年前听一个老济南人亲口讲的。

老济南人讲述这组画面时,说自己当年虽小,却记忆深刻。他说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是听老人们所传,但基本事实没有太大出入,过去这么多年,依然想讲出来,想让更多人知道,在济南曾经的东流水街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你是写小说的,给你讲一个故事,能不能写一写?”

“能不能写得看故事有没有内涵,如果一点儿内涵也没有,再精彩也没写出来的必要。”

“你呀,还真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

“是吗?”

“当然是!”

讲这个故事的老济南人姓廖,家住芙蓉街上的一处平房,许多人喊他廖三,所以我也叫他廖三。后来,廖三对我说,别人喊廖三,你怎么也喊俺廖三?廖三这个名字是你能喊的?

我有些蒙。别人都喊你廖三,我怎么就不能喊你廖三?廖三说俺比你足足大出差不多四十岁吧?我说是,整整比我大了四十岁。他说一个大你四十岁的人,你能喊廖三?我明白了,便不再喊他廖三,改称他为廖叔。廖三听我喊廖叔,笑了,他笑的让人看着很舒服。

这就对了,再怎么着大你这么多,也得喊一个叔不是?廖三说着,又笑了,我也笑了。我和廖三都笑出了声,爽朗的笑声在芙蓉街上空回荡着。

“别不上心,”廖三笑过又说,“你是个喜欢写东西的人,应该把这个故事好好写一写,挺有意思的。对了,这个故事俺一次给你讲不完,有时间你就来,听多了也就能体会到里面的一些事为什么发生。写下来登在你们办的周刊上,起码让人看着好玩吧?”

廖三说着的时候,右手捏着一根烟袋,捏一会儿把烟袋放在嘴里抽几口,然后吐出一个很好看的烟圈,给人的感觉他是一个烟界高手。但他抽的是烟袋,那时济南已经没多少人抽烟袋了,而且他烟袋锅子里装的始终是旱烟。我问他为什么抽旱烟,不抽烟卷儿?他笑笑,说你以为俺是多么有钱的主儿?能抽旱烟就不错了,还烧包的抽烟卷儿?你知道烟卷儿多钱一盒?拾起一盒都七八块,有买烟卷儿的钱不如拿来买肉吃呢。

廖三说他早年在一家工艺品厂退休,退休金不多,仅够吃饭用,所以生活很简朴。

听廖三讲这个故事,是在他芙蓉街上的一家小型玉器店里。廖三的玉器店也就七八平方,三面摆着柜台,中间一小点儿空地,客人来了都是站着看他的玉器品。他的玉器品还真不少,有大点儿的,也有小点儿的,有和田玉,也有翡翠玉、泰山玉,还有其他一些林林总总的东西。单看那些物件,还以为他是个很有钱的老板,其实他也就是混吃混喝而已,开这个小店没多大赚头,用他的话说除了房租、水电费和税,剩不下几个子儿,只是为有个事情做而已。他说人上了年纪,有事做和没事做不一样,起码对身心健康有好处。

廖三说你知道济南的东流水街吗?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条街早已没了,但那里发生的故事俺却一直记着,那时俺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却看到了在东流水街上抓人的情景。被抓的是两个人,一个叫吕子寒,一个叫许苇。不过,他们一个被抓住了,一个跑掉了。

天气很热,是个七月的正午。东流水街上人来人往,月芽泉、洗心泉、靜水泉、回马泉、贤清泉以及显明池边……对了,你不知道,那个年代东流水街上充满了泉子,一处处泉子清凉可人,谁都想去那里凉快。所以,那一刻的几处泉子边游人如织。有穿着大褂的年轻男子,将脚伸进泉水里泡着,手里还拿一本书,专注地念着。也有一些十几岁的流皮孩子,把脚伸进泉水里泡着的当口,还不时伸出手将泉水四处撩,偶尔撩到在泉边路过的年轻女子脸上、身上,那凉便惊得年轻女子用手掩起脸面,忍不住发出低沉的惊叫。这自然中流皮孩子们的意,他们望着年轻女子的样子,哈哈大笑,直笑得年轻女子白他们几眼,然后紧跑几步,离他们远了一些。而紧跑几步的时候,年轻女子难免弄得自己花枝乱颤,也就引来流皮孩子们更加放肆的笑。

对了,这是在和你说背景,故事发生的时候东流水街上的背景就是如此。可以想想,在这样背景的一条街道上,突然发生一阵动枪动炮的事,会是什么样子?

事情还真就在这样的背景里发生了。

那些流皮孩子狂笑的时候,一阵枪声打破了东流水街上的这般吉祥。那时人们特别喜欢互致吉祥,过年过节时,不像如今先问声好,而是先问吉祥。所以说那阵枪声打破了东流水街上的吉祥。

随着激烈的枪声,一个年轻男子慌慌跑到一处泉子边,回头望了一眼,见有人追了过来,便扑腾一下跳进泉子里。那时东流水街上的泉子和如今的泉子不一样,每一处泉子差不多都水深三米或七八米,每一处泉子几乎都与护城河相连。泉子一天到晚往外冒,如果不与护城河相连,东流水街不就被淹了?那时的东流水街是济南的繁华之地,有很多店铺,还有铜元局、面粉厂、造纸厂、印染厂什么的,一些小型阿胶作坊和电灯公司经营的也很火。现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想起东流水街,还都觉得可惜,为什么就不能保留下来呢?

话说远了,还是接着说跳泉子的年轻男子。年轻男人见有人追了过来,一下跳进泉子里,随着他的那一跳,“啪啪”两声枪响,子弹“嗖嗖”飞了过来。当时,俺就在离泉子不远的一个店铺门口,店铺门口有个人在拉糖稀,老爹给了个小钱,俺买糖稀吃。你不知道糖稀是什么玩意儿吧?如今卖那玩意儿的差不多绝迹了,也不是,春冬两闲时黄河北的一些农村还能看到。糖稀是“怡糖”的一种,做起来简单,吃起来甜柔爽口。是哄孩子的玩意儿,孩子们都喜欢吃。虽然一块糖稀值不了几个钱,那年月也不是每家孩子都能吃得到。俺爹疼俺,经常给钱,俺家在东流水街上开着阿胶作坊,每天能挣很多钱,所以俺经常有糖稀吃。

那一会儿,好多人都惊着了,子弹“嗖嗖”飞着,谁看了都害怕。好在没打着人,几个穿便衣的警察,不对,也有穿着制服的警察,追到那處泉子边,又朝泉子里打了几枪,子弹把水冲起老高,水落下来的时候哗啦啦响,挺吓人。

那伙人冲泉子里打过枪,什么也没看见,就有些纳闷。“奶奶个熊!就这大个泉子,他跳下去咋就没影了?”一个小头目对着泉子边骂边喊。“是啊,人呢……”其他便衣警察或穿制服的警察,都附和着小头目,他们很纳闷,跳进泉子里的年轻男子是鱼,还是王八?跳进水里咋就不见了?

廖三讲述时表情很严肃,根本感觉不到任何戏说的成分。他说这是真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讲出来心里憋得慌。毕竟年纪大了,把当初知道的事留下一点儿是一点儿。

廖三说对于那个跳泉子的年轻男子,不仅警察纳闷,周围很多人都纳闷,好端端一个人咋跳下去就消失了呢?

“要是淹死也就罢了,关键是人家没淹死,淹死了早从水里漂上来了。”廖三说那会儿他吃了糖稀,又往泉子边上凑了凑,根本都没害怕,只是看着那些便衣警察和穿制服的警察对着泉子说来说去。

“这是哪一年的事?能够记起当时的年号吗?”我被廖三的讲述吸引了,便想弄清这事发生在哪一年。廖三想了,说那会儿俺七岁还是八岁,今年俺八十一,前推七十年,俺是十一岁,再减去三岁或四岁,应该前推七十四年,那年俺七岁,因刚刚上了一年私塾,俺六岁读私塾,当时不愿意去,爹还揍了俺三巴掌,这事什么时候也忘不了,所以说应该是1926年,那会儿济南还没遭惨案。对,就是1926年夏天的事。

廖三虽然经常给人扯闲篇儿,但他讲的这事很真实。我找了几张纸,坐在他旁边,一点点记着。他讲得断断续续,不是一次讲完,什么时候去了,他得闲就讲一会儿,不得闲还得忙活着给人讲玉的知识,毕竟他的生意是卖玉石。

2

认识廖三是一个偶然,听廖三讲述故事更是一个偶然。

十六年前,我正在芙蓉街北头一家还算有影响力的新闻周刊做副总编,每天中午都和同事跑到芙蓉街上闲逛。芙蓉街上小吃很多,我们的午饭大多在那里解决。常听人说芙蓉街上的小吃不卫生,但我们根本不拿着当回事,每个月混的银子不多,能够吃上芙蓉街的小吃已经不错了。一个叫老四的同事说得好,许多外地人花三五千块钱跑到济南来看大明湖,然后再到芙蓉街上吃小吃,咱天天在这里,随便吃点儿什么也值五六百甚或上千块呢。当然,他这话有些自嘲,可作为新闻民工每个月混不了几个银子,只能靠自嘲进行自我安慰。

那天中午,在芙蓉街上吃过大米面皮,我依然从南头到北头闲逛。不知不觉,逛进廖三的小型玉器店。说是个玉器铺子更合适,店面太小,只能称铺子。不过,廖三给铺子起了个好听的名——石宝斋。

说到这里,应该详细交待一下廖三这个人了。当然,那天中午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廖三,和廖三根本都不认识,只是偶然逛进了他的铺子,又偶然被他忽悠了,掏出一个月的工资买下了他的一块所谓和田玉。

“任何物品都是自然天成,但人却非想求个灵字,实在不值。以玉见性,常表温润,清净之心。试想一个佩玉之人若常以焦躁之心待人,配什么玉都会见损,这是自然道理。若明白,配何物都明理见性才是……”这是那天中午认识廖三五分钟后他的一番说道。廖三的这番说道是冲我而来,因我拿起他的一块很小的和田玉,左看看,右看看,像是要买下来的样子。于是,廖三和我没话找话说了。他说,先生想买块玉?是自己戴,还是给心爱的戴?听着“心爱的”三个字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嘴里说出来,我有些惊。想这人怎么了?为了多挣点儿钱,这大年纪了还想着“心爱的”?我告诉廖三没有“心爱的”,只有自己,即便是花钱买块玉,也是为了自己欣赏,听说三年之内人养玉,三年之后玉养人,就想买块玉戴上三年,也让玉养养自己,哪怕是多活上三年五载,不也是白赚的?廖三听着,笑了。从此,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有事没事都会到“石宝斋”找他喝茶,聊天。

廖三喜欢讲故事,他讲过燕子李三的轻功,讲过韩复榘看打球,还讲过大明湖里的蛤蟆,每次讲都绘声绘色,我曾问他,是不是祖上是说书的?他笑笑,说祖上没说书的,可自己从小喜欢到大观园听说书的,一来二去,好像也有了这种天分。

讲年轻男子跳泉子的故事时,他说你不是会写吗?能把这事写出来,让很多人知道济南东流水街上发生过一个故事,故事很凄美,也很感人,虽然已过去很多年,至今想起来依然感觉有味道。对了,廖老三从来不说故事精彩,只说有味道,有味道的故事也就是很精彩。

年轻男子跳进去的是洗心泉,有人说,年轻男子跳下去洗心,竟然把人洗没了影儿。

“奶奶个熊!咋就没了影儿呢?难道他是一条成精的鱼……”

警察小头目依然在泉子边上骂。这时候的泉水已清澈见底,根本没有任何人跳下去的迹象。几个穿便衣的和穿制服的警察,也随了小头目骂咧咧一顿,走了。

“知道吗?有个年轻人成精了!”

“不会吧?”

“咋不会,真的呢!”

东流水街上趋于平静之后,几个店铺门口聚起不少人,有人说着泉子里的稀罕事,有人说着护城河里的稀罕事,所有的稀罕事都与跳进泉子里没了影儿的年轻男子有关。

其实,谁都知道有人在与政府作对,政府派了警察天天抓人,却天天抓不着。东流水街上的人很多,可总也不能乱抓,说人家反对政府,是共产党人,那也得有证据不是?

“站住!”

“哥,咋是你?”

“嗯,这么晚了还在街上?”

“等爹下班。”

“爹出来告诉他,说俺这十来天出个远门。”

“你不上学堂了?”

“上,就是学堂安排的出远门。”

天黑下来时,东流水街上的阿胶作坊门口,一小男孩突然被一年轻男子逮住。年轻男子轻声说着,小男孩点着头。后来,年轻男子抚摸了一下小男孩的头,说明儿让爹给你剃剃头,头发长了,天热,一出汗都粘在一起,不难受?小男孩笑笑,说用泉水洗洗就不难受了。年轻男子说泉水很深,别淹着。小男孩抬起头,有微弱燈光从店铺里透过来,照着小男孩的脸,也照着年轻男子的脸。小男孩说知道不?过午一人跳进泉里,没影儿了。年轻男子说影儿咋能没?一定有。小男孩说没了,真的没了。

“叭沟儿——”

“叭沟儿——”

又一阵枪声从东流水街的北头响起,年轻男子说了声不好,拍拍下小男孩头,拐进一条巷子。

“哥,哥……”

“喊谁呢?”

小男孩的爹从阿胶作坊出来,抬头往响枪的方向望望,一把将小男孩拉进怀里,说出来干嘛?多危险!小男孩说出来接爹。小男孩又说,哥走了,说学堂安排出远门。爹叹口气,说随他去吧……

3

好长时间没再去廖三的“石宝斋”。

廖三打电话来说弄了上好的龙井,让去尝尝。我说在禁毒支队采访,忙得一塌糊涂。他说再忙也得过来看看,有话和你说。过了几天,采访结束,我去了廖三那里,喝着他泡的龙井:“廖叔有什么话和我说?”

“那故事只讲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不想听了?”

“当然想听,你继续讲。”

廖三笑笑,继续讲那故事。我了解他的脾气,一个故事讲不完心里闹得慌。

廖三说年轻男子跳泉之后没几天,济南就出现一个奇怪现象,所有警察每天跑到护城河边上,观察里面有没有芦苇走动。警察都像得了神经病,一个个专注地瞅着河里漂着的每一根草木,还时不时地往里放枪。

“打枪?”我说。

“是啊,打枪。”廖三说。

“打什么?”我说。

“打芦苇。”廖三说。

“芦苇有什么好打的?”我说。

“起初大家还以为警察在开枪打护城河里的鱼,那年月护城河里鱼多,个头也大。后来才明白,年轻男子跳泉后逼得警察们天天瞎折腾。”廖三说。

“怎么瞎折腾?”我说。

廖三说只要发现护城河里有芦苇奔跑,就有子弹打过来,枪声叭沟儿叭沟儿的,弄得整个济南像过年放鞭炮。后来,有人知道了内情,说年轻男子嘴里含着一根芦苇跳的泉,有那根芦苇他就能从水下跑掉。

廖三很会讲故事,讲到这个桥段的时候却有些一般了,根本没有吸引力,而且也没了刚讲时绘声绘色的情绪。我逗他说,廖叔,讲累了?他抽几口烟袋,说永远讲不累,想起这事心里就有压力。我再逗他说,你压什么力?故事里的年轻男子和受刑姑娘与你没有半点儿关系。他又狠抽了几口烟袋,说别打岔好不好?

廖三说当年济南许多泉子都通护城河,练过水下功夫的人很多,但能嘴含一根芦苇在水下行走的,却不多。所以,大家都说那个年轻男子很厉害。

“几十米啊!知道吗?”廖三有些激动,“水下几十米与路上几十米,可是完全不一样啊!”廖三生怕我不懂,说改天找个有这功夫的人给你说说,北园上马家的马小叼,说是早年跟着燕子李三的师傅学过,水下功夫那叫一个了得,从大明湖走进护城河,又沿着护城河走出好大一截,路上的人根本发现不了,晚上水下更是他的舞台,护城河边上无论有多少人,都发现不了他在水下走动。

“有水下走动功夫的人,嘴里含的芦苇是特制的,据说得有两个头通出水面,一个头只能出气,不能进气。当然,具体俺也说不清,只是听人家说过而已。”廖三这样说的时候,还专门讲了马小叼水下偷女人的故事。说是有一帮人收了钱财,要帮人家把一大户家的女人弄走,结果大户家壁垒森严,光保镖百十个,无法下手。于是,那帮人找到马小叼,给了他一大笔钱,他竟然真把女人从水下弄出来了。

这事听着有些悬,我说会水下功夫的人能在水下走,不会水下功夫的女人怎么从水下弄走?廖三说只知道马小叼干过这回事,怎么干的不清楚。他说马小叼比他大六七岁,曾在一起喝过酒,酒桌上有人问起,马小叼说让女人嘴里也含根芦苇,他在水下拉着女人走。大家都不信,马小叼就有些急,说一只手在水下抓着女人的一个奶子,那女人很老实地跟着他在水下走了差不多有三十米,结果他得了一大笔钱,半辈子都吃香的喝辣的。我说的是夏天吧?廖三说当然是夏天,冬天护城河结了冰,谁也没本事跑到水下去!

东流水街上店铺很多,人也很多。

虽然那年月很封建,但流火的七月人们依然耐不住热,与年轻男子一同走着的姑娘们穿着好看的旗袍。他们走着,离那幢后来传说有共产党大官居住的二层小楼不远。年轻男子回头冲姑娘笑笑,姑娘的脸一下羞得通红。于是,年轻男子再冲她笑,姑娘便有意走慢了半步。年轻男子回头的当口,突然发现有几名警察正冲一个穿大褂戴礼帽的人包围过去。年轻男子轻喊了一声:“不好!”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支很小的手枪,冲警察“啪啪”开了两枪。

枪声惊着的警察,他们立马冲着枪声奔了过来。年轻男子则箭步如飞,没等警察们靠近,人已飞也似的冲到洗心泉边。他回头望了一眼,见警察们又冲他包围了过来,便很轻蔑地笑了笑,一下跃入泉中。而跟在他旁边的姑娘,却吓得目瞪口呆。有警察围住了她,也有警察朝年轻男子跃入的洗心泉追去。于是,警察的枪响了,咕咕噜噜一阵猛放,子弹到处乱飞,整个东流水街都被吓着了,年轻男子影儿也没有,穿旗袍的姑娘却被当作同伙抓进了局子。后来知道,年轻男子在水下跑了,他有嘴含一根芦苇在水下行走的功夫。

“再审,不信她不招!”

“她像真的不知情……”

“她是你家亲戚?”

“不是,不是……”

那个年代的济南警察局的确有些破旧了,在太平岁月里,看上去却像刚刚被炮弹轰过,有几处院墙已经倒塌,却一直没有整修,就那么塌着。即便如此,普通百姓也没多少人去到那里——有时候,人们望着几处倒塌的院墙,突然莫名其妙地没了安全感。当然,小人物的生活大多与警察局无关,但与安全有关。姑娘也是小人物,却因那个年轻男子与警察局发生了关系。

在局子里,姑娘被审得死去活来,也被打得遍体鳞伤。更甚时,几个彪形大汉站在她旁边,随时发起攻击的样子。于是,姑娘害怕了,浑身打着哆嗦,却什么话也說不出。警察头目还是不相信她不知情,训过负责审讯的警察,真的就令彪形大汉们轮流对姑娘进行侮辱,彪形大汉还没上手,姑娘撕裂的叫声已在局子里回荡了。于是,局长儿追问:“抓了个什么人?”警察头目答:“女共匪,在审!”局长再追问:“审得咋样了?”警察头目又答:“不招,想要大汉们侍候!”局长瞪了一下眼:“混蛋!那些汉子,三几下就能把人弄死,人死了还招个 !”于是,警察头目哈了一下腰,说:“是哩,是哩。”

即便是那个年代,没有真凭实据抓了人也得放。姑娘被关了三个月,受尽侮辱,警察局几乎查了她的祖孙三代,发现她与共产党没有丝毫联系,仅仅是那天与那个被怀疑为共产党人的年轻男子走在了一起。因此,她拖着一个伤残的身子被放了出来。

“子寒,子寒……都怪我……怪我哩……”

年轻男子在外地呆了很长时间,又乔装打扮回到济南。回到济南的第一件事,是跑去抱着姑娘大哭。结果姑娘不待见他,一遍遍撵他走,任由他涕泪涟涟,姑娘满脸冷漠。

“你还是走吧!”吕子寒瞥了一眼许苇,“咱们仅仅是同学,今后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你……再也别来了!”

“子寒,子寒……”

“走!你走……”

姑娘眼泪哗啦啦流着,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这个故事再往下讲,可能俺也得哭了。”廖三说,“你不知道,那姑娘受到非人的折磨。”

“能说具体些吗?你说具体了,我写起来生动。”我说。

“反正,不仅仅是用电针刺她奶头的事。”廖三眼眶里真的闪出泪光,“更邪乎的没法对你说,知道日本鬼子在东北折磨过赵一曼吗?那个年代济南的警察,折磨吕子寒一点儿也不比日本鬼子差。”

“吕子寒是共产党?”我说。

“那年月整个济南也没几个共产党,她就一年轻姑娘,至多十七八岁,人长得漂亮,和许苇是学堂里的同学,共产党是咋回事估计都不知道,却为共产党遭了一次罪!”廖三叹出一口气,像是极度悲伤。然后,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袋,好半天不再说话。

“不讲了,再也不讲了。”廖三突然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俺怎么给你无休止地讲这个呢?讲这事好玩,还是能挣钱?”

廖三小时候读过私塾,喜欢咬文嚼字,他说了一个“无休止”,让我感觉有点儿无厘头,便问怎么会这样想?他说没怎么,就是愿意这样想。廖三像一个泼皮无赖,突然有点儿不讲理了。于是,我刺激了一下他,说:“廖三,从今往后,我继续喊你廖三,再也不喊你廖叔。”他说:“为啥?俺比你大着四十岁呢?”我说:“大一百岁也不再喊你叔,因为……你不是叔!”

廖三郁闷了,半个多月没再讲述年轻男子的故事,即使我有意刺激他,他也不再接招儿。那些天,我三番五次往“石宝斋”跑,他不再泡茶,见了我和没见着一样,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我说他不够朋友,他摇摇头,望着我像不认识似的。又过了几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咱们继续讲那故事?我说你有病?他说没病,俺这么大年纪能有什么病?我说神经病,前些天说不讲了,怎么今天又要讲?他说前些天是前些天,今天是今天,你过来,听俺把故事讲完,讲完了俺就消停了。

再到“石宝斋”时,廖三笑模笑样地看着我说,来了?我说你讲了半截就想撂挑子,让我写出来的故事有头无尾?他笑笑,说先喝茶,然后俺接着讲。于是,我们喝着他泡的一壶龙井,听他继续往下讲。没想到,刚刚还笑模笑样的廖三,讲着讲着又流下了眼泪。他第一次骂咧咧地说:“奶奶个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重新拾起来心里咋还扎针一样疼?”

4

“说什么?你要娶谁?”

“就那姑娘,她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也不能你说娶就娶?总得有点儿规矩吧?”

“这事我说了算,至于仪式不仪式,你们不用管。”

“放肆!”

“不是放肆,是婚姻自主!”

……

父亲与儿子在吵架,越吵越厉害。一把茶壶从室内被摔到室外,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声,父亲吼骂起来,儿子先是听着父亲的吼骂,而后逃之夭夭。

“一点儿家规也没有?疯了哩!”

“再和他说说,别发这么大火……”

“都是你惯的,这么大的人,娶妻竟然不听父母的!”

儿子逃了,父亲更加气急败坏,但一点儿用也没有,只能冲着自己的老婆撒气。

几日后,儿子突然在一家报馆登出一则婚姻告示,内容如下:

本人与吕子寒女士情投意合,即日起结成夫妻,万望家人与亲友周知,特告。

许 苇

民国一十六年八月八日

“他还是儿子吗?他是俺爹,俺是他儿子哩!”父亲手里拿着报纸,看了一遍儿子的婚姻告示,气得发疯。之后,老人家扑通躺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像是不省人事。再之后,老人家卧床很长时间……

廖三继续讲述这个故事时,承认了一个事实:故事里的父子俩,一个是他父亲,一个他大哥。我说他讲来讲去是在痛说革命家史,他说所以才讲讲停停,因没办法一口气讲完,讲到伤心处几天几夜吃不好睡不安,仿佛看到父亲和大哥期待的目光,期待着他来拯救这个家。

“俺咋有那能力?”廖三又抽了几口烟袋,“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根本讲不清,记忆力差是一回事,还有些属于家丑不能外扬。”

廖三还真就吊起了我的胃口。突然听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们家出过共产党人,颇感新鲜。便不再顾忌,问他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他说发生了,要不这个故事也就没有结尾了。当然,有些事俺也编了编,但不会有太大出入,只是不想把某些不便透露的事透露出来。我说尊重你的讲述,你怎么讲我怎么听,至于今后写出来是什么样子,得按照文章的规则来。

廖三说父亲看了那则婚姻告示,气疯了,却又没办法,因大哥已和那姑娘不知去向。

“关键是嫌丢人,老爹可是东流水街上的头面人物!”廖三说着咳嗽起来,嗓子里好像卡了东西,我递一杯茶给他,他摆摆手,又喘出一口气,说嗓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到过去,想到家人,气就不够用了。我说那姑娘不是把许苇撵出来吗?咋又嫁给他了?廖三说想必是大哥做了工作,反正他登报声明娶了那姑娘。我问目前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这么大一个家就剩下他一八十多岁的老人,不过能讲述一番过去的家事,对自己也是一种慰藉,总比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来想去好得多。

虽然廖三说有些事不便透露,但最后还是把一切都讲了出来,比如父亲不同意大哥许苇娶那姑娘,是因东流水街上的人都知道姑娘被抓进过局子,被人祸害过,还祸害的很厉害。他那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娶进这样一房儿媳妇,老爹很没脸面。再就是大哥参加的共产党,老爹不了解是咋回事,只知道当局天天追杀共产党,老爹怕得要死,但又拿大哥没办法。后来,大哥弄出个结婚告示,老爹也怀疑共产党大逆不道,便也在报上发一告示,声明与大哥断绝父子关系……

老爹回到家时,太阳亮晃晃地在西天挂着。爹像热着了,满头满脸都是汗,他一下扑倒在床上,把一家人吓着了。之后,爹再没能起来,阿胶作坊的生意差别人帮忙打理着。

那时候,护城河边上再次聚集起很多警察。有警察举枪往护城河里放,叭沟儿叭沟儿的。说是东流水街上发现共产党的老巢,包围之后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却随着“扑通扑通”的跳水声,好几个共产党从不远处的泉子里跑了。有警察说护城河里又有芦苇在奔跑,好像水下人的影儿都能看得见,但冲里面打了很多枪,竟然任何反应也没有。

“共产党功夫真厉害,一根芦苇含在嘴里,能在水下大步流星地走,枪子儿都打不着。”警察头目站在城墙上骂骂咧咧,他手下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河中心。护城河两边长满了芦苇,只有中间区域是清清的流水,警察们瞪大眼睛盯着,看到河中不有露出水面的芦苇,枪子儿就“叭沟儿”一下打过去。

“给老子看严点儿,不信共产党真的能赶上枪子儿跑得快!”警察头目边骂,边指挥着手下乱折腾,却依然没能抓到那个叫许苇的人。警察局长急了,令人把护城河边的芦苇铲了个精光。之后,护城河里再也没有一棵芦苇,光秃秃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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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長命令手下,从北园路边的田地中包抄合围,用手枪逼迫着,终于将许苇几个人逮捕了。那一刻,许苇淡淡地一笑,又回头望了一眼上峰,上峰也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见许苇在笑,上峰也在笑。这时候,一把手枪顶在上峰的腰上……

济南纬八路附近有家不太出名的医院,许苇和他的上峰——共产党山东区的一位邓姓重要领导,被捕后没多久就被送到这里住院。他们受刑太重,已是遍体鳞伤。邓姓领导和许苇都略显清瘦,但在他们身上弥漫着的是脱俗的文人气质和共产党人的冷峻。他们无论出现在任何地方,都能很快在众多人中看出有别于他人的独特风度。因此,韩复榘认定所捕获的几个重要人物不能久留。他怕夜长梦多,加之邓姓领导一身智慧,即便是在森严壁垒的监狱里也能组织起越狱行动,竟然差一点儿越狱成功。

被称之为泉城的济南,其春天十分别致,护城河上虽然没了芦苇,却有嘎嘎叫着的水鸭子。太阳出来的时候,成群结队的水鸭子在护城河里畅游,有水鸭子叼住一条鱼,其他水鸭子疯狂地追逐,嘎嘎叫声响成一片,春天的姿色也就在水鸭子的叫声里展现得灿烂无比。

有资料显示,邓姓重要领导曾代表济南共产主义小组赴上海出席过共产党的一大,还先后领导过胶济铁路工人大罢工和青岛工人大罢工。据说韩复榘曾想亲自审问,后因其他缘由,只到监狱里看了看。正是他的这一看,几天后纬八路刑场就响起恐怖的枪声,邓姓领导和许苇等22名共产党人惨遭杀害……

“大哥赴死是预料中的事,爹早说过,他不讲规矩,得惹大祸。”

“俺弟兄三个,二哥得天花早夭,大哥有才,却也只活了二十几岁……”

廖三再一次讲述许苇的故事时,脸上已经没了伤感。他说老爹卧床后依然挂着大哥,虽登报声明断绝了父子关系,可十指连心,天下父母什么时候都念着亲骨肉。

“廖叔,有一事不明白?”廖三露出诧异的目光,“你姓廖,你大哥咋姓许?”

“年代不一样,有些事你们年轻人想都想不到,早年共产党哪个是真名?”廖三抽了一口烟袋,“俺大哥要是不用假名,怕是早被韩复榘给叭沟儿了,根本等不到与那邓姓领导一起挨枪子儿。”

“听到大哥被枪毙的消息,难过吧?”我问了一句天大的废话,廖三却给了一个异样的回答,他说家里人也没多难过,“四·一二”后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山东共产党组织接连遭受破坏,父亲早已把这个结果告诉过家人,但有两件没预料到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一件事是大哥被处决的那天傍晚,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第二件事是父亲的葬礼刚过,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半岁大的男孩闯了他们家。

“那个女人是谁?”我说。

“还能是谁?”廖三说。

“那个姑娘,你大哥的媳妇?”我说。

廖三又抽了几口烟袋,抽得很用力,以至于引发了好几分钟的咳嗽。看他咳得难受,我劝他把烟戒了,他根本不理,慢慢从放玉石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方盒。方盒外面包了好几层布,从布的颜色能够看出已经很陈旧。廖三不出声息,轻轻翻动着那几层陈旧的布。终于,他打开了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照片。

“这就是他们。”我看到了照片上的一对母子。光阴明显在这张照片上打下印记,拍摄年代已经很久远,但能看出照片中的母亲很年轻,也很漂亮,她穿着旗袍,身材窈窕。襁褓中的小男孩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眼睛像是望着母亲,也像是望着这个世界,母亲忧郁的眼神蒙上一层尘埃,一点儿也没有穿透力。“只有他们母子的一张照片,至于以后的事,一概不知道。”

廖三的话让我心生疑问,他父亲葬礼后这对母子闯进他们家,后来怎么啥都不知道?

“俺家人仅仅看了看他们母子,他们就离开了,说是被上级安排去了广州。”

“完了?”我说。

“完了。”廖三说。

“结尾呢?”我说。

“照片就是结尾,往后的事俺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廖三说。

……

這好像是个没有结尾的故事,又好像是个挺完整的故事。

讲过这个故事三个月,廖三突发心脏病去世,“石宝斋”关门大吉。

我很后悔,怎么没把照片复制一张留下来呢?本想按照廖三的意思将故事记下来,再选个好的角度在周刊上做个选题,但周刊要求很严格,所有选题必须配上能够说明当时时代背景的照片,否则再好的选题也不能上。无奈,没有照片选题也就没做成,我也就没把故事记下来。不久前,突然发现芙蓉街上原来的“石宝斋”成了卖大米面皮的小食店,我又伤感起来。又想起廖三的无数次讲述,想起那个故事中的男人和女人,还有襁褓中的孩子。于是,在一个沉沉的夜里,我拿起笔,还是把故事一点一点记了下来。

无法猜测故事中的女人以及襁褓中的孩子命运如何,但能肯定一点,从那个女人穿着上看得出她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甚至对生活有着很高的鉴赏水平。至于许苇和邓姓领导是否如此,则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