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炜华《别枝惊鹊》

1

工区坐落在盆地底部,一座二层小楼,围在一个小院内。从高处望下去,仿佛剩在碗底的一颗米粒。

高处是铁路桥,桥高十二米,又建在山顶,因此显得更高。站在桥上往下看,工区显得更小。灰顶白墙,连同方方正正的院墙都变成铅笔画出来的俯视图。倒是院墙边的那棵柏树,不知道为什么,越发显得高大起来。

那棵柏树,听说有八百岁了,是方圆几十里年岁最长的树。每逢春节、七月初七还有八月十五,就有老年村民步行或者骑自行车来到树下祭奠。祭奠完了,在树枝上拴上红色的祈福带。柏树长得高大,树枝也高,那祈福带挂得就高,微风吹拂,祈福带像飞扬的雪花,飘得厉害。

纪明羽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想不明白老年村民是如何爬到树上的。他回头,看到四壁环绕的梯田一圈一圈往天空盘旋,盘到蓝天与白云之间,停了下来。

停下来的地方就是山顶了,高大的铁路桥就架在山顶北端。此时,一辆白色动车正从桥上驶过,因为距离遥远,这个原本呼啸、快速的庞然大物,仿佛一滴牛奶,沿着玻璃板缓慢滑行。

梯田是村民开辟出来的,铺着厚厚的泥土,种着一米高的苹果树。每棵苹果树的下面搭着三块砖头垒成的小砖屋,听说是蜜蜂的巢。每年苹果开花时节,村民到集市买来人工孕育的蜜蜂,安放到小砖屋里,叫蜜蜂给苹果授粉。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开辟梯田、侍弄苹果树、买蜂授粉、打农药除虫、采摘成熟的苹果……诸般活计都是老年村民干。他们有这样的力气和精力,爬到柏树上系祈福带也就不成问题。

纪明羽夏天才分配到工区,遇到的第一个节日就是七月七。七月七,牛郎跟织女相会的日子。吃晚饭的时候,做饭的徐师傅端来一小铁盆海棠,说:“胶东过七夕节兴吃海棠。”说完,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串长长的东西,递给纪明羽:“你是工区的新人,又是外地人,这个东西肯定没见过。所以,特意跟人要来送给你。”

纪明羽接过来,看到那一长串上拴着八个大拇指大小的面点,打头的面点是条鱼,两面烙得焦黄,第二个是只鸡,第三个是朵花,第四个是片叶子……面点与面点之间隔着一个海棠。最后一个面点下面缀着红、绿、黄三色布子。

纪明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提在手里,细细打量。面点做得精巧,闻起来又十分香甜,想必非常好吃。

徐师傅说:“这叫巧果子,是用‘卡子’‘卡’的。‘卡子’就是木头做的模子,一个模子有鱼、花、鸟好几种图案。面揉好了,放进‘卡子’,按结实了,再‘卡’出来,就成了。”

徐师傅是莱阳人,在青岛、淄博、济南都上过班。虽然走了这么多地方,依然说一口地道的莱阳方言。刚到工区时,纪明羽听不懂徐师傅的话,常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徐师傅伸手敲一下他的脑袋,说:“得跟我学莱阳话了。”

2015年,青荣城际高铁建成通车,为了维护铁路上方的电网——专业术语叫接触网——的安全,建了这座工区,工区名叫接触网工区,一共十八名职工,除了纪明羽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外,其他人都是从别的地方调来的。

徐师傅本不负责做饭,但因为炒得一手好菜,大家一致推举他做饭。做饭是个辛苦活,不仅要外出采购、回来清洗、烹饪,还要跟着其他人到铁路线上检修接触网。检修回来,别人都休息了,徐师傅还得一个人点上火炒菜。

通常,工区的早餐是油饼、花卷、稀饭、咸菜,中午、晚上两个素菜、一个荤菜。遇到忙和累的时候,徐师傅就自作主张,将午饭与晚饭改成两个荤菜,一个素菜。

工区寓在盆地里,从地理位置讲,归属荣成,实际上离荣成市区很远,离村庄、镇子也挺远。离得近的是大海,沿着工区前面的水泥路,开车二十分钟就能到达海边。

纪明羽分到工区第二天,徐师傅借着买菜的机会带他来到海边。这片海因为没有开发,保持着天然的本色,蓝得令人头晕目眩。

紀明羽第一次看到这样蓝这样干净的海,只觉得震撼,抬头看天,天也蓝得不像话,云彩又厚又饱满,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下来。

他说:“怎么会这么美?”

“美吗?”徐师傅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烟气缭绕开来,仿佛一团雾罩住他的眉眼。莱阳归属胶东半岛,胶东半岛最不缺的就是海,兴许,徐师傅从小看惯了大海,感觉不到稀奇。

纪明羽却不一样,他家在淄博周村,那里算是山东的内陆城市。淄博人通常坐火车到青岛看海,但是上班前的纪明羽从未到青岛看过海。他读的大学在成都,那里离海更远。第一次看见海,是到段机关报到那天。段机关在青岛,步行5分钟即可到达海边。那里的海是浅灰色的,一直连到天边。天边一艘白色的轮船缓缓移动,无数只海鸥飞来飞去。美是美,但不是想象中的美。

介绍完巧果子的做法,徐师傅说:“这是专门给小孩做的。到了七夕,莱阳的每户人家都做几串巧果子,拴在一根小棍上,让小孩提着到处跑。小孩互相比较谁的巧果子好看,谁的好吃。沉不住气的小孩,等不到天黑就将巧果子吃光了。沉住气的,晚上回家,将巧果子挂到炕头的墙上,被风吹干后,变得比石头还硬,搁一年都坏不了。”

“这个时候,最有意思的是小女孩,她们围在一起,将巧果子摆在中间,两人一组,拍着手唱歌。”徐师傅两只手扬起来,对着空气拍来拍去,学着小女孩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唱道,“一拍巴掌一月一,姐姐教我纳鞋底;二拍巴掌二月二,姐姐教我绣花鞋;三拍巴掌三月三,姐姐教我做针线;四拍巴掌四月四,姐姐教我织花布;五拍巴掌五月五,姐姐教我种五谷;六拍巴掌六月六,姐姐教我学俊秀;七拍巴掌七月七,姐姐教我撒谷米;八拍巴掌八月八,姐姐教我纺棉花;九拍巴掌九月九……”

纪明羽跟工区里的人都笑起来。有个刚做爸爸的职工边笑边说:“徐师傅别唱了,再唱我就想俺闺女了。”

因为离家太远,工区里的人在这儿一待就是十五天,回家休十五天,再回来上班。

七月七的晚上,通常会下雨,但是今晚却没有下。临睡前,纪明羽到柏树下转了转。柏树实在太高大了,看上去,树梢都插进月亮里去了。牛郎星、织女星依旧站银河的两边,牛郎担着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织女星。

纪明羽想到《笠翁对韵》中的句子:“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都快半夜了,这牛郎跟织女什么时候才能相会?

纪明羽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耳边只有微微的风声、隐隐约约的海涛声,没有男女相会的哭声,也没有喜鹊的聒噪声。柏树上筑了无数只鸟巢,里面住着数不清的喜鹊。此时此刻,它们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没有一点声音。

第二日,纪明羽被喜鹊的叫声惊醒。

纪明羽的宿舍在二楼,公寓式的,有可以洗浴的卫生间。他推开宿舍窗户,看到柏树的下方盘旋着十几只喜鹊,小小的脑袋,黑、白、墨蓝相间的身子,雪白的肚腹,长长的尾巴。柏树上又被挂满了鲜红色的祈福带,喜鹊在祈福带间飞来飞去,双翅展开时,翅间一道白色,仿佛海浪冲到礁石上溅起来的白沫。

2

七夕节这天,齐巧云买了一只蓝水翡翠玉牌。

玉器店的女老板是个刚做母亲不久的女人,心心念念发大财给孩子买房子,免得房价涨得她买不起,因此玉牌的要价很高。齐巧云费尽千番力气,也没有砍下价来。她不想买了,出店门时,女老板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古琴曲《关山月》。齐巧云一下子走不动了,回过身,说了声:“买。”

齐巧云的家在丝绸路上,几年前,丝绸路的两边全是卖丝绸的摊子,白金色的、肉粉色的、宝蓝色的丝绸从高高的架子上垂下来,如梦如幻,仿佛云彩一般。诸般颜色里,齐巧云最喜欢宝蓝色,有些宝蓝色的丝绸缀着白色花纹,看上去,就像蓝天白云。后来,街道改造,丝绸摊子全部搬到丝绸批发市场,空出来的地方建成卖日用品、快餐、衣服的店子,当然也有房地产中介。那些店子一字排开,墙面齐刷刷地涂成白色。白色是城市里最不耐脏的颜色,没待多长时间,墙面便生了癣一般,一块黄,一块黑,一块紫,一块青,非常难看。

齐巧云到日用品店买了一只小手电筒。因为常在马路上走动,女老板认识齐巧云,夸赞齐巧云的旗袍漂亮。齐巧云喜欢穿旗袍,这次穿的是白底红花旗袍。花是梅花,缀在细细的枝干上,盘绕了整个身子。

女老板问齊巧云的衣服是什么料的,齐巧云抿着嘴不说话。她这件衣服的料子不贵,但是因为身段好,穿出了惊人的效果。女老板见齐巧云不说话,便向她介绍香云纱,说香云纱是真丝的一种,最适合齐巧云的气质和她四十七岁的年龄。

齐巧云自然知道香云纱,她的衣橱里挂着两件香云纱旗袍,盘着细细的扣子,一件两千多元。穿着这样的旗袍在周村街头行走,就是一种招摇。齐巧云不喜跟人闲谈,怕女老板再说话,拿上手电筒,“再见”也不讲,低头走出店子。

旗袍的开衩有些低了,步子迈不开,背后看过来,齐巧云仿佛踩在云端上面。

到家,按亮手电,像卖玉牌的女老板那样,将手电光从玉牌的后面打过来,仿佛变戏法一般,玉牌由墨蓝色变成了淡绿色,两只嘴对嘴的喜鹊清晰可见。喜鹊旁边是三朵黄色的梅花。

女老板说这块玉牌好就好在不张扬,无论是戴在胸前还是握在手里都觉不出它的好,但是懂行的人,打眼一看,便知道是件宝贝。“值得收藏啊,”女老板说,“不是为了存钱给孩子买房,我哪舍得出手。”

女老板想在济南买房,她认为只有省城或者北上广才值得儿子去生存、发展,北上广的房价已经高得令人叹为观止,她就将目光盯在了济南。济南的房价本来稳定在9000元左右一个平方,她心心念念攒够首付就去买一套两居室。哪知,首付还没有攒够,济南的房价突然如雨后春笋一般,节节攀升起来,原先九千多的地方都涨到了一万五,东边都涨到两万多了。

“说是雨后春笋还不准确,”女老板一边摇头,一边说,“是呼的一声涨了起来。我相中的那套房原本8600元一个平方,一下子涨到了两万多。当时如果借钱买下来,一下子就赚100万。100万啊,得卖多少玉器才能挣到,100万呀,几个月之间,什么样的企业才有这样高的利润……”

齐巧云对房价不感兴趣。她在周村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在大街上有个十平方米的小店,这两处房产足以使她满足。至于儿子,齐巧云面前浮出儿子那张略带忧郁的面孔,在荣成、烟台还是青岛买房,全凭他吧,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不买。

“与其将钱财积攒在地上,不如将钱财积攒在天上。”齐巧云嘴里念叨着这句话,将那块玉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喜鹊在中国是吉祥的象征,玉器上、图画中、被面上,还有贴在窗户上的窗花等,都有喜鹊的图案。喜鹊站在梅枝上,叫喜上眉梢;头顶上嵌着一枚铜钱,叫喜在眼前;和三颗桂圆或元宝组合在一起,叫喜报三元……她今天买的这块玉牌上面,两只喜鹊相对而望,深情款款,恰如久别重逢的情侣,这叫喜相逢,寓含着七夕节鹊桥相会的故事。

七月初七是齐巧云的生日,她买了这块玉牌,送给自己做生日礼物。

拿出手机,齐巧云将蓝水玉牌拍成照片,通过微信发给儿子。手机里的玉牌不是墨蓝色的,不是浅绿的,而是清澈的宝蓝色,两只喜鹊嘴对着嘴,清晰可见。

儿子在荣成上班,通常很快就会回复微信,这一次却久久没回。晚上,齐巧云炒了两个菜,饮了一杯红酒,上床睡下。

睡床安在窗户边上,转头便看到澄明的月光。往年的七夕节都阴天下雨,今年的七夕节却是个好天。

3

从工区到铁路桥必须坐汽车,沿着盘绕整个盆地的水泥路向上,到达山顶后,再行驶十几分钟,才能来到桥下。

站在桥下向上仰望,桥身显得更加高大,人和桥相比,真的就像是小蚂蚁。纪明羽听说,这座桥还不算高,建在两座山之间的铁路桥有时会高达三四百米。

桥两端有向上攀登的台阶,方便铁路职工上桥检修铁路。纪明羽跟在工长身后踩着台阶向上攀爬,只登了几级,身上的汗就冒出来。抬头,看到工长的衣服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了。

远离车站的铁路全都建在荒郊野外,通常没有树木遮挡,阳光笔直地射下来,晒得周边像要着火一般。纪明羽伸手摸了摸台阶,台阶有些烫手。因为只有铁路职工踩踏,抹在石头上的水泥还保持着粗粝的本色。

台阶尽头连着一道栅栏门,门上挂着黄、蓝、绿三把锁,三把锁分别归属工务、电务与供电三家铁路单位,它们“手拉手”挂在一起,打开其中的任何一把,就可以将栅栏门打开。

因为高铁、动车的速度太快,铁路部门将高速铁路全部用铁栅栏围了起来,防止人员与牲畜进入。为了方便检修铁路,又在栅栏上设了一道门,称为“栅栏门”,栅栏门的开锁时间和进出人员、工具都有严格的规定以及详细规范的记录。

穿过栅栏门,来到桥上,极目远眺,盆地尽收眼底。水泥路像条银白色的带子在山体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遍布山坡的苹果树缀满了绿色的叶子,那些套着土黄色纸袋的苹果就藏在这些树叶里面。再远处,越过盆地,那片仿佛不小心倾倒出来的蓝色就是大海。蓝色太纯正了,与天空相接的地方竟然看不出一点痕迹。

工长走在前面,回头看到纪明羽没有跟上来,立刻一脸恼怒,大声吼道:“干什么呢,快过来。”

纪明羽跟在工长身后,贴着桥栏杆边的水泥板路急走。半个小时前,工长接到车间主任的电话,说是铁路桥附近的接触网上悬挂了异物,命令他们去取下来。

异物通常是布条或塑料袋,它们挂在电线上,使高铁和动车无法接触电源,耽误高铁与动车的运行。摘取异物必须跟调度部门要天窗点,天窗点就是没有列车通过,接触网上没有电流的时间。

因为悬挂异物的地点是电脑检测出来的,与实际地点有一定的差距,工长一边走一走抬头瞧接触网,寻找悬挂的布条或是塑料袋。他两脚踩在水泥板上,步子又快又稳。倒是纪明羽,眼睛不眨地瞧着路面,还走得歪歪斜斜的,身上穿的防护背心被汗水湿了个尽透,和橘红色的工作服粘在一起,紧紧贴在后背上。

走了将近十分钟,工长喊了一声:“找到了。”

纪明羽抬头,看到一个塑料袋挂在一根电线上,塑料袋旁边还挂着一个黑黑的东西。

“塑料袋的旁边是鸟”。工长说,“一只喜鹊,死了。”

喜鹊?纪明羽心头一紧,眯了眼睛仔细瞧,接触网挂在半空,天又蓝得耀眼,他的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了,也没看出那团黑东西是喜鹊。

“喜鹊不是住在柏树上吗?跑这儿来干什么?”

工长白了纪明羽一眼:“它有翅膀,想去哪儿去哪儿,你管得着?”

當务之急是将塑料袋与死了的喜鹊弄下来。工区里有专门取异物的绝缘杆,工长拿着绝缘杆,只几下就将塑料袋捅了下来。那只喜鹊被连捅了几下,却纹丝不动。

工长拿出接地封线,一端拴到钢轨上,一端挂到电线上。他说:“接触网虽然停了电,但还有一千到两千伏的感应电,不做接地,照样把人电死。作业时首先要穿好绝缘鞋,戴好绝缘手套,挂接地线时,一定要挂到停了电的电线上……”

按照规定,新参加工作的铁路职工无论什么学校毕业都要跟老职工签订师徒合同。因为纪明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工长主动要求当纪明羽的老师,得空便跟他讲专业知识。挂接地线的事,工长跟他讲过无数遍了,为了说明准确挂线的重要性,他还讲了一个案例。一个年轻的铁路职工,不小心将接地线挂到带电的电线上,当时就腾起一个大火球,接触网一下子就断电了。因为穿好了防护,铁路职工没有受伤,可是电流顺着钢轨穿行,将安在钢轨旁边的信号设备打坏了,耽误了列车运行。

挂好接地线后,工长又掏出安全带系到身上,来到离得最近的一根立柱旁边,立柱也就是电线杆子,只是这电线杆子不是水泥或木制的圆柱形,而是钢制的梯形。他踩着立柱的空档爬到接触网上,将安全带挂到一根电线上,脚踩着另一根电线,走到死了的喜鹊旁边,一伸手将它拨拉了下来。

喜鹊掉到纪明羽的脚旁,纪明羽拣了起来,看到它依旧保持着完整的身形,黑色的眼睛圆溜溜地瞪着,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纪明羽知道,喜鹊是死后挂到接触网上的,挂上时恰巧遇到了天窗点。接触网通过的是2.7万伏的高压电,人被电了都会变得又小又焦,喜鹊如果被电了,早就变成灰烬了。

“咂咂咂,咂咂咂。”天空传来喜鹊的叫声,这种仿佛薄薄的铝片相互撞击的声音确实不好听。纪明羽抬头,看到两只喜鹊在接触网上方一高一低地飞翔。踩在电线上的工长抬起一只手,冲着它们胡乱挥舞。两只喜鹊像要寻找什么似的,飞到工长身旁,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一起飞走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由湛蓝色变成了铅灰色,那些白得令人无法相信的云彩也失了踪影。没有阳光照射,工长挂在半空的身影成为一道剪影。长长的电线在他身左、身右、身前、身后四处铺展,看上去,工长就像趴在网上的一只蜘蛛。

没等下桥,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很快,水泥石板上的雨水积聚成一汪一汪的水洼,雨点落进水洼溅起来的水花直接喷到脚脖子里,湿乎乎的,弄得纪明羽不舒服。工长并不急着避雨,再说这高架桥上也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故障处理完了,他走路的步子不像刚才那样急了。

“山区里喜鹊多,喜鹊喜欢在高大的树上垒窝。可是,除了那棵柏树,咱这方圆几十里再找不到一棵高树。你看那棵柏树,上面多少鸟窝啊。那些鸟窝除了喜鹊自己筑的,还有我们给搭建的。这些鸟,不把它们安顿好,它们就在这儿搭窝,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工长指着淹没在雨幕中的接触网立柱,“接触网最怕的就是喜鹊和巢。喜鹊个头大,展开翅膀在电线间嬉闹,容易造成接触网短路、断电。鸟巢里经常夹带铁丝,搭到两根电线上,也会造成短路。即使不夹带铁丝,那些树枝、木棍被雨淋后也会成为导电体……”

纪明羽对工长的话不以为然,他读了四年大学,自信自己的专业知识胜过工长。听说工长初中毕业就顶替父亲进铁路做了工人,虽然后来成了铁路局的技术比武能手,但他的技术完全来自三十多年的工作积累,只有实践经验,没有理论支撑。纪明羽相信自己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超过他。

双手护着头,纪明羽跑到工长的前头,来到栅栏门口时,看到桥上的雨水汇集成汹涌的瀑布,顺着台阶向下奔流。

纪明羽想快快蹚过瀑布,到桥底下避雨,伸手去拽栅栏门,发现门依然锁着,钥匙在工长的手里。

纪明羽不敢喊工长快来开锁,他双手把着铁栅栏向桥下观看。这一看,吃了一惊,桥下竟然站了三个女孩子,她们紧紧挤在一张雨伞下,雨伞小了一点,站在前面的女孩的脑袋露了出来。女孩手里举着一本书,挡在脑袋上方。

工长打开栅栏门。蹚着湍急的水流,纪明羽顺着台阶来到桥下。他的头发、衣服、鞋子全部湿透了,脸上、手上还挂着雨水,样子肯定狼狈不堪。三位姑娘一齐看他,个子最高的那个,嘴唇一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跑这儿来了?”说话的是工长。同样淋了雨,工长却像刚刚洗过澡一般,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愈发显出身体强健。怎么看,工长都不像五十出头的人。

“想看有野性的海,所以跑来了,没想到跑错了路,还遇到了你。”高个子女孩一下子从雨伞里冲出来,站到工长身边。

雨水立刻将姑娘的头发与衣服淋湿了,同时浇得她的眼睛也睁不开。她将手举起来,在脸上胡乱摸着,说:“这山顶的雨就是狂野。”

4

为了了解儿子的工作,齐巧云查了一些铁路资料。一查才知道,周村由明清时期的“天下第一村”“金周村”“旱码头”衰败为鲁中地区一个不起眼的小镇,竟然是因为铁路。

铁路指的是1904年由德国修建的胶济铁路。这条铁路开通之前,周村是中国华北地区重要的商埠和商品集散地。城内商铺林业,“五行八作”非常齐全。“五行”指的是粮行、钱行、丝行、布行、杂货行,“八作”指的是铜器、丝绸、浆麻、腿带、首饰、毡帽、剪锁。至今天,周村大街——周村古商城遗址——还保留着部分布行、杂货行。只是布行由过去的买卖丝绸变为做棉被、被套和被单。布行的店主都是大街上的老住户,店子也是祖宗留下的老房子,她们将缝纫机放在当街的门口,一边干活一边看门口的风景,身后是垒到屋顶的各色棉布。

丝绸是周村的特产,养蚕织绸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它出产的丝绸往西通过河西走廊运到西域各国,往东通过海港运到欧洲。过去,周村每户人家都种有桑树,富裕的人家建有桑园,还有专门买卖新鲜桑叶的“桑子市”。“一百五洗帘,谷雨便出蚕,不论勤与懒,小满三日见新茧”,至今,这样的农谚还在老人的口中吟唱。

丝织曾经是周村的主要产业,丝织一厂、二厂、三厂收招了大量女工,日夜不停地织绸缎,销往世界各地。齐巧云有个初中同学在丝织一厂做缫丝工。齐巧云去她宿舍玩,看到女工的床头都挂着一根缠满丝线的木头,一有空闲,她们便手拉丝线练习抽丝和接线头。

20世纪90年代,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丝织厂生产的丝绸突然卖不出去了。丝绸卖不出去,织丝的机器却依旧日夜不停地运转,厂里将织出的丝绸当作工资分给工人。休班的时候,工人不再在床头练抽丝与接线头,而是到街上或亲戚朋友家里推销丝绸。齐巧云看着同学可怜,买了她十几米的丝绸,又害怕同学再找她推销,索性与她断了来往。

与同学再见面,已是十年之后。同学不再是丝织厂的女工,而是一家水饺连锁店的女老板。为了报答齐巧云当年买丝绸的恩情,请齐巧云免费吃了一顿水饺。

话题扯得有些远了。齐巧云坐在店子的窗前,为自己这样天马横空地乱想感到不好意思。她拈起毛笔,继续在瓷坯上作画。画的是一只喜鹊站在梅枝上,一只獾站在梅枝下,它们相互对望,这叫“欢天喜地”。

在瓷坯上作画,是齐巧云的营生。她不画别的,专画喜鹊,这是父亲教给她的手艺。这门手艺使她免除了到丝织厂晨昏颠倒地缫丝的辛苦。

瓷坯来自于博山的商家,齐巧云画好了,他们运回去,高温烧成瓷器,销往全国各地。年轻的时候,齐巧云的画作还受欢迎。随着时间流逝,人们的审美不断变化,对她严守古法的画作不再感兴趣,齐巧云的生意就清淡下来,常常一个月接不到一单生意。可是齐巧云并不在乎,也不想改变自己。

即使现在什么都不做,放在银行里的存款也能支持她活到终老,为何要为了取悦他人,改变自己呢?

齐巧云的祖上曾在大街开过祥字号商铺,专卖一种“滚宁绉”丝绸,这种丝绸为拉花绉面,如云似霞,不仅在北京、张家口、包头热销,还经由蒙俄,远销到东欧各国。后来,风云变幻,世事沧桑,祖上的商铺了无痕迹,到齐巧云这一代,只剩下这个小小的店子,做的又是跟丝绸毫无关系的生意。

得知周村的衰败以及祖上店铺的消失跟铁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时,齐巧云对铁路生出一些不满,对儿子的工作也不那么热心了。儿子具体做什么,同事都是些什么人,她从來没有问过。再说,想当年,她一心叫儿子考艺术学院,儿子不听,一意孤行地报考了铁路学校。

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了过来,种在花盆里的吊兰叶子相互触碰,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

每天开了店门,齐巧云都要将吊兰搁到窗台上,将吊兰长长的枝叶甩到窗户外边。吊兰叶子碧绿,衬着青砖铺就的墙面,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齐巧云站起身,扒开叶子,从花盆里拿出一个瓷制的荷锄老者,将它摆在了花盆的旁边。阳光从屋檐一角泻下来,正好照在老者身上。老者的鼻子、眉眼清亮起来。

齐巧云喜欢在花盆、抽屉、茶盘里藏一些精巧的工艺品,不是为了供人欣赏,只是因为自己喜欢。这个荷锄老人在花叶间藏了一个晚上,该叫出来透透气了。

窗前突然暗了一下,其实阳光还是那样明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齐巧云觉得窗前暗了。探出头去,她看到一个穿白衫青裤的男子站在斜对面的店子前。男子手里拿着一把黄澄澄的钥匙,大力捅开门上那把黑锁,双手一推,朱红色的店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泻进去,在地板下投下一块三角形的光影,摆在屋子里的七八张琴几映入眼帘,每张琴几上放着一把古琴。

店子名叫“芙蓉琴室”,男子是琴室的主人,也是齐巧云的古琴老师,叫张云生,听说是艺名,取自“身在红尘内,心在水云间”。琴室的名字则来自他居住的街道——芙蓉街。大街、银子市街、丝市街、芙蓉街、绸市街是周村古商城的老街道,张云生原来给琴室取名为“芙蓉街琴室”,匾牌都写好了,觉得“街”字夹在中间实在不美,便将“街”字去掉,简化为“芙蓉琴室”。

每个周六上午,齐巧云都到琴室跟张云生学琴,其他时间,就是坐在店里一边作画,一边听张云生教授学生。

张云生四十出头,教的学生大部分是中年女性。兴许古琴这种艺术过于安静,吸引不来年轻的女子。那些学生除了学习古琴,还练习瑜伽、跳舞,因此到琴室的时间都早不了,故此,张云生开门的时间是整个大街最晚的。开门之后,他通常泡上一壶茶,坐在店门口,喝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是齐巧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5

汽车驶进工区时,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泡过温泉浴一般,一身粉嫩地挂在柏树的斜上方。正是黄昏时分,绚丽的晚霞镶嵌在碧蓝的天边,热气被雨水浇去,四处一片清凉。那些躲在柏树里的喜鹊呼啦啦飞出来,在天空不断盘旋,“咂咂咂”的叫声响起一片。

三个女孩抬头望着,眼里露出惊讶的神情,说:“这么美,好像画的一样。”

徐师傅听到女孩说话,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还掂着两棵芹菜。因为高兴,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啊呀,嫚,你怎么来了?”

“什么嫚?”那个站在雨伞前面,用书挡住头顶的女孩不高兴地说,“我有名字,徐晓枫,有名字,好不好?爸。”

徐师傅一点不生气,说:“莱阳的闺女不都叫嫚吗?大闺女叫大嫚,二闺女叫二嫚,三闺女叫三嫚。”

“那是你们这个年龄的人叫的,好不好?我们这个年龄的都有名。徐晓枫的爸爸同志。”

很多职工从学习室、练功房走了出来,听到徐师傅与徐晓枫的对话,一齐笑起来。

为了表示重视,工长将三位姑娘请进了会议室。新建的工区,房子还有办公用品全是新的。工长喜欢干净,经常督促纪明羽等人打扫,所以处处洁净。三位姑娘,青春靓丽,坐在这洁净的地方,显得更加漂亮。

徐师傅特意拿出珍藏的好茶——金骏眉招待她们。纪明羽想说,金骏眉是红茶,性温,适合冬天饮用,这炎热的夏季,饮绿茶最好。看到徐师傅高兴的样子,他将话咽了回去。工区的职工大部分对生活不讲究,有茶喝就好,哪管夏季喝什么,冬季喝什么。更何况金骏眉是徐师傅从去年一直藏到今年的,宝贝得不得了。

茶叶泡在透明玻璃杯里,琥珀般的颜色,十分好看。工长打开窗户,清凉的风吹进来,便觉不出喝红茶有什么不合适了。

工区难得有外人来,大家十分高兴,围着姑娘们说话。无非是问哪个学校毕业的,在什么地方上班。三位姑娘一位是工长的孩子,一位是徐师傅的孩子,另一位是她们的同事,三人毕业于不同的大学,都在高铁上做列车员。

大家听了都一番感慨,说现在就业形势不好,能到铁路工作算是有本事的。这些铁路子弟不管是出国留学,铁路院校毕业,还是在各个大学学美术、舞蹈、音乐、动漫、比较文学、戏曲……最后都进了铁路,这叫做殊途同归。

“像他这样,”一位职工一指纪明羽,说,“不是铁路子弟,学了铁路专业,分到铁路来的,是少数。”

三位姑娘一齐看纪明羽,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纪明羽说出学校的名称,她们都露出敬佩的神情,说:“跟你比,我们就是文盲。”

“你叫什么名字?”高个子姑娘,也就是工长的女儿,问纪明羽。不待纪明羽回答,她就说:“我叫郝巧云。”

郝巧云?纪明羽的心动了一下,跟妈妈一样的名字。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郝巧云眉毛一挑说:“明羽?鲜艳明羽耀明辉,这是形容喜鹊的句子。你为什么要叫明羽?”

为什么?因为妈妈喜欢喜鹊。你,又为什么叫巧云?

纪明羽转头看郝巧云。郝巧云鼻尖上的一个黑点落入他的眼帘。他以为是一粒灰尘,定睛去看,原来是颗美人痣。美人痣所在的那处皮肤,白净细腻光滑。何止是那一处皮肤呢,郝巧云的鼻子尖、鼻翼连同整张脸庞都如同妈妈作画的陶坯,没有任何瑕疵,好得无法形容。

晚上,工长搬到了徐师傅的房间,将自个儿的房间让给三位姑娘。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三位姑娘偏偏要挤在一起。

过了9点,纪明羽就躺在了床上,不知道为什么,翻来覆去地总睡不着。他索性爬起身,站到了窗户前。

窗外是清爽爽的夜。风从柏树的方向吹过来,带来馥郁的叶香。这叶香是纪明羽熟悉的,现在,香气里带了一点陌生而又使人迷醉的气息。月亮过于明亮了,将天空映成了墨蓝色,星星疏而淡,大朵的云絮隐约可见。

柏树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与阴影相对的,是黑得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忙了一天的喜鹊栖息在树杈与各自的窝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吹奏口琴的声音。忽高忽低,忽低忽高,仿佛一个人一声一声地说话,说的却是幽怨的、藏了无限哀思的伤心话。一声迭一声,一声迭一声,直把人的心给听碎了。

纪明羽穿上衣服,下楼,循着琴声走出院子,到了柏树下时,琴声变得清晰起来。转过三人手拉手才能抱得过来的树身,纪明羽看到工长坐在石头上,低着头,口琴在嘴里滑动,琴声一缕一缕地飘了出来。

纪明羽没想到外表粗犷、脾气暴躁的工长会吹出这样哀婉的曲子,他仿佛不小心走进了工长的内心世界,触摸到了他那柔软而又从来不肯示人的神秘所在。

纪明羽想退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工长看到他,停止了吹奏,将口琴握在手里,用力甩里面的口水,说:“铁路上有个工作叫捅鸟窝,你知道吗?捅的就是喜鹊的窝。”

“咂咂咂,咂咂咂。”柏树上突然传来喜鹊的叫声。工长住了声,抬起头,默默向树冠看着。风一阵阵吹来,喜鹊的叫声停止了,柏树叶子呼啦啦地响起来。有女孩的笑声从宿舍楼里传过来,只那么一瞬,笑声也消失了。

6

出门前,齐巧云将蓝水玉牌戴在身上。玉牌系在一條缀银星的黑丝线上,长短正及胸口,配了身上豆绿色的盘扣刺绣“仙女裙”,好看得令人感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到“芙蓉琴室”学琴的女子都佩戴了吊坠,吊坠的材质有南红的,有蜜蜡的,有水头极好的翡翠的。齐巧云原本什么都不戴,可是那天学琴,张云生突然盯着她的胸口看了两眼。齐巧云只以为胸口沾了东西,低头去看,却什么没看到。

正诧异的时候,张云生叫大家在琴前坐好,一起弹琴,吟咏前段时间学的《卧龙吟》。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子举着手机蹲在她们面前拍视频。

视频拍好后,张云生将它放进自己的朋友圈里,以便招徕更多的学生。视频点开了,大家围着他的手机看。齐巧云看到自己头发中分,在脑后盘成一个髻,一张脸素白、安静,是所有学生中气质最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什么,齐巧云将自己与别人仔细比较,才发现别人胸前都挂了饰物,唯独自己什么都没有。有与没有之间,便少了一些优雅还有——风情。

怪不得,张云生要盯着她的胸口看。

下次学琴,齐巧云就戴了一件碧绿色的琉璃吊坠,身上穿一件湖蓝色的汉服,汉服的领口缀着明紫色的滚边。这样对比强烈的颜色也只有她驾驭得了。

一进琴室,齐巧云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些女子围过来,说:“什么叫万绿丛中一点红?红不是指颜色,指的是最出彩,容易叫人记住的地方。巧云今天的吊坠戴对了。”她们又问吊坠是什么材质的,多少钱?

这吊坠是齐巧云在淄川的琉璃厂买的,打了半折,四十五元。她说出价格,女子立刻散了,说:“这样便宜的东西,还是别戴,实在不适合自己的年龄。”

上完课,张云生特意叫齐巧云留下,说刚练了一首琴歌,吟咏给齐巧云听。

琴歌是就是抚琴而歌,是中国古琴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过去的古琴艺人都是一边弹古琴,一边吟咏琴歌。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琴歌”这门艺术愈来愈小众,甚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就连张云生也是五年前到广州游历,遇到一位古琴大师,才知道并学了这门艺术。回周村后,他又认真研习三年,才在琴室教授学生。

琴歌的歌词大部分是古诗词,实际上,有些古诗词本身就是琴歌,比如《秋风词》《江南春》,也有琴师自己独创琴歌吟咏。

张云生坐在古琴后面,下颌微含,双手搁在琴弦上。整个琴室,只有张云生用的古琴搁在琴桌上,配了一张方形的琴凳。其他古琴都搁在琴几上,配一只圆形的蒲团。

像往常一样,张云生闭起眼睛,手指在琴弦上一捻,古朴幽沉的琴声弥漫开来。伴着琴曲,张云生吟咏道:“别浦今朝暗,罗帷午夜愁/鹊辞穿线月,花入曝衣楼/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

齐巧云坐在蒲团上,仰望着张云生。张云生穿着一件白色棉布长衫,长衫特意做得肥了一点,越发显得他潇洒飘逸。他吟咏的是诗人李贺的《七夕》。

“齐巧云,”张云生说。他向来直呼齐巧云的名字,对别人则是李、张、田地只叫姓。“七夕是鹊桥相会的日子,你平日又总画喜鹊。其实喜鹊最适合你。”

齐巧云不知道张云生为什么跟他说这个。遇到这块蓝水喜鹊玉牌时,才恍然明白,张云生也是嫌她的饰物不好,要她换一件高档的佩戴在身上。

带着蓝水玉牌走进琴室,果然吸引了一众目光。那些女子围拢过来,仔细观看,有人还用手抚摸。问到价格时更是惊得直咂舌头,说:“齐巧云,你真舍得。”

齐巧云不说话,转头看张云生,张云生坐在琴桌后面,捧着一本线装书读。这次,他穿的是浅黄色中式长衫,配一条白色亚麻长裤,身边一支红灯笼,灯光淡淡地映在了脸上。

这一次,学的是《南风歌》,只记歌词就费了千般力气,等到下课,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收拾了东西,逃跑一般离开琴室。齐巧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站到张生云面前,轻声问:“老师,您看这块玉牌如何?”

张云生拿起手边的线装书,并不看齐巧云,只说:“阳春绿的才好看。”

阳春绿?齐巧云心下一沉,拿起随身带的那只锦绣布艺包,进了卫生间。出来时,耳边挂着两只阳春绿翡翠耳坠,耳坠一步一摇,衬得那张脸越发素白。

齐巧云坐到古琴后面,双腿盘起来,掩在裙摆里面。她像张云生那样下颌微含,挑动琴弦,琴曲流出来的时候,开口吟咏:“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鳳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吟罢,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云生。

这不是张云生教的曲子,他听了应该吃惊,可是张云生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捧着那本书,看了许久,然后将右手搁在琴桌上,轻轻拍了一下。

琴室的另一间屋子打开了,齐巧云竟然不知道琴室还有这样一间屋子。一个妙龄女子走了出来,女子的脖子上戴着一只阳春绿翡翠路路通,路路通的中间拴着一条玫瑰金项链,两者配在一起,犹如一缕阳光打在荷叶中间的雨珠上。

女子端着两杯茶,一杯放在张云生面前,一杯放在齐巧云面前。张云生放下书,并不看齐巧云,说:“前段日子刚学了一首琴歌,还没有来得及教你们。说是琴歌,其实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配着琴曲,吟咏佛经,似乎没有人做过。”

齐巧云不知道如何回到自己店子的。耳边只响着张云生的吟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跟他学琴这样久,今天又唱了《凤求凰》,张云生不会不知晓她的心思。他是用种方式回绝她,还是以此表白自己不近女色或者终生不娶的决心?

齐巧云推开窗户,看到那个妙龄女子坐在门口。女子穿着月白色长衫,长衫的下摆绘着淡粉色的荷花,荷花的一旁是浅绿色的荷叶。她倚着门框,侧脸望着街道,手里转着一把团扇。

齐巧云看得有些呆,转而不解,既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为何要找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到店里来?

齐巧云将那盆吊兰摆在窗口,在桌子前坐下,手托了腮,一颗心仿佛浸在水里,变得湿漉漉起来。

齐巧云不知道,从女子这方看过来,碧绿的兰花,暗红色的雕花窗棂,摆在桌子上的白色瓷坯,加上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是一幅青春与艳丽无法比拟与超越的画卷。齐巧云完全忽视了自身具备的这种美,沉浸在被张云生拒绝的苦恼中,有些羞愧,还有些难以自拔。

7

从工区回家,得到荣成坐动车,到淄博下车后,再换乘公交车到周村。这条路线,纪明羽跑了许多趟了,这一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

工友都在候车室等待开车,纪明羽心跳得厉害,说声“去看海”,跑出了候车室。

海在火车站东边,为了节约时间,纪明羽打了一辆出租车。一下车,先看到大理石铺成的广场,广场两边是茂密的树林,树林中间铺着砖红色的便道。海就在广场的前边,平静得如同一块蓝色的宝石。纪明羽站在海边,感觉到工区附近的海的好来,那里礁石嶙峋,浪花飞溅,离海还有老远,水沫子已经溅到脸上。

“野性的海”,纪明羽想到这个词,是的,野性的海更加叫人喜欢。可是,这个词是被人说过的。想到说它的那个人,纪明羽心跳得更加厉害。

离岸边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一只水禽浮在海面上,身子摆动着,往海的深处游去。海面阔大,显得水禽愈发弱小。纪明羽眨了两下眼睛,就找不到它了,再瞪大眼睛,仔细搜寻,原来它游到更远的地方,方向也改变了。纪明羽原本就有些多愁善感,见到水禽这样孤单,一下子难过起来。他身边站着一个男子,絮絮叨叨说道:“奇怪,奇怪,它们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今天怎么落了单。”

“它们是谁?”

男子一指那只水禽,说:“野鸭子,野鸭子都是成双成对活动。”

那一只哪儿去了?纪明羽转头到处看,海面上,广场上,树林里都没有野鸭子的身影。他沿着广场一直走到沙滩里面,走了大约一里地,恍然看到一只野鸭子在海面上游动,是刚才的那只吗?离得太远了,实在看不清它的模样。纪明羽回过头来,看到又一只野鸭子摇摇摆摆地游了过来。

心头仿佛推开了一扇窗户,风吹进来了,雨滴落进来了,花瓣也洒进来了,纪明羽的心情一下好得不得了。这个时候,快到火车开车的时间了。

因为拿着铁路职工的通勤免票,票上没有座号,纪明羽常常要在车厢连接处站到淄博火车站。遇到旅游旺季,找个松闲的地方站着都会成为奢望。这次,就遇到这种情况,列车过了威海北站,车厢里立刻人满为患,没有买到座票的旅客都挤在车厢连接处,有人站着,有人坐在地上,不到3平方米的地方,挤了十多名旅客。纪明羽庆幸自己有经验,找了个靠车门的地方站着,扭头看窗外的风景时,便可忽视身边的拥挤。

列车驶出市区,铁路两边立刻被茂密的绿树包围。按照离铁路的远近,那些树分别为梧桐、桦树、紫叶李、塔松,紧紧挨着铁栅栏的是灌木丛。饱受雨水的浸润,树叶子饱满得要迸出汁水来。

仿佛害怕旅客被这大片的绿色弄得疲倦,常常的,密不透风的树冠里突然冒出一个红色的房顶,一排排树之间呈现一片蓝色的水洼。大自然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带给人无限惊艳和视觉上的刺激。这样的景色,纪明羽看了许多遍了,却总觉得看不够。

身后发出轻微的骚动,纪明羽回过头来,原来是列车员查票。那列车员穿着紫色裙装,脖子上扎着七彩丝带,手里拿着一个本子,站在车门口,挨个儿看挤在车厢连接处的旅客的车票。

纪明羽的心狂跳起来,为了防止它跳出胸口,他趕紧闭上了嘴巴。列车员是郝巧云,她的眼睛看过来时,纪明羽想笑一下,可是因为太紧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郝巧云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她走到一个靠着厕所门的旅客身边,说:“先生,请您出示车票。”

那人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张车票。郝巧云看了,说:“您的车票是到威海的,现在列车已经驶过威海站,您需要补票。请问您到哪儿下车?”

男子说到济南。郝巧云要他到餐车找列车长补票。男子说:“你先去,我随后就去。”

郝巧云转身离开,男子立刻奔进反方向车厢,从行李架上拿起背包,快步向列车后端跑去。

郝巧云跟列车长一同回来,不见男子,便问周围的旅客。旅客都不说话。纪明羽按捺不住,说:“往后面跑了。”他详细描述了男子的长相、穿戴、背包的样式。郝巧云睁大眼睛瞅他,纪明羽心想,总该认出我来了吧?哪知郝巧云依旧一副看陌生人的神情。倒是那帅得好像电影明星的列车长满眼温情,仿佛纪明羽是他朋友。

男子躲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连接处,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头抵着车门玻璃。郝巧云犹豫着不敢确认,纪明羽一指,说:“就是他。”

郝巧云拍拍男子的后背,说:“先生,请您出示车票。”

男子回过身,手里握着一只玻璃杯,嘴角一扯,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说:“这就给你。”手一扬,玻璃杯一下磕到车门扶手上,杯底掉了,白花花的玻璃碴握在男子手中,他举起玻璃碴,冲着郝巧云扎过去。

列车长步子向前一跨,推开郝巧云,玻璃碴扎到了列车长的胳膊上,血呼地涌出来。列车长并不慌张,一脚蹬过去,两手随即扭住男子的胳膊。纪明羽还没看清怎么回事,男子已经脸朝下趴到地上,两只胳膊被紧紧扭在身后。这个时候,郝巧云关闭了车厢门。因为门是不透明的,旅客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

很快,乘警和一个拿着急救箱的乘务员赶了过来。乘警扭住男子,郝巧云打开急救箱,找出止血带、纱布、绷带,熟练地给列车长包扎伤口。

餐车成为临时审讯处,作为目击证人,纪明羽也被“请”进了餐车。车厢被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餐桌,一部分是茶座。一位列车员正在整理茶具,见到纪明羽就喊起来:“是你?”

纪明羽认出是徐晓枫。徐晓枫穿着米黄色工作服,看上去比平时大四五岁。

徐晓枫快步跑过来,说:“你也坐这趟车?”

见徐晓枫认识纪明羽,郝巧云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徐晓枫说:“纪明羽呀,你爸工区的大学生。”

郝巧云这才反应过来,说:“都说列车员记人最准。那是平常的时候,人多的时候,看人都看眼花了,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什么呀,说明你心里没有纪明羽,哪像我,心里想着,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纪明羽没想到徐晓枫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不知她平时就是这样说话,还是真的惦记着他。偷眼看郝巧云,不想郝巧云也正看他。

这时,乘警审问出情况。男子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以为郝巧云与列车长要抓捕他,因此用玻璃碴子伤了列车长。

“车厢连接处有十几个旅客,你为什么只问他有没有票?”纪明羽问。

“不知为什么,”郝巧云说,“他的眼神跟我一对上,我就感觉他不对劲。”

“那列车长呢?看上去并不强壮,怎么就制服了他?”

“他,”郝巧云仿佛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眉眼弯了下来,“他是退伍军人,退伍前是兰州军区的散打冠军。”

8

因为儿子回家,齐巧云早早关了店子,经过熟食店时,买了一只酱猪蹄,半斤酱凤瓜。儿子喜欢吃酱制食品,每次他回家,齐巧云都要买回一点。

回到家,纪明羽已经坐在沙发上,背后是幅工笔画,一只喜鹊站在梅枝上,抬头望着一轮明月,明月照耀下的夜空一片湛蓝。天气虽然炎热,屋子里却一片清凉。齐巧云知道儿子开了空调,他进门至少半个小时了。

儿子向来少语,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话多了起来。先说一个女列车员仅凭眼神就能判断旅客买没买票,又说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列车长竟然是散打冠军。说女列车员时,声音很高,说列车长的时候,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齐巧云知道儿子动了春心。那个列车长也许是他的竞争对手。想问女列车员是哪里人,父母做什么工作,脾气性格是否乖巧。还没问出口,就见儿子抬头看她,脸庞像往常一样带了淡淡的忧郁。齐巧云的心痛了一下,将所有问题咽了回去。不管女列车员是什么人,只要儿子喜欢,儿子高兴就是好的。

对于儿子,齐巧云有着无限的内疚。这种内疚来源于她自身。年岁越长,齐巧云越后悔年轻时的所作所为。这种后悔来自于——她不断地与丈夫之外的男人幽会。在一些隐蔽的日子,她如同一个风尘女子,抹着口红,穿着各色旗袍,在茶楼里,树丛间,通往外地的火车上,铺着厚厚地毯的宾馆里,与那些男子拥抱、握手、交谈甚至做爱。她承认自己当时是爱他们的,无数次地盼望他们能够离了婚娶她。

可是,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人肯离婚,更没有一个人肯娶她,爱她时间最长的也只有一年,然后,他们回归家庭,剩下她独自一人舔舐伤口。

情况是在40岁后发生改变的。40岁以后,齐巧云突然发现没有男人肯主动向她示爱,就连暧昧的话也很少对她讲了。他们尊敬她,规规矩矩地与她交谈,甚至有人称她为“齐大姐”“齐老师”。她虽然依旧身段苗条,依旧喜欢穿各色旗袍,可是因为这些尊敬、这些规矩,她的面容里面有了端庄、凛然的气息,而这端庄、凛然的气息使得男人对她愈发疏远。有一天,在商场,齐巧云遇到一位曾经与她相好的男子,交往的时候,俩人经常电话一打就是两个小时,每次做爱都要做两遍。齐巧云想跟他打个招呼,哪知那男子点了一下头,就钻进试衣间,再不肯出来。

在对张云生动情之前——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男人示好,不是男人主动跟她示好——齐巧云的感情一直处于空白与清静之中。这空白与清静使得她有了时间回顾过去,就那样,她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不堪。

过往的自己如同一块招摇的绸缎,挂在柳枝上,等待着风来,等待着雨来,等待着雷电来。风来了,雨来了,雷电来了,它们跟她纠缠在一起,撕扯在一起,它们走之后,她也变得凋败不堪。

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还有丈夫。齐巧云努力地对他们好,想以此弥补自己迷恋情欲对他们带来的伤害。对儿子的弥补还好一些,对于丈夫,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丈夫身边,想想年轻时的所为所作,齐巧云只觉得应该一枪打死自己。

等到有一天,丈夫告诉齐巧云,自己喜欢上别的女人,要与她离婚时,齐巧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儿子问:“妈妈,你为什么叫齐巧云?”

为什么叫齐巧云?齐巧云正在泡茶,听到儿子的话愣了一下。

“中国有位词人,名叫秦观。”茶泡好了,今年新产的日照绿,齐巧云端了一杯,放到儿子面前,说,“他写过一首词——《鹊桥仙·纤云弄巧》。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渡。金星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写的是七夕节,牛郎织女相会的故事。妈妈是七夕节早晨出生。听说,出生的时候,家里突然飞来两只喜鹊,在姥姥窗前飞个不停,叫个不停。喜鹊登门可是大喜事。姥姥说,这样的巧事世上再难找,给闺女的名字里也加个巧字吧。就取了词中的两个字——巧云,做我的名字。”

齐巧云的妈妈是中学语文教师,古诗词吟咏得比童谣还要熟悉。给孩子起名本是父亲做的事情,可是齐巧云的父亲长年在外,母亲便承担了这些事情。

“是这样。那么她也是七夕节生人了?”儿子自言自语道。

她自然是指那个女列车员了。齐巧云看着儿子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将茶具端到了阳台。下午时光,太阳依旧热烈,可是因为室内清凉,阳光穿过落地玻璃窗落到身上,也觉不出毒辣。

9

回到工区,徐师傅提着一箱莱阳梨来到纪明羽的宿舍,特意说明是徐晓枫要他带来的。说完就介绍自己家里的情况,老伴在莱阳城郊开了一家养老院,又在养老院的前边盖了一座二层楼,本想叫徐晓枫辞职回家开茶楼,哪知徐晓枫不愿意,只好租给别人开饭店。在莱阳城里与烟台市里分别置有房产,如果徐曉枫结婚,想在别的城市买房,他们也有能力帮她。然后问纪明羽有没有女朋友,纪明羽脸一红,说:“没有。”徐师傅一拍腿,说:“好,太好了。今天买了新鲜牛肉,晚上做酱牛肉给你吃。”

徐师傅刚走,徐晓枫就通过微信发来照片。那天在火车上,徐晓枫要去纪明羽的手机号码,随即加了他的微信。纪明羽只盼着郝巧云也加他的微信。郝巧云却一直跟在列车长后面忙活,列车每过一站,他们就查一次车票,有的旅客被查多了,勃然大怒,说:“你都查了四遍了。”郝巧云并不生气,赔着笑脸说:“真对不起,人太多,记不住,这是最后一次。”

照片里的徐晓枫坐在餐车旁,给客人泡茶,身边一只花瓶,插着几束百合花。徐晓枫说是一位记者拍的,准备拿到报纸上发表。纪明羽一张一张看下去,盼望能够看到郝巧云,果真在最后一张照片里看到了她。郝巧云挽着发髻,身上斜背着一只挎包,挎包的拉链还挂着一把锁。

郝巧云是业务员,负责补票,票款临时放在挎包里。挺标致的一个女子,却因为这挎包有了一些搞笑的成分。

晚上,徐师傅果然做了酱牛肉,切成片,配了黄瓜、香菜盛在盘子里。纪明羽刚坐下,他便将最大的两片牛肉夹给纪明羽。工友笑起来,说:“徐师傅为什么对小纪这么好?是想叫小纪做女婿吧?”

徐师傅摸了一下头,说:“我有这想法,人家小纪未必有。小纪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我家那嫚从小学习就不好,配不上小纪。”

“谁说配不上。你家多有钱!上次嫂子来,穿着裘皮大衣,戴着金镯子,还挂着一块大蜜蜡。嫂子一个人挣咱们十个人的钱。老徐,你还在这上什么班?”

徐师傅坐下来,笑眯眯地看着纪明羽,说:“人不能总爱钱吧,是不是?小纪。”

过了饭点十分钟,工长才进来,嘟着嘴,一副生气的样子。大家平素就怕他,一见这个样子,全都噤了声。

工长问:“谁动了门口的柏树?”

柏树?工区建成之前柏树就存在了,所有人都认为它属于那些离得很远的村庄和村庄里的居民。没有人会去动它。它怎么了?

“突然落了一地叶子。”

大家“呀”的一声,跑到院外看。果然,柏树底下铺了一层叶子,油绿油绿的。不是深秋,没有暴风,好好的,为什么落了叶子?好在,树冠依旧浓密,最密的地方呈现出幽深的黑色。十几只喜鹊围着树冠转着圈地飞,见了人也不避开。

“不管是不是咱们的人,不管是谁,只准干这一次,发现第二次,别怪我不客气。”

吃过晚饭,工长搬把椅子坐在柏树下面,又掏出那只口琴,幽幽怨怨地吹。如果只听琴声,谁都相信,吹琴的是个貌美多愁的女子。

徐师傅说:“工长的爱人早去世了,他独自带着闺女生活。刚开始还有人给介绍对象,可是他连面都不见,时间一长,就没人给介绍了。”

琴声像被人掐断了一样,突然停止了。纪明羽与徐师傅一齐往柏树那边看去,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清亮亮的月光下,柏树叶子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喜鹊围着树冠转着圈地飞,发出“咂咂咂”的叫声。工长张开双手,“啊啊啊”地叫着。

叶子落了整整一夜,喜鹊们围着柏树整整飞一夜,叫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树叶全部落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夹着一个个硕大的喜鹊巢袒露在清冽的空气和蔚蓝的天空下面。

喜鹊们又围着柏树飞着、叫着,十几分钟后,呼啦啦一齐飞走了。

工区的人都聚在柏树下面,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绿油油的柏树叶子,厚厚地堆积在地上。职工们不敢去踩,用扫帚扫出一块空地,他们就站在空地上。

工长说:“盆地里的喜鹊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别的地方的喜鹊都是2月到5月筑巢、产卵、孵小喜鹊。这里的喜鹊是七夕之后,也就是这个时候。现在,柏树的叶子落光了,喜鹊肯定不在树上产卵了,它们要重新选择地方,选哪儿?附近除了这颗柏树,高的地方只有接触网支柱,它们肯定要在支柱上垒窝,所以,我们要做好捅鸟窝的准备。”

鸟窝是高速铁路的重大安全隐患,每年喜鹊开始筑巢的时候,铁路局和段上的安全检查人员都会沿着铁路线检查接触网支柱是否筑有鸟窝。如果有,便会扣工区职工一大笔银子。为了阻止喜鹊在支柱上筑窝,工区的人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安装风车驱鸟器、声音驱鸟器、超声波驱鸟器、化学驱鸟器,涂抹驱鸟剂等。风车驱鸟器的叶片是用小镜子做的,只有要风,叶片就会转动。喜鹊飞过来时,看到光闪闪的一个圆圈,圆圈上还显示着自己的面孔,马上就给吓跑了。可是喜鹊的适应性很强,待一段时间它们就习惯了风车驱鸟器的存在,有些喜鹊还因为喜欢它亮晶晶的样子,将它垒进自己的巢里。所以风车驱鸟器用一段时间后,就得换别的法子。声音驱鸟器是将喜鹊害怕的兽类的叫声录进电子芯片里,不停地播放,以此来恐吓喜鹊。除了这些法子,工区的人还在板子上画了两只巨大的老虎眼睛,安到支柱上,吓唬喜鹊;在柏树上给喜鹊垒更加结实的巢,叫它们住到柏树上……纪明羽毛分配到工区时,这些办法已经生效,因此他在支柱上没有看到一只鸟窝。可是,现在,喜鹊们要以超过已往十倍、二十倍甚至三十倍的速度在支柱上搭建鸟窝。

吃过早饭,工长安排三名职工沿着铁路巡视,如果发现鸟窝,立即通过对讲机汇报。情况不像想象中严重,一直到中午,也没发现一只鸟窝,并且没有看到一只喜鹊。大家暗暗松了一口气,祈祷那些喜鹊飞到别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

中午,工区门口突然来了一大帮老年村民,吵吵闹闹地非要讨个说法。他们说,柏树在这生活了八百多年,已经成为树神,为何一夜之间,落光了叶子,必定是工区的职工下了毒。

工长跟徐师傅一同上去解释,村民却一句不听,执意要工长交出下毒的人。互相辩论的时候,一位村民不知怎么摔到了地上,其他村民立即指责工长打人,无数双手脚打到工长身上。村民虽然年龄大,打人却利索,工长的脸上流出了血。

工区的职工拿着棍子、扳手冲出来,眼看着就要打到村民身上,工长大喝一声:“谁也不許动手。”

最后,不知谁想到了林业局,说:“有没有给树下毒,不能听村民的断言,也不能相信工长的辩解,得听林业专家的分析。”于是给林业局打电话,林业局一听柏树落光了叶子也是大吃一惊,这棵树经历了几个朝代,如果在今世死去,这个罪过谁也承担不起。

下午,林业局就派了专家来,对柏树进行仔细检查,检查结果是柏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没有死去。为什么突然落光了叶子,专家也说不清楚。

10

因为上次发生的事情,齐巧云咬了牙,努力不去瞧琴室一眼。最初几天确实难熬,琴声不绝如缕传进耳朵,弄得她心烦意乱,等到星期四,一颗心就淡了下来。

星期五是学琴的日子,齐巧云丝毫没有去学琴的心,她坐在店子里,看到学琴的女子依次从窗前经过,走进琴室。女子穿着柳叶色、藕荷色、紫槿花色的长衫,身影映在街道上,如同昨夜的残梦。

琴室里原本很安静,应该是张云生在讲琴曲,过了一个多小时,声音就传了出来。张云生和那些女子伴了琴声一句一句吟咏:“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夜半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齐巧云正在瓷坯上作画,听到这首词,笔一下停住,差点将已经画好的部分弄坏。这个张云生趁着她不去上课,吟咏这首词是什么意思?她侧耳细听,张云生他们连着唱了三遍,声音才慢慢低了下去。

第二日,齐巧云早早来到店子,将兰花搬到窗台时,看到张云生坐在琴室门口,穿着浅灰色长衫,手里拈着一把折起来的纸扇。

大街上的人习惯了张云生晚来,乍一看他早到,都感觉吃惊,熟悉和不熟悉的店主都跟他打招呼。张云生偏偏来了个性,跟谁都不讲话,再有人打招呼时,索性闭上眼睛。

齐巧云看到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将兰花的叶子搭到窗外时,看到那日的妙龄女子端着一只茶盘出来。女子这次穿了白色长裙,外边搭一件浅蓝色开衫,开衫的下摆绘着一片紫藤,看上去又仙又美。

齐巧云心里一阵难过,将兰花端进来,双手抓住窗棂子,又要关窗,谁知张云生突然睁眼、抬头,冲她一笑,说:“齐巧云,早。”

这还是张云生第一次主动跟齐巧云说话,齐巧云心头一哆嗦,“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严了。

坐在书案前,看着那些画好的和没画好的瓷坯,齐巧云发现这几天的坚持全都灰飞烟灭,她的想不爱,她的想决绝,她对自己曾经迷失于情欲的检讨与痛恨,在张云生这句“齐巧云,早”面前溃不成军。

可是,张云生会爱她多久?她又会爱他多久?这次的情形也许会不一样,她单身,张云生未婚,也许会长久一些……可是,张云生是爱她吗?他比她至少小八岁。那个妙龄女子又是谁?

齐巧云摇摇头,拼命将所有念头从脑海中剔除干净,收拾了书案,配好颜色,拿起笔,在瓷坯上作画。

一个人的屋子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大街上行人的脚步仿佛踩在心口上一般,安静得周边店子的音乐声、买卖声仿佛就在耳边一般,安静得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齐巧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是张云生。

这个男子站在店门口,将一屋子的光亮挡在了外头,他的胸前一片黑影,脸庞却亮得瓷实,皮肤又白又细,显得年龄更小了。

齐巧云无由地紧张起来,拈着笔,坐定了,不说话。张云生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她背后,站定,说:“生气了?”

齐巧云放下笔,长吁一口气,说:“哪敢。”

张云生说:“你想多了。”步子挪开,来到一座鸡翅木衣架前,衣架上挂着七件各色旗袍,既为了平日更换,又为了装饰店面。张云生提着衣服一件一件看,看到好看处,就用手抚摸一下。那些衣服齐巧云穿了无数次,每一件都沾满她的气息和体温,张云生抚摸着那些衣服,就像在抚摸齐巧云的身体。

他说:“现在流行吟咏佛经,我听了觉得有意思,便学着吟了一首,本想请你提意见,没想到你想多了。”

是这样吗?齐巧云听着,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她想转头看一眼张云生,可是感到张云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她突然像少女一般娇羞无比,竟然不敢回头。

张云生走到齐巧云背后,手放到椅子背上,左手食指不小心碰了她的后背,却没急着收回,就叫那根手指静静地搁在她的后背上。

他说:“这么久了,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懂?”

“那么,她呢?”

“她,她是谁?”

齐巧云推开窗户,窗外的光线透了进来,屋子豁然亮了,那个妙龄女子果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布子,擦拭门的玻璃。

“她,”张云生说,“是我侄女,音乐学院的学生,到我这儿来玩的。”

齐巧云这才回过头,冲着张云生微微一笑,张云生也冲她一笑。从未说过喜欢,说过爱的两个人,因为张云生的表达,心里都甜蜜得不行。

这时候,齐巧云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男人告诉她,前夫在兰州出了车祸,要她去医院照顾。

前夫不是喜欢上别的女人吗,为什么要她去照顾?

虽然有这个疑问,齐巧云還是坐飞机来到兰州。到了兰州才知道,前夫出的不是汽车祸,是火车祸。他到兰州办事,途经一个小站时,打了一个电话,走得离列车远了,错过了开车时间。

看到列车启动,前夫急忙去追。刚刚启动的列车开得很慢,速度像行驶的自行车。所以,前夫很快追上火车,他脚踩在车门边上,一只手抓着车门把手,一只手去拍车门玻璃。通常情况下,列车员要站在车门口直至列车驶离站台,看到前夫这个样子,会立即打开车门,将他拖进去。这一次,列车员因为闹肚子,离开车门去厕所了。眼看着列车越开越快,眼看着要驶离站台了,前夫一害怕,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本想跳到站台上的,可是没有站稳,一个趔趄,跌到了站台与列车的夹缝里面,列车辗着他的身体驶过去,等到被救出来时,大半个身子都被辗碎了。

前夫是铝厂的工人,三班倒,常年没有出差的机会,兰州也没有亲人,他去那里办什么事?

看到前夫的第一眼,齐巧云便知道叫她来的原因,并且后悔没带儿子来。前夫马上就要死去,此次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前夫告诉齐巧云,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十万元钱,密码是她与儿子的生日,这钱留给儿子结婚时买房用的。银行卡的旁边,放着一块玉佩,是买来送给她的。他从来没有爱上别的女人,他的离开,只是为了减轻齐巧云的心理负担……夫妻这么多年,他懂她就像懂自己……最后丈夫告诉齐巧云一个手机号码,说这个号码可以帮助她解开心结。

齐巧云跪在丈夫面前,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出来,她为自己的卑微、低贱、不干不净和不要脸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儿子不是丈夫的,她怎能拿他这五十万元钱。

铁路部门的人说,齐巧云是他们遇到的最不纠缠的事故者家属,既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漫天要价地索要赔偿,她除了低头默然垂泪,几乎没做任何事情。看着齐巧云穿着一袭白麻长袍,发髻上插着一朵白花,抱着骨灰盒,独自走进飞机场时,铁路部门的人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丈夫租住的是平房,两间红瓦小屋围在一个小院内,院前种着一棵槐树,槐树树干粗粝,枝叶稠密,宽大的树冠将院子罩得严严实实的。小时候,妈妈跟齐巧云说过:“门前一棵柳,珍珠玛瑙往家走。门前有棵槐,金银财宝往家来。”她家的门前就种着一棵槐树,槐树上住着一窝喜鹊,她常常搬了小板凳坐在树下仰头看喜鹊。新婚之夜,她跟丈夫说过这件事情。丈夫还跟她说:“喜鹊总是成双成对出现,是世上最忠贞的鸟类,以后咱们就做世上最恩爱与忠贞的夫妻。”

齐巧云抬头往树上看,在树杈的最高处,看到了一个喜鹊巢。喜鹊巢垒得又大又结实,风也吹不坏它,雷也劈不掉它。齐巧云的眼泪掉了下来,兴许,丈夫就是因为这喜鹊巢,因为这棵槐树,租下了这所地处郊外的简陋房屋。

回到店里,齐巧云将丈夫留给她的玉佩与自己的买的玉佩并排放在一起。丈夫夫留的玉佩是和田碧玉的,一只喜鹊独自站在梅枝上,看上去十分孤独。

“芙蓉琴室”传出幽怨的琴声,一声又一声,传递着张云生的困惑、难过和不满。他刚刚从齐巧云这里离开。齐巧云推开了他的拥抱,她說:“我要做个好女人,我要为丈夫守节。”

11

每个周五都是工区练功的日子,这个周五练的是更换电线的绝缘子。铁路技术比武规定,十五分钟内将绝缘子更换完毕,属于合格,但是技术能手们往往在七八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将绝缘子更换完毕。

纪明羽穿着铁鞋站在电线杆上,系着安全带,用了25分钟,才将绝缘子更换完。

工长站在电线杆下,大怒,吼纪明羽:“你要笨死啊,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赶紧给我下来。”

纪明羽从电线杆上下来,面红耳赤,眼窝里噙满泪水。工长系上安全带,穿上铁鞋,双手抱了电线杆,几下爬到电线杆顶端,两手翻飞,双臂用力,仅用6分40秒就更换完绝缘子。

工长低下头,又冲纪明羽吼:“看好了没有,照这个标准再来。”

纪明羽又爬到电线杆上更换绝缘子。这次有了进步,用了20分钟,再练上几次,合格应该不成问题。他低下头看工长,工长瞪了他两眼,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纪明羽从电线杆上下来,坐到地上,又热又累,眼泪伴着汗珠子从脸上淌了下来。

徐师傅端了一碗绿豆汤过来,说:“你别生工长的气,他是一心想培养你,就是观念老了,用过去老师教徒弟的办法教你。过去的老师那才叫凶,徒弟学不好,一个拳头就打过来。骂更是家常便饭。那徒弟不光跟着老师干活,还得给他买饭,洗衣服,倒洗脚水……”

“那工长对我还算是好的了?我是不是得去谢谢工长?”

徐师傅摸摸头,说:“谢就不用了。别不开心了,徐晓枫一会儿来,说是专门来看你。”

徐晓枫要来,那郝巧云说不定也要来。纪明羽慌忙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回房间洗脸去了。

徐晓枫、郝巧云来工区的时候,工长正在给纪明羽等人讲捅喜鹊窝的事情,说是前几年,忙的时候,一个月能捅300个喜鹊窝。有的职工嫌捅喜鹊窝麻烦,就用弹弓打。有时瞄不准,喜鹊没打着,倒把电线上的瓷瓶打坏了,一个瓷瓶将近一万元,所以坚决不能用弹弓打。还有的职工更恶劣,在接触网支柱上下毒,毒死一片喜鹊。工长说:“我们是驱赶喜鹊,不是杀害喜鹊,所以坚决不能下毒。”

“爸爸,你们怎么能捅喜鹊窝?”说话的是郝巧云。工长与纪明羽都扭头看,看到郝巧云与徐晓枫趴在会议室的门口。

徐师傅忙过去推她们,说:“工作上的事,你们不懂。”

郝巧云的嘴巴撅得老高,说:“我爸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纪明羽一心盼着跟郝巧云说话,不承想,下午,工长就派他和另外两名职工都线路上巡视。天气热得好像下火,为了防止晒伤,纪明羽与工友都穿着长袖衣服和长裤,领口塞着毛巾,头上还戴了一顶草帽。三个人一边抬头观察接触网,一边埋怨工长安排工作不力,喜鹊的影子都见不到,又哪儿来的喜鹊窝。

走到铁路桥下时,他们一齐跑进桥底凉快,隐隐约约的,就听到“咂咂咂”的叫声。是喜鹊在叫,声音先是若有若无,慢慢地大了起来。纪明羽第一个跑出铁路桥,看到一大群喜鹊,如同一片小小的乌云,从铁路桥东边飞了过来。

工区马上进入紧急状态,所有职工穿戴整齐,拿着工具来到线路巡视,如果发现喜鹊搭窝,马上汇报,申请天窗点,捅鸟窝。纪明羽跟在工长身后,看着那些喜鹊在天上飞来飞去,有的喜鹊还示威一般站在电线上,站在接触网支柱的顶端。纪明羽只盼望它们快快离开,别试图在这里筑巢、生儿育女,免得被人捅了窝,受到伤害。

第一天巡视下来,没有发现一只鸟窝。晚上,站在工区的院子里,依然听得到喜鹊“咂咂咂”的叫声。工长吃过饭就带着手电去检查线路了,他担心喜鹊改变生活习惯,晚上筑巢。

纪明羽来到落光了叶子的柏树下面,一颗心为喜鹊悬在半空。他从小就看母亲在瓷坯上画喜鹊,知道喜鹊是吉祥的鸟,母亲喜爱喜鹊,得知母亲的名字跟喜鹊有关时,他更是对喜鹊更有着说不出来的喜爱与亲切,再说,郝巧云的名字说不定也与喜鹊有关呢。他怎能接受捅喜鹊窝这件事情?又怎么去做这件事情?

纪明羽坐在柏树下面,风一阵阵吹来,失去了叶子的柏树没有一点声响。以往风吹来的时候,柏树叶总会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藏在树叶间的喜鹊也会叫上两声,现在,一切寂静,寂静得令人难过和难以适应。

一个女子从工区里走了出来,高个,长发,看得出是郝巧云。纪明羽应该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可是他万分紧张,两手按在了膝盖上,站不起来,也想不到将手拿开。

郝巧云在纪明羽的面前坐下,应该是刚洗了澡,浑身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

“还以为我爸在这儿呢。”她说,“他去哪儿了?听说他被村民打了?”

纪明羽点点头。

“为什么?”

纪明羽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郝巧云抬起头,望着柏树,说:“倒也怪,好好的一棵树,为什么掉光了叶子?爸爸总是坐在树下吹口琴,现在都不来吹了。”

“工长吹口琴的时候,好像换了一个人。”

郝巧云低下头,眼睛里明显地藏了东西。她说:“跟这棵柏树相比,爸爸更爱树上的喜鹊。”

“郝巧云,郝巧云。”徐晓枫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一张脸因为生气,像吹大了的气球一样,圆鼓鼓的。她说:“我喜欢纪明羽,你为什么单独跑出来跟纪明羽说话。”

郝巧云的脸红了,脚在地面上蹭蹭,转身跑进工区院子。

工长回来时将近半夜。因为徐晓枫告状,他跟郝巧云起了争执。工长说:“无论如何不能喜欢纪明羽,这小子虽然是大学生,可是空有一肚子知识,操作水平很差。你找男朋友,最起码得是个技术能手。”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要管我。”郝巧云用力跺脚,“你跟徐晓枫这样待我。好,我偏和纪明羽好给你们看。”

郝巧云的话,纪明羽一句一句听在心里。他没想到郝巧云有这样激烈和决绝的性格,兴许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相比他的忧郁、犹豫甚至懦弱,郝巧云的激烈和决绝多么可贵而又可爱。

纪明羽的房门被敲响了,打开,徐师傅站在门口,搓着手,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说:“小纪,我想和你谈谈。”

徐师傅是来替徐晓枫传达心意的,他先说了徐晓枫对纪明羽的喜欢,又说了自己的家庭条件,许诺俩人如果交往、结婚,所有费用都是他们家出。最后又说了郝巧云的家庭条件,单亲,没有多少存款,房子还是单位分的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室。

纪明羽不知该如何拒绝徐师傅,想了半天,说:“徐师傅,明天告诉你好吗?”

没待明天来临,徐晓枫跟郝巧云一齐来到纪明羽的房间,她们要纪明羽立即选择。纪明羽没想到女孩子会大方到这种地步,想到网上那些女孩子主动求婚的视频,也就有些理解她们。他闭上睛,指了指郝巧云,点点头。

屋里陷入片刻安静,突然,徐晓枫扑哧一声笑了,说:“好吧,郝巧云,祝福你们。如果你们俩成了,得谢我成全。以后,咱仨就是世上最好的朋友。”

既然表白了心意,就该说点什么了,当然是男子先说了。纪明羽看着郝巧云,手抓着桌子边,一张脸窘得通红,嘴张了几次,却一句没说出来。

郝巧云也有些窘,不过因为做列车员,经历的事多,所以比纪明羽大方一些,从容一些,她说:“你既然选择了我,就不能再喜欢别的女孩。做个技术能手,别叫我爸瞧不上你。”

这时候,纪明羽想到了一件关键的事情,他说:“那个列车长,那个散打冠军,他怎么办?”

“他?”郝巧云大笑起来,两手很自然地搭到纪明羽的肩上,“人家早结婚了,双胞胎都生了。”

12

丈夫留下的手机号码是兰州的,手机号码对应的人是男是女?丈夫前去兰州就是与他(她)相会?是他(她)索去了丈夫的性命吗?

坐在窗户前,齐巧云看着写在白纸上的那个号码,为了防止忘掉,从兰州回来后,她将把它写了在白纸上面。白纸太白,黑色签字笔写的字又太黑,它们相互映照,刺得齐巧云的眼睛疼起来,眼泪随即流了出来。

齐巧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如她所想,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柔美,如同一块磁石一下子把人吸了过去,四周随即安静下来。齐巧云说出丈夫的名字,那端沉默了。齐巧云握著手机,不知道再说什么,即使对方是与丈夫相好的女子,她又有什么权力兴师问罪。

对方并不挂电话,偶尔有“哗哗”的声音传来,女子似乎在敲击电脑键盘,又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许久,女子说:“嗯,查到了。有这个人的。”

女子是全国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丈夫向她咨询了一个问题:他的妹妹不断婚内出轨,他想知道是妹妹生性风流还是心理患有隐疾。

女子说:“成年女性婚内不断出轨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成长过程中缺少父爱。她在不断地寻找这个父爱,不断地弥补成长中的缺憾。然而,这种寻找和弥补始终无法满足她的心理需要,所以她只会不断地出轨。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一是心理医疗干预,一是女性的自我成熟,具备了情感修复的能力……”

齐巧云的父亲是位美术教师,学校在湖北,一年有十个月的时间,待在学校或是外出写生。齐巧云的成长过程中,缺少了父亲的身影,就连结婚,父亲也在新疆写生,没有回来。

齐巧云趴在桌子上,眼泪流水一般淌了出来,那么多的泪啊,浸湿了脸庞,又浸湿了身上的衣服。丈夫啊,这个看上去极其木讷的男人,他早就知道她的不断出轨,他原谅了她,包容了她,并且试图治疗和拯救她……他像爱妹妹一样地爱着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对自己真正好的男人……

从荣成下火车,搭乘出租车,齐巧云好不容易来到工区。老远她就看到了那棵柏树。净白的阳光下,柏树曲虬的枝干如同一个个有力的臂膀向着碧蓝的天空伸展,无数条红色的祈福带挂在树枝下面,随风飘摇。齐巧云几乎是跑着来到来柏树下面的,她仰头看着柏树,伸出手去抱柏树,那树身粗壮得呀,齐巧云都不知道几个自己能够抱过来。这样一棵健美的大树,如何在初秋时节就没有一片叶子?

工区里静悄悄的,齐巧云喊了两声,两个女孩子从一间房里跑出来。她们扎着围裙,挽着袖子,应该正在厨房洗菜、做饭。

齐巧云问:“纪明羽在这吗?”

两个女孩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扭捏起来,说:“纪明羽在这里。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他到线路捅鸟窝了。”

“捅鸟窝?捅什么鸟窝?”

“喜鹊窝。”

“他怎么能做这样伤天害事的事情。”齐巧云喊了一声,就往工区外边跑,她顺着那条水泥路跑了几分钟,才发现这样跑到铁路边上,起码要一个小时。铁路线延绵数千里,即使跑到铁路边,也找不到纪明羽。

这个时候的纪明羽正跟在工长身后,跟喜鹊做斗争。

就一早上的时间,喜鹊在接触网支柱上搭了十三个鸟窝。那些窝的直径将近一米,高半米左右,夹杂着树棍、铁丝、铁棍,垒得非常结实。

工长说:“今天下午有暴雨,必须在暴雨前将鸟窝清除干净。”

许是因为到了产卵的关键时期,喜鹊们变得暴躁无比。工长等人一上线路,它们便“咂咂咂”地大叫起来,甚至有鸟扑到工人身上。没有人去驱赶和哄打那些喜鹊,他们拿着绝缘杆,站在接触网支柱下方,瞅准鸟窝,一下子捅进去,先将鸟窝捅一下洞,然后左右、上下用力,将垒鸟窝的树棍、铁丝、铁棍拨拉下来。喜鹊一看鸟窝被捅,立即疯狂起来,“咂咂咂”的叫声变得十分凄厉,十几喜鹊一齐扑到地上,噙起掉落下来的树棍、铁丝、铁棍,飞到支柱上,眨眼间又垒起一只新窝。

工长吩咐:“鸟窝捅下来时,把树棍、铁丝和铁棍都弄走。”

纪明羽不肯捅鸟窝,所以只能拣树棍、铁丝和铁棍,工长为此给了他无数个白眼,纪明羽只装着没看见。

鸟窝被捅,垒鸟窝的材料又被藏了起来,喜鹊们变得越发疯狂,有的鸟甚至一头撞到了接触网支柱上,脑袋撞得粉碎,身子像块碎布一样飘落下来。有的喜鹊飞向了远处,很快它们又噙了树棍回来。有的喜鹊则围着已经垒好的巢飞个不停,工人一接近,它们便围攻过来,用嘴巴啄工人的手、脸,用爪子抓他们的衣服。纪明羽受不了眼前的情景,几次想大叫:“不要捅了,不要捅了,就叫它们留在这里吧。也许留在这里没有事呢。”

工长的脸变得越发冷峻,命令加快捅鸟窝的速度,工人都不说话,拿着绝缘杆,捅进鸟窝,很利索地将鸟窝清除干净。

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最后一个鸟窝终于清除完了。工长站在线路旁边,看着接触网淹没在狂风暴雨之中。清除了鸟患,接触网没有了短路断电的危险,他长吁了一口气。

汽车沿着水泥路往工区驶去,工区在盆地的底部,山顶的雨水汇集成河流顺着水泥路向下淌去,狂风吹得汽车似乎要飘起来,雨大得雨刷都失去作用。那些种在盆地里的苹果树被风吹得胡乱摇晃,树叶子、小孩拳头大的果子随着风四处乱飞。

“快看,快看,快看。”纪明羽大叫起来。雨幕中,一大群喜鹊如同一小片乌云齐刷刷地向着前方飞去,它们的队形几次被狂风暴雨冲乱,但是又很快调整过来,顽强地、坚定地、团结地向着前方飞去。

纪明羽从未见过喜鹊在狂风暴雨中飞行,它们必定是因为没有巢,没有大树,没一个可以在高处躲避风雨的地方,才会冒险前行。可是,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一棵有叶子的高树,它们又能去什么地方。

纪明羽像个孩子一样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他说:“为什么要捅鸟窝?鸟窝留下来,兴许也没有事。”

“是火车重要,还是鸟重要?”工长大吼一声,“喜欢鸟,心疼鸟,就别当铁路职工。”

“小纪,小纪。”徐师傅小声地安慰纪明羽,他没有因为纪明羽选择了郝巧云而生气,他还像从前那样好地对待纪明羽。“鸟窝跟火车相比,真是小得微不足道。前几年,因为下暴雨造成线路塌方,一趟客车在线路上整整停了五个小时。这五个小时里,有的旅客在窗玻璃上撞破了头,有的旅客要乘警拿着枪去逼司机开车,有的旅客耽误了到医院看病,晕在车厢里面。我家那个嫚,还有郝巧云都挨了旅客的打。暴雨引起线路塌方,我们没法控制。可是因为鸟窝造成线路断电,影响火车运行就是我们的罪过了。跟这些比,捅个鸟窝算什么啊,再说,我們也没伤害那些鸟啊。”

汽车驶进工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块巨大的天蓝色塑料布搭在院子里,成为一个遮蔽风雨的棚子。那些在风雨中顽强飞行的喜鹊全部出现在棚子里面。它们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地上行走,有的歪着脑袋相互看着,嘴里发出“咂咂咂”的叫声。郝巧云、徐晓枫端着一只盆子,盆子里放着大米、小米还有菜叶子,几只喜鹊趴在盆子边啄食。

齐巧云蹲在地上,她穿着棉布长衫,那长衫的下摆宽大,她双手拎着下摆,一只喜鹊老老实实地趴在上面。

郝巧云冲纪明羽招招手,纪明羽走了过去。她说:“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叫明羽。你不知道,我爸的小名就叫明羽。爸爸说,他小时候调皮,爬到树上掏喜鹊蛋,遇到了一条毒蛇。毒蛇咬他的时候,两只喜鹊飞过来,将毒蛇吓跑,救了他。后来,毒蛇报仇,咬死了一只喜鹊,另一只喜鹊再也不肯找伴,一直孤孤单单地活到死。喜鹊是爸爸的救命恩人,所以爷爷就将爸爸的小名改成明羽。我出生后,为了纪念那只喜鹊,爷爷给我起名叫巧云。其实,每次捅鸟窝的时候,爸爸都十分痛苦,他感觉自己最对不起那些喜鹊……”

“明羽,明羽。”齐巧云小声地叫起来。纪明羽与郝巧云一齐跑了过去,他们看到那只趴在衣服下摆上的喜鹊将屁股翘了起来,一只小小的喜鹊蛋,一下子滚了出来。

纪明羽与郝巧云都发出惊喜的尖叫,两个人的头不知不觉地靠在了一起。齐巧云看着他们,笑容从嘴角溢了出来。这个儿子啊,虽然不是丈夫亲生,但是跟丈夫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眉眼之间全是丈夫的影子,见到他就等于见到了丈夫,跟他在一起,就等于跟丈夫在一起。

纪明羽听到工长咳嗽了一声,回过头,看到工长就站在身后。目睹了纪明羽与郝巧云的亲密举动,工长不仅没有生气,脸上还露出微微的笑意。

第二天早上,风住雨霁,天空又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湛蓝,大朵大朵的云彩缀在半空,好看得如同假的一般。工区的职工连同郝巧云都站在工区门口四下观看。经过狂风暴雨的蹂躏,盆地里苹果树全都东倒西歪,枝干折断,叶子与果子几乎落尽。而那棵柏树,那棵高大的最容易招风、最容易被折损的柏树,因为落光了所有的叶子,安然无恙。

塑料布早已拆除了,那些与工人进行斗争又和平相处的喜鹊全部飞到了空中。它们仿佛遇到一件大喜事,在空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旋,一遍又一遍地欢叫,最后它们全都落到了柏树上。柏树上有它们原来的家,自己垒的和工人们帮忙筑的巢,它们在巢里安顿下身子,相互触碰着喙,小声地亲昵着,准备产卵、生儿育女。

这个时候,很神奇的,柏树的枝干上悄悄地冒出了树叶的嫩芽……